《总有妖怪来蹭饭》作者:一只薄荷 文案: 这年头开个便利店养家糊口就够难了,怎么总有妖怪来蹭吃蹭喝? 还有这只常驻妖怪,请交伙食费住宿费好么? ——这里是‘有一间便利店’,如果无事请勿再来。 ------------------------- 这大约是个暖心暖肺的故事——“你不用温柔,我爱你就好” 有点痞叼烟枪大叔非人类攻x三无属性能看见鬼怪受 单元文形式,涉及前世,无虐,鬼怪以山海经+太平广记为主,并非日本百鬼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弥,石屿 ┃ 配角:百子归,童果 ┃ 其它:鬼怪,灵异奇幻 第1章 九尾猫(上)   “老板,来包红双喜。”一个男人敲了敲玻璃,扔了十块钱在窗口外檐的台子上。然后赶紧把手又揣回了口袋里,低声骂了一句:嘶……这破天气,怎么感觉比出门的时候更冷了。   没一会,玻璃小窗从里面被拉开。伸出一只骨节分明却白得过分的手,将一盒红双喜推了出来,上面还整齐得摞了三枚硬币。似是感觉到外面的寒意,那只手稍稍抖了一下,而后迅速把那皱皱巴巴地十块钱划拉了进去,就关上了玻璃窗。   外面的男人把硬币装进兜里,又摸出一个火机,哆嗦着点着了烟,赶紧嘬了两口,搓着手往巷子外面走去了。   出了巷子口,男人忽然觉得暖和了许多。于是宽了宽肩,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刚刚买烟的那个便利店孤零零的开在深巷里,旁边立了一个有点破旧的牌子。   男人眯了眯眼睛:“——有一间便利店?啧,什么鬼名字。”   不过男人也没多加驻足,转过身顺手扔了扯下来的烟纸,捏着烟就大步离开了,心里想着:果然抽根烟就暖和多了。   然而他却没看到,在他转身的刹那,那个便利店的玻璃窗又被打开了,那只苍白的手推出了一杯热茶,而后热茶一点点在空中消失。最后那只手将杯子拿了进去,关上了玻璃窗。   而如果那个男人仔细些看那牌子,就会发现旁边还有一排小字:   ——“这里是有一间便利店,如果无事请勿再来。”   ————————————————   “叩叩……”玻璃窗被敲响了,但声音十分细微,像是用指甲的尖端轻轻敲点那般。   但里面久久没有回应,于是敲点的声音稍稍急促了起来。   “喵……喵……”原来是一只白猫蹲在便利店窗口的外檐,正用爪子一下一下挠着玻璃。   里面的人听到猫叫声似是犹豫了一下,而后拉开了窗户,然而——   “轰”地一下,原本小巧的猫咪居然变得犹如老虎一般大小:   “你果然看得见我。”是个有些低沉声音。   那只还扒在玻璃窗上的手迅速想将玻璃拉起来,却被一只硕大的爪子按住了:   “别动。”   里面的人顿了一下,随后放下了手,玻璃窗留了一些缝隙,过了半晌,一个略显清冷地声音传出来:   “你想做什么。”   白色的大猫呵出一口白气,粉红色的鼻头往玻璃窗上贴了贴:“给我一杯茶,你们人间太冷了,但也不要滚热的水,我有些怕烫。”   里面的人犹豫了一下,而后就听到起身椅子被推开的声音。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脚步声,一杯水从窗口递了出来,上面还冒着浅浅的水汽。   那只如虎一般大的白猫幻做人形,是个男人。半侧脸上似是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纹路,一双眼睛倒是还如猫眼一般,瞳孔细成一条缝。左边是姜黄色,而另一只是湛蓝色。   身上的一袭白衣,样式却是有些夸张,袍袖锯领,腰封处挂着许多红色的绳结,而外面则披了一件几乎拖地的皮毛披风。   他伸手端起杯子,露出了小半手腕,上面缠了白毛圈,指甲十分尖锐而且端微微向内勾起。   他喝得很慢,像是生怕水渍会溅到自己身上。过了许久,一杯茶才见了底。他浅浅叹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呼在玻璃上,留下细小的浅痕。   “可以进去么。我不会伤你。”   “做什么。”里面的人开口问。   “我想托你将东西交给一个人。”说着他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小段毛茸茸的东西,“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   “我没有愿望。”   外面的人愣了一下,而后低低说了一句:“他当初也是这么说的……”他的这一句话里像是有着沉寂了很久的时间。   “你……进来吧。”里面的人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将门打开了一些,“你叫什么?”   “你可以叫我白九。”   白九进维持着人形,走到便利店里面。光线十分昏暗,但对白九来讲却能看得更清楚了。他的瞳孔放大了些,便看到离自己几步的距离之外坐着一个清秀的男人。   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没有泄露一丝情绪,整个人就像是一块石头兀自的立在黑暗中。男人上身穿了一件浅咖色的宽松毛衣,袖口有些长,盖过了半截手指,他的头发盖过了耳朵,软趴趴地贴在脸侧,似是将这尊石像包裹得柔软了一些。   “我只是想托你将这个东西交给一个人,”白九拿出那一小截白绒毛,向前走了两步,“他……”   然而,白九刚刚走近一些,就感觉到了一股十分怪异的力量,不过这力量虽然强大但是不会伤人,白九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睛,继续说道:“他在你们这里的第二医院,2A-503病房。”   白九正是因为感应到这附近有一位开了阴阳眼的人才寻过来,只是没想到这人竟还不是阴阳先生之流,这正合他心意。所以才不惜在外面吹了半天冷风,也要将事情托付给这个人。但是……一个只不过是有阴阳眼的青年,怎么竟有这般奇怪的力量?   青年站起身,接过白九手里的东西。虽然远看只是一小节毛茸茸的东西,但是拿在手里仔细看一下,这样子倒是有些像缩小版的猫尾巴,细而长,尾端的毛也格外柔软。   青年似是觉得手感不错,便拿在手里把玩,还时不时地捏一捏那软软的尾巴尖。   白九站在一旁看着,觉得肉疼……那是我自去灵力化作的祥符啊,你不要这样蹂、躏啊!!而且,你顶着那一张石刻一样的脸,做这种小孩子一样的举动真的好么?!   但白九觉得他所托与人,所以只是轻咳了一声,说:   “请你将这个送到我说的地方,那人叫柏陆。”   “为什么?”青年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白九。   “那人生病了,这是祥符,可保健康。”白九解释了一下。   “可是,为什么?”青年继续问道。   白九愣了一下,这是要追问到底么?这个故事太长也太久了啊……只有他一遍遍地经历一世又一世,始终在那个人身侧徘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一切到底应该从哪里算起呢。   于是白九往屋子里面走了走,坐到电暖炉旁边,脱去外袍,青年这才发现,那厚实的皮毛披风下竟有九条猫尾,从白九的尾骨处伸出来,垂到脚踝。   白九看到青年紧紧盯着自己的尾巴,轻声呵笑了一下:“如你所见,我是九尾猫。”   “你可知,世间万物皆可修成仙?”白九坐了下来,向青年问道。   青年也坐回椅子上,拿过茶杯握在手里,没有张口,只是看着白九,似是只是想听他继续讲下去。   “我们猫啊,八尾为妖,九尾则仙。可这最后一尾,却不是靠修炼而来,而是要满足人类的一个愿望。可为了满足人的愿望,我们又必须自去一尾。所以这就是一个死循环。”白九往暖炉上又靠了靠,大半个身子都贴在了上面,这才眯起眼睛,觉得暖和了许多。   “我听过太多的愿望,人类的欲望太多了,钱财寿命权力情爱。我也不知这样的修为到底意义何在,但仙道一直说‘你遇到了,就知道了’,于是我辗转人间几百年,只是想求一个答案。直到我遇见了他。”   “他那一世只是个孩童,他看见了我,我便问他有什么愿望,一如之前几百年我所做的事情一样。他却说,他没有愿望。”   “人怎么可能没有愿望呢,于是我继续逼问他,可他只是笑嘻嘻地和我说,‘要不,你先和我回家,等我想到了,就告诉你’,我也不知为何,就这么跟他回了家。”   “他总是像逗弄野猫一样的逗弄我,什么狗尾草毛线球,真是蠢透了。于是我便想,还是走掉算了,小孩子真是麻烦。可他似是察觉我的不满,于是就抱着我晒太阳,一边为我梳毛一边小心翼翼地道歉。于是我就原谅他了,你看,我们猫其实并不记仇。”   “我就这么和他呆了一年,他家的冬日的壁炉,可比你们人间现在这些东西暖和多了。”白九一边这么说着,却更加放肆地抱着电暖炉。   “可有一天,他忽然问我‘是不是所有愿望都能实现’,我当时想着,终于要来了啊,也对,人怎么可能没有愿望呢。但不知怎么,和以往不同,这一次,我竟有点失落。”   “他抱起我,让我与他的眼睛平视,他开口,一字一句地说‘那,我的愿望是你可以长出第九条尾巴’。”   “我还来得及反应,就恢复了原形。哦,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个。然后我发现自己有了第九条尾巴。我想和他说些什么,虽然我也不知道到说什么才好,人类的语言真是太麻烦了。当我好不容易决定好要说什么了,却发现自己已经飞升了,仙道传音说‘那孩子,已经看不见你了。’”   “我最后一眼看到他时,我觉得他是哭了。你看,人怎么可能没有愿望,要不然,怎么会哭呢。可是我已经不能实现他的愿望了。”   白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后低下头:“原本啊,九尾猫的故事到这就应该结束了。你们人间也都是这样传说的,可是,对我来讲,这才刚刚开始啊。”   “我也不知怎么了,我飞仙后却始终惦念他。我觉得,我一定要实现他一个愿望。于是待他转世后,我自废一尾修为,又回到人间。可他的愿望却还是希望我长出第九条尾巴。于是就这样,我追了他一世又一世,我见过年幼的他,少年的他,青年的他,甚至老年的他。”   “我问他‘你的愿望是什么’,他说‘我没有愿望,要不然……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于是故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这一世,他叫柏陆。我不想再自废修为了,也不想再问他的愿望了,这人间啊,我真的走够了。”   青年坐在椅子上,依旧是双手抱着茶杯的姿势,静静地听完了,而后开口,说了一句:   “所以,为什么呢?”   ————————————————————————   白九有些烦躁地甩了甩尾巴:“我刚刚不是都说了吗,就是这样啊,你——”   “你……离电暖炉远一些好么”青年打断白九,屈起自己的膝盖,穿着毛线袜子的脚缩到椅子上,一双手扒着自己的膝盖,下巴也搭在了上面,“你抱得太严实了,暖气过不来,我有些冷。”   白九:“……”现在的人类都这么不可爱么。   白九不情不愿地挪了一下屁股,心里还在抱怨,但这时青年难得主动开口了:   “为什么不亲自给他呢。”青年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甚至不像一句疑问,只是陈述了某个事实一般。   白九愣住了,是啊,其实他自己也可以亲自给柏陆的,他并非不能化作人形……但是不知为何,他得心中总是有个感觉,他不能见到柏陆,否则……否则会怎样呢?他也不知道,但是他相信作为猫,他的直觉一向很准的。   “反正我就是不能见到他。”白九别过头,闷着声说道。   “恩。”青年没再继续追问,他伸长了手,将挂在玻璃窗口的木牌翻到了一另面。而后站起身,从桌子上拿了一只老旧的翻盖手机,顺便给自己裹了一条灰色的围巾,便向大门走去。   “你去哪?”白九看青年似是要离开,赶紧站了起来。   青年扭过头,捏着那猫尾祥符晃了两下。   白九明白了,青年这是要去找柏陆。恩,这样就结束了。自己再也不用来人间了,可以安心做神仙了。可是青年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几乎下意识地喊出来:   “等一下……”   青年转过头,看着白九。   白九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于是张了张嘴,只好干巴巴地转而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石屿。”青年关上了门,屋内一片漆黑。白九又靠回电暖炉旁,似是若有所思地扒拉着自己腰封上的绳结。 第2章 九尾猫(下)   石屿走出巷子口,用手机查了一下第二医院。而后拦了一辆车,将手机上的地址拿给司机看了一眼,就将半张脸都捂在围巾里,坐在后排座上,继续专心地捏着那小半截猫尾。   出租车在医院正门口停下,石屿下了车,直接走到问寻台:   “2A-503,在哪里?”   那里的护士给了他指了指:“那边那个口儿,穿过去到2座,坐电梯上5楼,就是住院部。”   石屿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护士指的方向,想在张口问问,却被后面的人挤开了。   石屿顺着护士刚刚手指的方向往前走了一点儿,然而当他觉得差不多是护士说的位置了,看到的却是男厕所几个大字。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但他还是走了进去,但里面……真的没有其他进出口……   于是石屿只好站在男厕所门口,和那个牌子面面相觑。   就在石屿打算回到问询台再问问的时候,一个穿着病人服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   “你找不到路了么?”   “恩……”石屿点了点头,手里一下一下地揪着猫尾符。   “哈……”少年看到有人面无表情地做着这样的小动作,于是轻笑出声,“你要去哪,我带你去吧。”   “2A-503。”   “这么巧?”少年惊讶道,“我就是503的。我们这病房,天天只让吃营养餐太烦了,这才偷跑下来买个鸡腿吃。你一会到病房可别和护士乱说哦。”   “太明显了。”石屿忽然说。   少年愣了一下:“什么?”   “油。”   少年似是恍然大悟般,赶紧舔了舔油亮的嘴唇:“嘿嘿,谢啦。”   石屿没再多说,只是一路跟着少年去了病房。   “说起来,你是谁的家属啊,以前没见过。”少年躺回自己床上,冲着还站在门口的石屿问道。   “柏陆。”   “哈哈哈,”少年笑了起来,“你快别闹了,我可不记得有你这么个亲属。”   石屿抿了抿嘴,走到少年病床前,把那猫尾祥符放到他的床头:   “有个人,托我给你。”   少年愣了一下,拿起那祥符,在手心扫了扫:“诶?他叫什么啊?”   “白九。”   “唔……我怎么不记得……”少年困惑地皱起眉头。   “这个保健康。”石屿忽然说道。   “健康啊……”少年拎起在眼前晃了晃,而后眼睛眯起来,笑着说,“这个真可爱。”   “恩。很软。”石屿原本打算就这么转身离开的,但柏陆叫住了他。   “诶诶诶,你先别走,我这也没什么东西,这个挂件当做回礼好了。”说着柏陆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毛球挂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前几天闲着无聊我自己做的。”   石屿接过那个毛球,托在手里软软的,手心有些微微的痒意。   “替我谢谢那个人啦。”柏陆笑着说。   石屿似是犹豫了一下,而后说:“你听说过九尾猫么?”   “那个可以实现愿望的猫?我小时候听过故事,还记得一点。”   “若是你,想许什么愿望么?”   “恩……”柏陆想了一会,有些开玩笑着说,“非要许愿的话,那我希望他可以长出第九条尾巴吧。”   石屿觉得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自己也形容不出来,像是有什么悄悄裂开了一点点,于是他继续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呢……”柏陆支起自己下巴,晃了晃身子,“你看啊,他都帮那么多人实现愿望了,总要有人帮他一下嘛。”   石屿没再说话,只觉得毛球在他的皮肤上滚过。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啊?”柏陆有些奇怪地看着石屿。   “恩……没事。再见。”石屿转身离开了病房。   出了医院,石屿又裹上围巾,顺手把那个毛球塞在了一圈一圈绕起的围巾夹层里。   白九感觉似乎等了好久,久到他都嫌电暖炉有些过热了,那扇大门终于被推开了。   石屿带着寒气走了进来,于是刚刚才嫌弃暖炉过热的白九又赶紧贴了上去。   “给你。”石屿拆下围巾,将那个毛球扔到白九的怀里。然后他也蹭到了暖炉旁,暖着手。   “这是什么?”白九有些嫌弃的用指甲勾起毛球。   “谢礼。”   “啧,都几百年了,这人怎么还喜欢拿这玩意送人,”白九这么说着,却轻轻用自己的一条尾巴卷住毛球。   石屿继续暖着手,没有说话。   两人围着电暖炉,沉默了许久,最终白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他说什么了吗……”   “他还是希望你长出第九条尾巴。”石屿抬头,看着白九说道。   “谁让你问他的。”白九有些生气地甩了甩尾巴,九条尾巴敲在地板上咚咚作响。   石屿没再说话,敲打的声响也渐渐平缓了下来,到最后只有那几个尾巴尖向上勾起,微微晃动着。白九捏着那个毛球,似是自然自语道:   “他一定是最笨的人类了……”   白九将毛球拿到鼻尖处,轻轻蹭了蹭,然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石屿将手暖的差不多了,便站起身,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又从货架上拆了一包面包。坐回他那把椅子上,一口一口吃着。他伸手,想将便利店窗口的牌子翻过来,但碰到玻璃时,他却缩了缩手。而后脸往玻璃上贴了贴,轻声说了句:   “下雪了。”玻璃上留下一小片雾气。   白九动了动尾巴,也站起身,向外看去。   这场雪,来得不小。   “雪大了,你明日再走吧。”石屿拿过已经喝干净的牛奶杯,放回厨房,而后拿了一本书,将椅子搬到电暖炉旁看了起来。   “你何时开了阴阳眼?”白九摩挲着毛球,心中越发觉得烦躁,于是干脆开口搭话。   “不记得了。”石屿放下书。   “你家中无人是除妖师或者阴阳先生么?”   “我没有家人……”石屿又将书拿了起来。   虽然对于妖或者仙来讲,本就没有家人这个概念。修仙之路漫长无边,这时间岁月中,即使是家人又能陪伴多久呢。可白九知道,对于人类,家人似乎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于是白九低低说了一句:   “抱歉……”   石屿没有说话,只是动了一下身子,表示自己听到了。白九也没再说话,只是缩在暖炉旁,用尾巴勾着毛球晃荡。   一直到睡觉前,石屿才合上书。而后他开口说:   “自废一尾修为会疼么。”   “当然疼。像是拆去一根骨头。”白九的毛抖了抖,那般的疼痛,现在想一想都十分清晰。   “那为什么他的每一世你都要如此呢。若是成仙的话,大部分愿望都可以用仙术实现吧。”   “我……”白九哑然,是啊……自己位列仙班且法术强大,钱财权力健康,只需去一些灵力都可以满足他啊……可是,自己就是宁愿自废一尾再度为妖,回到他身边。   “原来你们妖也是有情感的,”石屿的语气依旧是那般不冷不热,可不知为何,这句话似是有一点点失落的感觉,“明日走的时候把门关紧。”   说完,石屿就回卧室睡觉了。   白九却楞在了那里,情感……这是情感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被暖炉烤的暖暖的。   自己这几百年间,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呢……白九眯着眼睛,回想着柏陆之前的每一世他们相处过的点点滴滴,那人,好像总是喜欢用毛球逗弄自己啊,那个人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来,那人的身上暖暖的冬天很舒服,那人……为什么不许愿将我留下呢……   白九的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敲碎了,原来……这几百年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么?   对啊……我只是想留在他身边啊。哪怕不为仙,哪怕无法化成人形,哪怕在他眼里自己永远是一只猫妖,那也想留在他身边。都是因为那个人身边,太温暖了啊……   白九站起身,看了看窗外,只是稍加犹豫随之就用仙术瞬移到柏陆的病床前。   白九小心的收起指甲,伸手摸了摸沉睡的少年,而后一双异色眸子都柔和了下来,勾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果然,无论轮回多少世,只要看到这人,就离不开了。   直到天微微泛白,白九才不舍地回到便利店。石屿睡得很沉,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石屿卧室,看了看这冷清得过分的屋子。而后划了一道法阵,光芒四起,而他的人形身也越来越透明:   “这人间,我只愿他永远欠我一个愿望,别人就算了。所以我自断一尾修为,换得你命定之人早日出现,愿你拥有家人,一生幸福。”   ————————   与此同时,遥远的地方,有个人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一双眼睛微微张开,而后吐出一口烟雾:“终于找到你了……”   ————————   石屿醒来,发现白九已经不在了。他推开门,昨夜那场大雪已经停了,整个巷子都静悄悄的。   石屿将昨日收起来的便利店立牌摆回了门口,积雪浅浅的没过支架底部。他蹲下身子,想将雪扫开一些,防止结冰冻住。然而他的动作停了一下——   积雪的表面,有一串浅浅的猫爪印,一直延伸到巷口。   ——“这里是有一间便利店,如果无事请勿再来。”   所有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九尾猫的故事出自民间传说   具体古文没有找到   但是因为很喜欢就作为楔子放在了第一章   之后故事会标注原型的古文出处,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呀~   ————————————————   此文中出现的鬼怪神明妖兽原型大部分来自《山海经》和《太平广记》,并非日本百鬼   无修仙升级打boss,就是攻受前世今生然后谈谈恋爱什么的   可能有些慢热,但感情线绝对无虐,前期日常撩日常甜   因为是单元文,所以故事会有BL向BG向亲情向无cp向,但主副cp不拆不逆吼!   薄荷不高冷,可调戏,微博欢迎来骚扰~   求评论求收藏,顺便不要脸的求个专栏收藏~(捂脸   就酱~   那,故事就开始了哦~ 第3章 潄金鸟(上)   石屿对自己父母并无什么印象,似乎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他也不记得从何时起,便能看见一些常人无法看到的事物。他自小就不大擅长与人有什么过多的沟通和接触,他在很长时间都以为别人眼中的世界和自己并无二差。   直到有一次,孤儿院的老院长坐在他身边,问:   “你每天都坐在这里看什么呢?”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蝴蝶:“好多蝴蝶在飞。”   “傻孩子,哪有什么蝴蝶?”   “可是,”石屿又指了指,那些蝴蝶几乎每天都在那里,五彩斑斓的比书上画得好看得多,“真的有啊。”   他还记得老院长的神色忽然间就变了,带着些惊恐,而后说了一句:   “小孩子,别乱说。”便离开了。   从那之后,石屿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所见的一些东西,原来并不是人人都可看到。渐渐大一些后,他从书上知道,自己似乎是有所谓的“阴阳眼”。   有些所谓人不可见的东西,若不是仔细分辨其实和真实世界的东西差异也并不大。石屿本就生性较为冷淡,加之因为自己这“阴阳眼”闹过几次误会,便更加不愿过多和人接触。   在孤儿院帮助下完成学业后,干脆开了一间便利店维持生计。   但总是有一些非人之物找上他,石屿虽并不反感这些非人之物,若说这些年中,或许这些东西陪伴他的时间要比人更多一些。但终究会有一些恶鬼,尤其是在阴气较重的日子里。   于是石屿自己照猫画虎地学了些除妖之术,给自己的屋子上了隔绝非人之物的结界,若非自己从屋内开门,那些东西是无法进来的。   许是他运气也不错,这两三年倒是还真的未被恶鬼缠上过。偶尔会有一些小妖找上门,若不是太麻烦,他也都会稍加帮助。但却也并不想与他们有更多接触,就像他便利店门牌上写的那句话一样——   “若是无事,请不要再来。”   日子倒也就这么过着,他不善与人亲近,也不与鬼怪结缘。石屿也不知他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亲人或是朋友好像都离他很遥远。偶尔看看电视,那些人经历着大起大落,尝遍人间百态的样子让很多人唏嘘红了眼眶,可石屿看着倒也是没什么太大感觉。   喜悦,愤怒,悲伤都无所差。石屿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似乎对这些寻常的情感都不是很理解,没有什么喜欢的,也没有很讨厌的。除去晚上的热牛奶和冬日的暖气让他有着满足感,只要还能维持生计,别的也都并无太多渴求。   “恩……心愿么?”年末将至,石屿看着电视里花花绿绿的新年心愿,或是阖家欢乐的广告喃喃自语了一声。   想到前几日的白九,石屿忽然觉得养只猫或许挺不错,反正不是人也不是妖,省去了很多麻烦,最主要的是……尾巴还挺软的。   石屿觉得有些饿了,走到货架前,发现奶油味儿的面包就剩一个了。不由得有些可惜,送货人要到后天早上才过来,今天吃掉明天晚上就没有了。   就在石屿犹豫着到底是今天还是明天吃掉这个面包时,玻璃窗口传来“咄咄”地声音。   他凑到窗口前,用手指蹭了两下,将上面的雾气擦去。发现是一只鸟站在窗口外面的台子上。   石屿倒是从未见过这般样子的飞鸟,有着普通家鸟的大小,但外貌看上去更像如雀一般,通体为鹅黄色,身上的羽毛微微蓬起,摸上去一定十分柔软。鸟的一只脚上还似乎还挂了什么东西。   石屿把玻璃窗拉开了一些,那只鸟扑闪着翅膀似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从那窗口进来,却被看不见的结界挡在了外面。   “你是妖?”虽是问句,但石屿的语调听不出任何询问,似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只鸟抖了一下身子,似乎是有些诧异的样子,但很快便收起了翅膀开口说道:“我只是想找个地方休息,我会报答你的。”   石屿抿了一下嘴,用手指了下外面大门所在的方向,而后又拉起了玻璃窗。   待他打开门,那只鸟便飞了进来,落在了他椅子的把手上,它的羽毛都蓬起来了,蹲站在椅子把手上看起来胖乎乎的,只有一根尾羽拖得很长:   “感谢你收留我,我会报答你的。”   石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报答。   “无论你喂给我什么,我都可以吐出更多东西。”   “真的么?”石屿听到这句话,稍稍动了动眉角,而后走到货架前拿起刚刚那个奶油面包,打开包装掰了一小块放在手里,“那你能不能让这面包变成两个?”   “什么?”那只鸟不可置信道,这个时候不是应该给自己喂金银钱币以便让自己吐出更多地钱财么……就好像……以前那些贪婪的人类一样。   “我只能吐出金银钱币,”那只鸟看到石屿似乎是认真的,虽是诧异但也解释道,“我是潄金鸟,生前日日食金银珠宝而后便可吐金,化妖后只需吞下一点金银便可吐出许多财宝。”   石屿听到它说只能吐出金币时便有些后悔今天就拆开手里的面包了,不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又去热了一杯牛奶,拿着面包缩回椅子上,而后将之前那一小片面包放在潄金鸟的面前:   “那面包能吃么?”   潄金鸟微微愣了一下,莫说化妖后,即便是之前,它的主人都是以珠玉金银喂养它。它本生于南国海上,后被人抓去进贡给皇室贵族。   他的主人是个富贵公子,想来当初也是待它极好。它畏霜雪,他的主人便给他修了避寒台挡住风雨尘雾,它喜华贵,那个人便让它饮龟脑,食珍珠。   他吐出的金被人叫做避寒金,女子带上便可讨得男子欢心。那个时候,在都城里他吐出的避寒金真是千金难求。   想来,它似乎还真的未吃过这些人类的吃食。于是潄金鸟有些犹豫地用嘴啄了一下,很是柔软的感觉,和那些珍珠金银都不同。   它也形容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味道,总之是从未体会过的。这种味道,似乎……还让它有一点喜悦之感。   真是久违的感觉,但——   潄金鸟只稍稍啄食了一点,而后便抬起头看着石屿说道:   “你若是无金银,我脚上还有一小块金子,你解下喂给我,我便可吐出更多金子来回报你。”   石屿咬着面包,看着正在自说自话地黄色毛团儿,稍稍犹豫了一下说:   “你若想报答我,不如让我摸一摸?”   潄金鸟:“……??”   石屿也未等它同意,便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站在椅子把手上的潄金鸟。似乎一次不够似的,还连续戳了好几次。而后满意地吃掉最后一口面包。心里想着,果然黄色团子的毛很柔软。   被戳了好几下的潄金鸟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到石屿已经站起身。   “你在这里休息吧,离开时轻些关门。”   说完石屿便回房间了,并且将门掩起。   潄金鸟愣在了那里,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扇掩起的门。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明明也不是十分富有之人,为何会对金银都不动心?   它看着剩下的小半片面包,最终还是上前将其啄食干净。化为妖后,吃这些东西其实已无所谓的饱腹感,但是小半片面包下去,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食金银珠宝的感觉不同,是一种更为轻快而踏实的感觉。   原来……人类的吃食,是这样么?   潄金鸟蹲在椅子上,抖了抖身上的羽毛,看着黑漆漆地房间,眯起了眼睛,不知怎么就想到自己还不是妖时,那个圈养自己的富贵公子。   那家人纵然极富一时,但只可惜盛久必衰,不到十年间便家道中落,连它的避寒台都被拆去。   那曾日日将它放在肩头的富贵公子也日渐消沉,似是已经忘了它的存在,竟是小半个月都未给它喂食。   潄金鸟趁着深夜,飞去别的富贵人家,偷食珠宝,而后飞回来将避寒金吐给富贵公子。那个公子看到金子,眼前一亮,喜悦的将它放在肩头,而后将那避寒金卖了一个好价钱。   之后,日日如此。   那个公子总是将它捧在手上,说着:   “我的小鸟儿啊,你再多吐些金吧。”   于是潄金鸟就每夜去更多的富贵人家,吃更多的珠宝。有时要飞很久,白日回来已是筋疲力尽了,但公子却依旧催促着它吐金。   它本也是愿意的,它想着,只要那人还愿意把它放在肩头,日日同它说说话,已是极好。   可不知何时那位公子开始沉迷于赌博,将避寒金换来的钱在赌桌上一掷千金。有时会赢一些,可大多数时候输的血本无归。于是公子开始越发不满足,不满足于它每次只能吐出一小块避寒金。   而它也以许久未站在那人的肩头,听他满含喜爱地喊着自己。   直到某一日,那位公子带着它一同去赌,终于在赌桌上赔尽了身家都不够。庄家说:   “你肩上那只灵鸟,不如抵给我。今日你所欠之钱,一笔勾销。”   “若是要避寒金,我以后日日给您送来。”公子谄笑着说。   “我不要那什么避寒金,只是听说这些食灵鸟肉,可延绵益寿。”   公子犹豫了,却最终将它交了出去。   它瞪大了眼睛,发出悲鸣地叫声,可公子却未在看它一眼,便离开了赌场。而它也被庄家带走,将成为一道汤盅。   临死的那一刻,它是怨恨的。怨恨为何那人不将自己救下,怨恨人类的欲望。许是太怨了。它竟发现自己死后成了妖,因怨而化的妖大多不善。它也是如此,它只想让那人也尝尝一切尽失的感觉。   它本想将那人食入腹中,最终却还是犹豫了。它只啄去了那人的两只眼睛,便离开了。那双曾注视过它的眼睛啊,现在永远都是它的了。   食下人眼后,潄金鸟发现,自己不但妖力大增,而且可以吐出大量的金银财宝。于是它开始游走人间,去骗得那些贪婪的人,直至最终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献上自己眼睛。如同一场复仇的游戏,让它沉迷其中。   再得一双人眼,它的力量便可以再上一层。   潄金鸟看着那紧闭的房门,一双眸子变得猩红,而后抖了抖一身鹅黄色羽毛。   人类,都是贪婪寡义的,不会有错的。 第4章 潄金鸟(下)   ————————————   石屿醒来后,发现潄金鸟还没有走,依旧是蹲站在椅子的把手上,似是还没有醒来。   它的头几乎扎进了自己的一身绒毛之中,这么看去真的就是一只黄团子。身后的尾羽很长,拖到地上,随着呼气还摆动两下。   石屿看了看,昨天那小半片面包已是不在了。于是从货架上又拆了一包饼干,温了一杯牛奶,又用浅碟装出来一些,掰了半块饼干泡在里面。而后端到椅子前,伸手戳了戳潄金鸟,还用掌心蹭了蹭那埋起来的鸟头。   潄金鸟被弄得清醒过来,睁眼就看到了青年端着一个浅碟,放在了地上,而后他自己坐回椅子上,也拿了早餐在吃。   潄金鸟跳下椅子,在浅碟前转了两圈,而后低下头小口的啄食着泡在牛奶里的饼干,温热香甜。它悄悄抬头,看了看目光看向窗外的青年,心里一股奇怪的感觉涌过:这个人,到底为什么不要金银财宝呢。   石屿上午就坐在便利店的玻璃窗口旁边,捧着本书。有人来买东西,就翻一翻货架,而后又坐了回去。   潄金鸟看着石屿,觉得这样的人日日也真是无趣。宛如一尊石像一般,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其实它大可不必在这里耗着,世间贪婪的人那么多,自己也可早早再的一双眼睛,让妖力强大起来。   可也不知为什么,它竟有些不愿现在就离开。许是它不相信真的有无欲无求的人类,也许是那个面包和饼干,有些好吃……再或许是——   那带着些暖意的手啊,几百年间,似是再也没有遇到过了。   中午的时候,石屿算了算一上午赚的钱,倒是也够了今日的花销。便干脆把玻璃窗口上的挂牌转了过来,而后拿了点零钱看向潄金鸟:   “我要出去,你呢?”   潄金鸟犹豫了一下,便飞到了石屿的肩膀处,埋进那缠得十分厚实的围巾之中,只露出一双眼睛。   石屿倒也没多说什么,就这么带着它出门了。   潄金鸟已是很久没有与人类如此亲近过了,看着青年近在咫尺的眼睛,它想着,要不干脆啄去算了。可围巾里暖烘烘的,又让它有些不想动弹。   石屿只是去了超市,拿了奶油味的面包。而后看四下也没什么人,小声说了一句:   “你喜欢什么味道的?”   潄金鸟愣了一下,而后意识到青年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看着架子上花花绿绿的包装,看着就一点都不华丽金贵。但青年似乎一直在等它的回答,于是便动了动身子,也小声说了句:   “和你一样的。”   于是石屿又伸手往刚刚的货架探去,却不想一道身影忽然凑了过来,站在他的身侧带着几分低笑,说:   “你的鸟,倒是有趣。”   石屿愣了一下,而后抱着拎着两个面包,看都不看说话人,就径直走向结账的地方。   潄金鸟也吓了一跳,虽只有很短暂的一瞬,但它感觉到,刚刚说话那人所散发出的气息,强大得可怕。   石屿付过钱,头也不回地就往自己的便利店走去。他虽分辨不出刚刚那是人是妖,但无论是哪个,他都不想有太多交集。   若是多事之人,看到自己同一只鸟说话,怕会纠缠不清。若是化作人形的妖,那大多妖力强大,万一为恶,多半更加麻烦。   石屿裹着围巾,回到便利店,关上门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而潄金鸟闷在围巾里想着,今晚等青年睡下就夺了他的眼睛吧,这里不宜久留。   晚上,石屿照例泡了牛奶,咬着奶油面包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玻璃窗口却被敲响了。   石屿走过去,还未拉开就听到了下午那个声音:   “我居无定所,只是想借宿一晚。”   石屿犹豫着没有开口,但外面那人却主动伸出一只手:   “你应识得这是封妖印,我只是可维系人形,但并无过多妖力。”   外面有些黑,石屿并不能看清那人的样貌,但那人手背上的墨印确实是封妖印。此印画上,若非以画印人的血将其洗去,否则无法解开。   石屿扣了扣窗户,表示自己同意了,而后打开了大门。   那人走进来,石屿才看清,这妖的人形是个有些高大的男人。   半长的头发有些打卷儿,用黑色挂玉的发带在尾端随意地扎了一个揪。外袍随意的搭在身上,腰间别了一支长烟杆。   石屿微微晃神,不知为何总觉得似是在哪里见过。   男人自顾自地走到了暖炉旁,从腰间解下长烟杆,一手挑着,戳了戳从之前就警觉地盯着他的潄金鸟,低笑了一下:   “这鸟,还真有趣。”   石屿偏了偏头,没有说话。坐回椅子上,看着那烟杆逗弄鸟的男人,稍稍伸手将潄金鸟捞到自己的肩膀上,而后开口问:   “你叫什么?”   “苏弥。”男人换了一个姿势,侧卧在地摊上,一条腿还支了起来,“你呢。”   “石屿。”   “石屿……啊。”男人小声念了一句,却也没有再多说,只是勾起一个意味不明地笑,便转过身去看起石屿没有关起的电视。   石屿也缩在椅子上,看着书轻轻晃着身子。潄金鸟窝在他的脖颈处,刚刚石屿那带着些偏袒保护的动作让它不由得心里一颤。这人——竟是有意保护自己的么。   但潄金鸟却也来不及想太多,它死死地盯着不远处背对着他们的苏弥。   那股力量,石屿作为人可能感受不到,但作为妖的它却是一清二楚。那绝不是将妖力封住后的力量。这个苏弥,究竟有什么企图。   稍晚些,石屿收起书要去休息了,他把潄金鸟放在椅子把手上,而后看向苏弥说:   “走的时候,轻些关门。”   苏弥敲了敲烟杆表示自己听到了,而潄金鸟则是团缩在把手上,离苏弥远远的。   凌晨,潄金鸟顶开门缝,钻进了石屿的房间。飞到他的床头,看着青年的睡脸。只要啄下去,自己的妖力便可再升一层,成为大妖。   可是——然后呢?   它本是因怨而生,享受着向人类复仇的乐趣。看着那些贪婪的人一步步走向绝望的样子,让它畅快无比。   可这个人丝毫没有那些贪婪之像,虽是冷淡,但却意外地有些温柔啊。就好像……那个小公子最初的样子。   潄金鸟犹豫了半晌,最终跳到石屿的被子上,蹭了蹭他露在外面的脸,而后便飞了出去。   它出了石屿的房间,看到苏弥正眯着眼睛站在门口。   “你要做什么。”潄金鸟身上的毛都炸了起来,这个男人实在太过危险。   “呵,”苏弥微微张开眼睛,一双眸子的瞳孔放得十分大,“我与你们这些小妖不同,对人肉并不感兴趣。”   “那你为何骗他。”   “有趣罢了,”苏弥抖了抖烟杆,而后从烟袋里捻了一小把烟草放到烟锅里,“你这鸟,倒还有几分情义在,我便送你一程吧。”   还未等潄金鸟反应过来,苏弥嘬了一口烟,而后对着它缓缓吐出。   潄金鸟只觉得自己似是被大片的烟雾笼罩,周围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最终一切都静了下来。它睁开眼环顾四周,只觉得似乎十分熟悉。   而后它便看到一个几百年间它都无法忘却的身影,竟是那个小公子。   小公子的眼睛已是瞎了,用一块白布条裹住。他坐在一个荒废的庙堂里,手上捧着一个木雕的小玩意。   潄金鸟飞近了,才看出那雕得竟是只圆滚滚的鸟。   小公子把木雕捧在手心,细声说着:   “小鸟儿啊,小鸟儿啊,我不要你吐金了,你快回来吧……”   “小鸟儿啊,小鸟儿啊,是我糊涂啊……”   “小鸟儿啊,你在哪啊……”   小公子将木雕抱在心口,虽无泪水,却呜咽得无法自已。   潄金鸟呆呆地看着破旧的庙堂,和那狼狈的人。觉得视线有些模糊,这人,原来也还是惦念自己的啊……   它飞了过去,站在那人的肩头,蹭了蹭他的脸。而后将自己脚踝上那颗拴着的金粒咬了下来,放在那人的身边。   那人激动摸着肩头,却什么都没有,而后失落得又抱起那只木雕鸟:   “小鸟儿啊……”   “他也得了应有的罪果,你的怨也算了了。你虽为妖百年,却也算不得作恶多端。轮入牲畜道三巡,待第四世,若是还有缘便去找他吧。”苏弥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而后潄金鸟感觉身边的烟雾又渐渐将其包裹起,而一切感觉都变得模糊了。   只是那人唤得那句“小鸟儿”,还在它的耳边回响。   避寒台上金阁红绍,不知人心却相逢,百年已过落魄堂堂却得此世善终。   苏弥放下自己的烟杆,屋内已没有潄金鸟的身影。   他推开石屿的屋门,倚在门框上,看着蜷缩着身子在床上熟睡的人。苏弥用指腹摩挲着手上碎石拼起的扳指,静静地站了一会,而后轻声掩上门,又卧回了地毯上。   这世间无人会是一颗孤石,你说不信,可是你看,我这不是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昆明国供漱金鸟,形如雀,色黄,毛羽柔密,常翱翔于海上……鸟常吐金屑如粟,铸之可为器……此鸟畏霜雪,乃起小室以处之,名曰避寒台……”——《太平广记·漱金鸟》 第5章 鹿蜀(上)   石屿早上醒来走出卧室时看到大客厅发现已经空了,看了看挂钟,还未到送货来的时间,也没换衣服,稍稍洗漱一下就去货架上翻了袋饼干。   热牛奶的功夫,门被敲响了。他稍稍楞了一下,想着今天怎么送货人来得这么早。扯过围巾随意裹了裹,就去开门了。   怕寒气进来得太多,他只拉开一道门缝,想说将货物放在门口就好,他等下自己搬进来。   然而他还没开口,那个有点眼熟的烟杆就探了进来。还晃了晃,似乎在示意他开门。   石屿下意识地想将门关上,说好只借住一晚的,即使有封妖印,但他也实在不想与这般可化人形的大妖有过多牵扯。   然而门被外面的苏弥抵住了,还稍稍地推得更开了一些,上面画着封妖印的手拎着一个面包伸了进来摇了几下。   奶油味儿的。   石屿看了看那袋面包,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把门打开了。   苏弥也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又坐在地毯上,把面包扔给石屿,而后低下头一边从烟袋里捏了点烟叶子一边说:   “人类的吃食比以前更难吃了。”   石屿仿佛没有听到苏弥的话,从微波炉里拿出牛奶,坐在椅子上撕开面包的包装袋,咬了一口,满嘴甜腻柔和的味道,眯了眯眼睛。   苏弥啧了一声,打上火嘬了一口。   石屿看了看苏弥,把刚刚放到一边的饼干扔了过去。苏弥一伸手就接到了,直接撕开拿了两片丢进嘴里。倒也没再说什么。   石屿是不抽烟的,但苏弥坐在那里弄得屋子里满是烟雾,石屿却也没有反感的感觉,反而——有些微妙的心安?   石屿也说不出这是何种感觉,似乎本就应该如此一般。苏弥的不知用的是什么烟草叶子,不会让人觉得跄鼻,有着淡淡地木香味。   “你要呆多久?”石屿吃完面包后,看着苏弥问道。   “你这里挺好的,”苏弥卧了下去,“再多呆一段吧。”   石屿还没见过这么肆意妄为的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就那么盯着苏弥,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苏弥吐出一口烟雾,眯了眯眼睛,而后说:   “我会一直维系人形,可以给你帮帮忙。”   石屿环顾了一下自己这间小便利店,又看向苏弥,眼里满是——这里没什么你可帮忙的。   苏弥假装没看见石屿的注视,自顾自地收起烟杆,而后翻过身去,从衣服地后摆处化出一条尾巴。   竟是一条狮尾,还上下甩了甩。   “狮乃百兽之王,化作妖鬼也是如此,我可以帮你挡恶妖。”   石屿倒是没在意苏弥这句话,而是自仔细地盯着那条棕黄色,尾端还有一团绒毛地狮尾,眼神亮了亮。   狮子等于——大猫?   恩……虽然没有不如小猫毛茸茸的,但——好像也不错?而且苏弥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应该也不会添什么麻烦的样子。   石屿站起身走到苏弥身侧,蹲下身拨弄了几下垂在那里的尾巴。觉得手感也不错,于是轻声说了句:   “恩。”   苏弥背对着石屿,眯了眯眼睛,嘴角轻轻地勾起一丝笑。   ——————   稍稍迟一些的时候,送货人将石屿之前订好的货物送了过来。   石屿将几个摞起的箱子搬到货架前,苏弥看到送货人已经走了,也懒散地站起来,一手端着烟杆一手拎起一个箱子,轻松地放到了货架前。   石屿侧目看了看,将自己有原本些吃力才搬得动的酒箱又放到了地上,拿起旁边那箱轻得多的薯片。   苏弥看到了石屿的动作倒是也没多说,伸手拎起那箱酒。   剩了最后一箱薯片,石屿搬起时趔趄了一下,这箱子怎么比之前的重那么多。稍稍蹙了下眉,把那箱薯片放到了货架最里面。   “要拆开么?”苏弥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烟杆,坐在一个箱子上看着石屿问道。   石屿点了点头,而后说:   “我自己来。”   苏弥也没客气,直接又卧回了地毯上,还顺手按开了电视。   “近日来,本市多处住宅区遭不明物体入侵,但并无人员伤亡与财产损失,具体……”   几个电视台都在轮番播报着这条新闻,苏弥换了几个台最后停在了戏曲频道。   石屿转过身子继续整理货架,将几个货箱一一拆开,补到架子上。拆到最后一箱薯片时,那箱子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石屿放下剪刀,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在箱子侧面,里面有轻微“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箱子,但又不像是老鼠那样爪子抓挠发出刺啦的声响。石屿站起身,犹豫着要不要把刚刚送货人喊回来,干脆换一箱货。   但是想到万一是什么小妖小怪,只有他自己能看见能听见,到时候解释起来有很麻烦。   石屿忽然想到外面的苏弥,若是妖的话,应该可以感应到。   于是石屿从货架后面探出头,看到苏弥正背对着他侧卧,电视上放着牡丹亭——“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爱杀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   石屿虽也见过许多妖,但喜欢戏曲的妖兽还是第一次见。虽看不见苏弥的表情,但他那条尾巴又化了出来,在身后甩来甩去,一副很习以为常的样子。   石屿走到客厅,蹲下身子抓了抓晃来晃去的尾巴。狮的鬃毛不似猫的柔软,但尾巴尖那一团却是格外的好捏。   苏弥微微偏过头,打了个哈欠问道:   “怎么了?”   “箱子里有东西。”石屿收回手。   苏弥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就往货架方向走去。石屿跟在后面也一起过去。   “那个。”石屿指了指最角落的箱子。   苏弥走上前,蹲下身子用自己的烟杆敲了几下箱子的侧面,里面果然又发出了咚咚的声响。   而后他站起身,看着石屿说:   “就是个小家伙,不伤人,打开吧。”   石屿用剪刀浅浅地划开封胶,掀开盖子。里面的薯片袋子大多都被扯开了,散了一箱子。而薯片中间正卧着一个外形如马的小家伙,但是比普通的小马驹小得多,大概只有两个巴掌那么大,圆滚滚的。头为白色,身后拖了小半截红色的尾巴,浑身布满了如虎一样的斑纹,煞是好看。   小家伙看到石屿,似乎有些怕生,拱着身子往薯片里面藏,虽是把脸埋了进去,可大半个屁股都露在外面。   石屿稍稍错开身子,抿抿嘴看向苏弥。有些不确定地吐出一个字:   “妖?”   苏弥也低头看了看箱子,用自己的烟杆拨弄着那堆薯片。   头埋在里面的小家伙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也不藏着脑袋了,用两个小蹄子抱住了苏弥的烟杆,还一拱一拱的往上爬。   苏弥把烟杆顺势挑起来,小家伙被悬在了半空,却也不害怕,反而发出了小小地叫声。   小家伙的叫像是孩童的歌唱声,虽无节奏,但是意外地好听。   苏弥伸手拎住它的脖子,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小东西有些站不稳,就干脆趴在苏弥的肩头,还眯着眼睛蹭了蹭苏弥乱糟糟的卷发。   “算不得妖,是个小鹿蜀”苏弥拍了下小东西的头,阻止它企图伸舌头舔自己,“南山一带的瑞兽,这些年比较少见了。”   石屿有些好奇地看着趴在苏弥肩头的小鹿蜀,瑞兽么?   鹿蜀感受到石屿的注视,似乎有些紧张地发出了“嗤嗤”地声音,尾巴也警觉地立了起来,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也死死盯着石屿,虽然没有什么威慑力,但是还是能感觉到它对石屿的抵触。   “鹿蜀都很胆小,”苏弥解释了一下,“披上他们的皮毛便可儿孙满堂,早些年的时候这一族几乎被人赶尽杀绝了。所以格外惧怕人类。”   石屿点了点头,虽他不知为何总有很多人追寻儿孙满堂天伦之乐,于他而言亲情似乎只是个模糊的名词。不过他明白了为何小鹿蜀会对自己有所敌意,倒也没做过多的反应,就转过身把那箱要不得的薯片放进了客厅,而后自己坐回玻璃窗口前。   苏弥拍了拍肩上的小鹿蜀,也卧回了客厅,牡丹亭早就唱完了。苏弥打了个哈欠,拉过一个垫子便睡了。   小鹿蜀也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在了苏弥的身侧,蜷着身子眯起了眼睛。   下午石屿一直坐在窗口前,没有客人来的时候就随意翻着书。一直没有往客厅去。一直到晚饭时,石屿才站起身,向客厅探了探头,看到苏弥盘腿坐在那里吐着烟雾,小鹿蜀似乎十分亲近苏弥,也晃着圆滚滚的小身子,还发出愉悦的叫声。   石屿犹豫了一下,热了杯牛奶,拆开面包,又坐回了玻璃窗前的椅子上。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玻璃上映出他自己模糊的轮廓,抱着热牛奶,打了个喷嚏。果然,晚上在窗口这边还是有些凉的。   石屿还没吃完面包,一抬头,从玻璃中看到苏弥正靠在自己身后的货架上点烟。   “怎么不进屋?”苏弥吐出一口烟,将带着火星的火柴甩灭。   石屿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是打量了一下苏弥,发现小鹿蜀竟没赖在他身上。   “就是个认生的小家伙,给点吃的就熟了。”苏弥微微低着头,嘬了口烟,“小东西抱着挺软的。”   石屿动了动身子,把吃了一半的面包暂时先放下了。从货架上找了好几包不同种类的零食,而后走进客厅。   小鹿蜀正扎在薯片箱子里,听到石屿的脚步声,立刻警觉地站了起来,紧紧盯着石屿。   石屿也不再走近,就蹲在离小鹿蜀的不远处,把几包零食一一拆开,放在地上,又退后了两步。   小鹿蜀看了看石屿,试探着走近了两步,而后看石屿并没有什么动作,就快速跑过来,叼起一包零食就跑回了之前的纸箱旁。   身子躲在纸箱后,一会就发出了咔吱咔吱地声音。不一会,声音停了,小鹿蜀又跑出来叼了一包回去。   到第三包时,小鹿蜀已经不再那么紧张,干脆就蹲在石屿摆放的位置吃了起来。吃了几口又走到剩下的两包前,尝了两口,发出了愉快的叫声。   石屿看小鹿蜀把一包草莓味的栗米条吃光了,又回货架上拿了一包,本想放到地上,却被苏弥拦下了。石屿有些困惑地看了看苏弥。   苏弥拿了几根粟米条,放在石屿的掌心,两人相碰时,石屿感觉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从心中涌起,说不出的熟悉却又带了些恐惧,于是稍稍瑟缩了一下。   苏弥倒是也没在意,把粟米条放到石屿手中,就站到一侧继续抽着烟。   小鹿蜀动了动鼻子,一双眼睛带着些渴望地看着石屿的手,站在那里犹豫不决。而石屿也有些僵硬地蹲在那里,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   过了半晌,小鹿蜀小心地迈着步子,一步一步地蹭向石屿,眼睛在石屿手中的粟米条和他的脸上来回游移着。   终于,小鹿蜀站在了石屿手掌的一步之外,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叼起一根粟米条,而后“咻”地一下又跑了很远。但很快,它又小心的靠过来,又叼了一根。循此往复了几次后,小鹿蜀终于稍稍放开了胆子把小脑袋埋在石屿的掌心里吃了起来。   毛茸茸的脑袋蹭得石屿的掌心痒痒的,但他依旧僵着身子,不敢有太大动作。   苏弥低头看了看,走回客厅内,把电暖炉打开,用烟杆敲了敲地板。   小鹿蜀叫了一声,就跑了过去。跑了两步,扭头看到石屿还蹲在那里,又蹭了回来,用嘴咬住石屿的袖口拉了拉,似乎在示意他一起过去。   石屿微微愣了一下,而后便拿着剩下的大半包零食,走到电暖炉前坐下来。小鹿蜀也很快地靠了过来,有些急迫地拱着石屿的手,一副贪吃的样子。   苏弥卧在另一侧,低笑了一声道:   “倒是相像。”   石屿没太明白苏弥的意思,微微抬起头。   苏弥用烟杆指了指剩下的半个面包,而后便翻过了身子,随意地拿过一本书,没再说话。   石屿看着自己手边已经吃得肚子圆滚滚的小鹿蜀,眯着眼睛轻哼着依在自己身侧,今天的暖炉似乎有些过热了,烤得他觉得皮肤都在微微发烫。 第6章 鹿蜀(下)   ——————————   转日石屿起来的时候,苏弥已经不在客厅了。他找了一圈,发现小鹿蜀睡在箱子里,还翻着小半个肚皮。   昨晚吃的东西似乎还没完全消化下去,小鹿蜀的肚子依旧鼓鼓的。石屿轻声地把箱子盖又掩了回去,而后裹着围巾打开门。   这条巷子本就较窄,汽车也开不进来,两辆自行车相向而行时,还得微微停下错开身子。但好在周围有两个有些年代的住宅区,石屿的便利店生意倒也算不得惨淡,至少维系生活没有什么问题。   等过了春节,石屿便在这里住了三个年头了。虽以往也会经常有些非人之物找上他,他的客厅也留宿过许多小妖,但近日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这些非人之物格外的多些。   石屿向来不喜与妖有太多的接触,但对于毛茸茸的东西还是有些喜爱的,摸起来软软的,尤其在冬日,格外的舒服。   在他晃神的功夫,苏弥拎了两个塑料袋从巷子口转了进来,看到石屿站在门口,伸了下手,说:   “在等我?”   石屿没有接话,而是看向那两个塑料袋,里面居然是豆浆和煎饼。   “我吃过了,”苏弥十分自然地就走进了屋里,“给你和小家伙带了点。”   石屿也跟着走进屋内,开口问:“你有钱?”   苏弥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而后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把零钱,都是几块几毛的:“几百年也还是有些积蓄的,除去买烟草,还有这些钱币。”   石屿看了那一把钱加一起怕也没上千,顿时觉得眼前这大妖有点可怜,几百年就这么点积蓄。   苏弥走到纸箱前,用烟杆敲了敲外壳,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地声音,而后小鹿蜀顶开了盖子,露出个小脑袋。   石屿摸了摸,袋子里的豆浆和煎饼还是热的。把自己那份先放到了一边,拿出了小碗,倒出了一些豆浆,放到了小鹿蜀的旁边。   “这个……它能吃么?”石屿犹豫地拿着小半块煎饼。   “比吃你货架上的那些好一些。”苏弥把烟杆伸出门外,磕了磕烟灰,“你们人类生命也挺顽强的。”   石屿假装没听到一般,把小半块煎饼放在一个碟子里,也摆在了地上。自己坐回椅子上也咬起了煎饼。   小鹿蜀对石屿已经完全没有戒备之心了,吃饱喝足后晃着身子到石屿脚边打了转儿,满足地叫了两声,清澈透亮如歌一般的声音,十分悦耳。而后小鹿蜀又窝到苏弥的身侧,用小蹄子拨弄着苏弥身侧的那根长烟杆。   苏弥伸手把小鹿蜀拎开一点,用烟草填满烟锅,点上火,小鹿蜀似乎十分兴奋,身后的尾巴也晃了起来,蹲坐在苏弥的身边叫了两声。   “在这里见到鹿蜀也是稀奇,这小家伙不是被人掳走半路逃掉的,就是走丢的。”苏弥看向石屿,“你打算怎么办?”   石屿被问到后微微愣了一下,怎么办?若非是被人所托,他并不会主动施以援手。尤其是要去寻找这些非人之物,多半会惹得麻烦。且他本就不善与人沟通,这寻人之事,也并不知道怎么做。   “它的族人若能闻到它的气味,自然会寻来。”苏弥看到石屿有些犹豫的样子的便说道,“带它出去转一转就好。”   石屿点了点头,干脆将玻璃窗口的牌子翻了过来,而后从柜子里找出一个背包,里面塞了两包粟米条,将背包放在地上,拉链拉开。   小鹿蜀动了动鼻子,一头就扎进了背包里,四个小蹄子还蹬了几下,以便将整个身子都埋进去。   石屿把包拎起来,快速拉上了拉链。   在一旁的苏弥到这一连贯的动作,笑了一下,而后也站起身子,指了指自己的手背,向石屿问道:   “有手套么?”   石屿猜到苏弥应是要和自己一起出去,但手背上的封妖印实在有些明显,若是在人多的地方被懂得一些鬼怪之事的人看到,怕是也会惹来麻烦。便翻了翻柜子,找了一副毛线手套递给苏弥。   苏弥往手上套了两下,觉得有些紧,但遮住封妖印倒是没什么问题。   石屿把背包背在了胸前,将拉链拉开一点点。然后用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和苏弥一起出门了。   两人走在街上,谁都没有说话。石屿虽在这里住了将近三年,但其实也并不大熟悉。只能凭感觉随意瞎转。一旁的苏弥倒是泰然自若的样子,手揣在口袋里,四处看着。   石屿所在的天和市在较为靠北的地方,冬日里其实还是蛮冷的。石屿伸手摸了摸胸前的背包,里面的小鹿蜀似乎是缩成了一团,也不知是不是被冻得有些发冷。   于是石屿将自己的外套拉了拉,想把包也裹起来,但看起来实在是有些蠢。   一旁的苏弥微微低头,轻声啧了一下,便把石屿身上的背包扯到了自己怀里,背在了身上。   “我用妖力,它能暖和些。”   石屿看着苏弥那一身穿着打扮,偏偏胸前背了个双肩背……这样子其实也蛮蠢的。   在大街上约莫转了两个小时,石屿觉得鼻尖都冻得发冰,便放缓了步子走到苏弥身后一点点的地方。不着痕迹地用鼻子蹭了一下苏弥的后肩膀处。   也没有很暖啊……于是又走回了苏弥的身侧。   苏弥假装没有发现石屿的小动作,开口说:   “回去吧,若是这附近有鹿蜀,寻着气味应是能找来了。”   石屿点了点头,便转身往回走去。   然而回去的路上路过了一条小吃街,包里面的小鹿蜀闻到了香味,一下子就扑腾着从之前石屿流的那一小道拉链的缝隙中钻了出来。   石屿看到它探出头,本想把它按回去,结果不成想,小鹿蜀咬着石屿的袖子露出了大半个身子,眼看就要从包里面跳出去。   苏弥微微蹙眉,暗中运力,小鹿蜀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又拉回了包里。   石屿并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只以为小鹿蜀是没有站稳又跌了回去。好在周围人流量较大,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两人带着小鹿蜀快步离开了小吃街,向便利店走去。   而他们却没发现,在不远处,一个带鸭舌帽的少年收起了手机,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没想到竟还有意外收获,这下百子归该无话可说了吧。”   而后,少年的身影也消失在人群之中。   ——————————   晚上石屿吃过面包,便窝在椅子上,苏弥坐在地毯上抽烟,不停换着电视频道。最后干脆停在了一个八点档的爱情电视剧频道。   石屿一手支着下巴,看着电视剧里面的女主马上就要咽气了毫无反应。   苏弥眯着眼睛,吐着烟,还伸手抓了下后背。   只有小鹿蜀,后面的两个小蹄子叉开着,前面的两只撑在地上,蹲坐在那里,一双眼睛瞪得提溜圆地看着电视屏幕。看到女主马上要不治身亡时,忽然发出了呜鸣声,还吧嗒吧嗒掉了眼泪。   石屿看着小鹿蜀哭得一抽一抽地,又看了看电视,心中实在没有什么波动。他也不知为何,自幼他便对情感十分单薄。曾有人对他施以好意,当然也有人对他恶言相对。他懂得应感激,却不懂何为欣悦;也懂得避而远之,却不知愤怒为何。   这个电视剧,连一个有些灵性的小兽都会动容,为何他却没任何所感。于是他开口轻声问了一句:   “这个……很悲伤么?”   苏弥微微怔了一下,也没转身,开口说道:“世间故事那么多,能看懂的人本就是少数,大多数人不过是依自己所想判断的罢了。”   “至少在我看来,生死有常,你们人类更是短暂。这千万人中死去一人,并无悲伤可言。”   小鹿蜀似乎并不赞同苏弥的话,甩着尾巴表达抗议。   苏弥把小鹿蜀一手拎起来,晃了晃:“这小东西估计是吃多了,才哭得这么伤心。”   石屿把脚蜷在椅子上,看着正胡乱蹬腿的小鹿蜀,把下巴搭在膝盖上,想到苏弥刚刚所说的话——大多数人都看不透么?那他究竟算作这众生中的哪一部分呢?   ——————————   半夜,石屿忽然外面传来了什么异动,似是有东西在用力撞着他的大门。   于是他随意套了个毛衣,下床来到客厅,便看到苏弥打着哈欠,抱着还在熟睡的小鹿蜀。   “小家伙的妈妈来了。”   石屿点点头,伸手便想要去开门,苏弥也站到了大门旁。   大门打开,一股很强的风挂了进来,石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苏弥跨了一步,挡在石屿的身前,低声说道:   “你的孩子并无所伤。”   石屿睁开眼睛才看到眼前的这只鹿蜀身形和成年马匹大小无异,也是白头红尾,只是身上的虎纹颜色深了许多,背上有一个竹编的筐。它的身形也毫无浑圆之感,看着就十分矫健而有力。   大鹿蜀本想叼走苏弥怀中的小鹿蜀,但伸头时嗅到了石屿人类的气息,立刻警觉地盯着他,发出低嗤声。身上的肌肉也瞬间绷紧,做出了准备攻击的姿势。   苏弥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摸在了大鹿蜀的头部。不知为何,刚刚戒备着的鹿蜀似乎一下子就温和了许多。   “他收留了你走丢的孩子,并无恶意。”   说完,苏弥把小鹿蜀放到了大鹿蜀的脚边。   小鹿蜀也已是醒了过来,看到自己的妈妈立刻蹭过去叫了叫了几声,而大鹿蜀也俯下身子用舌头舔了舔小鹿蜀的脑袋,而后呜咽地低鸣了两声。   石屿看着一大一小两只鹿蜀依偎成一团,抿了抿嘴,而后走向货架拿了几包粟米条出来。   小鹿蜀看到石屿手上的袋子,十分开心地就跑了过来,晃着尾巴咬住石屿的裤脚。   石屿蹲下身子,伸出手,小鹿蜀十分乖巧地把头贴在他的掌心蹭了蹭,愉快地叫了两声。   石屿抱起小鹿蜀,站起身子,将几包粟米条和小鹿蜀都放进了大鹿蜀身上筐里,之后退回屋子里。   苏弥点起烟,靠门框上,看着大鹿蜀说:   “以后不要随意闯入人类的家中,你们生存至今已是不易,切莫再做莽撞之举。”   石屿想到这两日电视上的新闻,应就是这只大鹿蜀闯入所致。   大鹿蜀向苏弥微微低下头,鸣叫了两声,而后看向石屿,犹豫了半晌伸过脖子在他的肩膀处蹭了一下,而后便离开了。   石屿站在门口,看着大鹿蜀和那从筐中露出小半个脑袋的小家伙消失在巷口,下意识地轻声吐出一句:   “再见。”   苏弥听到这两个字,眯了眯眼睛,吐出一口烟。   再见么……这世间万物匆匆,瞬而便是百年,一遇已是缘,二见何其难。但若有了些牵挂,许连石头都会柔软。   苏弥看着石屿已走回卧室,点上火嘬着烟,靠着门框小声哼起了牡丹亭中的那段戏文——“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爱杀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   作者有话要说:   大鹿蜀:(我家崽儿怎么好像变重了?   小鹿蜀:嗝~(草莓味儿哒   ——————————   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   ——《山海经》-《南山经》 第7章 驺吾(上)   小鹿蜀也被接走好几日了,可苏弥依旧霸占着客厅的地毯以及那台电视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小年了,”苏弥直到将近中午才伸着懒腰从从地摊上起身,走到货架旁,伸手随便拿了包饼干,而后向坐在窗边的石屿问道,“要置办些年货么?”   石屿起身翻了翻抽屉,找出一副一看就是用了好几年的恭喜发财、招财进宝的对联,塞到苏弥手里:“贴门口。”   苏弥看了看手上拿两张皱巴巴的红纸啧了一声,有些嫌弃地说:   “我写的都比这个好看。”   石屿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苏弥,现在的妖兽不仅识字懂音律连书法都会么?于是他从旁边拿过平日记账的纸笔,放在苏弥面前。   苏弥微微垂眼,看到纸笔明白了石屿的意思,便俯下身子,一手提袖,一手执笔,然后落字纸上——   一个“恭”字虽没写完,但实在是不忍入目。歪歪扭扭的,简直不如小学水平。   “这什么笔,太难用了。”苏弥拿起笔看了看,用指腹戳了一下鼻尖,“这么硬,没法用的。”   石屿拿过笔,在那一坨歪歪扭扭的“恭”字旁边落笔写了恭喜发财四个字,虽称不上书法,但清秀的字体看上去十分舒服。   苏弥看着石屿那几个字,轻咳了一声,而后两只手都揣到袍子里:   “你们人类的东西太难用了。”   然后晃晃悠悠地又卧回了客厅,甩着尾巴点起了烟。   石屿看了看那一副皱巴巴的对联,恩……这么说来,好像也确实该换一副了。正这么想着,玻璃窗就被敲响了,是一个长着胡子十分壮实的男人,而且面相看起来有些凶悍,苏弥拉开窗户:   “请问需要什么。”   “嗨~”那个男人稍稍蹲下身子,把凑到玻璃窗口前,还挥了挥手,十分热切的样子。   石屿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似乎并不认识这个男人。许是对方认错人了吧,于是开口说了句:   “抱歉,你认错人了。”便要拉上玻璃窗。   那个男人用手挡了一下玻璃,而后语气有些委屈地说:“不要这么冷淡嘛~”   一个尾调拖了老长,配上那张粗狂的脸,石屿看了看旁边的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报个警……   “他算是我一位故人,”苏弥不知何时站到了货架旁边,点了个火,“不过你把他挡在外面我并没有意见。”   “啊~苏弥~”门外的男人声调微微提高,两只手一下子捂在了脸侧,“我就知道我的嗅觉没有问题。”   石屿看着窗外粗犷的男人做出仿佛电视上那些追星小女生一样的动作时,毫不犹豫地把玻璃窗拉了起来,顺便在里面上了锁。   苏弥看到石屿的动作稍稍愣了一下,而后勾起了嘴角,倒也没多说便卧回客厅继续抽烟去了。   “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外面那个男人依旧不依不饶地敲着窗户。   石屿假装看不到也听不见,拿起一旁的书继续看着。但过了一会,外面的男人扒在台子上,一双眼睛十分幽怨地盯着他。   石屿把书放下,走到客厅,抓了抓苏弥的尾巴。   苏弥扭过头:   “怎么了?”   “你去陪他……玩?”石屿想了一下应该怎么措辞,苏弥的故人的话应该也是妖兽吧,然后他脑子里忽然就想到动物世界里几只猫科动物打闹着滚在一起的场景,忽然觉得那个应该是在互相玩耍吧。   苏弥甩了下尾巴,毛茸茸的尾端从石屿的手中挣了出来。而后嗤了一声说道:   “我懒得动。”   “他影响生意。”石屿绕到苏弥的前面,一脸认真道,“没有钱,就没饭吃。”   苏弥挠了挠头发,而后把烟杆收到腰间,站起身,俩手插到外袍的口袋里:   “那你把门打开。”   石屿点了点头,过去打开了门,自己又退回房内。   苏弥向外走了几步,喊了一句:   “驺吾。”   那个大型“少女”一下子就跑了过来,眼看就要扑倒苏弥身上。苏弥稍稍侧身躲开,而后靠在墙上点上烟:   “你怎么来了?”   驺吾稍稍趔趄了一下,而后凑近了两步,吸了吸鼻子:   “你居然连这个高级货都舍得带出来了?以前在……”   “没事就赶紧回去,这装不下你。”苏弥微微眯起眼睛,打断驺吾的话,虽语气听不出什么反常,但硬是让驺吾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我这些年一直在这个城市,”驺吾往后退了一步,“今天小年来这边买点东西,闻到你的味儿就过来了。”   “啧。”苏弥吐出一口烟,没说话。但表情毫不掩饰的嫌弃。   “好歹也是小年,你们也就俩人,我跟你们一起还热闹点。”驺吾语气稍稍正经了一些。   “我俩喜静。”   “我这还买了菜……你们……”   “你会做饭?”苏弥微微睁开眼睛,扫视了一下驺吾手上拎着的两个大袋子。   “会啊~我跟你讲,我这些年……”   苏弥半个身子探进屋里,对石屿说了一句:“他会做饭,不要钱。”   不一会就传来了脚步声,石屿走出来也上下扫视了驺吾一番,最后眼光定在了那两大包新鲜蔬菜和肉上,抿了下嘴说:   “你进来吧。”   苏弥和驺吾一起进了房间,也已到正午,驺吾便问道:   “厨房在哪里?”   石屿指了指厨房的位置,也没跟过去,把便利店的牌子翻过来后便坐回客厅的椅子上,问苏弥:   “他也是狮子么?”   “不是,”苏弥打开电视,“他是象征忠义之兽,外形像老虎。”   “忠义之兽?”石屿转身看了看一边洗菜,一遍哼着“爱乘以无限大~”的大型少女,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   “不过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就是个傻虎子。”苏弥甩了甩尾巴。   石屿有扭头看了一眼,驺吾正美滋滋地切着菜,默默地认同了苏弥说的说法。   没过多久,驺吾便端了几碟菜上来,四素一肉,虽不是多么复杂,但看上去十分美味。   “因为我不吃这种肉啦,原本买回去也是做点给邻居送过去的,你们凑合着吃一吃。”   石屿搬了一个小桌子过来,驺吾把菜放了上去,苏弥倒是没客气,直接拿起筷子就开吃了。   “我好久没见到你们了,好怀念啊~”驺吾加了一筷子青菜,感慨着说。   “你……认识我?”石屿听到驺吾的话,微微愣了一下然后问道。   “啊……”驺吾像是忽然反应过来般,赶忙解释道,“是我说错了,我是想说,好久没见到苏弥了。”   “你们认识很久么?”石屿觉得老虎和狮子相识还都同时成了妖,倒也有些好奇。   “对啊~那个时候我可威风啦~”驺吾说道自己骄傲的事情,眼睛亮了亮,连筷子都放下了,比划着说,“那时候连皇帝都盼着见到我,那些仙人道士更是追着我跑。”   石屿咬了下筷子,也放缓了吃饭的速度,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可以带着人日行八百里,一下子就能看尽山河。他们都说我是忠义之物,有我出现就代表政治廉明,百姓便可安乐。”   “可那个时候,我才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我呢。我只想做自己的事情,看不顺眼的我自然会铲除掉。”   “可越是这样,人类好像就越想看见我。把我传闻得神乎其神,最鼎盛的时候,光是平顺地带就有十六座我的供堂。”   “我去过好多地方,那个时候这片土地可比现在漂亮多啦。日行川锋夜宿星宿,我想着,这么好的地方自然不应有坏人呀,所以我到处除恶,所到之处便一片安宁。”   “也就是那个时候遇见苏弥的,苏弥他呀……”   半天没有说话的苏弥,忽然往石屿碗里扔了一块肉:   “一会都凉了,先吃饭。”   “对对对,先吃饭。我都饿死了。”驺吾也停下了不再絮絮叨叨,拿起筷子大口扒拉着饭。   石屿也没再追问,咬了一口肉,鲜嫩酥香。两三口就就吃完了,舔了舔嘴巴,伸着筷子还想再夹一块。   苏弥伸手一边把离石屿最近的一道素炒水芹拿到自己跟前,一边把他眼前的肉用水芹的盘子顶石屿那边,侧过头和驺吾说:   “啧,也就这玩意和那阵吃的味道一样。”   “是吧~”驺吾也夹了一大口水芹菜,“我就爱吃这个,还好这个一直没绝种。”   石屿默默扒拉着肉,看着那边两个吧唧吧唧吃着四盘素菜的男人心里想着,狮子和老虎化妖后就改吃素了么?   一顿饭吃得三个人都肚子鼓鼓的,苏弥把空盘子端走想去洗一洗,驺吾看到满脸惊恐地喊了句:   “你别把碟子砸了。”然后赶紧也跟了过去。   石屿吃饱了就有些犯困,干脆靠着暖气窝在地摊上眯起眼睛。   过了半晌,终于在驺吾教苏弥分辨哪个是洗洁精,哪个是擦碗布,要怎么把油洗掉,以及全程充斥着苏弥不耐烦的“啧啧”声后,他们俩终于从哪个站两个人明显很挤的厨房出来了。   石屿已经蜷在地摊上睡着了。石屿睡着时,身子总是如婴儿在母亲肚子里一般蜷缩在一起,呼吸声都十分轻微。   苏弥看了石屿,伸进把手伸进烟袋捻了一撮烟叶子,又从自己外袍的内袋掏出一小截黑乎乎的像是某种植物根茎的东西用手指碾碎了也一并放进了烟锅里,而后点了个火,嘬了两口。坐到石屿脑袋旁边一点的位置,缓缓地将烟吐出。   然后睁开眼睛看向还站在那里的驺吾道:   “好了,你现在可以过来了。”   “你还真是舍得把这些东西都带出来了啊。”驺吾指了指烟袋。   “一些烟叶子罢了。”   “快得了吧,”驺吾瞄了石屿一眼,“你那一袋烟叶子用多少丹药烘烤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还有那安神根,以前那些臭道士找多少年也就能找到指甲盖那么一大点。”   “以前咱俩见面时,你就天天用那些破叶子冒的烟呛我。”驺吾有些愤慨道。   “你皮糙肉厚的,用不着这些。”   “他明明比我还……”驺吾指着石屿想反驳,却被苏弥瞥了一眼就把话咽回去了。   “今日让你蹭点这烟,你该知足了。”   “谁稀罕呀……”驺吾微微侧过脸嘟囔道。   “不过说起来,”苏弥又加了两片烟叶子,“那之后你去哪里了,似是很少听闻你的消息。”   驺吾眼神暗了暗,而后似是有些自嘲地说:“一个被人人喊打的怪物还能去哪,自然是去怪物该去的地方。”   “他们信我时,我胜似神,待不信我时,我便是妖魔。那个时候啊,我以为偷奸抢掠这些才是人间的罪大恶极,后来我发现,最可怕的,是人的欲望与愚昧啊。” 第8章 驺吾(下)   苏弥眯起眼睛,并未打断驺吾,只是伸手拿过一旁的薄毯顺手搭在了石屿的身上,而后稍稍调整了自己的坐姿。   “我还记得盛唐年间,江岸不眠夜火升,步摇金簪宫廷暖,我就踏江而过,见到了那位皇帝。他看见我,微微阖眼颔首,许愿这天下万安。我不是神明,甚至连瑞兽都算不得,可我是真的愿守着这人界天下。”   “我长相凶恶,以前无论人或妖都退我三分,我倒也习惯了独来独往。可那夜之后,我倒是愿近人一些,既然人类觉得我可护安宁,那我便多出现几次让他们安心一些。”   “那些赞美和信任,即使我并不刻意求之,可听到终究也是高兴的。那个时候真是好啊。”   “也就是那阵遇到的你吧,”驺吾看向苏弥,“当时我还不信你的话。”   苏弥吐出一口烟:“我都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了。”   “你说,这世间,唯不可贪得的便是人的信仰。”   苏弥微微阖上眼没再说话。   驺吾继续说道:“人类的寿命真是短暂,事事更迭也总是猝不及防,于我不过一瞬,可这片土地竟已烽烟四起,加之三年大旱,那金裹的时代竟已满面疮痍。我念及那末代小皇帝虽贪图享乐但终究是那人的后代,便想帮他一把。”   “可他竟说我是凶兽,是我将战争和旱灾带来的,将他的昏庸无用都推到我身上。他下令拆了我所有的庙堂,征重税筹金说要捕杀我祭天,百姓日子本已难过,他此举几乎将许多人逼上了绝路。可那些钱呢,他拿到手中又造起了一座座金宫室。”   “我去钮祜山央求那位会降雨的大人,雨终是落了下来,我到那江面又走了一遭。有人看到我,欲举起弓箭,连旁边的孩童都向我大喊着怪物凶兽。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岸边怒目相待的人们,雨停了,我便转身离开了。”   “那场雨啊,也洗尽了我最后的庇佑之心。”   “听说那朝代,没过多久便也亡了,可那又如何呢,都不再与我相关了。”   “我又是独自行于这片土地之上,却不再除恶,只是冷眼看着众人生死与我无关。直到近些年,许是太寂寞了,也许是这人间再无当年半分影子,我便化作人形生活其中。倒也觉得有趣。”   “你能想通便好。”苏弥打了个哈欠。   “想通?想通什么?”   “自愿庇佑便应无所奢求,无为碌碌也自得其乐。你不因人信仰所生,便也不会因信仰泯灭而死。你依旧是忠义之兽,只是不再忠义于人类罢了。”   “你百年间依旧不食任何非因老去而死亡的肉类,对世间心无仇恨且仍懂恩谢。驺吾所生之本便是如此不是么。”   驺吾看着懒散地半摊在那里的苏弥,稍稍愣住。而后侧过头,微微红了眼眶。这百年间他所寻找的,所期盼的,所不安的忽然都有了答案。   他只是在那之后忘记了,他本是驺吾,生而不过是灵兽。   人类贪婪而无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贪求着被供奉的喜悦,被信任的满足,甚至认为是自己一人护佑了人间。自大而贪得,真是可笑极了。   “你现在这样挺好的,就是有点烦人。”   驺吾吸了一下鼻子,嗡着声说:“比你强多了,这么多年还这么糙。你这样的,在现在人类生活里,就是个大米虫。”   “呵。”   “瞧瞧你这态度,”驺吾两手叉腰,“早知道中午就当着小石屿的面把水芹全倒你碗里。”   苏弥脸色僵了一下:“以前那些吃食现在都没了大半,怎么就这么个玩意还没绝种,跟以前一样难吃。”   “谁逼你吃了,”驺吾气哼哼地说,“不是给你盘肉么。”   “我也没想到小家伙还挺能吃,看他平日里那点吃食,还以为他能剩半盘呢。”苏弥低头看了看睡得很沉的石屿,不自觉地带了点笑意。   驺吾也挪了下屁股,凑近石屿,想伸手戳一戳石屿的脸,却被一个烟斗啪地一下打开了。   “你怎么还这么小气吧啦的,”驺吾控诉着,“我就是好奇。”   “他就是普通的人类,”苏弥重新点上烟,“你好奇,就摸摸自己的嘴巴子。”   驺吾偏过头,表示不想和苏弥说话。不过没过一会,他便自己支着下巴,看着缩成一团睡在苏弥身侧的石屿,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现在想想,我有什么可怨的。小石屿当初怕是更难受吧。毕竟……”   “万事皆有因果,于他而言,这样很好。”苏弥的语气淡淡地,并无太多情绪,但却意外得显得有些柔和。   “你这懒散随意的性子这么多年也不改改,”驺吾坐起身子,“以前便是这样,一直到最后才见你有些神色落寞。现在还是如此,你就不想与他把话说明?”   苏弥听着驺吾的话,摩挲着手上的碎石扳指,侧过头看向石屿。   虽已是成年人,但青年的眉眼依旧带着些少年的秀气。虽平日里少言性子乍一看去还十分冷漠,但此时睡着了,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撒下一小片阴影还微微煽动着。一双手稍稍攥握,大半张脸缩在自己的臂弯里,像个小孩子似的,十分乖巧。   他都不记得自己究竟活了多久了,这世间发生的事,大多他也都忘了。   可唯独这人,他等了百年,又找了百年。   “他不懂便算了,我知道就好。”苏弥伸手在石屿那有些蓬松的头发上摸了摸。   “嘁,你就是懒。”驺吾别过头轻声吐槽了一句,不过他看着苏弥和石屿也不自觉的心中软了一下,这两个人,终究也算是幸运的吧。   “你这些年都住在这里?”苏弥问道。   “住了三四年吧,我发现现在人类好玩的东西可多啦~”驺吾似是说到了兴奋的事情,眼睛一亮,语气又回到了大型少女的状态。   “你这也有电视啊,可以看电视剧的,晚上八点,嘤嘤嘤真是太感人了。大boss被刘大一枪打死,啊啊啊啊啊,刘大真是太帅了。”驺吾捂着心口,兴奋地说道。   “除了这个,有别的有趣的么。”苏弥无视了大型少女的花痴现场。   “啊……别的啊,游乐场?海洋馆?电影院?我还觉得都蛮好玩的,上次和隔壁的大黄一起去的,还有人给我俩拍照呢~我跟你讲,那个过山车哦,就咻的一下——”   苏弥微微蹙眉,而后问:“有不用出门的么……”   “……做你的死宅男吧。”驺吾表示不想和宅男大叔说话。   “手机啦,电脑啦,都可以啦。下个游戏,能玩一天。”虽然觉得天天闷在家中真的很无聊,不过想到石屿本来就是开的便利店,确实也不方便经常出门。   “手机?电脑?”苏弥虽听说人界有这些东西,但来的几天好像也没太见过。   “啊~就是这个啦,”驺吾掏出自己贴满了小水钻的手机,随便点开了一个消消乐,“就这个,三个一样的可以消下去,五个一样的可以成炸弹。”   驺吾比划了两下,便塞到苏弥手里:“你自己玩一会,我给你们再做点吃的就走啦,晚上还要回去呢。”   驺吾向厨房走去,不一会就传来了开火炒菜的声音。   而苏弥也卧下身子,用手指有些笨拙地戳着手机屏幕。“bing”的一下,屏幕上的东西亮了亮就消掉了,又划了几下又消掉了几个。等他打到第十关时,驺吾走出来说:   “吃的给你们放厨房了,我就先走啦。”   苏弥摆了摆手,表示慢走不送。   “手机还我呀。”驺吾想伸手把手机拿回去,却不想被苏弥压在了手下。   “这个给我。”   “这是我的手机。”   “嗯?你还想不想再来了?”苏弥晃了晃手上的烟杆。   驺吾扁扁嘴,虽然手机很重要啦。但是苏弥的烟那可是千金不换的东西啊。于是稍稍犹豫了一下,说:   “那我下次来不许把我关门外哦。”   “顺便把你袋子里的纸笔也留下。”   “你……”驺吾看着得寸进尺的苏弥伸手指着他控诉道,不过没一会还是泄了气,开口道,“下次也要放安神根。”   苏弥扭过头继续点着手机屏幕,甩甩尾巴,表示同意了。   驺吾把毛笔和红色底纸放在桌子上,而后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看手机上那一圈自己贴了一下午的小水钻,咬了咬牙,探过身子从上面扣下来几个大的贴回到自己的钥匙扣上,才觉得心里舒服一些。   “那我走了哦,等小石屿醒来记得和他说下次要给我开门哦。”   说完,驺吾便起身推开门出去了。   走到巷子口,他转身看了看这窄窄的巷子中那一块“有一间便利屋”的牌子,也注意到了那一行小字,小石屿倒还是这样啊……   他走出巷口回到大马路上,马路上人潮涌动车水马龙,正逢小年街上也是喜气洋洋的一片。驺吾微微晃神,虽再无当年景色,但现在的人间,倒更胜繁华。   人类的信仰总是短暂,欲望总是各式各样。旧的去了,新的自然会来。有被推崇的便有被遗忘的。但幸而生之初心,还未舍弃,还能看到这样的人界,真是,太好了啊。   ——————————   石屿醒来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去。他醒来的时候一时间没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怎么竟睡在了地毯上。   苏弥坐在椅子上,看到石屿醒了,又坐回地上:   “醒了?”   石屿点点头,眼神还有些迷茫的样子。   “驺吾回去了,临走前他又做了点菜。”   石屿渐渐回过神,是那个大型少女,他做的肉还蛮好吃的。于是起身向厨房走去。   虽然下午在地上睡了很久但好像完全没有头晕或者酸软之感。恩……果然地毯还是挺软的,继续让苏弥睡地上也是可以的。   石屿用微波炉将菜热好,转身看到苏弥正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于是伸手就把碟子交到苏弥手中。   苏弥一边端着盘子往屋里走,一边想着,原来那个东西可以热菜啊。   “他以后还来么。”石屿一小块排骨,含糊不清地开口问道。   “恩。”苏弥伸手加了一筷子素菜。   石屿把排骨咽下肚,看着苏弥道:“他有地方住么。”   “有,他来这城市有几年了。”   “那你们……想不想互换一下住处?”石屿觉得,都是猫科的话,驺吾还是老虎,尾巴可能更好摸一些。虽然长得凶了一些,性格烦了一些,还唠叨了点,但做的肉好吃啊。   苏弥微微愣了一下,而后想明白了石屿的意思。第一次觉得有点挫败感,于是闷着声说:   “我也会做饭。”   “真的?”   “恩。”苏弥甩了甩尾巴,低下头没去看石屿有点发光的眼睛。   石屿又挑了一块肉,小口小口咬着,末了还舔了舔嘴唇。忽然觉得,养个大狮子还是很好的。   苏弥用余光撇着石屿的小动作,也勾起了嘴角,小家伙果然还是多吃一点才可爱。然后继续夹着素菜吃。   两人没有再多说,安静地吃完了这顿饭。苏弥主动起身去刷碗,而石屿看了看时间,明早还要再补一次货,需要早起。所以干脆也就回房间了。   关上门前,石屿忽然觉得好像应该和苏弥说些什么,但站在那里又不知如何开口。   苏弥刷完碗看到石屿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于是便说了句:   “小年快乐。”   石屿微微低下头,小生地说了一句:“恩……小年快乐。”   他太久没有同别人一起度过某个节日或者什么特殊日子,来这里的妖大多也都匆匆而去,这样与别人相处的感觉,石屿几乎都忘记了。   可也不知为何,苏弥住进来后,他并没有任何觉得奇怪的地方,甚至觉得好像本就应该如此。虽然两人交流也甚少,但却也从未觉得尴尬。   这样的互道祝福……好像……也蛮不错的。   石屿进屋后,苏弥点上烟,坐到了桌子旁边。把驺吾留下的笔墨和红纸拿出来,提笔顿了一下,而后落笔成对,一气呵成。   他那着那副对联,走出屋外,手心微微发光,两张纸缓缓浮起,贴在了大门的两侧。   苏弥在门口站了一会将烟抽完,在门前磕了磕烟锅的残渣,用脚划了两下将残渣铺开,才进了屋。   巷子一片漆黑,那一副对联倒是平添了几分喜气。字体隽秀而飘逸,虽形散但力道却不减,上面写着——“万事皆平是非清,百岁年年人平安。”   ——————   城市的另一端,一个人微微蹙眉,拨响了电话。那端半晌没有人接,于是打开短信编写道:童果,我感应到那东西了。   ——————   转日早上,石屿接货时注意到门口的那副对联,便向屋内探头问道:   “你买的么?”   苏弥甩了甩尾巴,没说话。   放好货,石屿从抽屉找了半天,终于从角落找到一张皱巴巴的横幅,塞到石屿苏弥手里:   “再贴个横幅吧。”   苏弥接过横幅,上面俗气地印着“财源广进”,一看就是和他昨天扔掉的那幅对联是一套。   “你不觉得这个和对联不太搭么。”   石屿看了看对联,想了一下,点点头说:   “嗯,确实。要不我们换一副对联吧。我还是想要恭喜发财那个。”   苏弥甩了甩尾巴,搬了个梯子:   “就这么贴吧,明年再换。”   石屿站在下面,看着苏弥把那张“财源广进”贴到了正中央满意的点了点头,便进屋了。   苏弥爬下来,点了个烟,小生嘟囔道:“啧,小家伙怎么还学会财迷了。”   但他看着正在认真摆货的石屿,吐出一口烟,想着,罢了罢了,这样就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山海经·海内北经》:“ 林氏国 ,有珍兽,大若虎,五采毕具,尾长于身,名曰驺吾,乘之日行千里。古之仁兽,非自死之兽不食。”   ————————————————————   这章写的有点散   主要想带一点苏弥和石屿的过去   他们俩的前世今生才是这篇文的主线故事来着   这篇故事是没有打怪升级,没有修仙练功这些的……   里面出现非人之物,都是有山海经或者太平广记中的原型,但是他们的故事都是我根据书中他们的特性编的,考据党不要太较真 第9章 獜 ·春节   过了小年,转眼间便到了春节。   大年二十九那天,驺吾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风风火火地来到石屿的便利店:   “隔壁大黄今年没买到春运的车票也不回家啦,我们俩要去浮山那边玩~可我家的小可爱没人照顾我不放心,苏弥你帮我带几天好不好~”   驺吾一进屋就说了一大长串话,而后把自己的大衣敞开,从他的怀中钻出了一只形似小狗的东西。   只不过说是狗,却有像猫一样的爪子,身上穿着一件粉粉的小衣服。   小东西一跳出来先是有些怕生的样子,但很快就四处乱蹦了。   “你的狗?”石屿看着这个长相有些奇特的小东西,开口问道。   “是我的小宝贝儿啦~来,宝贝儿,”驺吾喊了一声,那正在撒欢的小东西立马就跑了回来甩着尾巴坐在了他的脚边,“宝贝儿~这是你的石屿哥哥,要好好相处哦。”   石屿与小东西对视了一下,那小家伙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还吐出舌头叫了一声。   “依轱山的獜我倒也有些年没见过了,”苏弥走过来看了看那有点过分活跃的小家伙,“啧,跟你一样闹腾。”   “前些年去那一带,正好碰到它受伤了,就带回来了,”驺吾俯身把獜抱起来,“来,宝贝儿,这是苏弥叔叔。”   被喊了“叔叔”的苏弥啧了一声,看了看驺吾身后堆着的大包小包:   “你带了什么过来。”   “啊~这些啊~”驺吾赶紧把袋子拆开,“过年这附近连个外卖都没有,本来是我自己囤的粮食,出去旅游就用不到啦~给你们拿来,可以煮火锅。”   石屿看了看咬着地毯一角不松口的獜,又转头看向那几包吃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苏弥则是走到地毯旁,有些嫌弃的一手拎起獜,用烟杆敲了敲那张牙舞爪的小东西,看向驺吾:   “有名字么。”   “宝贝儿啊~”   石屿&苏弥:“……”   “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了啊。你们好好对宝贝儿啊,我元宵节前肯定回来~”说完驺吾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这是什么……?”等驺吾走了,石屿终于能把刚刚就想问的话问出来了。   “獜,挺闹腾的一种小东西,吃了他的肉能防疯癫病。”苏弥卧在地摊上用烟杆戳着咬着地毯一角,胡乱蹬着腿的獜,“性情还算温顺。”   屋内暖气开得很足,不一会獜玩累了就吧嗒吧嗒吐着舌头,过来蹭着石屿的裤脚。石屿见了稍稍犹豫一下,便蹲下身子,想伸手把那件粉色的衣服给他脱掉。   “小心些,”苏弥翻过身子背对着石屿,点上烟,“他身上有鳞片。”   石屿听了,小心地把那件衣服脱掉。獜很乖巧的坐在那里,等石屿把衣服脱掉后才站起身晃着尾巴心情很好的样子。   石屿想了一下,走到货架旁,拿了一根火腿肠,又坐回客厅的椅子上晃了晃手上的东西。獜一下子就跑了过来,讨好似的在地上打了个滚。   石屿把火腿肠的外皮弄开,将手抬高。獜也站起身,把两条前腿抬了起来,直立着身子。   “宝……宝贝儿?”石屿想着一般好像都要喊一喊宠物的名字,于是试探着喊了一声。   “啧,干嘛。”苏弥头都没回的就应了一声,还甩了甩尾巴。   石屿一下子愣住了,手里的火腿肠也忘了给獜。   直到獜蹦跳着扒着石屿的裤腿,石屿才反应过来,把手中的火腿肠给了獜。   獜叼了火腿肠十分开心地跑到一旁啃着,石屿觉得手心有些微微发烫,于是把脚缩回椅子上,抱住膝盖,看向背对着自己还在甩尾巴的苏弥。   刚刚……那是什么感觉?   ——————————   大年三十儿,过了中午石屿便将便利店玻璃窗口的牌子反了过去。   走到客厅,獜正上蹿下跳地扑腾,时不时还会抱着苏弥的尾巴啃咬。而苏弥按着满是小水钻的手机玩着消消乐,虽对身后的獜视若无睹。   “晚上吃火锅。”石屿捏住苏弥尾端的那团毛,上面还有獜的口水。   苏弥动了下身子,坐起来懒散地问道:   “菜呢?”   石屿指了指厨房的冰箱。   苏弥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我去洗,你跟它玩会,啧,我的毛都要被咬秃了。”   石屿看了看那个放在一旁的手机,大概猜出应该是驺吾的。上面的页面还没有关,于是也有些好奇的拿过来玩了起来。   獜折腾了一会也累了,窝在石屿的椅子下就睡着了。   苏弥揪着菜叶,转头向客厅看了一眼。就看到石屿坐在那边认真的点着游戏,獜安静地窝在下面。嘴上轻轻啧了一声,眼里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   晚上,苏弥将东西都准备好放在了桌子上。石屿看着掰得乱七八糟的菜叶子和切的大小不一的肉块,问道:   “你真的会做饭么。”   “啧,”苏弥点上烟,“当然会。”   石屿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将电磁炉和煮过也抱到客厅,放在桌子上。又拿了两个碗放上酱料,便坐在一旁盯着锅等水烧开。   苏弥在一旁抽着烟,獜似乎很喜欢的样子,不停地试图爬到苏弥身上,却又被苏弥拽了下去。   石屿看着獜的样子想到,似乎上次那只小鹿蜀也格外喜欢苏弥的烟味。   “你们……都很喜欢抽烟么?”石屿有些好奇地问道。   “不是,”苏弥磕了一下烟锅,让里面的烟草燃烧得更旺一些,“这些小东西大概只是觉得新鲜罢了。”   苏弥抽完烟,水也刚好烧开了,打开锅盖,往里面扔了些青菜和肉。而后顺手拿过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播了几个台却都是一样的内容。   “怎么就这么一个?”   “春节晚会。”石屿伸筷子捞了一块肉放到碗里,“每年都有。”   苏弥甩着尾巴看着电视里花花绿绿的表演,评价道:   “你们人类的审美还不如以前。”   “以前是什么样子的。”石屿捧着碗,也看向电视,每年春晚内容都大致相同,以往三十儿这一天,因为没有客人,他都是早早就睡了。要不然等到了零点,鞭炮烟火吵得人睡不着。   “以前你们人类宫廷里那些歌舞倒是奢华至极。”苏弥侧着身子面对电视,一手托着脸,一手从锅里捞了点吃的,“高官贵族坐拥宫殿,美人步下生金莲,乐姬丝竹玉堂绕。”   “至于那些文人,江边取灯酒三盏,船舫月起捻诗来。倒也有点他们嘴里的风雅味道。”   “你们现在,啧,”苏弥吃了块肉,拿筷子指着电视,“真是粗陋。”   “你也会过年么?”石屿捞了一块肉,用清水沾了一下,放在地上,獜一下就扑了过来。   “过年只是为了记录时间罢了,毕竟活了太久,”苏弥转回身子,面对石屿,“人类寿命太过短暂,‘年’于人类来讲似是个漫长的事情。可于我而言,就像是你们看钟表一般,又过去了一格而已。”   “不过人类现在倒是也不拿这一年年的当回事了,”苏弥也捞了一块肉,逗着獜,“身处其中又触摸不到,许就不懂珍惜了。”   “会寂寞么。”石屿忽然抬头问道。   苏弥稍稍愣了一下,收回逗弄獜的手,又下了一些肉到锅中用漏勺搅动了一下:   “有时候会觉得有些无趣罢了。”   “这世间众生,皆非死物,连石头都可化为灵。虫蚁几日之生也好,化仙长生不老也罢,都会有欲求的。只要还有生欲,就会有想要得到的,也便会有失落或无趣的时候。只是每个人选择的不同。”   石屿听着苏弥的话,微微低下头。他似乎从未有过太想要的东西。   苏弥往石屿碗里扔了一块肉,石屿夹起来咬了一口。   “你瞧,你也是这般,”苏弥用筷子点了点锅沿,“口食之需七情六欲权财富贵都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众生多得数不清,本就不尽相同。”   石屿小口咬着肉,脸被锅子中冒出的热气熏得发热。他很久都未于其他人或物有过大多沟通,也听过许多故事看过很多书,可他始终都站在旁观的地方。   他一日日的看着路人从窗口前走过,笑着哭着,有的发着脾气有的眉头紧锁有的肆意洒脱,可好像无论哪一种,他都无法体会得到。   有时他也想着,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呢,可却也没有个答案。人情世故嬉笑怒骂他明白却并无所感,就好像一块顽石,无法动摇。   窝在这小小的便利店中,重复着一样的时间和生活。   石屿一直觉得,他无法融入别人的世界,也并未想踏出那一步。可苏弥却说,他也和那些人一样,只是不完全相同。   锅中的水又沸了,苏弥将火调小了一些,往锅中涮了点菜叶,也没再说话。电视上春节晚会正放着戏曲节目,苏弥微微侧过身倚着桌子,小声哼起来还晃着尾巴。   獜吃得饱饱的,也老老实实地靠着苏弥趴着,眯起了眼睛。   石屿捞了两片菜,向窗户看去。火锅的热气熏得玻璃上挂了一层水雾,看不见外面,只能隐约反射着屋内的橙色灯光。   屋内很暖,火锅的香味扑了一身,小火滚着水发出咕噜咕噜地声响。桌子上的肉和菜都去了大半,碗里的红油黏在嘴上。   腹中的饱腹感似乎让人十分满足,而一桌之隔,哼着小曲的男人和脚下的小东西也让屋子显得更加拥挤了一些。   石屿环视着周围,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这样的情景,似是自他又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   这些团圆的节日与他而言不过是纸上的几个字,并没有什么实感。即使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每年到了春节,他也不过是领了几个饺子就坐在角落,然后早早睡觉。   他也不愿与人有过多接触,一是因能看见非人之物容易闹出误会,二是那些带着浮躁或是异样眼神让他更加不知应说些什么。   至于妖,人妖本应殊途,虽有些非人之物也是善的,但毕竟与自己不同,说过那些故事,他们也都离开了。   石屿看着苏弥,忽然开口问道:   “你明年还来么?”   苏弥伸手加了一筷子菜,一边嚼一边说:   “我这不一直在么。”   看石屿没吱声,苏弥放下筷子点上烟,吐出的烟和火锅的热气混在了一起,屋内显得更加烟雾缭绕。   锅内的水烧到半干,苏弥将火关上。獜早已睡着了,石屿坐在那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电视上的春节晚会也已经到了尾声,苏弥站起身子,绕到石屿的旁边,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小个挂坠:   “这个应该够一年的房租了。”   石屿接过挂坠,拿在手上看了看,虽只有拇指肚那么大,但即使不对着灯光都能看出其晶莹剔透。   对灯而看,通白的玉石内含着一点朱砂色的红,细看上去宛若一条鱼的形状。   “你这屋子的结界,但凡妖力强大一些的妖都能破门而入。我虽妖力被封,但气息尚在,稍微识趣一些的家伙都不会前来骚扰。”   苏弥卧下身子,把手机拿过来打开消消乐,一边按一边继续说:   “在你这呆着挺好的,也省去我四处借宿。你若不厌烦,我便一直留下,反正于我而言纵使是几十年的时光,也不过只是我生命的一瞬罢了。”   石屿握着那一小块玉石挂坠,觉得心中似是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祝大家,新春快乐。”电视上倒计时结束,新的一年已经到来,石屿关了电视,站起身走向卧室。   关门前,他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外面炮竹声四起,掩过了他的声音。苏弥甩着尾巴,继续盯着手机屏幕。   卧室的门关上,苏弥也关上了手机,站起身走到窗前。   花火升天,夜空此起彼伏的被点亮。他靠在墙上,点上烟,轻哼着小曲儿,烟雾缓缓笼绕。   这人间一年去了,好多事儿啊,随着这炮竹声就都散了。   你说人间繁华,众人都有相伴。可这一岁岁的,谁也贪不得长久,留不住旧人。走到头儿了,再回头看看,这所剩的都不过是自己熬着的那点日子,能记下的又有几人。   你许是不信,可我却知,那些无尽而漫长的日子里许是有无趣,但倘若点念想,千岁百年也便过了。   瞧瞧这世间众生百万,可我独为你而来,你那句谢谢,我就收下了。   新一年快乐啊。 第10章 鴸(上)   年初三,石屿按以往的习惯是要去寺庙拜一拜,也忘记是从哪里看到的,开了阴阳眼的人应对这些格外恭敬一些。   但今年多了苏弥,石屿心中想了一下,妖应该不会去寺庙的吧。   “要出门吗。”苏弥逗着獜,看到石屿把羽绒服拿了出来扭头问道。   “恩,”石屿又找了衣服手套,“要去灵鸣寺。”   “啧,人类真是麻烦。”虽是这么说着,苏弥却也站起了身。   “你也去么?”石屿看到苏弥难得从哪地毯上挪窝。   “出去转转,这两天电视每天都一样的。”苏弥把之前那副手套拿过来套在了手上。   “它呢。”石屿指了指还在撒欢的獜。   苏弥把獜拎起来,拿烟杆敲了敲獜的脑袋:“小东西太闹腾,放家里。”   “家”么……忽然听到这个字石屿有些发愣,于他来讲这个便利店不过是个落脚之处,家这个词对他而言似是十分陌生又遥远。   “这天儿还真好。”石屿晃神的功夫,苏弥已经推门走出去了。石屿在屋内往外看去有些逆光,苏弥的身侧有一圈小小的光晕,一头卷发有些乱,后边发绳上的那一小块玉石显得格外通透,虽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几乎能想象到那一副眯着眼睛有些懒散的样子。   究竟何时竟如此相熟了呢。   过年期间马路上的人倒是不大多,苏弥和石屿乘公车来去到灵鸣寺。苏弥的尾巴收了起来,石屿本想伸手摸一下,看看尾巴是彻底消失了还是只是收到了外袍底下,却又觉得这个动作好像有些不妥,便缩回了手。   苏弥两只手揣在袍子了,稍稍低头就看到石屿头顶的那一个小旋,觉得有点好玩,伸手就摸了上去。   石屿的头发软趴趴的,发丝蹭着掌心有点发痒。苏弥毫无顾忌的抓了两把,满意的收回了手。   被摸了头发的石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吃亏,便也伸手做了刚刚就好奇的事情,一巴掌就摸上了苏弥的屁股,发现确实什么都没有。于是有点失落地收回手,继续拉着栏杆,看向窗外。   苏弥原本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微微侧开头,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微笑。   ————————   两人来到灵鸣寺,石屿请了三支香,而后看了看苏弥。   “我不拜神佛,”苏弥站在寺庙大门外,把烟杆从腰上解了下来,“就在外面随意溜溜。”   石屿点点头,拿了香便进去了。   灵鸣寺依山而建,虽算不得高,但走到最上面的正殿也需个多半小时。石屿走到一半时有个人急匆匆地从上面走下来,还时不时的转过头往回看,与石屿擦肩而过时从身上掉下了一个小布袋。   石屿弯腰捡起,那人已走开了一段距离,于是石屿稍稍提高声音说:   “你的东西掉了。”   那个人却没有回头,三两步便凭空消失在台阶上。   又是……非人之物么。石屿握住手中的布袋,里面似是一小块方牌。但他也没有打开看,塞到口袋中就继续往上走了。   到了最上面,苏弥在烛火台将三支香点燃,插进外面的香鼎中。而后跨进门,直立在主佛像前双手合十阖起眼。   每年都会重复这样的动作,可真要说求些什么,石屿却也没太多想法。就像他曾说的,他确实没有什么愿望。   金银钱财他并不想多得,现在靠他自己维持生计没有什么问题。健康长寿似是也无所谓,孑然一身毫无牵挂。至于情爱之事更是毫无所想。石屿每年立于佛前都会想,自己究竟要许下什么愿呢。   可每一年站了许久,最后还是放下手,颔首鞠躬便离开了。   今年石屿又站在了这里,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了苏弥的脸。他微微睁开眼睛高大的佛身映入眼中,于是随即又阖上眼,在心中默念了一句,鞠了三次躬,才放下手走了出去。   出了正殿,石屿看了看手机,觉得苏弥应该也抽完烟了,便顺着台阶向下走去。结果没走几步,忽然被一股力量拉到了一个隐秘的角落。   “哈哈哈,被我抓住了吧,叫你跑……”   石屿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听到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是人还是妖?他转过头,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身上穿的衣服倒是与常人无异。   “你……认错人了。”   “你以为换了个样子我就不认识了么,你也太小瞧我了,”那个少年死死的拉住石屿的手腕,“和我回去,继续祈福。”   “我……”石屿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被少年一路拉进了正殿后的一个立着香客禁止入内的屋子。   “百子归,我把他抓回来了。”少年一进屋子就大声地喊道。   石屿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正中间摆放了一尊佛像,两旁摆放了许多经书佛文。后堂用帘子隔了起来。   不一会从帘子后走出来一个男人,身形高挑,一张脸如刀刻般线条分明,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就知道他没跑远,”少年大大咧咧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换了面貌就以为我认不出来,真当我这个童家单传的除妖师是废柴吗。”   除妖师?石屿微微蹙眉,他虽有阴阳眼,照猫画虎设了结界但也只是以防恶妖骚扰而已。对他来讲人或妖都是一样的,他没有那个正义心满大街的抓坏人也自然不会想去除掉恶妖。   那个被叫做百子归的男人上前一步,一只手按住了石屿的肩膀,而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露出了一些无奈之色:   “童果,他是人类。”   “怎么可能……”童果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围着石屿转了几圈,“他身上那股味道那么重。”   “我家……有个狮妖。”石屿大概猜出童果是凭借气味来分辨的,苏弥在他家也住了一段时间了,应是粘上了他的气味了。   “狮妖?!”童果那本就不小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而后跳开一步,做出防御的姿势,“你是什么人?”   “我只是有阴阳眼。”眼前两人既然都是除妖人,那自己有阴阳眼的事倒也不会让他们大惊小怪。石屿现在只想快点离开,并不想牵扯进除妖之事。   “这样……”童果稍稍放缓了气势,但很快似是又想起什么似的拉住石屿,“不对,你身上确实有鴸的气味。”   “猪?”石屿有些疑惑,“猪肉么?”   “什么猪肉,是鴸,那个长翅膀的鴸。”   童果也有些炸毛,原本他在这个城市发现了一个有着非人之力的家伙,加之百子归也感应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二人才在过年这几日一起来这个城市的。结果刚来不久,就被那帮老头拎来让他们在这座寺庙盯着一直关在这里祈福赎罪的鴸,不能让他跑出去。   原本童果想甩手不干的,那些老头就会把这些无聊的事情推给他。可百子归却一口应了下来,于是他只好把不满都咽了回去。   前两天也都相安无事,鴸一般睡到中午才起来去佛堂祈福,他们二人整天看着也是无趣。今天早上鴸还在呼呼大睡,他实在憋得烦闷了想去转转,百子归被他闹得头大,又多加了两层结界才同他一起去。   结果二人回来就发现鴸已经不见了,好在是气息还未散去,可见并未离开太久,童果赶紧就追了出去。刚走两步就碰到了石屿,他身上非人之物的气息实在很重,又带着鴸的味道,童果便以为是鴸幻化了样子。   “长翅膀的猪?”石屿脑补了一下那个样子,更加不知道童果说的是什么了。   “鴸,”百子归拿笔将“鴸”字写在纸上递给石屿,“犯过错的凶兽,百年来一直在这里祈福赎罪,可今日跑出去了。”   石屿接过纸条看了一下,点点头,便转身抬脚就要走。   “欸欸诶,你要去哪。”童果赶忙拉住了石屿。   “我不认识,也不会除妖。”   “你一定见过,”童果笃定道,“你身上有他的味道,我不会闻错的。”   “可……”石屿刚想开口说自己并未见过,但忽然想到上来的时候碰到的那个人,于是伸手掏了一下口袋,摸到了那个小布包,“这是你说的那个鴸的么?”   童果拿过布袋,脸上露出了笑意:   “哈哈哈,居然是护牌,他肯定要回来找的。”   石屿看童果把东西接过去后,便想离开了。   “你不能走,”童果又拉住他,“他会回来找你的。”   石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他实在不想牵扯进这些事情。   百子归站在一旁,稍稍上前一步,挡在了童果前面:   “我叫百子归,他是童果,我们并没有恶意。鴸本为凶兽,你应也不愿被它缠上,希望你可以帮助我们抓住他。”   “我不会捉妖。”   “这是他的护牌,不在身侧便毫无法力,他发现这个丢了自会回来寻你,”百子归解释道,“我们会在暗中,待他出现就将他降住。”   石屿点了点头,而后又转过身。   “你怎么还要走啊。”童果原本看到石屿点头刚松了一口气,结果下一秒这人又往外走,于是赶忙又拉住石屿的袖口。   “你们……不是要在暗中么?”石屿有些疑惑的看了看百子归和童果,他们在暗中跟着自己好像也不影响什么,所以他在应下来的。   百子归将童果拉回自己身后,开口道: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们暗中会跟着的。”   “满大街去抓好麻烦,”童果嘟囔道,而后看向石屿,“你干嘛这么急着走啊。”   石屿歪头想了一下,若是他一个人他其实也不急着回去,但苏弥还在下面。他忽然想到最近网上撸猫的说法,于是说道:“撸狮子?”   童果被石屿的解释弄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接些什么,瘪了瘪嘴。   石屿看童果不再阻拦,便踏出门。   “把他留在这里多省事,”童果看石屿出门口和百子归抱怨道,“在这里抓鴸最方便了。”   “你不觉得,他和你拍的那张照片上,那只妖身侧的人有些像么。”   童果那日原本来这城市只是帮一家有些权势的人捉屋中的小妖,离开时听闻接连几日都有人家中造入侵却又什么都没丢,他猜测是非人之物所为便多逗留了两日。   结果临走前在那条小吃街对面看到了背包里的小鹿蜀,鹿属本是瑞兽对人无所伤,想来是这几日的事是大鹿属寻子所为,本觉得无趣想离开的,结果却不想看到那就要跳出来的小鹿蜀被一股力量拉回了包里。   而背包那人虽带着手套,但边缘露出了一点封妖印的纹路。画了封妖印却还有妖力,这引起了童果的注意。可那人走得很快,他就只拍到了一张背影。至于旁边的人,他倒是丝毫没多加注意。   现在想来……似乎确实有些像。阴阳眼,狮妖?难不成……   童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拉住百子归:   “那我们赶紧跟上去啊。”   百子归点了点头,两人跟在石屿之后也出了门。   出了灵鸣寺的大门,石屿看到苏弥正蹲在墙根,磕着烟锅。于是快走了两步,走到苏弥面前。   “拜了这么久?”苏弥抬头看到石屿,这才站起身,但很快他感受到了什么,一双眼睛眯起来,“碰到什么了?”   “鴸和除妖人。”石屿诚实的回答道,他觉得这没什么好瞒着的。   “啧,麻烦。”苏弥稍稍转过头,百子归和童果虽在一段距离之外,但他还是看到了他们俩人的脸,而后收回了目光,伸手抓了抓石屿的头发,“走吧,回家。宝贝儿都该饿了。”   “恩。”石屿在心里默念着,回家……呀。   而远处的童果在苏弥转头的那一瞬间也看到了他的脸,还真的是那日的妖。但今日清楚的感受他的气息后,童果却有些犹豫了。   “百子归,这股力量是不是……”   “恩,”百子归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不寻常的力量,“先跟上去再说。” 第11章 鴸(中)   石屿和苏弥回到便利店,刚一进门獜就热情地扑到了苏弥身上。苏弥伸手把獜从身上拽下来:   “真是随主人。”   石屿将外套脱下后,从货架上拿了两个面包,坐回椅子上,递给苏弥一个。   苏弥接过面包,坐在地毯上,一只手支在桌子上,按开了电视。电视里还在重复着春节晚会,苏弥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鴸……是凶兽么?”石屿咬着面包,他第一次因这些非人之物与除妖师有了交集。   “他生前是尧的长子丹朱,但也是最不成器的一个,”苏弥咬着面包,稍稍侧过头,“傲虐而顽凶,只会吃喝玩乐,劳役百姓。”   “后来尧欲将天下交与舜,就把他流放到丹水了。他又联合三苗首领领兵抗尧,弄得民不聊生,死伤无数。最终还是败了,他投海自尽后灵魂化为鴸。”   “虽为凶兽但其实也不会伤人性命,与恶妖还是不同的。就是不讨吉利罢了。”   “那你是什么呢。”石屿忽然问道。   “我?”苏弥低头取下烟杆,捏了把烟叶子似是不经意的说,“被封了妖力又居无定所,只能四处借宿的妖罢了。”   “为什么会被封妖力呢。”石屿本不是会多问之人,可却对苏弥的事意外有了兴趣。   “不记得了,”苏弥嘬了一口烟,没有对上石屿的眼睛,偏过头说,“大约是我吃了谁家的兔子吧。”   石屿没再追问,把脚缩回椅子上,拿过一旁的书搭在膝盖上翻看着,继续咬着面包。   苏弥则是眯了眯眼睛,轻声啧了一下,翻过身子,将烟灭了,又收回了腰间。   ————————   过了午后不久,便利店的玻璃窗口被敲响,石屿想起身去看,却被苏弥喊住:   “是鴸来了。”   石屿顿了下身子,想着那两个除妖人应该也就在不远的地方,本想干脆当做听不到,继续坐回椅子上,交给童果和百子归解决。   苏弥却开口道:   “你先开门让他进来吧。”   石屿看了看苏弥不太明白他的用意,但却也没有多说,转身去开了大门。而苏弥也站起身,站到石屿的身侧。   刚刚打开门,一个人就踏门而入,苏弥伸手挑起烟杆,压在那人肩头,开口道:   “进人家门,自报姓名。”   石屿有些好奇地看着苏弥,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于是稍稍后退了一步,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脸型较方,身着一身黑衣,乍一看上去和驺吾的长相一样有些粗犷,但这个人却给人一种阴郁之感。   “我只是想取回我掉的东西。”男人开口道。   苏弥收回烟杆,点上烟,稍稍歪着头嘬了一口:   “东西就在屋内,可这年儿正当头,论谁家也不愿招凶兽上门。”   “呵,”男人脸色明显有些不屑,斜着眼瞥到苏弥手上的封妖印,“不过是个能化人的妖,我叱咤四方时你还不知在哪呢。”   苏弥挑起眼,脸上倒不见怒色,只是磕了一下烟锅:   “叱咤四方?我倒只知丹朱征战连连,最后不得善终。”   “你这妖……”鴸攥紧了手,眼看拳头就要落下。   苏弥抬手,烧得滚烫的烟锅就这么点在鴸的手背上:   “那俩除妖人就在不远处,若非我用这烟施了障眼法,你早就被捉回去了。”   鴸收回手,咬着牙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听闻你这数百年来一直在灵鸣寺抄经颂福,不若你便在这里写过一份经文,我便将护牌还你。”   “一份经文而已,有何难。”鴸脸色渐缓,“你可要说话算数,否则……”   “自然不会食言。”苏弥稍稍退开一步,让鴸进了房间。   站在一旁的石屿把大门关上,而后看了看苏弥。   苏弥对上石屿的眼神,伸手摸了把石屿的头发:   “正好祈祈福,希望来年还有人给你这送肉吃。”   鴸走进屋子,獜看到他呲起牙叫了两声。苏弥走上前把獜拎起来,圈在手臂中:   “那边有桌子和笔。”   鴸大步坐到桌子旁,苏弥卧回地毯上继续按着手机,石屿也拿起书打算继续看。可不出十分钟,鴸站起身说:   “这有经书么。”   “没。”苏弥打了个哈欠。   “那我怎么抄写。”鴸有些急躁地说。   “我只说让你写,未曾说让你抄,”苏弥翻过身,“祈福百年连经文都记不得么。”   “你……”鴸大步走到苏弥身前,伸手就要把他揪着衣领把他拽起来。   苏弥眯了眯眼睛,抬手反抓住鴸的手腕,稍稍施力便看到鴸的表情有些扭曲。   “为什么不愿祈福呢。”石屿坐在一旁放下书,开口问道。   鴸甩开手,也盘腿坐在了地毯上:   “日日被关在那么个破地方,怎么可能愿意。”   “可犯下过错便要偿还,不是应该的么。”石屿一手托着下巴,看向鴸。   “我……”鴸扭过头错开石屿的眼神,粗声道,“我生前已投海谢罪,死后又祈福百年,早就偿还够了。”   “我不甘心,当年我也不过是还不懂事,父上二话不说就将天下给了舜,又把我流放去那荒蛮之地。我只是想夺回我的东西,才起兵征战。”   “得了天下很好么。”石屿有些不解的问道,他也看了许多书,似乎人人都想得天下,可大多数得了后又感叹宫苑朝政惹人烦。   “当然好,”鴸的声音也高昂起来,“万人敬仰坐拥山河,那才是快意人生。”   “然后呢?”   “什么然后?”鴸看向石屿。   “得了天下后你想做什么。”   “我成为天下主宰,所想要的东西臣民藩国都会为我送来,想做的事情也都会有人替我办好,无需劳苦,不出宫门便可享乐人间。”   “啧。”苏弥点上烟甩了甩尾巴,没做评论。   石屿想了一下,而后说道:“你想做宅男?”   “什么是宅男。”鴸微微一愣,他从未听过这个词。   “每日不出门,在屋子里呆着。”石屿犹豫了一下后解释道。   鴸本想反驳些什么,石屿这个形容听起来就不是什么褒义词,且肤浅至极。可似乎又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点。最后只好愤愤地说了一句:   “你们这帮草夫才不会懂得了天下的好处。”   “草夫不懂好处,自然也不懂苦处,”苏弥坐起身子,“可你于世间百年竟还未想透当初究竟为何会输。”   “父上若将天下给我,便不会有之后的事。舜不过是治水有些功劳,若是交给我,我也不会比他差。”   “上位者行事气度自然应凌于人上,但心却低于草蜢,”苏弥嘬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我也看过人间百年,盛世之帝也的确沉浸于自己的天下,可他们的天下是百姓和国土。”   “贪图金银美人玩乐,你若是个次子王爷,那是风流。你若是皇帝,便是昏庸。”   “我最后又没得天下,若我得了……”鴸开口反驳。   “为民祈愿你尚且不甘,又怎会成为仁君。”   “即便我有罪责,我已祈愿百年也早就还清了。是人类太咄咄逼人,非将我扣于此处。我尚且死后化兽,就证明我不是凡夫俗子之辈,连天都择我留世,又为何连几个除妖人的话都要听。”   “有人死后飞仙是功德圆满,有人死后留于世间是清还罪孽。而你所要还的不是你自己的心安,是对因你而死生灵的亏补。”   “几百年已过你依旧不懂经文,不认当年之过,你日日伫于那里不过得了分自己的心安,又何时怀慈天下。”   “况且,”苏弥吐出最后一口烟,低声说道,“这世间有些过错是还不清的,你错了就是错了,你之后所做无非是亡羊补牢的弥补,但真的论起来,你是还不清因你而死那些生灵的涂炭一生的。”   “你死后化兽,非因你高贵,而是那些人之怨之恨将你汇聚留你在人间。鴸之所生便应带着歉意悔恨,不是天择是众择,这才是你的因果。”   苏弥收起烟杆,缓缓站起,将那只写了一两个字的纸张拿过来,放到鴸的面前。   “经书佛文的内容不过一纸黑字,祈愿颂福是心而所想。你既已应了,就要写完。”   鴸接过纸张,刚刚剑拔弩张的气势已消散许多,但眉头依旧紧紧皱起。犹豫了半晌,他提笔落下,一行一行的写下去竟也写了许多。   石屿坐在一旁,侧过头看向又卧回地毯上的苏弥。苏弥的尾巴又伸了出来,在身后甩着,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也实在算不得多么好看。   他见过许多妖,他也知善恶,可从来都是一听而过,那些久远的故事里尽是遗憾和不甘,可最终也不过了了。   也说不上为什么,石屿总觉得苏弥和他之前遇到过的人或妖都不同。但又觉得他理所当然的就应是这样,毫无违和之处。   这世间道理多得说不清,可苏弥却总能道上一二。   直到天色渐暗,鴸终于停下了笔,站起身:   “我回去了。”   “恩。”苏弥头都没回,就挥了挥手,“护牌晚些时候那俩捉妖人会给你带回去。”   “你……”鴸这才意识到护牌不在苏弥这里,本想呛声,但很快又作罢,自嘲地说,“也罢,这法力不要也罢。”   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   “这百年来,我倒是第一次这么心安。自化兽后我总是听到孩童的啼哭,妇人的哀曲,今日这些声音倒是尽散了。”   “许是我真的还未赎尽罪孽,否则倒也不至于这片刻安宁都让我轻松。”   “我这就走了。”鴸走向大门,随着门渐渐打开他化作黑羽鸟,以手为足,而后回头扬颈啼叫一声便飞走了。   石屿起身要去关门,苏弥也站起身,开口道:   “那俩人还在外面。”   石屿停下步子,转过身看了看苏弥。   “还有点菜,要不一起吃饭吧。”   “嗯。”石屿轻声应下了。   苏弥走到门口,磕了三下烟锅,而后喊道:   “半吊子除妖师,来吃饭吧。”   随着苏弥的声音落下,童果冲到了门口:   “你喊谁半吊子呢!鴸呢!”   “啧。”苏弥揣着手转过身没说话。   童果张牙舞爪地就要扑上来,却被百子归拉住了。   “打扰了。”百子归一个胳膊圈住童果,而后看向石屿微微颔首。   石屿看着自己这小小便利店中,苏弥甩着尾巴站在一侧,,门口的童果张牙舞爪,还有向自己问好的百子归,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这个年,好像意外的……不太一样了啊。 第12章 鴸(下)   ————————   “鴸呢?”童果气呼呼地坐到地毯上,问向苏弥。   “回寺里了,以后应不会乱跑了,”苏弥也卧回地毯上甩了甩尾巴,“现在的除妖师啊,啧。”   “你……”童果有炸毛的趋势,刚刚站起身却被百子归按回去了。   “多谢这次相助,”百子归看向石屿,“你们若有何需要,我们也当尽力为之。”   石屿想了一下,开口道:   “你会做饭吗?”   “哈?”童果也转过身看向石屿。   “有菜。”石屿指了指厨房,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但听语气似是很认真。   “若是不嫌弃,我……”百子归刚想开口应下,却被童果打断了。   “你瞎做什么饭,”童果鼓着嘴,有点不甘愿的样子,“我去做。”   百子归听到童果这么说,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些笑意,这人不管长多大,总跟个护食的小奶狼似的。   石屿给童果指了指放菜和肉地方,就回到客厅,打开了电视。苏弥也旁若无人地玩着游戏,而百子归直着身子坐在地毯的一侧,眼光不住的瞟到苏弥身上,却也没有开口。   童果炒了几个菜端出来时,就看到客厅里一片死寂而诡异的景象,不由得抽了抽嘴角。百子归向来不多言他是知道的,石屿看着也是个话少的主儿,可卧在那边那个家伙装什么深沉。   但当童果走近之后看到苏弥一脸认真地拿着贴满水钻的手机玩着消消乐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水钻?消消乐?他和百子归是不是猜错了,这家伙的力量一定是他们感应错了吧,这其实就是个又蠢又糟还有特殊癖好的狮妖吧!!   “喂,快起来别挡道,”童果不满地拿脚背顶了顶瘫在那里的苏弥,而后看向百子归和石屿,“吃饭了。”   一张方桌本就不大,四个人坐就显得格外拥挤。童果放下菜就蹭到了百子归的旁边,石屿找了一侧坐下,苏弥懒懒散散地坐起来,挪到了石屿的旁边。獜也闻到了饭香,菜一上桌就蹲到了桌子旁边。   “你一年中能有多久可以看到非人之物?”童果也没客气,加了一筷子菜,一边吃一边向石屿问道。   “都能看到。”石屿加了一块肉,发现童果做的好像比驺吾还好吃。   “每天?”童果稍稍呛了一下,惊讶道,“不借助法印术士?”   “恩,阴阳眼还有区分么?”石屿以为有阴阳眼的人都是一样的,看到童果这么惊讶的样子反倒觉得有些疑惑。   “当然有,”童果撂下筷子,扯过百子归的手翻过来,露出手心,“我们两家算得上是除妖和改风水世家啦,家中人大多都是开了阴阳眼的。但很多人都只在清明鬼节或一些阴气重的日子才能看到非人之物,为了能随时都看到这些东西,很多都是要借助这些法印的。”   石屿伸头看了一下,百子归的手心画了一个很奇怪的纹路。   “不过这个东西维持时间很短,对除妖师本身消耗又大,所以除非是接了活儿一般也不会去画的。”童果把自己的手伸出来,有点得意的说,“不过我就不用画这个,我自小便能一直看到这些东西,我们童家总算能压过他们家一回了,哈哈哈。”   “啧。”苏弥夹了块肉扔到石屿碗里。   “你个蠢狮子……”童果炸毛地就要站起来,又被一旁的百子归拉了回去。   “你家中祖上可有人也开了阴阳眼?”百子归看着石屿问道。   “我是孤儿。”石屿又咬了一口肉,果然很好吃。   “抱歉……”百子归觉得自己刚刚问的有些唐突了,连童果也安静的坐了下来。   “没事。”石屿一直不觉得没有家人这件事对他而言有什么影响,不如说,若是有了家人他反而觉得无法想象。   “那你可愿学些除妖之术?”百子归正坐问道,石屿这般无亲故却有如此高的天赋,若能承于百家门下,也是他家的幸事。百家近些年力量不断衰弱,他们这一辈中,无一人可不借助外力看到非人之物。   童果侧头看了看百子归,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虽有些不愿,可他也知道百子归不愿就那么看着百家衰落下去,于是闷着声没有说话。   “为什么要除妖呢。”石屿看向百子归。   “省得你被某些蠢狮子欺负。”童果一筷子打掉了苏弥刚加上来的那块肉,捞到了自己的碗里,“而且除妖师多威风啊,比开便利店好多了。”   “妖也……挺好的。”石屿用余光扫了一下苏弥。   “你那是被外表欺骗了,”童果哼了一下,“这世间妖大多因怨恨或欲望而生,即便修行百年,只要还未及仙道就仍心存恶念。”   “那人呢。”石屿对上童果的眼睛。   “人怎么了?”   “难道人就没有恶念么。”   “人也有……”童果被问的不知该怎么回答,“但……反正不一样。人是人,妖是妖,不能相提并论。”   石屿没再追问,继续夹着菜吃。苏弥坐在一旁眯了眯眼睛,也没说话。   吃过饭,童果和百子归便要离开,虽说鴸已经回去,但他们还是不大放心要回去看守。   “百子归他们家除妖术很厉害的,你真的不要学啊。”童果临走前不死心地问着石屿。   石屿摇了摇头。   “反正我们肯定还会来找你的,”童果瘪了瘪嘴,“免得蠢狮子欺负你。”   “带肉来么?”石屿歪了下头。   童果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看心情。”   石屿抿了抿嘴,眼睛有些发亮的看向苏弥。   苏弥点上烟:“让鴸给你这祈祈福还真没错。”   “什么?”童果看着苏弥和童果打哑谜,总觉得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半吊子除妖师就别问了,”苏弥吐出一口烟,“你们再不回去,鴸反悔了跑掉了别来找我们。”   “我才不是半吊子!”童果炸毛道。   “啧。”苏弥甩了甩尾巴,故意低头垂眼看着他。   百子归把已经要扑出去想和苏弥打一架的童果拉回到自己身后,稍稍颔首:   “这次多谢二位了。”   而后他看向石屿:   “不过你若是改变主意,也可以随意来找我。学些除妖之事也可保自身平安。”   石屿点了点头,然后目送他们二人离开。   ————————   晚上石屿已经睡着了,苏弥站起身走出大门,走到巷子口,点上烟眯了眯眼睛。而后几道符咒渐渐显现出来。   “呵,这些除妖师……”苏弥抬起手,几道符咒便飞到他的手上,“人类倒是一如以往的麻烦。”   他掸了一下自己的外袍,跃步而起,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几缕白烟。   ——————————   百子归感觉外面的结界有异动,看了看身侧的童果睡得正沉。于是轻声翻身而起,披了一件外衣,就出了门。   他刚刚出了门,几道符咒就冲着他飞来,百子归抬手接住,微微定神,看到不远处磕着烟锅的懒懒散散站在那里的正是苏弥。   “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妖。”百子归放下手,稍稍走近苏弥道。   “你们除妖师这么多年还总是用这些试探的小把戏。”苏弥偏头点上火,嘬了一口。   “你究竟是何物?”   “百家后人连这都已经猜不出了么,”苏弥微微眯起眼睛,“况且我为何物,又碍你何事。”   “若于人有害,我自然要亲手将你除去。”   “你跟你的祖辈一样无趣,这世间生灵万千,并非只有你们人类。说到底,你们不过是一群胆小又自大的家伙,才会一心想着出去异己。”   “生生相克物竞天择,我们也不能等着让这些妖物作乱人间。”   “啧,所以你们百家祖辈求道千年也未登仙。”苏弥吐出一口烟,看向一脸正色的百子归。   “你究竟是谁。”百子归声音中也带了些冷意。   “不会害你,也不会帮你之物。”苏弥垂下眼,又捻了一撮烟叶子。   百子归最初感应到苏弥的力量,只觉有些意外的强大。但究竟是什么他却也说不清。待白日真正接触才感觉,这绝非普通妖类的力量,而是更偏向于他们百家一直所追寻的仙术。   虽心中有所猜测,但却又觉得和原本想像的相差甚远。   龙生九子,唯狻猊性情最和,喜烟好坐镇守人间,护得院落安宁。   可苏弥这副样子,性格觉算不上温和有礼,且毫无给人守护安抚之感。倒更像个置身事外无所顾忌的劣妖。   “那你今日为何帮我们。”百子归看苏弥并不想说明身份,便换了一个问题。   “那不是为了帮你们,”苏弥低声说道,而后看向百子归,“那半吊子除妖不行做饭还挺好吃,以后若是来,我倒也不介意用些好烟。但若是除妖之事,莫要来找我和石屿。这世间并非谁都想护着你们人类。”   “还有,”苏弥抬手一道光起,落在百子归右手,“以后不要用这些小把戏试探,这引妖阵放在人家门口,不吉利。”   随着光消失,百子归只感觉右手一阵疼痛。引妖阵顾名思义便是吸引妖物汇聚的阵法,放在巷子口一是想看看苏弥是否可以发现并且破解,二是若真引来妖,石屿无法除去势必也会请他们帮忙。届时再劝他进入百家,或许会容易一些。   “三日后便会消失。”   百子归看向苏弥,虽然百子归还不确定他究竟是不是狻猊,但即使不是眼前这个男人也绝非泛泛之辈。且语气中似是和百家祖辈也有所交集,只疼三日,已不算下了重手。   于是百子归微微颔首,看了苏弥一眼便离开了。   苏弥则是站在院中,缓缓吐出烟,他并非想帮这些除妖人,只是想了了当年之事。丹朱劳役百姓陆地行舟,后又征兵四起名不聊生,他曾是看在眼里的。只是那时他却也并未尽己之责,护佑百姓。   于他而言,万千众生皆有其命,人不贵妖不贱,生生而还都是他们自己所选。丹朱暴虐,那不过是人类贪念欲望作祟,所造成的结果又于他何干。   直到后来,他才发觉许是他错了。不介入人界之事的确不是错,未曾阻止人类自己的战争也不是他的错,他所做错的,是漠然无为。   他可以不出手相助,但却不能心置其外。只不过这道理啊,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懂得。   这世间到底万千,圣贤尚且不可全知。可若是活得久了啊,慢慢也就都懂了。   苏弥下意识地摸上那枚碎石戒指,伫立了许久。   而后他走到正殿的檐下,举起烟杆晃了两下,一缕白烟从大殿正脊的脊兽上飞下来,钻进烟锅之中。   苏弥吸了一口,眼里带了些笑意。   我确实不愿护得这人间,可若是你在这里,多走几遭倒也无妨。   ——————————   转日石屿起床来到客厅,苏弥还窝在地毯上睡觉,但似乎……和往日有那么一点不同。   ——苏弥的头顶露出了一对狮耳,随着轻微的鼾声还会抖动几下。   石屿眼睛亮了亮,轻声走上前,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狮耳上有一圈绒毛,耳骨也十分柔软,揉捏一番手感十分好。   原来,在寺庙里许愿真的能实现。石屿在心里暗暗想着,手上不自觉地又都摸了几把。   直到蹲得脚有些发麻,石屿才站起身去货架上拿面包。   而在石屿转身的刹那,苏弥也睁开眼睛,轻轻勾起了嘴角。这世间的愿望太多,就连神明也不可能一一听来。可你的声音,即便沉于闹市埋于尘土,我也怎会舍得错过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   柜山有鸟,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痹,名鴸。——《山海经》   ————————   其实写鴸这个故事这两天正好微博上好多APA酒店和老虎被杀死那个事情。   其实没想灌鸡汤的,但真的觉得   有些罪孽一旦犯下,根本就还不清的。真正的责罚是要在在自己的愧疚与良心不安中挣扎,最后自己一一抽丝剥茧地去偿还去弥补,否则永远不值得被原谅。   而那种众生人最大的态度也真是觉得可悲。 第13章 蓝采和(上)   过了初七,大多数人又要开始工作,街上也就渐渐热闹起来了。   石屿早上补过一次货后,就坐在玻璃窗口旁,许是节假后第一天上班,有一些商店也还没开门,附近来买东西的人比往常多一些。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客人竟是没断过。   电视上终于不再重复播放春节晚会了,苏弥也十分满意的看着电视。早上帮石屿搬货时还顺手拿了一包火腿肠放在旁边,獜一直摇着尾巴蹲在旁边,也不闹着咬地摊了。而且看身形……这小东西似乎比来时候又胖了一些。   傍晚的时候,石屿算了算这一天的进账,拿了五十块钱出来,走到客厅放到苏弥眼前。   “打赏我的?”苏弥接过钱看了石屿一眼。   “街对面买俩炒菜。”驺吾之前送过来的吃的也都吃完了,石屿一般是不愿意刻意出门买吃的,但有个可以跑腿的话……   “吃什么。”苏弥站起身,把钱揣兜里,套上手套问道。   “肉。”石屿想都没想就说道。   苏弥踩上鞋子,带着些调笑的意味说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狮子变的。”   石屿等苏弥走后又坐回了窗口旁边,这个时候来买东西的人已经少了下来。石屿觉得苏弥应该也还要有一会才回来,便拿过一旁的书翻看着。   “老板,有口香糖吗。”一个穿着附近一家公司制服的女人敲了敲窗口。   石屿从货架上拿了一罐,拉开玻璃:   “只有这个。”   “多少钱。”女人一边说着一边翻着口袋。   “十二。”   “奇怪……”女人翻了半天却没有找到自己的钱包,喃喃自语道,“我的钱包呢。”   “姑娘,”忽然一个穿了一身破蓝布衫的男人也站到了玻璃窗口前,“这是你的掉的吧。”   那个女人抬起头,看到眼前的男人下意识地就退了一步。   男人不仅衣服破旧,手腕上挂了一副拍板,两只脚一只赤足一只穿了棉靴。怎么看都像是沿街乞讨之人。   男人脸上笑眯眯地,头发有些长遮住了半张脸,他的手上拿了一个女士钱包。   “是……是我的,谢谢,”女人用两根手指夹过钱包,从里面掏了一张二十块钱,放到台子上,“老板不用找了,有塑料袋么。”   石屿扯了一个袋子,递给那个女人。   女人伸手拿过口香糖放到了自己的皮包里,而钱包则是扔到了塑料袋中拎着,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穿破蓝袄的男人看到女人这的举动倒也没有任何羞窘或者恼意,而是一只胳膊支到了台子上,看向石屿:   “可否让我进去坐一坐?”   石屿想到獜还在客厅,虽说形似犬但身上的鳞片和虎掌还是太过突兀了些。便有些犹豫不决。   “若是不方便就罢了,天下之大皇帝老儿宫室不易建,耗子打的洞倒是处处显。”   石屿扭头看了看呼呼大睡的獜,对男人说了一句:   “你等下。”   他走到客厅把之前那件粉色的小衣服给獜套了起来,又翻了翻驺吾带来的那一大包里面还有给獜穿的四只小鞋子,也给它穿上了。   这么看上去,便和家犬没什么差别了。   石屿把獜抱到怀里,打开大门,稍稍提高嗓音喊了一句:   “好了。”   那个穿蓝袍的男人走到门口,石屿这才看清了他的全身。他的腰带上有六块黑色木质的装饰物,衣服的后摆处系了一根绳子上面零零碎碎地串着一些古时候那种铜钱。   石屿看他赤足,从门口找了一双拖鞋给他。男人却只拿了一只,穿在了在外赤足的那只脚上,而另一只脚脱去鞋子后就那么光着脚走了进来。   石屿也未多说,走到玻璃窗口前把牌子反了过来,走回客厅,抱着獜坐在那男人的对面。   獜这阵也有些睡醒了,打了个哈欠把头从石屿的怀中钻了出来。看到有陌生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男人,有些好奇地打量着。   “你这小宠儿倒是稀奇。”男人开口道。   石屿把獜往怀中抱了抱:“别人寄养的。”   “能把这稀罕的小宠儿寄养给你,倒也应是知己之交了。”   石屿抿了抿嘴没说话,现下坐得近了,石屿才打量起男人的样貌。   男人进门后将头发向后拢去,将脸露了出来。比想象中的年轻许多,虽身上破破烂烂的但却也不会给人油腻肮脏之感。   男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岁多一些,一双眼睛有些弯起,让人感觉他似是一直都是笑着的。   “你可是开了阴阳眼?”男人看石屿许久未开口便问道。   石屿抬头看向男人,点了点头却也没多说。从獜没有什么反应来看,眼前这位即使不是人类,倒也应不是凶兽恶妖一类。   于是石屿开口问道:   “你是谁?”   男人微微向后仰了一下身子,嘴里哼着调子:   “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在下蓝采和,有幸得了几分仙道。”   石屿想了想,白九也是得了仙道才飞仙了,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得道前是什么……于是石屿歪了一下头问道:   “你原本是人么……”   “人哉物哉,生哉死哉,休矣。”蓝采和晃着脑袋打着身上的拍板哼着调子。   石屿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应该原本就是人,因为在他印象里,妖兽不会说这么难懂的话,于是有些兴趣缺缺地坐在一旁。   “你可愿让我为你看运?”蓝采用手指敲了一下桌板。   石屿摇了摇头,他对这些向来不感兴趣。即使知道命数运势又怎样,他并未想有何改变,所以于他而言生活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倒也是洒脱之人。”蓝采和晃着身子,一只手支在桌子上托着头,“我自风趣生死无枉,飞仙前钱财情爱不过浮尘而过,人人皆言世间无眷蓝采和,你瞧瞧那高台起高台落,人活一世就那么点事,又有何可眷。”   “索然一身脱去尘衣,跃起而升仙。其实倒也就那么回事。可这活得久了,倒觉得无趣起来。”   石屿听着蓝采和在那边自言自语地说,就坐在一旁安静的听着。   “这人间再走一遭,倒是变得我都不认得了,可也更无趣了。”   “什么才有趣呢?”石屿看着蓝采和问道。   “有趣啊……”蓝采和想了一下,而后轻笑了一声说,“以前,人们都说我挺有趣的。”   石屿低下头摸了摸獜的小脑袋,无视了蓝采和的话。   蓝采和刚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门被敲响了,石屿站起身去开门。   苏弥拎着三盒菜站在门口,看到石屿开门把菜递给他,俯下身子一边脱鞋一边说:   “来客人了?”   “恩……”石屿低声应了一句,眼神瞟到那三盒菜上,最上面一盒是上汤娃娃菜,但看到下面两盒是辣炒肉片和红烧排骨,眼睛瞬间就亮了亮。   苏弥进了屋子,看到霸占了他地毯的蓝采和,轻声啧了一下,而后脱下外袍,也坐到了桌子旁。   蓝采和看到苏弥,稍稍诧异了一下,而后倒是笑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地说:   “狮妖啊……”   “啧,”苏弥甩了下尾巴,“讨饭的。”   蓝采和倒也不恼,石屿正好从厨房拿了筷子和碗也坐到了桌前。   “多谢款待。”蓝采和接过筷子,伸手就要夹上红烧排骨。   苏弥快一步,直接把那一盒排骨端了起来,放到了石屿的碗边。然后挑了一块,放到自己碗里。   “这个年,倒未有冻死骨,可却要有饿死骨喽。”蓝采和收回筷子,看着石屿说道。   石屿抬头,把那盒上汤娃娃菜往蓝采和那边推了一下。   苏弥看到石屿的动作,眼里的笑意浓了一些,这小家伙倒也开化了些。   ——————————   吃过饭,苏弥靠着桌子打开电视点上了烟,石屿也坐在椅子上看着电视里的内容。蓝采和跟着有些好奇的跟着一起看。   “为何人都要执着于情呢。”蓝采和看着八点档电视剧,“这世间最无趣最苦难的都源于那么一个情字。”   “为什么呢?”石屿偏过头问道。   “无爱亦无恨,无期待也无所失,这世间是非那么多,人有千百万,若不执着于一个,万物皆可是你的。”   “我还记得那几年我踏歌烟柳之南,打着板子唱曲儿,他们听得高兴了就给我些铜币,我就挂在身后,一路走一路掉,有人说我狂有人说我痴,我也不做辩解,晚上找个酒家抖出铜币一吊,对月饮酒就醉而歌。”   “我看过风尘女子的千娇百媚却也听了她们信得一人后的苦歌,还有那些携手泛舟的爱侣最后别于烽火连天,你说说,这人间情爱,有何好。”   石屿抱着膝盖微微晃着身子:   “那……你从未喜欢过别人么。”   蓝采和愣了一下有些语塞,而后稍稍侧过头,说道:   “情爱琐事有何好,我怎会自寻烦恼。”   石屿没再追问,继续看着电视里八点档的爱情故事。蓝采和却不自觉的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赤足的脚,微微晃神。   是啊,这人间情爱有何好,我何故自取烦恼。   可有些事,活得久了脑子里都记不得了,身子却还忘不掉。   你答应我的那只鞋,百年已过,怎还没做好。 第14章 蓝采和(下)   ——————————   蓝采和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四海为家的生活,以地为床盖星而眠。唐朝年间正是好时候,日子安逸的时候,人人都爱听个曲儿找点乐。   他蓝采和就日日拍着板子游历四方,兴致来了就和段歌儿,也自有人跟他身后听着,再赏些铜钱给他。   世人说他痴狂说他疯癫,他却也全都不放在心上。有盏酒兴醉有粗食果腹对他来讲已经足以,夏穿絮来冬布衣,谁能奈何快活意。   那年春日里,他途经江南之地,路有老汉病重,他便取了身上的铜钱买了几味草药,自己调配后给老汉吃下,老汉半日就痊愈了。   蓝采和本想着启程去下一个地方,却不想他的举动被药馆家的幺女看到了,那小姑娘那年不过豆蔻年华,胆子却不小,常人见他穿着样貌即便听他唱曲儿也站在一步之外。可那幺女,竟就紧紧跟着他,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又一圈,央着他写药方。   “你若不将药房写给我,我便不走了。”幺女鼓着嘴,扯住蓝采和的破衣袖。   他觉得有趣,就逗弄道:   “无物自生成,无事自可圆,你若想求药方,可有什么东西与我交换?”   幺女仰着头,看向蓝采和问道:   “那你需要什么?”   “需要什么?”这个问题蓝采和倒是当真没想过,他做事全凭个心情,金银更是身外之物,还真未有什么特别需要的。   蓝采和低头看了看,忽然拍手而道:   “你给我做一双鞋子吧。”   幺女面露难色,微微低下头:   “我……我不会女红。等我学……”   “那便定下一年之约,明年今日,以鞋换药方。脚踏美人鞋,夜来不解衣……”蓝采和敲着板子哼着曲儿,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   又是一年春,蓝采和再过江南之地,到一酒家吃酒时忽被人拉住。   “你去年未与我说你脚长几寸,我怎么做鞋?”   蓝采和循声回头,眼前的是去年药馆的幺女,小丫头今年似是长高了些,可性子倒还真是未变,倒似是更泼辣了些。   他轻笑出声,那个约,若不是今日见,他早就忘了,难为这丫头还记得。   “我也不知自己脚长几寸,约莫顶得上四五个犬掌吧。”   “哪有人好端端地将自己与狗比。”幺女与他对坐,掩着嘴笑着说。   “人矣犬矣,两目一口,饥来吃饭渴来饮水,有何差。”蓝采和端着酒碗晃着身子说。   “你这人,还真有趣。”幺女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宛如新月。   “不若你就随意做吧,”蓝采和喝了一口酒,“若穿不上我便挂身上。”   “鞋子不穿那还有什么用,”幺女嗔啧了下,而后似是想到什么忽然说道,“对了,我带了纸,你踩在上面,我拿笔拓下来不就好了。”   幺女拿出一张宣纸,蓝采和赤足踩在上面。幺女拿过一只毛笔,蘸了点墨勾着蓝采和的脚边画了一圈。   狼毫笔毛扫过脚侧时有些刺也有些痒,似是春日的棉絮裹在猫爪上挠着心尖一般。   蓝采和微微垂目看着幺女,小丫头耳旁别了一朵看起来是刚摘下不久的半开的山茶花,倒似比枝上的那些更红。   “好了。”幺女拿起那张纸,收到了布包内,“明年再见时你可要准备好药方了。”   蓝采和目送幺女离开后付了酒钱也离开了。出门时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蓝采和赤足踏在地上,晃晃悠悠地哼着:   “雨来欲来,洗墨去,来年春花可还红……”   ————————————   第三年再见,烟雨连绵,蓝采和撑了把破油伞路过药馆,身上衣襟湿了大半。幺女看到他,将他叫住:   “喂,进来避避雨吧。”   蓝采和转了转手上的伞,站在雨里,笑眯眯地看着幺女:   “好一场春雨润万物,落得总角小女结发及笄,比得春花愧不如。”   幺女脸微微一红,羞恼道:   “你个痴子,便在外淋着雨罢。”   “在这雨中我可没办法试鞋。”蓝采和继续笑道。   幺女虽脸上还有些羞恼之色,却将鞋子拿了出来。   蓝采和走到药馆门口,将油纸伞放在了一旁,自己却也没进屋,就坐在门槛上房檐下拿起鞋,套在脚上,可是……   “这鞋子看来我只能挂在身上了。”蓝采和笑着指着自己的脚,鞋子小了不少,脚并不能全都塞到鞋子当中。   幺女一把抢过鞋子,微微红着脸说:   “我……我再给你做便是了,去年回家时下起了雨,纸都湿了,上面的墨晕开……”   幺女似是怕蓝采和不相信一般,还从怀里掏出了那张纸。那张纸的边缘已经有些卷着毛边,上面勾勒的他的脚印也模糊得一塌糊涂。可那张纸却很平整,只有整齐的两道折痕。   蓝采和不知为何,忽然也有了些窘意,他不知这感觉因何而来也说不清这感觉代表了什么,于是稍稍侧过头说:   “你若是要药方,我写给你便是了。”   “不行,”幺女站起身急急地说,“说好以鞋相换,那就要遵守诺言,我才不会白白拿了你的药方。我刚看清这鞋子小了几寸了,明年一定给你做好。”   外面的雨停了,蓝采和拿过一旁的油纸伞,又撑了起来。   幺女坐在门槛上,托着下巴问:   “这雨都停了,为何还要撑伞啊。”   “天不落雨人落雨,落得池水起潭水乱,我携伞一把,为己挡红尘。”   幺女歪了歪头没大听懂,但眼睛却笑得弯弯:   “这世间定没有比你更有趣的人了。”   蓝采和晃着油纸伞踏着歌走了,心里却想到:有趣……么?   ——————————   第四年,花灯初上,蓝采和提灯一盏,打着板子在桥上唱曲儿,许多人都围在他身侧,有的扔给他铜钱有的拍手叫好。原本窄小的桥显得更为拥挤,人和人都挤在一起,好不热闹。   待一曲唱完,人纷纷散去,蓝采和低头捡起一枚铜钱时,一双绣鞋踏着青石板出现在他的眼前,抬头看去,正是那幺女携灯站在了他的身前。   幺女似是又长高了些,原本圆圆的脸现下也清秀起来,脸上涂了些脂粉,在灯光映衬下到有了几分妩媚之色。   细细想来,这丫头也到了碧玉年华。   “鞋子做好了,你快试试。”幺女拿出一只鞋子放到地上。   蓝采和坐于青石板上,将那只鞋穿在了脚上,大小刚刚合适,鞋底编得也十分细致,还裹上了一层薄薄的棉絮,丝毫不会磨脚。   可——   “这鞋只有一只吗?”   “这个……”幺女微微偏过头,“刚刚听你唱曲儿的人太多了,有一只挤丢了……”   蓝采和站起身,就那么一脚穿鞋一脚赤足的站在桥上,原地转了两圈,而后笑道:   “这样倒也好,一脚棉布一脚泥,踏于山河温柔意。”   幺女也站起身,提起灯,抬头看向蓝采和:   “你今年要去哪里啊?”   “天下之大皆我家。”蓝采和背靠桥栏,看着对面水上岸边花灯起。   “你去过幽州吗,据说那里冬日落雪足足三尺厚,连人都要冻住了呢。”幺女眼睛亮亮的,兴致盎然地问着蓝采和。   “幽州自然去过,却也没有那么冷。落得雪可没过脚面,踩上去还会嘎吱嘎吱地响。等到了年儿前,家家挂起红掉钱,巷子里屋檐上满是落雪映红,倒是漂亮。”   幺女站在蓝采和身边静静地听着,一双眼睛时而因惊奇而睁得很大,时而被几句言语都得笑意弯弯,但更多的时候,那双眼睛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蓝采和。似是将他鬓间有多少根发都要看真数清了。   “这一年年的,过得也真快。”蓝采和摸着自己下巴说道。   “是啊……我都可以嫁人了……”幺女红着脸小声说道。   蓝采和听到了,却装作没听到一般,侧过脸看着河上花灯。但脸却觉得似火烧一般。这种感觉真是奇怪。   “明年,明年我定将鞋子给你。”幺女拍了拍裙摆后的土,跳着下了桥的青石阶,转过身大声对蓝采和喊道。   “来年啊……”蓝采和微微晃神,在桥上驻足很久。   ————————————   第五年,战火烽烟起,蓝采和再到江南之地,那里人心惶惶兵荒马乱。人们都背着行囊赶着出城。   蓝采和在城口转了一圈儿,本想着进去,却被人拉住:   “你个讨饭的换个城吧,这里边都空了……唉日子难过,日子难过啊。”   蓝采和站在那里愣了一会,而后打起板子,依旧是一足穿鞋一足赤脚,看了一眼城门,转身离开了:   “烽火三月烟花去,南柯梦回也寻不得,寻不得啊……”   ————————   第七年,战事平了,蓝采和秋末路过那城,倒似又有些繁华之意。   他进了城随意走着,不知怎就走到了那家药馆门口,定了定神发现,这药馆竟还在。不由得走了进去。   “这位客人,你可是需要什么。”站在台子后的是一位有些年长的男人。   “我……”蓝采和微微语塞,而后说了几味药材。   “这几味药相配倒是稀奇,”年长的男人将要包好递给蓝采和,“客人是用来做什么的?”   “前些年我用这几味药救下了一个老汉,这药馆里一个小女见了缠着我要药方,我今年路过本想将药方给她,这却没见人……”   那位年长男人脸色变了变,而后说道:   “你说的是丹儿吧,那是我小侄女……”   “是不是头两年这边起战火,他们一家都走了?”蓝采和问道。   “走了,是走了……但却再也回不来了,”那个男子叹了口气说道,“我那长兄就是个认死理的人,战火烧城了却守着这药馆不肯走,本来说把嫂嫂和丹儿送出城的,可丹儿也不知怎么了,也死守着不肯走。”   “说什么,至少过了春天再离开……”   “可连四月都没过,这刀枪无眼战火无情啊……唉……”   男人叹着气摇了摇头,蓝采和也背手站在那里,许久未说话。   “丹儿葬在城后那片竹林里了,你若是她故人,便去看看吧……这小丫头,十六那年还和我们说着待她十七就给我们领个夫婿回来,可天不饶人啊……”   蓝采和来到城外,看着竹林中那小小的一抔黄土,俯下身子坐在了旁边,将怀中的一张药方放到了一旁。   算来确也已七年,从豆蔻到桃李。本想着待这丫头嫁人那日,再拿这章药方来羞她,可似是再也等不到那一日了。   蓝采和坐在那里许久,待日头都落下山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黄土,打起板子:   “雨落春阳花不再,而今十月桂子香,踏歌几何忘经年,此去不复还今朝……”   此后数年,蓝采和依旧打板踏歌,一脚穿鞋一脚赤足走于人间,有人从儿童时期一直到耄耋之年都看过他,可他的脸却始终是一个样子。   到了后来,他在濠梁间一酒家踏歌,那日恰是春雨连绵日,他微微醉了,探出身子便跃入云中。身上的衣衫,腰带,拍板尽褪,唯那一只鞋还在脚上,就那么飞仙去了。   百年而过,做仙却也一了无生趣,想再人间走一遭。恰是冬日,本想着瞧瞧落雪映红,但却早已变了样子。   ——————————————   石屿看过电视早早地就回房间睡觉了,苏弥和蓝采和在客厅对坐。   “你怎来了人间?”苏弥点上烟,缓缓开口问道。   “天上无趣,回来看看罢了。”蓝采和倚着桌子,心里却想着,曾有个人说他最是有趣。   “这人间更是无趣。”苏弥甩了甩尾巴。   “那你为何还来。”   “可万中有一有些生趣,那便值得来一遭。”   苏弥吐了口烟继续说道:   “忘却红尘也好,生性洒脱也罢,这能活一遭就总有些意外,说不清也防不得,想做便做了,也没那么多道理……”   蓝采和微微抬目,看了看窗外,有盏灯昏黄,像极了那年她提的那笼花灯。   “明日早上我便走了。”   “打算去哪。”苏弥打了个哈欠,卧在地毯上。   “再过个把月,江南的茶花该开了,去看看。”   苏弥甩了甩尾巴翻过身子:   “走的时候轻点关门,别把里面那小家伙吵醒了。”   蓝采和也躺在地毯上,微微眯着眼睛。   我曾踏歌轻佻,看遍山花落照,也曾醉里痴语,笑对红颜年少。世间独行春日投桃,如今尔尔无聊。风里古道也好,诗歌楚楚也不得消。你若再给我山茶一朵啊,我定还你一世痴笑。   ————————   转日天才蒙蒙亮,便利店的门被打开又轻轻关上。   巷子里传来了拍板踏歌之音,久久不消——   “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   作者有话要说:   “蓝采和,不知何许人也。常衣破蓝衫……脚著靴,一脚跣行。夏则衫内加絮,冬则卧于雪中,气出如蒸。每行歌于城市乞索,持大拍板,长三尺余,带醉踏歌,老少皆随看之。机捷谐谑,人问应声答之,笑皆绝倒,似狂非狂,行则振靴……”——《太平广记》   ——————————   蓝采和应该是八仙里飞仙前记载最少也最模糊的,他的故事有好多个版本,且都没有实据,所以才稍稍脑洞了一下写了这个故事。   记载里他会一些医术,生性洒脱也曾卧于花丛中,是晚唐人,四处踏歌乞讨,面貌姣好却衣着破旧。至于戏本里钟汉离度脱蓝采和的故事我就没有结合……   这个故事是编的,编的,考据党以及元曲爱好者放过我QWQ 第15章 神于儿(上)   立了春这天气忽地就暖了起来,獜总是在门口打着转儿,一副很想出去玩的样子。   这一日阳光格外好,獜一早儿就蹲在门口,时不时小声呜呜叫着。石屿起床吃过早点后,戳了戳咬着饼干播着电视的苏弥:   “出门么?”   苏弥转过身子,打了个哈欠:   “要去买东西?”   石屿摇摇头,指了指门口可怜巴巴看着他们的獜:“它好像很想出去……”   “啧,小东西就是麻烦……”苏弥虽是这么说着,却站起了身子,抻了抻胳膊,“不远处有座小丘陵,人少,去那吧。”   “平栖山么?”石屿想了一下后说道。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反正就是西边那个。”   西边的话那确实就是平栖山了,那地方说远吧也算不得太远,可却也并不近。走路肯定是到不了,打车的话待回来时许会拦不到出租车,可带着獜也不好坐公车。   石屿看了看跃跃欲试的獜和伸着懒腰的苏弥,开口道:   “骑车去吧。”   他走近杂物间,把那辆几乎没用过的自行车搬道客厅,獜一副很好奇的样子就凑了过来打着转儿,苏弥则是站在一侧斜着眼打量着眼前的东西。   “这是什么坐骑?”苏弥用手碰了一下。   “自行车……”石屿拿抹布擦了擦椅坐和把手,“代步工具。”   “人类的东西真奇怪……”苏弥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又好奇的去摸了一下车把。   “拿些吃的。”石屿擦着车,侧过头和苏弥说,“用背包装。”   苏弥拿过桌子上的双肩包,走到货架旁,獜看到苏弥去货架一双小眼睛亮了亮,赶紧跟了上去。   苏弥伸手拿了两个奶油面包两瓶水,又低头看了看疯狂甩尾巴的獜,轻声啧了一下:   “你个小东西就会吃。”   然后伸手拿了一包火腿肠,看到旁边有一包五颜六色的东西,上面写着——“毛毛虫”?这是什么东西?苏弥拎起来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弯弯曲曲的,对着光还有点透明。   恩,放在火腿肠旁边应该也能吃吧。于是苏弥也一起塞进了包里。   回到客厅石屿已经穿好外衣,他把獜抱起来也穿上了一件小衣服,放到车筐内,将车推了出去。   苏弥搭上外袍,走出门将门带上,看着眼前的“坐骑”站在那里不动了。   石屿跨上自行车,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苏弥:   “坐后面。”   苏弥看着那又小又窄的后座,有点小心翼翼地侧着坐了上去。   石屿看到苏弥像女生一样的坐法,抿了抿嘴,却也没说话,蹬了一下脚蹬子,自行车就骑起来了。   车一动苏弥吓了一跳,一个没坐稳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结果就这么被留在了原地,平时那张懒散的脸上难得有点错愕发愣。   石屿骑出去一小段,觉得好像很轻,心中想了一下,是不是妖怪都没什么体重的。一直到出了巷口,獜扒着脑袋冲石屿身后叫了几声,他有些疑惑的停下车查看,才发现两百米开外,还站在便利店门口,一脸错愕的苏弥。   “噗嗤——”石屿笑了一下,心里想着,大狮子这样子怎么看起来这么蠢啊。   而后不由得摸了摸自己还有些上翘的嘴角,竟然真的笑出来了吗……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究竟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苏弥看到石屿的笑也愣住了,而后眼神柔和下来,趿拉着步子往石屿的方向一步步走过去。   巷子内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二人四目相对。苏弥一点点靠近石屿,半侧的阳光懒散地落在他肩上。   石屿有些发愣,心里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有些发痒却也十分柔软。他就那么静静站着,等着苏弥走来。   苏弥走到石屿身前,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径自坐到了车坐上,拿脚勾起后面的脚踏,眯着眼说了句:   “今儿天还真好。”   “恩。”石屿低下头轻声回应了一句,也坐回车座上。直到感觉后面有一只手伸过来,环住了他的腰,才说了一句,“走了。”   苏弥坐在后面,两侧的风吹过他的脸,把他的外袍衣摆都吹了起来。逆着光看过去,石屿耳侧的头发仿佛有光斑点点。   五百年前,我踏云乘风携你在身侧,脚下湖海山川皆粼粼而耀。五百年后,破铁叮当你带我踏青城外,巷口俗尘唯你熠熠生辉。   苏弥将石屿搂得更紧一些,从前面吹来的风,全是石屿的味道。   他眯了眯眼睛,轻声哼着曲儿,心里想着,今天这天儿,确实太好了。   ——————————   走走歇歇的,骑到平栖山也已是中午。正是年后,又不是周末,山上确实没什么人。   石屿抱着獜和苏弥往山上稍稍爬了一点,看四处没有人了,才将獜放到了地上。獜一下地,立马撒了欢儿一般的到处乱蹦。   石屿有些累,把包里的塑料布拿出来垫在地上,然后就坐在上面不肯动了。   苏弥很自觉的把尾巴伸了出来给石屿捏着玩,而后点上烟敲了敲烟杆提醒獜不要跑得太远。   小东西叫了两声,就自己去一边玩了。   “要吃东西么?”苏弥翻了翻包,拿出带来的面包。   石屿点点头,接过面包,拆开包装一口一口地咬着。苏弥看石屿吃面包时脸会一鼓一鼓的觉得好玩,便一手支着下巴,侧着头看石屿。   “你想吃我这个?”石屿看苏弥一直盯着自己,忽然想到好像很多猫猫狗狗的都觉得别人碗里的最好吃,便开口问道。   “啧,”苏弥扭过头,拆开自己那个面包吃了吃起来,还拆了一个火腿肠,敲了敲烟杆,想把獜叫回来。   但半天都没见到獜的身影,于是苏弥轻咳一下,喊了一句:   “宝贝儿?”   咬着面包的石屿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去哪了……”苏弥小声嘟囔了一句,而后站起身往獜刚刚跑过去的方向走了几步。结果没走出两步便看到獜呲着牙弓着身子和一条翠绿色的半截小臂那么长的一条小蛇对峙。   那条小蛇看到苏弥过来,呲了呲蛇信子。   “哪来的小妖,”苏弥嗅到了那条小蛇不大寻常的气息,伸手给拎了起来,“炸着吃了吧。”   “放我下来,”那条小蛇倒也不反抗,稍稍立起蛇身。   苏弥眯起眼看了看手上那条白玉蛇,过了一会似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   “是你啊。”   “怎么了?”石屿看苏弥站在那边迟迟没回来,放下吃了大半的面包,有些好奇的起身走过来看了看。   “是个小蛇妖,”苏弥把那条白玉蛇放到地上,按住他的尾巴,“开了化的灵蛇皮是难得的药材。”   被按住尾巴的白玉蛇似是很不满,身上映出金色的鳞纹,冷声道:   “我已不是五百年前那个蛇妖了,你若再不放手我便施法了。”   “竟也五百年了,”苏弥轻笑了一下,放开了手,“不过你样子倒是没怎么变。”   “你倒是变了,”白玉蛇看向苏弥身后的那条尾巴,“怎么,终于被哪位有眼的大人惩罚,让你连尾巴都变不回去了么。”   苏弥倒也没反驳什么,坦然的甩甩尾巴又自顾自的点上烟,“你怎么会在这里。”   “神于儿大人想要一味草药,我曾来过这边,便自清过来了。”白玉蛇盘起蛇身,身上的鳞纹也退了下去,浑身通白如玉。   “神于儿?”石屿抱住还有些敌意的獜,有些好奇的接话道。   “夫夫山的山神,”苏弥又坐回塑料布上,侧过头看向白玉蛇,“说起来,那朵花你还真找到了。”   白玉蛇的身子僵了一下,蛇尾巴尖晃了晃,声音倒是不似之前那么冰冷:   “也就是十几年前才找到的。”   “找了五百年啊,说来是久,但这一眨么眼也就过了,”苏弥低声笑了一下,卧下身子,“当初没取了你蛇皮,我倒是也积德了。”   “我修炼渡劫位仙,与你何干。”   “若非是我,你与你的大人也无法二结缘不是?”苏弥挑着眼睛,吐了一口烟。   “……”以前他只知眼前这家伙虽为上神却懒散无不问俗世,原本在这遇到他就很意外了,现下发现这人脸皮越发的厚,他就更加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其实细细想来,这人虽说出的话听起来是厚脸皮,但也有几分道理。 第16章 神于儿(下)   ——————————————   五百年前它还是一条未开化的白蛇,游于山林间,那个时候只是根据本能捕食饮水睡觉,每日都是如此。   第一次遇见那位大人时,他正在捕捉一只受伤的雀儿,那位大人忽的从树上落下,将那只雀儿用手护住,他本能看到有人与他争夺食物,就一口咬了上去,似还将那位大人咬伤了。   可那位大人也不恼,笑着将那只雀儿送回枝头的窝里,又将他拎起盘在他手臂上,带他飞上枝头。那竟是一窝小雀儿,刚刚被他捉住的大约是这些小雀儿的妈妈。   那位大人用指腹摸着他的头说:“你瞧,母雀即使受伤也要去为孩子觅食。你这条小顽蛇便放她一次。世间福报恶报相因果,来日许也有福报于你。”   他那时还听不懂那位大人说的话,只觉得头顶不断摩挲的指腹很柔软很舒服,想将整个身子都缠上去的那种舒服。   后来那位大人将他放回地上,又给他留了些果子便离开了。他还记得,那些果子是他吃过最甜的。   那位大人走后的第二日,其实他又看到那只伤势未愈的母雀下树捕食,他知道若是他趁机偷袭一定可以将那雀捕到,可他在草丛里看了许久,总是想到那窝小雀和那温暖的手指。   不知怎么,他竟第一次觉得心里一颤,便转身离开了。   而后许久他都没再见过那位大人,他依旧捕捉一些鼠或雀,但若是恰是碰上雌兽或者出生不久的小家伙他总是会犹豫着放走。   连他都说不清这究竟是为何,到很久之后他才知晓,那其实是慈悲怜悯之心。   有一次他正在林中捕食,结果忽然就被人抓起,那人正是苏弥。那个时候的苏弥外表倒是比现在看起来精神一些,头发要更长一些但还算整齐,低低的用一个朱砂坠绑起来。   苏弥捏着他的七寸把他拎起来,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笑了一下说:   “竟是条半开化的灵蛇,今日运气还不错。”   他虽不知苏弥所说“运气不错”究竟是指什么,但他潜意识就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些危险,可被捏着七寸又逃窜不得。   就在他有些发慌的时候,忽然一道声音传来:   “苏弥大人,今日怎么来这凡界了。”   苏弥稍稍转过头,“我的烟草叶用完了,来这边找找,碰到条灵蛇正好捉了可以取皮做香。”   他听到苏弥竟是要剥他的皮,于是更加想挣脱,结果一探头就看到了与苏弥说话的竟是那日那个人。   神于儿也看到了,表情稍稍有些诧异,但很快又有些了然,便笑着对苏弥说:   “这条小蛇与我有几分缘,不若你便放了他吧。”   苏弥一手捏着它的七寸,看向神于儿说:   “放了他也可以,不过想请山神大人帮我一个忙。”   “请说。”   “我在寻些东西,若大人见到可否告知我。”   “自然可以。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苏弥笑了一下,“许是一物,许是一兽,也许是妖或人,但一定硬邦邦冷冰冰的,可内里又当真十分有趣。”   “可有何气息可寻?”   “这个,”苏弥将一个小纸包递给神于儿,又将他一并放到了神于儿肩头,“那便麻烦大人了。”   他脱离了苏弥的魔掌,赶紧在神于儿的肩头盘好身子。   神于儿打开那纸包,他探头看了看,里面却只有一些细碎的粉末,可神于儿雀有些讶异道:   “这是……”   “大人知晓就好,许是不大好寻,若是碰上了,请告诉我。”苏弥微微颔首,又挑起眼看向他,“进些日子我都住在冚山,若是烦闷了可以来找我。”   他吐了吐蛇信子,警惕地看着苏弥,刚刚这人还要剥他的皮,他有多想不开才会去找他。   待苏弥走后,神于儿将他放到掌心。。   其实他们蛇还是挺怕热的,但那双手虽温暖却不会烧灼,第一次觉得暖烘烘的地方也蛮好的。   他用头蹭了蹭他的指腹,他看着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果然这世间一切都是因果而为,因我你舍了一次食,也因我免了你成为他人口中食。”   “你这小蛇竟短短几日就有些开化了,倒也是个有灵性的。”   他下意识就紧紧缠上了神于儿的手臂。神于儿的云袖很滑,要勾着尾巴才能不让自己掉下去。   他没有手足,也无表情,那时刚刚开化连话都无法说,只能那么表达亲昵。   神于儿那几日都将他带在身上,摘了果子就用袖子兜住,他盘在肩头,有一些小果子神于儿摘下后会直接喂食给他。其实果子哪有肉好吃啊,但那些果子似乎就格外好吃。   神于儿似乎很爱花草,每日踏林山间看到花都会蹲下轻轻地闻一闻,而后脸上会露出十分安逸欣悦的表情。   晚间的时候,神于儿伸手指着天空,与他说着那些星宿,大部分他都忘记了,可他记得趴在神于儿胸口向上看去时,那双眼中有山风有星辰有林木飒飒,他觉得山中最漂亮的东西,不对,是世间最漂亮的东西都在那眼中。   他听苏弥喊神于儿山神,他便以为神于儿是这座山的神,会一直在这山中与他在一起,可有一日他还未睡醒,便感觉到那柔软温暖的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头。   神于儿说:“我走了,有缘的话还会再见。”   他睁开眼,看到神于儿已缓缓乘云飞起,左膀右臂各有一条巨大的灵蛇盘踞,那时他虽还不懂修为却也感觉到那些灵蛇有着他所不及的力量。”   那些蛇可真漂亮啊,鳞纹色彩斑斓,即使不对着阳光也有很耀眼的光芒。且蛇身上都有各种装饰,都是他未见过的。   那位大人就那么走了,那双眼里有江渊山川可却没有他。他早该知道的,他这样的顽蛇怎么配与他比肩呢。   那之后他四处找寻,听了好多关于那位大人的传说。   那位大人大人出入时都会伴随十分美丽耀眼的光芒,所主宰的江渊上日行千帆,包纳的山川黄金满山碧石如毛,还可和天神沟通。   还传闻,神于儿时时都在关心着人界的君王,若是君王执政有方他便会现身并护佑君王,若是昏君他就让江面常年风浪山上金石不生。   偶遇凡人时,他虽不言,却也会褪去衣袖来向人表明哪一条路比较安全,他所管之处,若非恶人,都不会有人因天灾而伤亡。   他日日想着那位大人,开始自行修炼,他觉得神于儿一定是这世间最好的神,于是他暗暗决定一定要找到这世间最美的花送与那位大人。   他问了许多山中活了许久的妖,他们都说这世间最美的花定是神木所开的若华,可却也从未有人见过,也不知改去哪里寻。   他忽然想到苏弥,虽是有些不愿可终究还是去了。他在冚山找到苏弥:   “你可知若华开在何处?”   苏弥看到他似是有些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那有些懒散的样子:   “怎么?不怕我取你蛇皮了?”   “你答应过那位大人的。”   “啧,”苏弥没再为难他,坐起身说,“若华为神木所开之花,我只听闻是开在严冬且是最寒冷之处,几百年才会开一次。”   “谢谢。”   “这世间许就那么一两个人见过,你真要去寻?”   “这有这样的花才配得上那位大人。”   “呵,”苏弥低笑一声,“倒也是个痴物。”   他稍稍摆了摆蛇尾表示感谢,便离开了,踏上了寻找那神木之花的路。   ——————————————   “所以,那之后你找了五百年?”   “恩,”白玉蛇点了点头,“我找到那神木用了两百年,但等花开等了快三百年。”   “不过后来,终于还是等到了,若华花当真是漂亮。”   “我用灵力护着不让那花枯萎,去到夫夫山,送给了神于儿大人。”   “那位大人说什么了么?”石屿问道。   “他说啊,”白玉蛇听到石屿所问,微微低下头,语气似是一下就柔和了下来,喃喃道,“那位大人说‘这真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花了。’”   “他将我放在手心,那双手的温如一如最初那般温暖,他问我‘你可愿留下与我共护这夫夫山?’,我自然是愿意的。”   “从那日起,我便成了他右耳上的白玉环。”   “我与他共同御风空中看看下面的江河湖海,”白玉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明明蛇并没有什么表情,可石屿却觉得白玉蛇那双眼中满是笑意,白玉蛇说,“那满是星辉的眼中终于也有了我的影子。”   只因那有些温热的掌心,就动了心也赴了劫。五百年后,终得善了。   白玉蛇看了看天色也不早了,便看向石屿道别道:   “我先回去了。”   石屿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苏弥倒是开口道:   “若是无趣了,还可来找我。”   白玉蛇从嗅到石屿气息的时候便知道,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和苏弥给神于儿大人的那包粉末的气息相同。他自然知道这就是苏弥一直在找的人,所以即使看到苏弥那不伦不类露着尾巴的样子也没点透。   “我会转告大人你已找到了。”白玉蛇临走前向苏弥说道,而后便消失在林间了。   石屿有些奇怪地问道:   “找到什么?”   苏弥扭过头,甩了甩尾巴:   “几种烟草叶而已。”   石屿倒是也没多说,看着白玉蛇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开口问道:   “其实若是一开始他便去找那个大人,或许也会被留下吧,为何要花五百年等一花呢。”   “他等的不是花,”苏弥吐出一口烟,“这世间万事单靠一个缘字是无法成全的,他等的,是他与神于儿缘后之份。”   “五百年……好久啊。”石屿似是自言自语着。   “若是有着挂念,便一点也不久。”   “缘分啊……”石屿忽然抬起头问道,“那你和我呢?”   苏弥微微顿了一下,而后转过身,懒散的打了个哈欠拿起一旁的背包,走到石屿什么摸了一把他的头发:   “是缘也是分,走吧,回家了。”   石屿轻声嗯了一下,站起身。有些手掌的温度,真是温暖却不灼热得刚好啊……   ——————   晚上回到便利店,苏弥想着早上放进包里的那包奇奇怪怪的东西好像还没吃,于是伸手掏了掏,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苏弥挠了挠头发,也没在意,便又卧回地毯上看着电视了。   而此时平栖山上,一个人俯身捡起草丛里的一包东西,拿起来对着月光看了看,又闻了闻,而后抱在怀里,小跑着进了林子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神于儿居之,其状人身而手操两蛇,常游于江湖,出入有光。——《山海经》   (山海经中神于儿所在的山,真的就叫夫夫山,不是我编的QWQ也没有别的含义QWQ) 第17章 河伯(上)   元宵节前一天,驺吾终于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还给石屿和苏弥带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纪念品。   獜看到驺吾兴奋地扑了上去,小尾巴在身后疯狂地甩来甩去。   “呀~宝贝儿啊,想不想我。”驺吾把獜抱过头顶,而后自言自语道,“欸……是不是变重了?”   石屿摆弄着手上驺吾给他带回来的纪念品,是一个玻璃的水晶球,里面是一只上下浮动的海豚,里面还有一些白色类似雪花一样的东西。倒也十分漂亮。   而苏弥手上则拿着一个……海豚帽子……帽子前面是海豚的头部,短吻处突出,上面有两个眼睛。上部做出了背鳍,尾端还有一个海豚尾巴。   “这什么东西?”苏弥有点嫌弃的用手拎着,问向驺吾。   “是个帽子啊~”驺吾有点兴奋地说,“我和大黄去了水族馆,里面的海豚真的好可爱,然后给你们挑礼物时看到这个,我觉得特别适合你。”   苏弥拿着那顶帽子晃了晃,本想随意扔到一边的,结果一侧头对上了石屿那似乎有点期待的眼神,轻声啧了一下,就把帽子套在了头上。   恩……石屿看了一眼就把头扭了回去,大狮子带着个帽子有点蠢……   苏弥倒也没在意,也没摘下来就窝回地摊上:   “赶紧带着你家小东西回去吧,这小玩意闹腾死了。”   “怎么会,”驺吾把獜抱到自己眼前,亲了一口,“我家宝贝儿最可爱了,他没嫌弃你这个邋里邋遢的糙大叔就不错了。”   “啧。”苏弥背过身,表示不想和驺吾继续说话。   驺吾倒也没继续和他呛嘴,把东西都收好后,抱着獜对石屿说:   “小石屿,我就先走了哦,改天再来找你们玩~”   石屿点点头,把门打开,獜似乎有点不舍地舔了好几口石屿的手指,最后呜呜叫了两声才埋回驺吾怀里。驺吾出门后,和石屿摆了摆手,就顺带将门关上了。石屿的手还落在门把手上,微微晃神。   手指上还有被舔舐时轻微的潮湿和柔软,獜其实也就那么小小一只,可这忽然走了,却觉得屋子里空了许多。   这种感觉……是不舍么?   苏弥不知何时站到了石屿身后,一手摸上他脑袋,一手将刚刚关上的门又打开,往外迈了一步。   石屿下意识地伸手就拉住了苏弥的袖子,而后很快又松开了手,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慌张和不安,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并不舒服,可却又格外的真实。   苏弥没有说话,只是拉住石屿还未完全落下的手腕,将自己的袍袖口的边缘放在石屿的掌心,用另一只手将石屿的手指一一扣上,让他抓紧自己的袖口。   苏弥站在门口,一手挑着烟杆,歇靠在门框上,眯着眼嘬了一口烟:   “下一个,该是谁了呢?”   ————————————   情人节这天,路上的人明显多了,路边的商家纷纷摆上鲜花巧克力招揽生意,就连石屿都难得进了一箱巧克力礼盒,然后在窗口立了一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   “巧克力礼盒。”   苏弥拿了一盒,坐在客厅拆开包装一颗一颗吃着。   “这西洋糖果倒是好吃。”   石屿转过身子,看着拨着糖果的苏弥,从货架上翻了翻,找出一包散装的巧克力拿到客厅放到苏弥面前。   “也是给我的?”苏弥拿过巧克力。   “恩,这个便宜。”石屿言简意赅地说道。   苏弥甩了甩尾巴,倒也没在意,从袋子里拿了一块拨开扔进嘴里嚼了两口:   “味道也差不多……”   石屿很少吃这些东西,但看苏弥吃的那么起劲也拿了一块放到嘴里,有点苦味可吃到最后在嘴里却甜腻成一团。于是小声自言自语似的嘟囔了一句:   “好甜。”   就在石屿还觉得口中被一堆甜腻的感觉包裹时,苏弥稍微侧过头,伸手摸到了石屿的嘴角,拿拇指蹭了一下而后放到自己嘴边拿舌头舔了一下:   “是挺甜。”   然后又把头扭了回去,继续玩着手机。   而石屿保持着抱膝的姿势愣在了那里,看着苏弥背对着自己的脑袋,也不知道脑子里应该想些什么。这种感觉,真的好奇怪。   就在石屿还在发愣的时候,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敲玻璃的声音。石屿起身往窗口走去,拉开玻璃窗:   “您好,请问……”   “你可是开了阴阳眼。”窗口外的人一把拉住了石屿的手腕。   石屿微微施力想抽回自己的手,但那人的力气还挺大,死死的扣住石屿,继续开口道:   “我只是想躲个人。”   “我不会法术。”   “我……你先让我进去就是了。”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焦急,手上的力道又大了一些。   正在石屿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一个熟悉的烟锅敲到了那扣着石屿的手上。然后就听到窗外人一声惨叫:   “是谁,胆敢伤本……”   “疼吗,”苏弥手上拿了一小块白脂膏,点在了石屿有些发红的手腕上,又拿烟杆敲了敲窗外的台子,“有求于人,便不论神魔妖人。你若不懂这道理,还是请回吧。”   外面的人不再说话,过了半晌才开口道:   “是我一时情急,失礼了,我不会伤了二位,只想找个地方暂躲一下。”   苏弥没说话,石屿则是开口道:   “正门在侧面。”   石屿开了便利店的大门,门外的男人样貌即使只是一瞥都算得上为之惊艳,一身红衣加身,一头银发披散在肩上,一双眼睛微微上挑,瞳孔为琉璃色,稍稍靠近便可闻到水清之香,说不出的风流韵味。   男人走进来,完全没有了一开始有些跋扈急躁的样子,反而显得有些拘谨,站在鞋架旁有些不知所措。   石屿拿了一双拖鞋放在他的脚边,便又坐回窗口前,等着有客人来买东西。   苏弥也晃晃悠悠地坐回地摊上,那个男人这才真正看清苏弥的脸,小小地惊呼了一下:   “你不会是……”   “我叫苏弥,借住在这的狮妖。”苏弥背对着石屿的方向,稍稍点了点手指,对面的男人眼睛睁大了一下,瞬间没了声音。   石屿听到他们的动静,稍稍回过头,就看到苏弥侧卧着身子甩着尾巴,那个男人坐在那里闭着嘴巴。   红衣男人看到石屿不再看这边,摸了摸自己的嘴巴,指尖微微亮光比划了几下,才能开口,低声道:   “你怎么在这里。”   “这有吃有喝,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苏弥打了个哈欠,“倒是你,没想到河伯也有怕的人了。这般狼狈慌张的样子,我若不在这里还真见不到。”   “还不是那个海若……”   “呵,”苏弥低笑了一声,“稍有些耳闻的都知道,河伯冯夷自望洋兴叹后便日日追着海若跑,那黄河入海处都要都翻出花儿了。”   “我才没有……”冯夷脸上有了羞恼之色,掌中不自觉地就聚气。   苏弥拿烟杆打了下冯夷的手腕,而后收手点上烟:   “这儿的东西弄坏了,你赔不起。”   “不过是一所人间的破屋子罢了,有何赔不起的。”冯夷偏过头,有些恼意。   “于你而言,这是间破屋子,可于我而言这是我容身所栖之处,”苏弥缓缓吐了一口烟,“海若之于你之上,不是因那海广于你的黄河。即便有一日,你们二人对调,你依旧比不上他。你若无珍视他人之心,站在他面前时,便永远都只能望洋兴叹。”   冯夷坐在桌子旁,摆弄着自己手腕上的白贝,抿起了嘴。   ————————   他生前本就不屑于俗世,为求仙道便日日服食水仙花露,样貌也就变得更为俊美,结果第九十九日却在渡河时掉入水中,溺水而亡。仙道见他修为本已快满,就干脆让他成为管理黄河之神,世人皆称他为河伯。   他的水宫于黄河之下,珍宝无数加顶,白日间他心情好了就乘白玉龟游于黄河之上,四处景色皆映入眼,涛涛江水翻滚而来两岸青山猿鸣相映。若心情烦闷了,便手起水落,看那黄河汹涌淹没山川河道,将那些琐碎之物都淹于这河水之下。   世人皆说河伯性格暴戾,阴晴难定,但那些人虽是抱怨可却又年年卑微的献上贡品。他向来任意为之,这黄河都是他的,又有谁可阻拦他,又有谁会不臣服于他。那时他便觉得,自己便是这世间最大的水神,无人可比。   可有一日,他听到有人说,北海那才是真的大,即便是几条黄河都无法将其注满。他听过之后只觉得嗤之以鼻,这世间怎会有比他伟大的水神。   秋日到了,雨水绵绵,黄河水涨的更高了,两岸相望牛羊不分。他笑着划起水浪,踏于其上,俯视那些支流水潭一一被他的黄河所吞并,只觉得心里一阵满足。这时他想起了曾有人说到的那北海,兴致起了,他便想乘龟沿黄河东去,去瞧瞧那一定是小的可怜的北海,而后再好好嘲讽一番。   可到了北海临界处,眼前的景色让他一时间语塞不已。   海面虽风平浪静,只有风过时微波粼粼,可这水天一色的广阔是他从未见过的。而那深得探不到底的大海,此时虽静如婴孩,可他知道,哪怕是阵风卷过,便会是惊涛骇浪,力量强大不可测。   他稍稍叹了一口气,忽的觉得自己在这北海面前真是只能望洋兴叹。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却有一个有些一本正经但却十分柔和的声音喊住他:   “既已来了,可愿让我带你游赏海上?”   他回过头,在海面上立着一人,那人一身蓝衣,麟纹掩于皮肤之下,但在阳光下却浮出异样的色彩。手中握一白玉,身上不加装饰。   人人皆说河伯冯夷俊美无比,他自己之前也是如此认为的。可当这人连同他身后的那片汪洋都映照在他眼中时,他便笃定,这世间再也没有比眼前这人更好看的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可看一人看得如此痴迷,过了半晌他才缓过神,微微挑起眼睛,开口道:   “你叫什么?”   “在下海若,是掌管这片海域之神。”   “我是冯夷,不过世人都叫我河伯。”他从白玉龟上走下,一手挑浪一步步走向海若,直至走到他的面前,忽的不再施展法力,任自己从空中向大海落去。   海若看他落下,情急之下一把将他搂入怀中,反应过来后又觉得不妥,将他微微放开,只是拉住他的手臂。   冯夷却用另一手拉过海若的手腕,在上面轻轻落下一吻:   “若是你的海,溺死其中我也甘愿。”   然后他便看到海若脸色变了变,却依旧没有放开他,只是把他往上提了一下,而后伸手召了一只贝将他放在上面。   冯夷坐在贝上,笑了几下,琉璃色的眼睛都随之变得更加通透。他一条腿微微抬起蹬着边缘处,露出小半截小腿,脚腕上的铃铛也随之响了两下,抬起头看着海若说:   “那便带我好好看看你的这片海吧。”   这里的风都有你的味道,可能连那只白色的鸟都曾落于你的肩头,虽然我知道,时间还长,几百年几千年这片海都还在,你也会一直在。可现在,我依旧迫不及待的想看看海,更想看看你。   有些事情啊,还真是奇妙。 第18章 河伯(下)   冯夷自那日之后,总是想到那人的样子。他妄为惯了,想要什么自然就要得到,于是便天天的在北海的入海口乘着白龟,时而翻起水花儿,时而刁难一下从此处出海的人。   每每直到海若出来,微微蹙眉说:   “今日有何事?”   冯夷才会站起来笑着说:   “来看看你啊。”   是啊,我能有什么事,这入海处就连水下哪里有块水晶石,哪块石头有个缺口我都记清了,日日看的风景都是一样的,其实海若的样貌每日也都是那样,可怎么办呢,无论如何都看不够这个人的样子。   光是远远的看到他踏浪一跃都足够做一宿璀璨的梦。   连冯夷都不记得自己究竟在北海看过多少日潮起潮落,他觉得海若一定也不是真的厌烦他的,有时他久久不见海若出来,就在海上随意起乐,一曲下去就能听到似是从很远很深的地方传来隐隐绰绰的歌声,那歌声断断续续大多数词句都听不清,可冯夷却记得一句: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每每海若唱至这里,冯夷都会笑着眯起眼睛,心里思衬着,若是我拱手离去你会携白玉送我吗,鱼游身侧水波相欢。我踏过的山河定然都是你的歌。   有一年黄河两岸洪水泛滥,冯夷向来是不愿治理水患的,天地有道顺其自然,生死贫富不过都是天道轮回。但有一日,他刚刚醒来,便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黄河之上呼喊着他。那个人喊:   “河伯。”   冯夷出水,看到海若御龙在他不远处。一时间他竟有些羞愧,那人御龙在自己这小小的黄河上竟显得这河道狭窄不已。   “河伯。”海若又唤了一生。   “你可是也想见我了?”冯夷将一头银发随意束起,挑眼看着海若,“你若是想看我,下次直接去我水宫找我便好,我定让你看个够。”   “黄河两岸洪水泛滥,你可施以援手?”海若似是没听到冯夷所说一般,一本正经地说道。   冯夷眼底有了些恼色,于是便干脆坐在白龟上,扭着头不肯理海若。   海若稍稍叹了口气,飞到冯夷面前:   “纵然灾福有常,可你看那岸边多少人死于这洪水之中,庄稼农田也都淹掉,你驻于这黄河几百年,难道对这两岸生灵没有怜悯之心么?”   “我为何对其有怜悯之心,”冯夷站起身,“我是这里的河神,黄河之水是涨是退本就凭我高兴,今年雨水本就多,又不是我要淹其村庄乱其收成,你若是想说教,不如去训斥雨神。”   “我并非想说教,”海若又上前一步,靠得冯夷更近了些,“我也听闻河伯喜随心而行,但这黄河及两岸也是你的栖身之所,我想你也是喜这里的。既是喜,那便应好好守护,若有一日这里成了穷山恶水之处你又要去到何处呢?”   “哼。”冯夷有些赌气的不肯听,原本心心念念着这人,终于待他主动来找自己了,可一上来就净说些大道理还要自己治水患,真是无趣极了。   海若看到冯夷听不进去,叹了一口气,轻声低喃了一句:   “冯夷啊……”   如同某种咒术一般,这世间美妙的歌声琴乐他不知听过多少,情爱之言也早就嗤之以鼻,可这人就是简单的在身侧喃着自己的名字,怎么就如此勾得心尖都在发麻呢。   他喊他,冯夷。   只两个字,他便愿沉溺其中。   于是他化为原型,两腿化尾卷水与山齐高,将两岸倒灌之水都卷于其中,两只手也划下法阵疏通周边河道,而后将卷起的水一路东引至海,所需力量之大连他脚踝上那日日带着的铜铃都震碎了,到了入海口后才甩尾将那滔天巨浪落于海中。   待做完这些后,冯夷连恢复人形的力量都没了,往日打理得柔顺的银发也乱糟糟的贴在脸侧,他穿着粗气卧在龟背上恢复着体力。   可这时海若却偏偏跟了上来,俯身跪于他的身侧。   冯夷自觉狼狈,此时样貌又落魄不堪,于是将脸死死地埋在臂弯里不肯露出来。平日里海若见他已是一副淡然的样子,现在这幅样子若是被瞧去怕是更觉得自己不堪吧。   可海若却一直在冯夷身侧,过了半晌,冯夷感觉有一双手轻轻撩起他的头发,以指为梳,轻轻拢着那杂乱的长发。动作真是温柔极了,连被海水沾染而搅在一起的发丝都被轻轻揉捻开来再一一梳通,像是生怕弄痛他一般。   冯夷悄悄侧过一点头,偷看身侧的海若,却不想一下子就对上了海若那双眸子。   海若与他对视的那一刻,露出一个浅笑,那双为他打理头发的手也贴上他的额头轻轻摩挲,又用手指勾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扳过来,用衣袖将他脸上的水滴一一擦去。   冯夷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可与这人离得那么近。这人的手在他的脸侧,这人的眼睛里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人皮肤下若隐若现的纹路和脖颈上的一颗痣。   “你很厉害。”海若为冯夷擦拭后,稍稍退开了身子,拉过冯夷的手以自己的手上覆上,“不过以后还是慢慢来,不要一下施力过猛。”   冯夷感觉有一股灵力缓缓注入自己体内,但他更多地是感觉到海若比自己稍微宽大一些的手掌正紧紧与自己相合。海若的手有些凉,却十分舒适,连同他的灵力一般温和舒缓。   灵力输送得差不多了,海若想收回手,冯夷一下就将那只手抓住,看着海若的眼睛说:   “我有一日,定会与你比肩。”   冯夷本以为海若会和以往一样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却不想海若虽松开了他的手,却轻声“恩”了一下,而后轻抚上他的鱼尾:   “可以变回人形了么。”   被摸到鱼尾的一瞬间,冯夷下意识地甩了一下尾巴,脸色有些不自然的红了起来。这这这人难道不知道就算是尾巴,那也是自己的下半身吗,这和直接摸大腿有什么区别啊!   但想了一下,那双手若是在自己的双腿上游移……冯夷脸红得更不可自已。   “怎么了?”海若抬头看到冯夷脸色不大自然。   “没……没事……”冯夷深吸了一口气,赶紧把尾巴变回了双腿。   “果然碎掉了……”海若自言自语一般说了这么一句,又抬起头说,“三日后,我去你的水宫找你。”   于是冯夷刚刚有些褪去红晕的脸又蹭得一下红了起来。   海若倒是没有多说,看冯夷已经没什么大碍便起身离开了。   三日后,冯夷一大早便起来不知挑了多少发冠,把水宫内的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折腾了一个早上,才卧回自己床上,可等啊等啊过了正午那人还没出现,冯夷想着许是北海的事情也很多吧,那么一大片海呢那个人又那么认真肯定要忙好久。   可到了傍晚,那人还是没来,冯夷想着许是路上耽搁了吧,听说那个人看到一条浅洼搁浅的鱼都要救一下,真是个呆子。   吃过晚饭,冯夷出了水宫在水面上徘徊好久,想着我就在这迎接他一下好了,万一那个人找不到我的水宫怎么办。   可到了入睡前,冯夷还是没看到那个人。真是个骗子,再也不要听他那些大道理救什么生灵百姓了,明日后日大后日我都不要见他了。   冯夷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索性用枕头捂住了头。   子时将至,冯夷闷着头忽然感觉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脚裸,一下子翻身而起,便看到那人侧坐在他的床榻旁,手上似是拿了一个东西。   “抱歉,”海若轻声道,“我来晚了。”   冯夷假装打了个哈欠:“你不说,我都忘记你今日要来了。”   “你若是要睡了,我明日早上再来。”海若起身要走。   “走什么,”冯夷坐起身子拉住海若的衣袖,琉璃色的眼睛带了些媚色,拉长了语调说,“海神夜访我这水宫,可是想我了?”   海若又坐回床榻,将手上的东西放到身前:   “那日你的铜铃脚链碎了,我给你拿了个新的。”   冯夷将那条脚链拿起看了看,上面是一块白玉,单是拿在手中便感觉到身子舒适许多且灵力充沛,加之那白玉虽通透可却又如水波一样变化着浅浅的纹路,这般仙石冯夷虽不知原本供于哪里,但定是不易得之物。   原来他是给自己去找这个了啊……冯夷抿了抿嘴,以免自己的嘴角上翘得太明显。   “不喜欢么?”海若看冯夷半晌没说话,开口问道。   “一个破玉石而已。”冯夷别过脸。   “那我再去给你换一个。”海若说着还真要将那灵玉拿走。   “谁说我不要了,”冯夷一把抢回那脚链,“反正装饰而已,带什么都差不多。”   “那我给你带上?”   冯夷伸出右腿,海若轻轻地握住他的脚跟处放到自己的腿上,而后俯下身将那脚链系在冯夷纤细的脚裸处。又调整了下位置,才松开手:   “好了。”   细微的摩擦感让冯夷身子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耳尖都有点泛红,还好水宫晚上灯光昏暗连那人影都是暗色的光晕,夜来不休灯昏黄,谁人心事不可知。   海若站起身,微微颔首:“我便回北海了。”   冯夷没有说话,兀自埋进了被子里。知道听到那人脚步声渐远,才将灯又打上一盏,映着那灵玉格外好看。   当然好看,因为是他送给我的呀。   自那日后,他和海若的关系似是又近了一些。他依旧是隔三差五就去入海口翻着浪花儿,琵琶古筝笛子箜篌换着来,海若有时见他闹得狠了便出来,他勾着嘴角,收起那些东西,也不搅弄水了,直直地走向海若,有时伸臂攀在他的坐骑上,有时用坐在白龟上露着大半截腿在他眼前晃荡,   直到海若轻叹一句,有些无奈的喊一句冯夷,他才作罢。   而那黄河两岸倒也安生了几百年,起初海若还会亲自来说,而后送上礼物。到后来冯夷自己将洪水治好,就跑去缠着海若直到海若拿出他满意的礼物才罢休。这一晃竟也又是几百年。   ——————————   可今日——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跑出来了?”已是晚饭后,石屿抱着牛奶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地瞥向一直闷着声的冯夷,而苏弥在玩够了手机后终于开口问向冯夷。   冯夷抿了抿嘴,闷着声说:“昨日有船从我水宫上过,抛的东西把海若送我的一件衣服刮坏了,我本来只想给他们添点麻烦了,结果没控制好力度,那个船翻了……”   “我不想听海若讲那些大道理,可他肯定很快就会知道了……”   “你若真不想听道理,封了自己耳朵或者他嘴巴自然听不到了。”苏弥打了个哈欠。   “不是……”   “你怕他生气?”坐在一旁的石屿开口道。   “我才没有怕他……我怕他做什么,他不过也就是个海神……”冯夷辩解道。   “那……”石屿想了一下,“你怕他不理你?”   “我……”冯夷本来声音还挺大,一下子就蔫了下来,“我……我没有。”   “恩。”石屿点点头,却也没再过多说些什么。   “还有糖么?”苏弥点起烟问道。   石屿看苏弥身边那一袋子已经空了,起身走向货架,打算再去拿一包。然而刚刚走到货架就听到客厅先是“咚”地一声,然后苏弥说道:   “有人来了,开个门。”   石屿转过身,看到冯夷侧倒在地上似是睡着了,而苏弥一边收着烟杆一边站起身。   石屿走到门口,打开门,苏弥用烟杆敲了敲外墙,不一会一道人影就出现在石屿眼前。   “进来吧,”苏弥点上烟,“刚才的话你应该也听到了。”   “抱歉,叨扰了。”门口的男人有些歉意的看向石屿。   石屿摇了摇头,这才打量起眼前的男人。眼前的人长得确实也十分俊美,但比不上冯夷。身上一身蓝衣,露出的手背上有像是图腾纹身一样的纹路可那纹路却像是活的一样,随着呼吸的起伏忽明忽暗。   “人在那,”苏弥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冯夷,“你把人带回你海里吧,搁这占地。”   海若跨步上去,将躺在地上的人揽入自己的怀中,让他窝在一个舒服的位置,眼底有些无奈道:   “他是河伯,自然是要回黄河中的。”   “啧,几百年了,黄河水都不知流入你那里多少,怎么你们二人还分得那么清。”苏弥靠在墙上,嘬了一口烟。   “我又怎不知他这几百年的心思,可我不能啊……”   “你不喜欢他么?”石屿从货架拿了巧克力递给苏弥,自己坐在了海若对面。   “怎会不喜欢,只一眼,他便让我再也忘不去,”海若眼神柔和下来,拨去冯夷眼前的碎发,“这个人啊,明明容易害羞得不得了,却还总是装着样子来撩拨我。”   “来讨礼物时倒是坦然,跟小孩子似的,真想把好的都给他。”   “我的海宫都搬到了入海口,每日他一来我就能看到。”   “他弹奏什么都那么好听,我有时想多听一会,都舍不得出来。可又不能让他等太久,要不然他就该翻腾浪花儿了。”   “这人啊,定是最好的了,我怎会不喜欢。”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石屿歪了下头,他不知道最喜欢是什么感觉,但他知道有话不说的感觉很辛苦。   海若苦笑了一下:“这个人那么好,可我却不一定会是他所需要的。”   “他总是不服输,得不到就不甘心。这么多年,他追着我,许就是不甘心罢了。真正得到后,或许他会更加失望。到时以他的性格,黄河怕是又要大乱。”   “其实我也知道,让他死心或许也好,可我却也舍不得……我总想着再拖一日吧,明日再见一次吧,这一拖竟也磨过了这么久。”   一旁的苏弥,吐出最后一口烟,眯着眼看向海若:   “你是不是忘记,他是河伯了?”   海若愣了一下,说道:“我自然知道他是河伯。”   “河伯狂妄,自大,喜玩乐,肆意妄为从来都随心而行,可他现在竟也会只因失手打翻了一艘船而自责不已,害怕不已。”   “他生性使然又为神明,脾性是改不掉的,可这千百年与你共度,若只因一个不甘怎会做至如此。”   “他再过千年估计还是学不会爱民悯生,可他也因一个情字,行善护佑。这是他的轮回因果,也是你的。”   “你本就护佑一方,你若信他便成全了他一个痴情,若不信你们也依旧会替天治水。”   “于天道而言结局都是一样的,天道因果之事,你何须操心,你的选择只关乎他而已。”   海若听过苏弥的话久久未言,过了半晌才低下头,在那熟睡之人的额头落下一吻,随后起身将他抱起,对苏弥说了句:   “谢谢。”   石屿拿了一盒巧克力礼盒,放到被横抱起的冯夷的肚子上,看着海若说了句:   “情人节快乐。”   海若愣了一下,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情人,情人……这个词真是美好啊。   海若踏出大门,转身看到石屿和苏弥都站在门口,轻笑了一下说了句:   “情人节快乐。”   而后纵身飞起,消失在黑夜中。   石屿还有些发愣,苏弥伸手揽了一把石屿的头,打着哈欠说:   “睡觉吧,小情人。”   石屿抿了抿嘴,看向苏弥,却见他眼中带着调戏意味的笑意,觉得自己被逗弄了,于是回卧室前憋了半天,对着刚刚卧在地毯上的苏弥说了句:   “晚安老情人。”就关上门进屋了。   苏弥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那扇门彻底关死了才低低地笑出声。   你若是顽石我便守你百年开化,你无欲无求我亦陪闲云野鹤,我从未急于与你诉心肠,百年也好千年也罢,纵然星辰吞没人山人海不得留,只要某日你想取灯一盏,烛火油尽,我来为你续尽此生。   作者有话要说: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为兮水中。”——《九歌 河伯》   河伯的外貌描写取自《河图洛书》   河伯与海若的故事脑洞源于《庄子 秋水》关于望洋兴叹这个成语的来源。   海若为河伯唱的歌取自屈原《九歌 河伯》 第19章 武罗(上)   早上苏弥说要出去买煎饼,石屿便一边整理着货架一边等他回来。   现在苏弥倒是拎着煎饼站在门口了,只是——   “你的孩子?”石屿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的指了指苏弥身后的小女孩。   “怎么可能。”苏弥甩了甩尾巴,身后的小女孩似是很好奇,一双小手握住了那尾巴,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双杏眼亮了亮,往自己身后摸了一下,也露出了一条尾巴,然后用自己的尾巴和苏弥的缠在一起。   石屿看了看小女孩的尾巴,眼神又落到苏弥身上,脸上虽是一如往常那般的表情,可苏弥明明就从那眼神中读出了:果然是你的孩子。   “啧,真不是我孩子,”苏弥伸手把小女孩那与自己勾在一起的尾巴扒拉到前面,“这是豹尾,我是狮子。”   说来,苏弥也是并不知道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今日早上不过是去巷口买个煎饼,结果这个小女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就贴在他的身边,待他买完煎饼小女孩依旧瞪着一双圆溜溜地杏眼跟在他身后。   他能感觉出这小孩不是凡人,可却又想不起这她身上的气息究竟为何。以为许是哪里的小妖小兽饿了出来寻食,本想分她半个煎饼让她走的。结果这小姑娘反而拉住他的衣袖一副认定他的样子。   苏弥快走几步想施法甩开她,结果这小女孩站在那就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原本苏弥是不会理会这些的,可偏偏旁边有路人经过,说着什么现在做父母的真是没耐心,就这么把自己孩子扔后面,硬是有那么两个多事的大妈把那小姑娘哄着塞到他身边。   小姑娘倒也不说话,就那么拉住他袖子仰头看着他。   “啧,麻烦。”想到这边离便利店也不远,苏弥也不想惹出什么引人注意的事。   于是干脆任由这小姑娘拉扯着袖子,就这么一路回了便利店。   石屿打量着苏弥身后的小女孩,小女孩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瞳孔细细看去也有豹纹样的花纹,一双眼睛圆圆的配上尖尖的下巴宛如一个漂亮的小娃娃。耳垂上挂着金色镂空雕花的流苏坠子,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半披在身后,一半用金色的步摇簪挽起。   小姑娘似是有些胆小怕生,看到石屿看向她,一直企图把脸埋进苏弥的后背上,被苏弥一次次用手把她拉出来后就咬着嘴唇,一条豹尾也直直地竖了起来,还有点呲毛。   石屿又看了看头发乱糟糟的苏弥,恩……这么精致的小女孩,确实也不像大狮子的孩子……   “走丢的么?”石屿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坐到椅子上,看向苏弥。   苏弥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不知道。”   石屿歪了歪头,小姑娘一直抿着嘴不肯说话,于是他也没再多问。自从情人节苏弥吃过巧克力后,苏弥就开始喜欢上这种糖,客厅里总是摆着一袋。石屿顺手拿了一块,拨开放进嘴里,含糊不清的“唔”了一声。   小女孩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石屿,那条尾巴也晃了起来,尾巴尖还会稍稍勾起。   “要吃么?”石屿拿出一块巧克力,剥开外面的糖纸,放在掌心,向小女孩问道。   小女孩试探着走近石屿,石屿本以为她会用手将巧克力拿走,却不想小女孩直接伸着脖子,把小脸贴近石屿的手掌,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然后——   那张精致的小脸都皱了起来,一双眼睛泪汪汪的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不是这个……”小女孩的声音带着些委屈和哭腔,但她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十分清脆悦耳好似山间清泉一般。   石屿看了看手上的巧克力,想到这外面本就裹着一层可可粉,是有些苦味。若只舔一下怕是嘴里都是苦的,丝毫甜味也没有。   “小孩儿,你是谁?”苏弥把手上的煎饼放到石屿的手里,自己拿了一块巧克力,问向一旁的小女孩。   “武罗……”她揪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   “武罗啊……”苏弥想了想,看向眼前这小姑娘,“青要山山神?”   “我不是山神……我只是住在青要山,”武罗看向苏弥,似乎有些兴奋地样子,“山神很厉害吗。”   “算是吧。”苏弥又往嘴里扔了一块巧克力含糊不清地说道。   “那个人一定是山神,”武罗声音有些兴奋地说道,“他是最厉害的了。”   “你在找人吗?”石屿咬着煎饼。   “恩……”武罗捏了捏衣角,尾巴耷在身后,尾巴尖小幅度的左右扭着,“我等了他好久,他都不来……”   “他长什么样子?”   “他长得可好看了,恩……头发长长的,眼睛是这样的,鼻子……唔……鼻子这样!嘴巴总是上翘的,他笑起来更好看。”武罗挥着小手,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可石屿看了半天却也完全想象不出武罗口中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苏弥打了个哈欠。   “甜甜的……”武罗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苏弥,豹纹尾巴甩来甩去,“我知道你身上有,你一定见过他。”   “哈?”苏弥放下手中的巧克力,“我之前没见过你。”   “我闻到了,是这个,”武罗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用两只手举起来,举到苏弥眼前,“这个甜甜的,上面有你的味道。”   苏弥眯着眼睛看了看,才发现这是前些日子带獜去平栖山时,他一时好奇塞到包里回来却找不到的那包“毛毛虫”,于是侧头看向石屿:   “这个是什么?”   “糖。”石屿也好奇的看了看苏弥,他什么时候拿过这包糖了?   “上次落在平栖山的。”苏弥稍稍别过头,坐在地毯上,尾巴甩了两下。   “你一定见过他,”武罗也跪在地毯上,一双手压着苏弥的膝盖,挺直上半身,小脸几乎要贴到苏弥脸上,“我想见他,你带我去好不好。”   “我都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苏弥往后挪了一下身子,从腰间取下烟杆,“你在哪里遇到他的。”   武罗也不再逼近,乖巧地跪坐在地毯上,手中紧紧揪着那包“毛毛虫”,犹豫了一会开口道:   “我从有记忆以来一直住在青要山,但山上只有我一个人,我住在一个房子里,房子里有好大的雕像,门前有一个院子,屋顶是红色的,院门也是,但那个红色看起来暗暗的,一点都不漂亮。”   “有时候我会去山上,我看见过好多动物,可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他们也不和我一起玩。”   “我也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就日日坐在院门口,有时候太阳好大晒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可有时候又会下很久的雨。”   “我还蛮喜欢下雨的,下过雨,屋外就会长出好多很漂亮的花。”   “第一次见到他呀,他走到我的院门外,我从屋子里远远地看到他就躲起来了,从雕像后偷偷看他,我从来没见过和我一样的人。”   “他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最后才走进来,进了我的屋子。”   “他忽然就跪在了屋子的正中间,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就觉得十分舒服,就好像,下过雨看见那些花一样。”   “待他睁开眼,缓缓抬起头,看向我的方向,我总觉得他看到我了,于是没忍住就发出了声音。”   “结果他好像也吓了一跳,那个表情真的十分有趣。我从雕像后走出来,到他身前,他的表情已经恢复到之前的样子了。”   “他拍了拍衣服,眼睛弯弯的,问我‘你叫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和人说话,以往只和动物说过,可那些动物都听不懂。有人和我说话我还是很高兴的,我告诉他,我叫武罗。”   “他问我住在哪里。我指了指那个屋子,他却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他又问我,我的父母呢?我摇了摇头,我从有记忆以来就是一个人呀。”   “他说要带我下山,我拒绝了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我不能离开那座山,不能离开那个屋子。他捉住我的胳膊,我吓了一跳,就跑开了。”   “我躲了许久,直到确定没有他气息了才回去。等回到那个屋子,我才看到台子上放了一小包东西,我拆开看了看,里面有几颗白色透明的东西,但又不是玉石,我闻了闻而后舔了一口。”   “我很少吃东西的,虽然我看山上的动物都要觅食,我也尝过一些果子,可吃下去也没觉得怎样。可那个东西甜甜的,特别好吃。”   “过了一日,他又来了,他看到我似乎皱了下眉,他皱眉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有点难受。他走向我,蹲下与我同高,又说要带我下山。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想跑走。可他一把拽住了我,又摸了摸我的头。”   “他说:‘罢了罢了,你若不想离开便不离开吧,别乱跑就好。’他说话总是轻轻的,像山间春日里的风在湖面吹过一样。”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到我手中,我打开一看,又是昨日那个甜甜的东西。那一日他陪我在院子里呆了好久,还用长杆草做了小兔子给我。”   “第三日他也来了,又带了装着甜甜的东西的布包,还有一个我没见过的东西。他告诉我那个是书,书里的东西是字,我一点也看不懂,他笑了两声抱我在膝头,一点一点给我念着。那天午后暖暖的,他念的东西都奇奇怪怪的可好像又特别好听。”   “第四日他出了给我小布包,又给了我一个大布包,他说那个是笔和纸。他握着我的手拿笔,在纸上比划着,然后和我说,纸上的字是我的名字。我有些好奇自己写了一遍,可好像和他的完全不一样。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小武罗要好好练字哦。’”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后来的每一日他都来了,每次都会给我几颗甜甜的方块。他坐在院中翻着书,我坐在他膝头拿笔写字。他会笑着说‘小武罗好聪明’然后把我抱起来举得高高的,我觉得我像是跟那些鸟一样,要飞起来了。”   “我也不记得到底过了多少日,反正我每天都能看到他。春天时他会带我去采花,夏日我们在水边乘凉,秋末他总是和我念着书上的东西他说那个叫做诗,冬天他会带着炭盆和我在屋子里看雪。我觉得他一定很厉害,因为他的身边比山中的一切都要温暖。”   “后来,即使我不吃那透明的方块,光是看到他的眼睛我都觉得甜甜的。真的好神奇。”   “他总是能拿出好多我没见过的东西,有软绵绵的垫子,绣得特别好看的缎布,用竹子做的筐,他还用木头做了一个叫做秋千的东西挂在树上,我坐在上面他一推,我就飞到天上了。他一定是最厉害的人了。”   “可是啊……有一日,我还记得那日刚刚下过雨,我的院子里开了大片大片的花。他前一日还跟我玩一个叫捉迷藏的游戏,他说赢了的话就满足我一个愿望。结果当然是我赢了,我说我想要这世上最漂亮的东西,他应允了,说明日就给我带来的。”   “可那一日我等了好久,后来天都黑了,他还是没来。我想世上最漂亮的东西一定很难找吧,或许他明日就来了。”   “可再过一日他还是没来,过了好久好久他都没来。世上最漂亮的东西可能真的太难找了,才会让他找那么久。”   武罗说道这里,声音低了下去,一双手绕着自己的裙摆。   “我在山上等了他好久啊,软绵绵的垫子塌下去了,缎布颜色都没那么漂亮了,他那本书上的字我都会写了,竹筐也被虫蛀了,那个秋千没有他推我怎么晃都飞不到天上去。”   “真的好久……好久啊……”   “我这次来找他,就是想告诉啊,我不要什么世上最漂亮的东西了,我就是想要他再陪我看看花,想吃他带来的甜甜的东西,想听他念那些我听不懂的诗。”   “我,想他了呀……” 第20章 武罗(中)   ——————————   “这个甜甜的,”武罗捏着那包软糖,抬起小脸看着苏弥,“你一定见过他的。”   “这世上甜的东西多了去了,”苏弥甩了甩尾巴,“并不是他才有糖。”   “不是的,青要山上都没有的,我找了好久……一定只有他才有……”武罗声音已经带了些哭腔。   “啧。”苏弥往嘴里扔了一块巧克力,扭开脸,尾巴却甩到武罗的身前。   武罗抓着苏弥的尾巴,有些委屈的揪来揪去,低着头不肯说话。   “要画下来吗?”石屿拿了一张纸一支笔,蹲在武罗身前。   武罗有些犹豫的接过纸和笔,想了一会,抓着笔在纸上画来画去,不一会放下笔拿着纸举到石屿眼前:   “你要带我去找他么?”   武罗画的人像倒是比想象的要好一些,但如果光靠这么一张画找人也实属不易。石屿接过那张画,站起身,点点头轻声“恩”了一下,而后说:   “要把尾巴收起来。”   武罗眼中带了些欣喜,有些雀跃地跳起来。石屿围了一条围巾,围巾很长搭在身后,小武罗伸着手紧紧抓住一角,似是生怕石屿反悔一样。   苏弥看到石屿的动作,也站起了身从桌上拿了手套套上,站到石屿的身侧,揉了下武罗的小脑袋,而后将两只手揣进袖口里:   “走吧。”   “恩。”   ——————   三人走在街上,武罗依旧有些怕生,攥着石屿的围巾一直躲在他的身后,时不时会扬起小脑袋嗅一嗅空气里的味道,拉扯着石屿在各种岔路上走来走去。   但光拿着一张画像在大街上找人无疑是大海捞针,石屿本就不大习惯与人多言有时拉住一个人犹豫着还没开口,对方就好似生怕是遇到什么奇怪的人一般赶紧快步走开了。   而苏弥懒懒散散地走在石屿和罗武的外侧,眯着眼睛晃晃悠悠的,偶尔也会开口帮忙询问一二。   就这么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晃了大半日,直到过了正午才找了一下小面馆坐下吃些东西。   “你吃什么?”苏弥指着店铺挂在墙上的菜单问武罗。   武罗睁大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说:   “鸟蛋四……”   石屿抿了抿嘴,看着那个菜单找了半天还是不知武罗说的是什么,倒是苏弥指着从口袋里掏了二十块钱:   “三碗鸡蛋面,一碗加大肉。”   三人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武罗坐在椅子上脚够不到地,晃来晃去觉得好玩,结果一下子差点翻过去。石屿坐在她旁边一把抱住了武罗,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以前也没太接触过小孩子,其实也有些手忙脚乱,只得扶着武罗的让她坐好。结果小武罗却不肯松手,直直的扑在石屿怀里,动着鼻子嗅来嗅去,最后声音十分愉悦地说:   “有山里的味道。”   石屿僵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苏弥起身一把抱起武罗,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啧,吃饭。”   小武罗有些不满的扭动了两下身子,嘟囔着:   “我想坐在他身上,他有山里的味道,很好闻很舒服……”   苏弥把那碗有大肉的面推到石屿面前,自己拿起筷子敲了一下武罗的脑袋:   “给你吃的就不错了。”   武罗不大会使用筷子,苏弥给她了一把小勺子,她就低着头扒拉着面条,咬了一口荷包蛋眼睛亮晶晶的:   “山上也没有这个,好好吃。”   “啧。”苏弥也端着碗,挑着面,顺手把碗里的那个鸡蛋扔进了武罗的碗里。   石屿看着自己眼前面里的肉,犹豫了一下分了一半夹到苏弥的眼前想放到他的碗里,结果苏弥一口咬住石屿的筷子,就把肉吃了下去,还舔了舔嘴唇。   石屿微微发愣,而后把筷子咬到自己嘴里,心里觉得怪怪的。   三人吃过午饭,出门走到一个路口,武罗忽然往一家店铺跑去,石屿和苏弥赶紧跟了上去。到门口一看原来是一家蛋糕店。   武罗踮着脚尖扒在收银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围着围裙正在往冷柜里放蛋糕的男人,吸了吸鼻子。   那个男人看到他们三人,站直身子,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要买蛋糕么?”   武罗看着男人,努力伸长着脖子,仰着脸说道:   “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好久。”   男人表情困惑,而后看向武罗身后的苏弥和石屿,看他们二人没说话,稍稍低下头笑着对武罗说:   “小朋友,你是不是认错人啦。”   “不会的,”武罗笃定道,“就算你把头发剪掉了我也认识你的,我不要最漂亮的东西了,你陪我回去好不好。”   男人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石屿的方向,石屿拿出那张画像看了看,不得不说画上的人和面前这个男人确实有八分相似。   于是石屿上前一步,开口问道:   “你认识这个孩子么?”   男人似是有些歉意的摇了摇头。   武罗看到男人表示不认识她,一下子就红了眼眶,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你怎么不记得我呢,我是武罗啊。我有好好练字,你的书我都会抄了,我也不要甜甜的东西了,也不要飞到天上了,我……我……”   说到后面小武罗已经泣不成声,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男人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拿了一块软布,蹲在小武罗面前,给她擦着哭得眼泪鼻涕都模糊了的小脸,轻声哄着:   “好好好,是我不好,别哭了,都成小花猫了。”   武罗稍稍收住哭声,可还是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   “你记得我了?”   男人摸了摸武罗的头,轻声恩了一句,而后说:   “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男人把蛋糕店门口营业的牌子翻到暂停营业那一边,搬了把椅子把武罗抱在膝头给她顺着后背减缓她着打个不停的嗝。   石屿和苏弥站在一旁,也静静地没说话。   蛋糕店里奶油甜腻的味道包裹着午后斜晒进来的阳光,男人抱着武罗轻轻晃着身子讲着小美人鱼的故事。   武罗本就有些累了,眼角还挂了点泪珠,一双小手紧紧揪着男人围裙,没一会竟就那么睡着了。男人看她睡着了,用手指擦去她眼角的泪珠,又摸了摸她的头。压低声音问向石屿:   “她不是你的妹妹么?”   石屿摇摇头:“我今天第一次见她,她在找人。”而后他将那张画拿了出来,交给那个男人。   男人看了看那张画像,脸上也十分疑惑:   “我并没有兄弟,可我之前确实也没见过这个孩子。”   站在一旁的苏弥这时走过来,把已经睡着的武罗抱了过来,看着男人说:   “这天底下长得相似的人也有许多,许是这小丫头认错了,我们先带她回去了。”   石屿把围巾摘下来,裹在了武罗的身上,向男人稍稍点头示意,跟着苏弥就要走出蛋糕店。   两人走到店门口,那个男人忽然叫住了他们:   “那个……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你们住在哪里么?”   石屿点了点头,将自己便利店的位置写在纸条上递给了男人,而后便离开了。   走到外面,石屿看了看在苏弥怀里缩成一团的武罗,轻声问道:   “你早就知道么。”   “恩,”苏弥用围巾把小武罗裹得更严实了一些,“人与神的寿命怎么可能相同,这小丫头认为的很久,那许真就是人间几百年了。那个男人不知转世过多少次,那一世的记忆早就没有了。”   “为什么……不告诉她呢。”石屿看着睡得有些安详的武罗。   “呵,”苏弥稍稍抬起头,眯着眼睛轻声道,“因为等待这件事,本就是旁人说不得也点不透的啊。” 第21章 武罗(下)   ——————————   小武罗一直到回到便利店还是没有醒来,想来也真的是累坏了。   石屿把自己卧室门打开,指了指床铺,示意苏弥把武罗放到床上。   小武罗一挨到床下意识的蹭了两下,把小脸埋到枕头里,尾巴也不自觉的露了出来勾在自己的脚裸上,似乎睡得十分舒适的样子。   石屿和给她搭了一个毯子,和苏弥轻声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两人刚回到客厅还没坐稳,便利店的门忽然被敲响,石屿走去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正是童果和百子归。   “怎么,来捉妖?”苏弥点上烟靠在一侧,稍稍斜眼瞥向百子归。   “我们在找……”   童果刚刚开口,石屿和他比了一个小些声音的手势,眼睛往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童果表情有些疑惑,百子归却压低声音开口道:   “有别人在?”   “小孩子。”石屿退开一步,以便百子归和童果进屋。   “来蹭饭的?”苏弥也坐回地毯上,“带肉来了么。”   “懒狮子你就知道吃,”童果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但声音却是低下来了,“我是童家单传的除妖师,正事多着呢,才不像你。”   “啧,”苏弥一手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冲童果方向吐了一口烟,“毛头小子。”   “你……”童果炸毛地就要站起来,被百子归拦着肩往怀里拉了一下。   苏弥看着童果一副瞬间就憋着嘴顺毛了,低声轻笑了一声,还真是一物克一物。   “有事么。”石屿看向童果。   “我们也是受人委托,”百子归解释道,“最近有一座山的旅游设施和规划做好了,准备开放了,但却接连发生山体滑坡,野生动物也频频出现在以往不会出现的地方。”   “前日我家一位长辈被请去,发现是原本一直住在那座山的山神不见了,便委托我们出来寻找。”   “结果没想到又是你们这,”童果有些苦恼地插话道,“那个山神最后留下的气息是在你们西边那座山上,而后就一点气息都没有了,所以我和百子归也只能大致锁定位置。。”   “这不是想到你没准也能看到嘛,就过来问问你。”   “青要山?”石屿开口道。   童果愣了一下,原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有些惊讶道:“你见过了?”   “如果找到了,要把她带回去?”石屿声音还是同以往一样听不出什么情感,但却很轻很小。   “当然,这本就是山神的责任啊。若是别的山神许是力量强大,身边又有侍从,即使在方圆百里外神力依旧可以护一方水土。”   “可据百家那个老头子说,从未有人供奉青要山山神,而那个山神似乎自古以来也没有人见过,原本以为只是个不屑世俗的山神,不过这次看来只不过是神力不足罢了。”   “欸,”童果看向石屿,“你是在哪见到的啊,那帮老头子催得紧,我得快些找。”   石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倒是苏弥磕了磕烟锅让剩下的烟叶烧得更旺一些:   “早晨我出去买煎饼时偶然碰到的,搭了两句话知道他从青要山过来,回来和石屿说了一句罢了。”   “你可知道他的长相?”童果虽然不愿意承认眼前这个懒了吧唧还伪装成狮子的家伙真的是龙九子之一,但既然百子归那么确定,他便也相信了。   他们来石屿这边自然也不是真的只为了问石屿看到没有,根据上次石屿的反应他自然也知道石屿真的是完全不懂这些神妖之事。   但苏弥同为神,没准知道呢。所以听到苏弥说早上见过时,童果眼睛立马亮了亮。   “脸没看清,反正个子不高,我买完煎饼他就往东面走了。”苏弥换了个姿势,又半卧在地毯上,“况且既然是神,多半是化形,即使看到容貌也无用。”   石屿坐在一旁,稍稍侧目撇着旁边一脸从容坦然的苏弥,刚刚攥起的手稍稍松开了一些。   “去东边找找吧,童家单传的除妖师——”苏弥吐出最后一口烟,拉长语调挑着眼睛看向童果。   “找就找,”童果感觉到了苏弥的挑衅,拉着百子归就站起来,“我们才不像你这个懒狮子一样整天无所事事。”   百子归也稍稍点头向石屿和苏弥示意,跟着童果就出了门,走到门口回头对来关门的石屿说:   “若是再见到,把这个点燃,我们就会过来。”   百子归将一张符咒交给石屿,而后便和童果往巷子东边去了。   直到他们彻底离开,石屿才觉得似乎送了一口气,虽然脸上依旧看不出有什么波动,但刚刚握紧门把的手指都有些压红了。   石屿走回房间,打开卧室门,看到小武罗缩在毯子里,身体团成一团,只有一张小脸露在外面显得格外可爱。   “她许是要睡到明日下午了,”苏弥又点上烟,“山神以己之力护佑一方,而一方水土自然也是她力量来源。”   “这小丫头第一次下山,也不会沿途修炼借力补充,能走到这里也是不易了。”   “会有危险么。”石屿坐到苏弥对面,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一种很难言的焦虑感。   “一月内回去就好。”   “如果没回去那座山就没有山神了么……”   “神是不会消失的,”苏弥吐出一口烟,“一月后她的神魄会重新落在青要山,她依旧还是武罗,只不过是一个新的武罗了。”   “用你们人类的话说,就是失忆了吧。这数百年间记忆从此再也没有,或许性格也会变,但她确实还是山神武罗。”   石屿抿了抿嘴,微微低下头,没有说话。苏弥却放下烟,拉过了他的手。石屿有些诧异地睁大眼睛看向苏弥。   “担心那小丫头?”苏弥一手抚开石屿的手掌,轻轻攥着石屿的指间,另一手的食指指腹依次划过刚刚因用力攥紧也留下的指甲印,“这世间一切都有情有理,神如此人如此妖如此你自也不例外,有些事帮了那是出于你的情,可至于结果却是她的理。”   “而你的不平,只是因为你知晓,所以你不平。可这世间多是看客,清明本质几人知。人信奉荒寂却要神的庇佑这确实是自私,可你却也不知神有多少多香火满门却不屑世俗自大妄为。”   “世上无圣贤,事事无圆满。即使万人皆知此理,可万无一人可心如止水。”   “这世道啊,就是这样。”   苏弥说完后松开手,往后靠在垫子上,而石屿手掌中那原本红红的的指甲印都消失不见了。   石屿看着自己的掌心,觉得被苏弥划过的地方微微发热。而心中也第一次觉得闷闷的十分难受,他淡漠惯了即使以前旁人有意疏远他时他都未觉得有如此低落之感。可今日,他却真切的感觉到这种不大舒服的感觉。   这世道,只能这样么?   ————————   晚上由于武罗占据了石屿的卧室,于是石屿抱了被褥也到客厅睡地铺。   客厅本就不大,两人都睡在这里虽然不至于挨在一起,但静下来的时候确实是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楚。   石屿平躺在褥子上,久久都不能入睡。旁边的苏弥倒是也丝毫没有动静,像是睡着了一般。   过了凌晨,石屿还是没能睡着,他想着苏弥刚刚说过的话,不自觉的就对着一片黑暗十分轻声地自言自问着:   “无人例外……么。”   过了半晌,一道声音从石屿左侧传来:   “若真有人例外,他定是这世间最痛苦的人。看尽一切也了然一切的存于世间,那可真是太无趣了。”   “无论哪一道,都是一场修行,但修的不是功德圆满,而是事故情劫。助人一臂得圆满也好,功亏一篑尽怅然也罢,这其中你付出的情不是假的,知晓的道理也不会凭空消失,这就是你的修为。”   “你所看的,不过是你的修为,所以你叹与不甘,这是你的劫。但其实不一定是他人的劫难——人神共处本就不易,那小丫头若真忘了这百年重新开始也未尝不好。而那些要她回青要山的人虽是出于私心,可确实小丫头早回去一日许就少一次山乱,因此或许就救了无辜人的人性命。”   “这世道啊,确实如此。不怎么好,却也不太坏。”   “你从未在他人之外,你瞧,你也会失落烦闷,不过,”苏弥伸出手,够到石屿的躺的位置摸了一下他的头,“你失落的时候定不会太多。”   “好了,小家伙,快睡吧。”   “恩。”   石屿拉起被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不知怎么就平静踏实了许多,不一会便也睡着了。   苏弥微微眯着眼,借着月光看到躺在自己一臂之外的人,勾起了嘴角。他起身点上一支香,拿着自己的烟杆走出屋外,点上烟便消失在夜色烟雾之中。   这世间纵然有苦难三两来,不圆满七八成,难过事十之八九,可我又怎舍得让这些磨你分毫。   我在世间千百年,看尽一切了然于理,幸好有你这一劫可换我情,否则那可真是无趣极了。   ——————————   转日武罗果然到下午才醒,一醒来就缠着石屿说还要去找那个男人。就在石屿为难时,便利店门被敲响了。   石屿让武罗收起尾巴,自己去开门,门口的却是昨日甜品店那个男人。   “昨日忘记把这个给你们了。”那个男人将手中的东西微微举高,笑着说道。   石屿接过男人手中的东西,让他进了屋,武罗一看到男人眼睛立马就亮了亮,赶紧跑过去抱住男人的胳膊就不松手了。   男人看到武罗微微笑着把她抱起来,用手臂托着,走到地毯的矮桌旁坐下来,小武罗就乖巧地坐在他的怀里。   石屿把袋子打开,发现里面是四盒蛋糕。苏弥也坐到了桌子旁一副可以开吃的样子。   小武罗从没见过蛋糕,小鼻子动来动去的,而后有些喜悦地开口道:   “这个也是甜甜的。”   “恩,是甜的,”男人拿过一块蛋糕,用叉子叉了一小块喂到武罗嘴边,“别扎到嘴。”   “唔……”小武罗一口就把叉子上的蛋糕咬进嘴里,还没咽下去就眼睛亮亮的说,“这个好次。”   “慢点吃,”男人眯着眼睛笑着说,“都是你的。”   吃过蛋糕小武罗又闹着男人给她讲故事,男人也笑着一一应允,抱着小武罗又是讲了一下午,直到她睡着。   把小武罗放回卧室后,男人坐回客厅可石屿苏弥对坐,开口说道:   “我叫何顾。”   石屿点点头开口道:“石屿。”   又指了指还在吃蛋糕的苏弥:“苏弥。”   何顾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太好自我介绍的,我父母在我十六岁那年也就去世了,我高中毕业后去蛋糕房做学徒工做了几年后来就自己开店了,索性生意不错,马上分店就要开了。”   “那个孩子我之前确实从未见过,来我店里的孩子也很多,但也不知怎么,昨日见到她我就总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一直放不下的东西一下子就释怀了。”   “昨天晚上我做了很奇怪的梦,我梦这孩子好像一直在一个有点破的庙堂里,一日日的坐在院门口,一日日自己打着秋千,一日日地抄书,我竟然像是看过了几百年。不知怎么我就觉得心里很难过,说来也好笑醒来时我竟哭的连枕套都湿了,觉得是我亏欠了她一般。”   “所以今日来,我就想问问,能不能去警察局查一下,若这个孩子是孤儿,可不可以交给我抚养。虽然我赚的钱也不算太多,但足以供她读书生活。”   石屿不知该怎么回答何顾的话,倒是苏弥很坦然地说:   “这孩子并非凡人。”   那个男人很明显的愣了一下,但却也没有过激的反应,只是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说:   “看来我那梦,竟是真的。我梦到这孩子日日住在那里,却从未老去也不用吃饭,我还以为只是梦里那般罢了。”   “不过那梦若是真的,倒也巧了,梦中那座山是青要山。那边马上要开放成旅游区了,我的新店就在那里。”   “不过这孩子若不是凡人……大约……也就不需要我了吧。”何顾有些低落地轻声说道。   “可是她等了你几百年,每一日,都在等你。”石屿忽然开口道。   何顾愣了一下,动了动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若视她为神明她便只能是神明,你若视她为孩子她也只是个孩子,”苏弥吃够了蛋糕点上烟,“她纵然活了千百年,可依旧不知生而为何,大字不识几个,除了青要山一无所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方神明,她怎会不需要你。”   “只是你若是怕你百年老去,她却依然如初,怕自己相形惭愧。又或者你怕这后半生都要与这么一个小孩子相依,甚于要处处为她掩饰。再或怕这百年只与她太过无聊。那便算了。”   “这些我怎会怕,”何顾眼神虽温和却十分坚定的看着苏弥,“她等我百年,我唯一怕的只是这百年一生还不够陪她。”   “这么可爱的孩子,即使再看千年万年都不会有人觉得无聊吧。”   “我十六那年父母去世后,我虽很少外露寂寞,但也真的很难熬啊……我总觉得我在寻找什么,可又一直说不清。直到看到小武罗,这两日我从未那么安心与高兴过。”   “你若想好了,便带她回去吧,”苏弥打了个哈欠,“她或许会很嗜睡,但一个月内回到青要山便好。”   何顾把小武罗抱起来,把自己的外套裹在了她身上,小武罗睡梦中被吵醒迷糊糊地说:   “要去哪。”   何顾低下头,一边给小武罗拉好帽子一边说:   “回家了。”   “青要山吗,”小武罗打了个哈欠,“我要打秋千,不想抄书。”   “好,不过字还是要认的。”何顾捏了下武罗的小脸。   “你还欠我……这世上最漂亮的东西。”小武罗已经困的不成样子,这句话完全像是梦中呢喃。   “这世上最漂亮的就是小武罗啊。”何顾亲了亲已经彻底睡着的武罗的额头,而后看向石屿和苏弥,“谢谢你们。”   石屿点点头,又把武罗露在外面的手塞进衣服里。苏弥则是打了一个哈欠。   待何顾走后,石屿看了看苏弥开口问道:   “几百年换几十年,武罗会难过么。”   “呵,怎么会,这已是大幸,”苏弥点上烟,“要知道这世间多少人即便千年,也还在等一个人回头相望。”   百年等待终得相伴,许真的已是幸事了吧。   苏弥微微侧头看着石屿的脸,勾了勾嘴角,我反正觉得如此,能再与你,即便再是千百年都是值得。   ——————————————————————   那年青刹江头柳成荫,正是好时节他本应上京赶考却突遭丧父丧母。家后有座山,据说满是野兽与毒草,从无人走进深处。他怀里揣上小时候母亲最喜欢偷偷塞给他的冰糖块,想干脆进山求一死去黄泉下继续孝敬父母。   结果真正进了山,四处景色竟意外不错,而走到最深处,竟有一个破旧的山神庙。他走进去,看到正殿中央的神像,跪地而拜。再睁眼时,却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女孩。   他本以为是山下谁家走丢的孩子,虽他想寻死却也不忍看这小女孩也死在山上,便想送她下山,却不想他一拉,小女孩竟是跑走了。他临走前将那一小包冰糖放在那里,想着小孩子万一饿了至少可以吃点糖。   下山后他四处打听,结果听说似是有一家养不起孩子了就扔了家中一女孩。他便以为定是山上那个孩子。心中不由怜悯,于是转日便又去了。那个孩子依旧不肯与他下山,想来在家中定是遭过不公,罢了罢了,这庙堂虽破但避雨遮风的,自己每日来,这孩子也不会饿死。   他带了软垫,想来小女孩都喜欢漂亮的东西就将母亲生前绣的缎子也给了她。后来渐渐地他也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动力,打算继续参加科考。于是他开始每日带书上山看,休息时就教小女孩写字,带她打秋千。   没想到这一过竟也是三年,小女孩三年间竟是没有长高,还是那张小小的脸。他有些不忍,觉得定是自己带的吃的不够,可他也不富裕,于是他更加坚定要去参加科考的心。至少中个秀才,回来当个私塾先生,有了钱,才能养好这小丫头。   在他去乡考的前两日,打算想办法把小丫头哄下山,带着她一起去考试。便和她玩了游戏,要许她一个愿望。   结果小丫头竟要这世上最漂亮的东西,他想了想心生一计,下山拿了积蓄去金店打了一个巴掌大的金边小铜镜。想着转日送给小丫头,然后哄她下山,结果却不想,那晚有歹人进了他的家要抢金镜,他想护住却被一刀捅死。   临死前他想,终究,是他耽误了那小丫头。若有来世,她若有缘做他女儿,定给她最好的,不让别人欺负她分毫,也不会让她饿肚子,更不会让她孤零零的一人。   他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看着那被自己鲜血染红的镜子,心里想着,还没告诉她,这世上最漂亮的就是她啊。   那夜大雨落,烛火灭,知了也不叫了,万物俱静,就像之后几百年间那座破庙堂中,再无欢笑。   但还好还好,又是几百年过,那座山腰,有个红红的房顶,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去,屋内满是满是甜腻的味道,有个小丫头嘴边还沾着奶油啊,看着一面小镜子,咯咯直笑。   作者有话要说:   山海经有云:“日青要之山,是惟帝之密都。……武罗司之,其状人面而豹文,小要而白齿,而贯耳以口,其鸣如鸣玉。……是山也,宜女子。……” 第22章 周子长(上)   何顾带小武罗回青要山前来和苏弥和石屿告别, 小武罗意外的有些粘石屿。   石屿蹲下身子,小武罗就扑在他怀里,那条小豹尾也露了出来圈着石屿的手腕。鼻子嗅来嗅去地,脸上十分愉快的样子。   “你要不要一起去青要山,”武罗扬着脸,“你身上有山里的味道。”   石屿现在再和小武罗接触已经不再那么僵硬了,这种被人亲昵的感觉暖暖的,还有那么一些大约是叫做欣喜的感觉。   石屿一直觉得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味道, 不过小武罗从前几天就一直说着什么他身上有山里的味道,虽然有些好奇不过想着许就是洗衣液的味道吧。   虽然石屿也想和小武罗相处,但他也不可能丢下这个便利店,所以犹豫着伸出头,摸到武罗的头上, 轻轻摇了摇头。   小武罗有些失望的耷拉着尾巴, 声音软软的:   “真的不去吗。”   “恩……”石屿揉了揉那软软的尾巴尖, “以后有时间去找你。”   “那……一定要来哦。”小武罗心情似是稍微好了一些。   “恩。”石屿又摸了摸武罗的头,便站起身。   何顾拉着武罗的手,再次与苏弥和石屿告别后,就离开了便利店。   石屿站在门口,一直目送他们彻底消失在巷口,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里似乎和以往有那么一些不同了。   不舍, 欣喜,感动, 好像都有那么一点点,还有那么一点点闷闷的。不知怎么石屿忽然就转头问向苏弥:   “若有一天我消失了,会怎样呢……”   问完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都写莫名其妙,可这个问题却又似乎憋了许久,说出口后有有种,终于问出来了……这种感觉。   苏弥正眯着眼睛靠在门框上点着烟,听到石屿的问题,稍稍停顿了一下动作,嘬了一口烟:   “也不会怎样,但……”苏弥侧过头看向石屿,缓缓吐出烟,“也或许有人会等你许久,比你想的还要久。”   “这世间的事儿,谁说的准呢。”   石屿看着苏弥那双半眯的眼中映着自己的影子,微微晃神,竟觉得这场景在哪里见过,可究竟……是哪里呢?   ————————————   苏弥的烟锅里还有一点点没燃尽的烟草叶,他倒扣在百子归留下的那张符咒上,瞬间就燃了起来,不一会就只剩下一点点灰烬。   没过一会儿,百子归和童果就出现在门口,童果急急的开口问道:   “你们找到那山神了?”   “她回去了,不出两日就到了,”苏弥挑了挑眼,“现在除妖师真是越发不中用了。”   “蠢狮子……”童果虽很不满苏弥这幅挑衅的态度,但想到又是他们帮了忙,于是瘪着嘴扭过头,“都回去了还叫我们来干什么?”   “为了给你们帮忙也废了不少事,你不应该做顿饭感谢感谢?”苏弥转过头看向屋内的石屿,“是吧。”   石屿想到有肉吃眼睛亮了亮,虽然其实他和苏弥真的没做什么事,但此时也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脸上似是很郑重的表情,说:   “恩,很麻烦。”   苏弥看到石屿的反应不自觉的勾了勾嘴角,小家伙终于学聪明了。   童果抓了抓自己软趴趴的头发,不情不愿地说:   “真是的,我是童家单传除妖师啊,怎么每次来都要负责做饭。”   站在一旁的百子归,顺了顺童果那乱糟糟的头发:   “要不我做吧。”   “你做的饭我都没吃够,”童果嘟囔道,“才不便宜这个懒狮子。”   于是就又变了童果做饭,石屿和苏弥看着电视,百子归若有所思的坐在一旁。   待几人吃完,百子归主动要去刷碗,原本童果想拦下让苏弥去的,却被百子归按了回去,揉了揉头发,童果瞬间就乖乖坐在那里了。   “这都几百年了,怎么你们童家还被百家吃的死死的。”苏弥吃过饭点上烟,看向童果与百子归的互动啧了一下。   “谁说了我被吃的死死的,”童果脸有些发红的辩解道,“我只是不能让百子归被你这蠢狮子欺负了。”   “你们两家人倒还是没变。”苏弥卧下身子,不自觉的抚上手指上的碎石扳指。   “你认识我们祖辈?”童果终于听到了苏弥口中的重点,眼睛亮了亮,不禁有些好奇,稍稍压低声音,“是不是童家祖上比他们百家厉害多了。”   “呵,”苏弥笑了一下,“那倒没有,你们童家从那阵就竟出半吊子除妖师。”   “你……”童果感觉自己被戏弄了,鼓着嘴,“我们童家可是得过仙道垂顾的,据说有一位先辈差点就位列仙班了,可不知怎么竟主动放弃了。”   “恩,”苏弥翻过身继续吐着烟,“就是我说的那个半吊子除妖师。”   “你这蠢狮子……”童果愤愤道,“下次就应该在你饭里放泻药。”   “下次再来再做点排骨吧。”苏弥像是只听到了前半句一样。   “石屿,你是怎么受得了这蠢狮子的!”童果被气得直炸毛。   “恩……糖醋排骨吧。”石屿也像是没看到童果的炸毛,还顺便说了自己想吃的。   “……”童果被这两人弄得都要没脾气了,炸着毛气鼓鼓的坐在一旁。   百子归从厨房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苏弥石屿看着电视,童果背对着他们坐在地毯的一脚,满脸愤然。   他上前,把童果捞起来,和苏弥石屿说:   “我们先回去了,以后若有事可再联系我们。”   “排骨。”苏弥故意又说了一遍。   “恩,糖醋排骨。”石屿也接了一句。   “你们……你们……”童果炸着毛大声控诉着,“饿死你们算了。”   百子归把童果揽回自己怀里,有些无奈的摸了摸他的头发。   “那……不来了么……”石屿小声地说道。   “才不来。”   石屿的眼神暗了暗。   童果扭过头,很小声的嘟囔一句:“不来才怪。”   百子归又留下好几张符咒,叮嘱了几句,而后才拉着童果离开。   “你……故意的?”待他们走后,石屿开口问向一旁抽烟的苏弥。   “有趣罢了,”苏弥笑了一下,“那童家后人性子真是跟他们先辈一模一样,逗着好玩。”   “那百子归呢……”   苏弥颜色暗了暗,摸了摸手上的碎石扳指:“也还是那样,道貌岸然。”   石屿低下头,不知怎么心里觉得有些憋闷,似乎这些人苏弥都曾见过,千百年的缘都有所相系,可他呢……他和苏弥会不会有一日缘尽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石屿还没意识到,他已在不舍苏弥离开。   苏弥抽完烟,用烟杆轻轻敲了一下石屿的头:   “以前的事儿多得我都记不得了,还是现下有趣些。”   石屿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不知怎么竟觉得刚刚那种失落之感竟消失了,于是便也回屋了。   苏弥看到石屿回卧室了,摆弄着一直带在自己手上的那个碎石扳指,这世间因果缘分倒真是不可言。   他怨于百家,谢于童家,可偏偏童家从最初那人就追着百家跑,甚至连自己想度脱他升仙都被拒绝了。   几百年前因石屿与百童两家相识,百年后倒也因石屿再与他们后人再遇。   缘分这事,许真是斩不断的。   ——————————————   转日早上,石屿本要出门去交税的,结果苏弥说他想出去逛逛,于是就干脆让苏弥去了。   石屿画了一张小小的地图,上面写了交税的流程。苏弥打着哈欠拿过纸条晃晃悠悠地就出去了。   苏弥离开后不久,石屿坐到玻璃窗口准备开始一天的营业,结果也不知怎么门口竟有两个相吵不休的人。   或者说是一个人单方面的面露羞恼之色,另一人带着点笑意的站着挨骂。但许是这样的表情才惹得另一人更加生气。   过了一会,那个一直站着挨骂的人不知开口说了什么,似是惹得对面人更加生气,脚一跺就走掉了,只留下他一个人脸上带了些无奈的站在那里许久。   石屿看他半天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打开玻璃窗用手指敲了敲外面的台子,那个人似是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石屿开口问道:   “不追上去么?”   那个人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张开嘴愣了一小会才不大确定地说,“你看得见我吗?”   “……”石屿忽然有些后悔和这人搭话了。   “正好,”那人稍稍俯下身子,趴在窗口,“我能不能问你点关于人的问题啊。”   “你是妖么?”   “不是不是……”那个一副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摆摆手,“我是鬼。”   “……”石屿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有什么区别么……   “我是地府的鬼。”那个人看石屿没说话,还又解释了了一句。   “……”要不然呢,能在天上的也不叫鬼啊。   “我是正经的鬼。”那个人不死心的又补了一句。   “……”石屿有点想把玻璃窗拉上了。   那个人,哦不,那个鬼似乎也有点着急了,在身上翻了半天,终于掏出一个小挂牌,上面写了一个“冥”字:   “我是地府的差使。真的是正经鬼。”   石屿:“哦。”   这年头狮子都能玩消消乐了,有个鬼说自己是正经鬼应该也正常吧 第23章 周子长(中)   石屿顾及巷子还有往来的人, 若是有人发现自己和空气说话会惹来麻烦,于是便打开门让那个正经鬼进来了。   石屿搬了把椅子也放到玻璃窗前,自己缩回椅子上,那个鬼也坐到椅子上。。   “生前的名字我记不得了,地府里大人赐我‘涉’为名,”他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我本是野鬼,后因不肯入轮回, 便留在地府做差使了。”   “入轮回不好么。”   “我怕我入轮回就会忘了他。”   “刚刚那个人?”石屿想到刚刚与涉争吵的那个人。   “恩。”涉把头往后仰了仰,“欸你说,那个人怎么就那么不开窍呢,从第一次见他就是这样。”   石屿没有多说,只是静静看着涉。   “第一次见他时, 是在个晚上。那阵我应该也刚死没多久, 天天真是无聊极了。”   “那晚正巧看到有个人从离我不远处的荒田穿过, 我就一时兴起想吓唬吓唬人。”   “待我飞近,才看清是个看着眉清目秀的男人,我拿我的头抵在他额头的位置,做好鬼脸,而后忽然显形,他‘哇’的一下就叫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那个表情我现在想起来都想笑。”   “我以为他会吓得掉头跑走, 结果这人居然拿出一串珠子对着我所在的位置举得高高的,哆哆嗦嗦地嘴里说着什么‘我乃佛道中人, 恶鬼快快退下’。”   “我当时忍笑也忍得很辛苦的,想着哪来的呆子明明没有法术还真以为拎着串珠子就能驱鬼。”   “不过我看他穿的是附近一家佛寺的袍服,想来许是还未皈依的俗家弟子。于是我就绷着脸,假装说‘你说你是佛家子弟,会背经么?’”   “结果,他还真就背了起来,背的可认真了,还背了好几段,什么四天王,庶子经全都背了一遍。”   “那些经文听得我头疼,可你别说,那个人声音还真好听。清亮又温和,许有些害怕还带了点颤音。”   “于是等他背完之后,我也不太想让他走。就扒着他的腿抱着他的腰……”   石屿原本喝了一口水,涉说到这里时,脑海中想了一下那个画面,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于是只能僵着动作,一点点的忍着把水往下咽。   “你那是什么表情,”涉翻了个白眼,“我总不能直接去拉他的手吧,那多不好,太直接了我怕吓到他。”   “……”并不觉得扒腿抱腰比拉手矜持……   “他一直踹来踹去,真是一点都不温柔,幸好我是鬼要不然肯定疼死了。”   “我就那么一路扒着他到了他家门口,他气呼呼地骂着我,说什么‘你个武昌鬼,你再纠缠我就带你去见和尚收了你。’”   “我当时忍着笑,假装低头,和他说我生前就无父无母,连个家都没有最后露宿街头时还被歹人害死,无人给我下葬这才成了野鬼。”   “他竟真的信了,还眼圈红红地问我要不要进屋过夜。这个人怎么这么傻,万一真碰上恶鬼,他早就被吃了。”   “我是为了保护他才住进了他家中。”涉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   “他胆子真是比兔子还小,有时我悄声飘到他身后他都能吓得哇哇大叫,然后把什么篮子枕头往我身上扔。真是蠢死了,我是鬼啊,怎么可能砸的到。可他每次都记不住教训。”   “白天的时候他就去佛堂里听那些老和尚讲经念经,我就蹲外面墙根下等他。以前觉得一日日过的漫长又无聊,可那些日子却觉得快极了,哪怕是白天等他的时候都觉得一晃就过了。”   “他晚上出来的时候,我就飘起来,下巴搭在他肩上,他明明很不情愿可又碍着有旁人路过,硬是装出什么都没有的样子,那时候他嘴巴鼓鼓的,跟个小金鱼似的。”   “他总是说着讨厌我,动不动就拳打脚踢,可我一叹气说要走,他又巴巴的像是做错什么事情一样,别别扭扭地自己蜷被子里不说话了。”   “你瞧瞧,最后还得我挑了水做了菜去哄他。”   “对了,他呀,叫周子长,这是我偷偷翻他手抄的书上看到的,天知道是谁告诉他,不能告诉鬼的名字,否则就会被缠上。”   “这绝对是胡扯,你看,我不知道他名字时就缠上他了。”   “最初只觉逗着他好玩,胆子小还总装着自己很厉害的样子,其实特容易心软但又总动不动就说狠话,说完吧他自己还后悔,真是有趣的不行。”   “可相处久了,我竟也开始能清楚地说出关于他的各种事情。”   “他不能吃辣,有一次我多放了点辣椒他竟吃的连眼泪都出来了。跟兔子眼似的,红红的,我明明想笑的,可以瞅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知怎么我也笑不出来了,赶紧拿蜂蜜水哄他。”   “他背佛经时特别认真,如果那个时候我闹他,他就真的能一整天都不理我。所以后来,他背佛经时我就静静听着。夏天的时候,外面蝉鸣不断,他的声音明明不大却能比过所有聒噪。说来也是好笑,我明明是个鬼,但那些佛经我背得比那些和尚都熟。”   “他说他并不想剃度出家,只是想做个可渡人救世的游士。他说这些时,我本想笑他异想天开,可看他眼睛亮晶晶地样子,我最后只好点了点头。”   “他怕冷,冬天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就露个鼻尖红红的。有一年他长冻疮,我看着觉得心里也难受的不行,可我是鬼有没有温度,也不能给他捂一捂。只能晚上盯着炭盆,不能让火灭了。”   “其实说来,他活得也是辛苦。他父母也早早就去世了,除了那么一处房子和门口几块田也什么都没留下。有时候晚上他梦里喊着阿娘爹爹,我也不知道怎么能让他睡得安稳点,后来我发现我过去抱抱他,他那皱紧的眉头似乎就能舒缓一些。”   “可这小没良心的,每次早上起来又都对我拳打脚踢的,闹腾的不行。”   “我也记不得究竟和他相处了多久,我虽然是鬼但我是懂情爱的。那一日日下来,我早就舍不得他了。”   “那阵我就想,嗨,我都能变成鬼了,喜欢上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稀奇别扭的。”   “但我终究也只是鬼啊……”涉的语气稍稍缓慢下去,侧过头看向窗外,“我渐渐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越来越轻,可以维持他能看到的形态的时间也短了许多。”   “有一日,我在佛堂门口等他。我看见他出来了,迎上去可他却似是看不到我。我努力想显形,可就是做不到。”   “我明明就在他的眼前,可他却看不到我。他在那里站了许久,我也看了他许久,直到天彻底黑下去他才回了家。”   “我一直跟着他,看着他自己挑水做饭洗衣,点了灯拿起佛经 ,可他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   “我可怕他哭了,他一哭我就可难受了。”   “我上前抱住他,过了一会,竟渐渐显形了。他看到我,眼睛更红了。”   “我故意逗他‘是不是吓坏了?’”   “我本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拿东西砸我,或者拳打脚踢的,再不济也得骂上我几句,要不然就是不理我生闷气。”   “可那次,他红着眼睛,闷在我怀里,轻声说,‘恩,吓坏我了。’”   “就那么一句话,惹得我这鬼都想哭了,虽然变成鬼后,我没有眼泪,可心里难受起来可比做人时还难受。”   “所以我就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和他说‘以后不吓你了’。”   “他吸吸鼻子,自己缩回被子里蜷成一团。我过去从后面环住他,他也不闹了,就乖乖的缩我怀里。”   “可那之后,我的力量越来越不稳定,一天内能显形的时候越来越短。而他好像也越来越忙,有时候在佛寺呆到很晚才出来。”   “我记得有一晚,他很晚才出来,那时我知道自己时间许也不多了。不过我想,就算我离开了他也还是能好好过下去的,因为我能感觉到他的法力已经开始渐渐增强。说到底我也只是个鬼,我消失后他许是会不适应几日,可时间长了,也就忘了吧。”   “那晚,他走出来,忽然和我说‘去咱俩第一次见面那个荒田看看吧。’”   “我虽有些诧异,但也同意了。我们俩躺在荒田上,头顶是繁星满空,他没有说话,我也没开口。我想偷偷看看他,于是侧过头,却发现他也在看我。”   “也不知怎么,我俩竟就这么对视着到拂晓将至。”   “最后,是他先开了口,他说‘大师说,若我可渡一鬼入轮回,我便可成为真正的佛家法师了。’”   “那你渡我吧,正好这人间我也呆腻了。”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笑着和他说,我也确实没有什么可犹豫的,那是他的愿望啊,我还记得他说想做游士时那亮晶晶的眸子比星星还好看。”   “他稍稍愣了一下,而后站起身,拿出最初那串珠子画下法阵。我也起身站了进去。”   “光芒四起,我觉得身子变得很轻很轻。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只是开口说着‘以后不要吓唬人了啊,转世后希望你生在一个好地方,但还能和这一世一样俊俏,若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别一上来就乱抱,有了孩子后要做个好父亲,等老了可以子孙满堂,希望你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我明明是鬼啊,可我清楚地感觉到泪水模糊了眼眶,我努力擦了擦眼睛,想看清他最后一眼。”   “他最后睁开了眼,那双眼睛红红地还留着眼泪,可他却硬是眯起眼笑着说,‘我叫周子长啊,若是……’”   “那句话我没有听清,他就彻底在我眼前消失了。我缓过神发现自己在一个河口,眼睛似乎还是湿的。脑子乱乱的跟着一大帮人渡了河,来到人们口中的孟婆桥。”   “我知道,喝下那碗汤我就可以重新进入轮回。我会忘了他,也忘了上一世我的那些苦难。”   “其实最初我也没怎么骗他,我母亲是青楼女子,据说我的生父应允待考上状元就回来娶她,所以我母亲拼死保下了我。可一年年的,我的生父始终没回来,母亲也日渐疯癫,最终也就去了。我从小被人嘲笑,连学堂都进不得就蹲墙根听,倒也学了不少。后来攒了一点盘缠想去赶考,结果半路就劫匪抢了钱杀死了。”   “说来我也算是怨鬼,可碰上他,倒真是怨不起来了。虽是生前苦难,可死后遇到个这样的人也是值了。”   “我端起那碗汤,想着一切就结束了吧。可是啊那碗汤,我终究没有喝下。”   “我发现比起魂飞魄散,我更怕自己会忘了他啊。 第24章 周子长(下)   ——————————————   “我不肯入轮回, 地府的大人知晓后便与我立下赌约,我作为差使留在地府,而他每转世一次我可用一年时间与他相见,我不准说出因果,若是他主动说出对我的情意我便可恢复人身在那一世伴他终老,否则我便永远无法再入轮回。”   “他的第二世我去了,那一世他是书本网的公子正在赶考科举,最终他说他要去考状元了, 要我等他回来。可还未等到他我的一年之限就到了。”   “第三世他是个电报破译员,战火四起时连他都要去前线。他说等战争结束了,他就回来,可我却也没等到。”   “第四世他是个年轻大成的学者,我见到他时他风光正盛, 不过啊脾气还是那样子稍稍一吓唬就眼睛红红的, 后来他说他要出国考察, 等完成课题后就回来找我。可我啊,依旧没等到。”   “这一世啊,倒是像极了最初。他孤身一人,还在读书。我又用最初的方法住进了他家,他呀依旧胆子小又心软,像个小兔子。”   “可这一年, 也太快些了……再有三天我的时间又到了。这几日我一直追问他究竟喜不喜欢我, 可你也瞧见了,一问得紧了他就骂我。”   “许是我痴心妄想了……他从第一世可能就从未喜欢过我……”   石屿静静地听涉说完, 也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些异样的感觉,于是他站起身,看向涉:   “去找他。”   “他才刚刚生过气……”涉也被石屿的动作弄得有点发愣。   “哪所大学?”石屿假装无视了涉的话,继续问着。   “理工……”   “嗯。”   石屿拿了点零钱和钥匙,就要出门,涉也赶紧跟了上去。   ————————————   两人来到理工大学,石屿跟着涉找了好几圈,才看到周子长正坐在校园的一处长椅上发愣。   涉原本想走上前,石屿却拉了一下他,轻声说:   “你不要显形。”   涉虽不知石屿要做什么,却也听从地点了点头。   石屿走上前,坐到了周子长的旁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周子长。   虽然是石屿想要帮涉,但其实他也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只觉得,他不想看到别人分离错过,虽然他之前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大起大落,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分离错过消失不见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痛苦到光是想一想,他那从未有过什么心绪波动的心都空落落的很难受。   周子长知道身边坐了一个人原本没太在意,但他稍稍一侧头发现那个人一脸面无表情的,一双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他。弄得他心里有些发毛。   “你……有事么?”周子长实在被盯得有些发怵,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石屿犹豫了半天,最后开口就憋出一句:   “涉喜欢你。”   周子长:“……”   一旁没显形的涉:“……”这个人真的是来帮我的么……   石屿好像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太妥,抿了抿嘴想解释一下,结果开口就是:   “他真的很喜欢你。”   周子长&涉:“……”   我们知道了……你不用强调了……   涉以为以周子长可能要发脾气了,刚要显形,结果就看到周子长轻轻叹了口气,而后语气有些无奈道:   “我当然知道啊。”   “说来也是奇怪,我本来胆子就小,连个鬼片都不敢看。第一见面时真是被他吓个够呛,可也不知怎么竟又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   “他那装可怜的话,真是骗鬼呢。可想想,他一只鬼孤零零的,虽然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鬼,但估计他那脾气就算有也没有鬼愿意理他吧。”   “后来相处久了,怎么说呢,”周子长似是想起什么似的,轻轻笑了一下,抬起头看向石屿,“我竟觉得鬼似乎比人都温柔。”   “其实我也不是真生气,但我稍稍一赌气他也不招欠了就转着圈儿的哄我。有时候我是想笑的,可一看到能有人对我这么上心我就不争气的想哭。”   “可他好像总以为我是更生气了,真是蠢死了。”   “那你想和他在一起么?”石屿看着周子长脸上掩不住的温和笑意,觉得心中好像也暖暖的。   “我想等我毕业了,就去个小城市,也没人认识我,”周子长微微低下头,“他是鬼也没关系……”   “为什么不现在告诉他呢。”   周子长脸上有些发红,侧过头,结结巴巴地说:   “这……这种事……要准备好了才能说。”   “可是他喜欢你啊。他早就准备好了。”石屿没太明白周子长所说的“准备”是指准备什么。   周子长的脸一下子据红透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眼前这人究竟是谁啊,怎么说话这么直接。   一旁的涉第一次见到周子长这副样子,终于也忍不住显形,大喊道:“是的!我准备好了!”   原本就脸红的不行的周子长一下子就傻掉了:“……”   反应过来后一脚就踹了上去。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不是说不准跟上来么。”   涉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又缩到了一边。   “所以,”石屿开口道,“你喜欢他么。”   周子长红着脸别过头:“鬼才喜欢他。”   涉的眼神暗了暗,周子长看到涉失落的样子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憋了回去。   石屿看向周子长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心意要好好的说出来。”   “不然会后悔。”   “可以说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   石屿一字一句地说着,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将这些话说的这么熟练,像是曾经在心里想过许多遍一样。   “所以,你喜欢他么?”   周子长张了张嘴,最后别过头,有些支吾地说:   “喜欢。”   而后还小声补了一句:   “早就喜欢了……”   涉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就扑上去把周子长抱住,把周子长吓了一跳。   两人相拥时,光芒四起,而后四周都暗了下来,行人也都不见了。一道声音传来:   “吾遵守于汝之约,赐汝肉身,携其终老,死后再入轮回。此乃过往之忆,吾当奉还。”   说罢,涉和周子长便看到两人前世种种。   ——————————————   第一世,周子长在发现涉渐渐不能显形后,去问了大师才知这般野鬼若是脱出轮回早晚是要魂飞魄散的,于是他开始加倍学习,最后要渡涉的理由也是他编的,他希望这个人可再度为人幸福康健,可最后他终是不舍了,最后他说:   “我叫周子长啊,若有来生我还想遇见你。”   那之后,周子长在荒田上哭了整整一天。最后他并未如他最初所想成为游士,而是脱去俗衣走入佛堂剃度为僧,自取名为念鬼。   第二世他进京赶考,中了状元衣锦还乡,月上柳梢头,他红袍都未脱去进了房间找了许久却未看到涉,最终自取酒一壶一身红袍醉于月下喃喃自语:   “你瞧,我这身红袍,是为你穿的,好看么。”   第三世战争终是结束,他回到家站在门口许久,最终叹了一口气,在家后用黄土堆了一个小小的坟:   “这世道和平了,你就去转世了吧。真是狡猾。”   说完小小黄土坟上只留清泪三两滴。   第四世他原本是社会人文学的博士学者,在国外完成了关于同性恋相关的论文,最终回国到处宣讲。那几年同性恋还是个人人喊打的事,他被骂过打过甚至最终被关进了牢中。当年的年少风光一去不再,有人来探望他,问他:   “也不见你喜欢男人,为何非要执着这个课题。”   他愣了一下,而后笑了笑:   “我爱着一个男人,只是,我还在等他回家。”   那笑容,胜过所有年华风貌。   ——————————   涉紧紧抱着周子长,把头埋在他的肩头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他原以为不过是他一场痴心妄想,却未想这人竟也与他共赴五世漫漫等待。   “我以后再也不吓唬你了。”   “恩。”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恩。”   “我爱你。”   原本周子长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不知何时周围聚了好多人,他一时慌张眼泪还没收住就一把推开涉,喊着:   “我才不喜欢你。”   然后跑走了。   涉愣在那里,还没明白怎么人就又跑了。周围围观的学生里有个男生笑了两声:   “快追啊,这年头搞基追个人也不容易。”   周围人虽是笑着,却也是纷纷祝福着,还有女生给涉塞了鲜花店巧克力店的名片什么的。   涉看了看石屿,石屿稍稍点了点头。涉赶紧就追了上去。   涉走了,围观的人也就渐渐散了。只有石屿还留在原地,脑子乱乱的,不知为何刚刚周子长和涉的前世他竟也看到了,而且他似乎脑中还有一些奇怪的零碎的片段闪过。   石屿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位置,觉得那里明明很胀,可却又觉得空落落的,这究竟是为什么……   就在石屿晃神的时候,忽然头被一只手按住,还胡乱的揉了揉他的头发,一抬头,就看到苏弥正眯着眼在他身侧。   “你怎么……”石屿有些好奇苏弥怎么也在这里。   “回家发现你不在,我又没钥匙就循着你的味儿过来了。”苏弥打了个哈欠,“交税好麻烦。”   “恩。”石屿微微低下头。   “怎么了。”苏弥和石屿坐回树下的长椅上,苏弥偷偷把尾巴露出一小节甩到石屿腿上。   石屿捏着尾巴尖的那撮毛,轻声把周子长和涉的事情说了一遍。   苏弥听后,把身子往后仰了仰,低声笑了一下:   “涉啊……地府老头子应是一开始便知他们最终还是会在一起的。”   石屿有些疑惑地看向苏弥。   “渉历三载,渡水与共。有些情本就是一世两载成全不了的,唯跋涉重重最终相遇。”   “恩。”听到苏弥解释后,石屿不知怎么就觉得心安许多。   “这情爱之事,一人追一人往,说出口的也好,还未点透的也罢,各有各有的法子,别太急也不用慌,都会有的。”苏弥眯着眼睛,抬头看着头顶的树枝,“这一晃树都绿了。”   过了半晌,苏弥和石屿都没说话,只觉光影和春风斑驳而缱绻。   “心里还难受么?”苏弥侧过头看向石屿。   石屿摇了摇头,轻声说:   “看见你就好了许多。”   苏弥愣了一下,而后眼中比春风还要柔和几分,收回尾巴,起身摸了下石屿的头:   “走吧,回家了。”   “恩。”   我从未着急,你也不要心慌,咱俩的时间啊,还长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先是空冈,忽见四匝瓦屋当道,门卒便捉子长头,子长曰:“我佛弟子,何足 捉我?”吏曰:“若是佛弟子,能经呗不?子长先能诵四天王及庶子经。诵之三四过,捉故不置,便骂之曰:“武昌痴鬼,语汝,我是佛弟子,为汝诵经 数偈,故不放人。……”——《太平广记 周子长》 第25章 句芒(上)   冬日里那股子冷风一旦过去了, 春日就真的来了。   只是这天儿一暖,一些蛇鼠蝇虫也渐渐多了起来。石屿的便利店本就在巷中一层,难免更容易招惹这些东西。   择了一个阳光好的日子,石屿干脆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折腾出去晒一晒,也好给屋子里做个大扫除。   苏弥站在那里打着哈欠,石屿看还有一床被子和垫褥没地方晒了,干脆让苏弥抱着被子站在外面。   “啧……”苏弥抱着垫褥裹着被子的站在门口,觉得这样子有点蠢。   “多晒太阳对毛好。”石屿记得那些猫啊狗啊的都挺喜欢晒太阳的, 苏弥天天窝在那里万一毛秃了怎么办。石屿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一个小靠垫也塞到了苏弥怀里。   石屿带着口罩手套,把屋子里的柜子货架地板都仔细地擦着。   苏弥稍稍回头就能看到石屿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在屋内忙上忙下,弯腰时还能看到春节送给他的那条玉坠从衣服里露了出来。苏弥勾了勾嘴角,把垫子又往上抱了抱, 眯着眼睛看着很少有人经过的静悄悄地巷子, 这天真是暖了。   “啊……”石屿不知看到了什么发出了一声很小声的惊呼, 但很快又戛然而止。   苏弥抱着被子,有些费劲的转过身:   “怎么了?”   “大概是老鼠。”石屿这么说着,蹲下身子趴在地上,尽可能让头贴在地板上往柜子下面看着,“钻进去了。”   “我看看。”苏弥把手里东西都放回屋内,也趴到了石屿旁边。   两个人挨得很近, 连呼吸都交错在一起, 石屿觉得耳朵有些痒,苏弥看了几眼低笑了一下:   “确实是个小耗子。”   “我去拿除鼠笼。”石屿稍稍缩回脑袋想站起来。   “不用, ”苏弥站起身,顺手把石屿捞了起来,“拿点饼干吧。”   石屿有些奇怪的看了看苏弥,但还是去货架上拿了一包饼干。   苏弥接过饼干,拆开拿了一块,掰下一点点捻成碎末沾在手指上,伸手到柜子一旁。   不一会里面就发出了悉悉索索地声音,而后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就跑了出来,抱着石屿的手指就不撒手了。   “仓鼠?”石屿看了看那个小东西,背毛是米黄色,肚子上有白色的毛,而且……为什么这只仓鼠脖子上还有一圈用十分精巧的小花编成的花环。   “确实就是普通的小耗子,不过是个有主的。”苏弥稍稍抬起手指,那小耗子依旧死死扒着苏弥的手指,圆滚滚的小身子一耸一耸的,明明十分费力,却依旧舍不得那点饼干渣。   石屿有些好奇地蹲在一旁,苏弥对饼干那位置挑了挑下巴,示意石屿也沾一些饼干渣。   石屿伸出手指沾了沾,苏弥把手伸过来,搭在石屿的手指上。那小耗子抬起头,小鼻子嗅了嗅,一下子就扑倒了石屿的手上。   小耗子的舌头舔来舔去,弄得石屿有些痒意,可蓬松柔软如同毛团一样的触感却又格外舒服,让石屿舍不得把他放下去。   尤其离得近了才更加清楚的看到小耗子那脖子上的小花环真是精致得不行,白色的满天星小碎花球和黄色的迎春花花瓣用细细的青藤编到一起,花瓣都细致的剪成小小的碎碎,青藤也是抽离剥开只用了里面青绿色的蕊芯。   想来这个主人一定很宝贝这个小家伙,才会废这么大心思去做这个。只是这么个小家伙的主人会在哪里呢。   小耗子似是吃得十分满足,翻着肚皮躺在了石屿的掌心,仔细看去还抖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呵,”苏弥点上烟,“倒真的不认生。”   石屿伸手戳了下小耗子的肚皮,那小东西晃了晃短小的四肢却翻不过身子,于是干脆也不抵抗地就躺在那里任凭石屿摸。过了一会竟就睡着了。   石屿看了看正打扫着一半的便利店,于是示意苏弥把那被子和垫褥重新继续抱去外面晒太阳。还顺便把正呼呼大睡的小耗子也放在了苏弥抱着的那软软的被子上。   苏弥靠着门打着哈欠,稍稍侧头就看到石屿又认真的打扫起来,袖子卷起来时露出了白皙的手臂,那一头软趴趴的头发还有些翘起。   苏弥低头看了看被子上的胖团子,小声嘟囔了一句:   “啧,那个小家伙可比你好摸多了。”   几百年前,似是也有这么暖的阳光,那阵你幻化也不过巴掌大小,放在手里冷冰冰,性子却格外乖巧,真是想带着你看尽世间千灿。   ——————————   石屿打扫完屋子,阳光也已西晒。将外面晒得地毯被子都收进来铺好后,才把早就搬着凳子,把被子垫褥都搭在身上,自己抱着个垫子,上面放了小耗子坐在门口打了一下午消消乐的苏弥喊回来。   苏弥进屋后打开冰箱扒拉了一下,看到里面还有面条鸡蛋和剩下的一点青菜叶,转头说:   “晚上吃鸡蛋面?”   石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指了指自己,他以为苏弥是让他煮面。   “我煮,”苏弥把尾巴露出来甩了甩,“我不是说我会做饭么。”   石屿有些看着苏弥有些欲言又止,但看着苏弥一副‘你不要质疑,我煮饭很好’的样子,最后有些僵硬的点了点头。   石屿自己是一点都不会做饭的,按理来讲像他这样一个人生活怎么也该学点简单炒菜的。可在他煮方便面都煮坏了一个锅,炸了一个电磁炉的情况下他就再也不肯进厨房做饭了。   他又懒得总点外卖更不要说出去吃饭了,恰好他又还挺喜欢吃奶油面包这些东西,所以以往的日子里大多是时候他都是吃面包喝牛奶,两三天才点一次炒菜外卖。说来也神奇,这么吃了三年他胃口身体都完全没问题。   这种生活似乎从苏弥来了之后才逐渐改变,石屿摸着掌心那毛茸茸的小团子,看向在厨房洗青菜的苏弥,稍稍歪了下头,究竟,哪里不一样了呢。   ——————————   当苏弥把一碗看起来烂糊糊的东西放在石屿面前时,石屿下意识是想拒绝的。   可看着苏弥一脸淡然自若的样子,好像鸡蛋面就应该煮成这个样子。   石屿拿筷子扒拉了一下里面的面条,鸡蛋大约是在住的过程中打散了都黏在面条上,青菜叶也都裹在一起,所以导致看起来十分不美观。但闻起来……似乎……没有太奇怪的味道。   石屿趁苏弥转身去拿勺子的空档,那手沾了一点点汤汁放到小耗子面前,小耗子抱着他手指舔了舔,而后一副还要继续讨食的样子,让石屿稍稍放下心。   在苏弥把勺子递给他之后,挑了一筷子裹着鸡蛋和菜叶的面,吃了一口——   意外的……有点好吃?   石屿又夹了一筷子,就着汤汁吃下去,确实还挺好吃。鸡蛋虽然都散开,但蛋清并没有完全煮柴,面条软硬也适中,汤底应就只放了普通的调味料但许是配比的刚刚好,味道清而鲜。   虽然算不上什么让人惊艳的味道,但平心而论,除去那实在惨不忍睹的卖相,味道和外面小店里的几乎没什么差别。   石屿有些欣喜地看向苏弥。   苏弥接收到石屿那小眼神,一手支在桌子上,身后的尾巴也立起来晃了晃:   “啧,我就说我会做饭的。”   石屿点了点头,埋头把那碗鸡蛋面都扒拉着吃了下去,腹中一阵满足,也不知为何,虽然味道和外面的也差不多,但就是觉得格外满足,不仅仅是果腹感,而是有一种更加温暖踏实的感觉。   家里有个大狮子还真的挺好的呀。   苏弥刚刚吃完最后一口面,那原本还死死扒着石屿手指的小耗子忽然就弹了起来,往门口冲去,“吱吱吱”地叫了起来。   石屿站起身,刚走到门口,门就从外面被敲响了。   打开门,外面站了一个穿得有些花哨过头的男人,男人穿着青色底绣了大半侧黄白相间的簇花的唐装,每一个袍扣都是黄铜铸地不同的花。男人手腕上也带了一个和小耗子脖子上相似同是用满天星和迎春花编号的手环,一双眼睛毫无媚色可偏偏看得人似是心都能荡漾起来。   小耗子看到男人,吱吱吱叫得更欢了,扒着男人的唐装下摆就想往上爬。   男人低下头,伸手将小耗子拿起来,捧在手心里用脸侧蹭了蹭,小耗子似是回应般的也拱着身子蹭着男人,   “抱歉,我家的顽鼠给你添麻烦了。”男人的声音温润柔和。   石屿摇了摇头,表示小耗子并没有给自己添麻烦。   “我还以为是谁那么闲,竟还给耗子编花环,原来是你。”苏弥不知何时也站到了石屿身后,低头点着烟说。   门外的男人看到苏弥稍稍吃惊了一下,又将目光定到石屿的脸上浅浅打量了一下,而后笑道:   “我都来了,也不迎我进去么?”   石屿撤开一步,方便男人进来。   男人把小耗子放在肩头,坐在桌子旁,看着桌上的空碗:   “我也是许久没吃人间食物了,可还有多余的?”   “有。”说着苏弥就转身去向厨房。   男人将目光放回石屿身上,微笑着说:   “我名为句芒,掌管春日。”   “石屿。”石屿简洁的介绍道,后觉得似是有些不妥,又补了一句,“你的小老鼠很可爱。”   句芒笑意深了些,伸手摸了摸肩头的小耗子:   “这小东西,就是贪吃。”   苏弥把面放在句芒面前:   “吃吧。”   “这是什么?”句芒那温和的笑容僵了僵。   “鸡蛋面。”苏弥也坐下身子,还补充了一句,“我做的。”   句芒的笑容更加僵了几分。   三人对着那碗面沉默了半晌后,句芒转头看向石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作为报答,我带你们夜游春花宴吧。”   石屿询问似的看向苏弥,苏弥倒是直接起身,说了句:   “走吧。”   “恩。”   “可惜那碗面了。”苏弥看了眼桌上啧啧说。   石屿还附和地点了点头。   句芒看着石屿的反应,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人界的吃食竟都这么可怕了么。   小耗子倒是团在句芒肩头,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第26章 句芒(下)   三人走出便利店, 句芒抬起手在石屿和苏弥额头处轻点了一下:   “这样其他人就看不到你们了。”   说罢,句芒也闭起眼,身侧光芒四起,那一身青色唐装似是服帖在身上,渐渐与句芒的身体融为一体,待光芒散去,句芒的两臂化为翅羽,原本衣服上的绣花纹路都变成了真的鲜花绕在那一双羽翅上。   句芒的脚下是团簇的云彩, 身后也多了两条青龙,而那只小耗子正趴在其中一只龙的龙头上,两只小爪子还抱着龙角:   “上来吧。”   苏弥踩上云彩,石屿原本有些犹豫,句芒挥了一下左翼, 一阵风就将石屿卷了上来。   石屿还没站稳, 云彩就托着他们三人缓缓升空了, 于是一时间有些慌乱地身子晃了晃。   苏弥一手揽住石屿的肩膀,稍稍弯腰,另一手捞住石屿的腿,就着半抱的姿势让石屿坐在了云上:   “坐着会稳一些。”   石屿被苏弥半抱时,觉得好像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像是闷头吃了一大口辣椒,那一瞬间呼吸不得, 心脏也紧紧收缩了一下, 甚于许是风有些大连眼睛都有些难受。   石屿有些僵硬地坐在那里,双手不知该抓在哪里, 只好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角。   苏弥也坐下身子,将尾巴露了出来,甩着尾巴蹭了蹭石屿攥得有些发白的手背,直到石屿松开手转而握住他的尾巴,苏弥才低声笑了一下:   “胆子怎么这么小,还不如那小耗子。”   苏弥抬了抬下巴,石屿侧过头看向正趴在龙头上的小耗子,一身蓬松的绒毛随着风向后吹去,那尖尖的小嘴格外显眼,小半截尾巴紧紧勾在龙角上。   石屿捏着手里的狮子尾巴,心里还在想着刚刚那一瞬奇怪的感觉,那种有些过于强烈的收紧感之后竟会觉得有些绵长温和的感觉,久久消散不去。   他们穿过之前雾蒙蒙的云团,冲出云团的那一刻,石屿下意识的向下看去,一时间也被深深被震撼到了。   “古时候,逢及春日,人们都会穿上青色衣衫带上青色头布赤足行于田间席地而拜,小孩子身上装着五谷和豆子。”   “农田间的姑娘唱着祈丰年的歌,春日里的田地啊都是一片青色,蛙声和在一起倒是清亮。”   “那些城里的小姐和妇人,到了春日就折花一支插于花瓶之中,大半的花枝都探出闺房,倒是像极了少女心思。”   “皇宫贵族的后院中更是撩人,末冬梅迎春花玉兰贵,满园景致像是恨不得将这春日都圈进其中。可是啊……”   句芒两翼展开,挥风而起,飞于云端之上:   “这才是春日应有的景色啊,人啊都想着留住些什么,好像把什么都圈养起来都能是自己的一样。”   “其实,好时候都是留不住的,你瞧见的这当下才是最好的。”   “这些不属于任何人的景色,才是我想赠予给那些信奉我之人的。”   石屿向下看去,旷野丘陵云都散去了,句芒施下法术原本只有几盏灯火昏黄的山间瞬间亮了起来。满山满山的春花,铁树银花鎏着微微闪现金色的灯火,明明也不是什么稀奇的花,可堆簇在一起就格外惹人。   春山一路灯火明了和风天,杂英满芳甸覆了春洲慢野,月色布泽皎洁如玉,幽香万空也可闻。无墙成院,无笼圈春、色,可却好似春花布满人间殿,艳色一宴享人间。   句芒挥着双翅在夜色中掠着风上下飞着,口中还唱着春祝歌,而那只小耗子不知何时也钻进了句芒胸前的衣襟中,只探出一个小脑袋向下看去。   石屿微微侧过头,一旁的苏弥到似是对这样的景色习以为常了,半卧着身子抽着烟,只是眼睛平视着向前看去。那双眼中也映着灯火山花。   石屿看到苏弥的额头上好像是沾了什么东西,于是稍稍抬起身子,半跪起来,伸手到苏弥额头前。   结果却不想苏弥见他靠近也伸出一只手在他的眼前,石屿愣了一下不知苏弥想干什么,只见苏弥绕了一下手腕两指间就多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细细看去,三片白色苞片紧紧包和,红色的花瓣从苞片中探出,长长的雌雄花蕊似是火龙吐珠的样子,着实好看。   石屿也忘记了自己原本想做什么了,眼睛亮亮地盯着苏弥指间的那支花。   “好看?”苏弥侧过头又嘬了一口烟,把手上的花放到石屿掌心里。   “恩。”石屿用指腹轻轻抚摸着那柔软的花瓣,而后抬起头问,“法术么?”   “电视上演的,”苏弥卧着身子吐着烟,“看着好玩学了学。”   然而还不等石屿开口说些什么,忽然他们身下的云就开始快速的向下坠去,石屿甚至来不及惊呼,只能下意识地就缩起身子把脸埋在膝盖上,手里紧紧揪住了苏弥的尾巴。   下坠的过程中,石屿没敢睁开眼睛,却感觉到有人将他轻轻拥住挡住了两侧的风,下巴还搭在他的头顶。   直到感觉似是速度减缓,那人才放开他,贴着他耳侧轻声说了一句:   “睁眼看看。”   带着烟草味儿的熟悉声线。   石屿睁开眼,发现他和苏弥正缓缓地落在一片山花之中,石屿下意识地攥了攥手,发现苏弥刚刚变出的那朵花不见了。   周围明明山花烂漫,萤火点点,可不知为何,石屿心中却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   那朵花儿,不见了啊。   ——————   “是不是很好玩?”句芒又幻化回人形,笑着向苏弥和石屿走来。   “老妖怪了,受不了惊吓。”苏弥懒懒散散地卧在花间,还顺手捻了一朵放到自己烟锅里和烟叶子一起烧。   “……”句芒有些嫌弃的转过头。   小耗子也从句芒的手中跳了下来,抱着花梗啃来啃去。   句芒盘膝坐到苏弥和石屿对面,也不知从哪弄出了一壶酒:   “去年的桃花酿,要不要尝尝?”   “酒盏呢?”苏弥问道。   “真是不懂风情,”句芒伸手取了一朵花,施法将花稍稍变大一些,将酒倒了几滴在花心中,“旧年花酿配新花,可解春夜一烦忧。”   苏弥结果那朵花,放在嘴边一饮而下。又嘬了一口烟,满足地眯起眼睛。   句芒也给了石屿一朵装酒之花,刚想开口说这酒醉人别像苏弥那么个喝法。可还未开口就将石屿也一口都喝了下去。   句芒小心翼翼地撇了撇苏弥,之间苏弥嘴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于是将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还是……不说了吧……   三人对坐,句芒说着一些春日间的趣闻,苏弥偶尔接个话,石屿则是拿着花酒杯一边喝一边听着听到感兴趣的眼睛就会亮一亮,小耗子玩累了不知怎么就爬到苏弥的头顶,窝在苏弥软软的头发里睡着了。   春谷里万籁俱静,只三人与风共,闻花香识酒清。   不知不觉那壶桃花酿竟也见了底,石屿早就头晕得不行,后来身子晃晃悠悠间被一个带着暖意的东西揽了过去,好像还挺软的,就彻底睡死过去了。   苏弥看着蜷着腿枕着自己大腿睡着的石屿,眼色柔和下来。将自己身上的外袍也解了下来,搭在石屿身上。   手一下一下摸着石屿那软软的头发,满足地眯着眼睛。   “你这样子真是像个猥琐的老妖怪。”句芒看着苏弥脸上的神色和那嘴边毫不掩饰地笑,把自己的小耗子抱回来说道。   “我本来就是老妖怪。狮妖。”苏弥还刻意甩了甩身后的尾巴。   “他都睡着了,你别跟我装了,”句芒把睡着的小耗子放进自己的衣襟中,“还真让你找到了,我年年春日来人间一遭,也为你刻意寻过但也无果。”   “这许是他那之后头一遭入人间。”苏弥捻着石屿细细的发丝在指尖把玩。   “怎么寻到的?”   “忽然就感应到了,”苏弥低笑了一声,“许是这小家伙命里缺我。”   句芒悄悄翻了个白眼,真不想承认眼前这个看起来没皮没脸的老妖怪是龙的五子。   “只是他虽为人,可……”句芒看着睡得正沉的石屿稍稍皱了一下眉头。   “恩,我知道,”苏弥眼色冷了一下,“那帮人也还在寻他。”   “你……”   “遇见了百童两家的后人,从他们身上感受那些人气息,前几日出门时去探了下,”苏弥磕了磕烟锅,“呵,几百年过去,他们还真没变。”   “世间人心最易变,可也唯人心最难改。”句芒稍稍叹了口气,“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我啊……”苏弥低下头,将石屿额前的碎发稍稍拨开,“若他不出现再等个千年也无妨,可他来了,我便要守得他胜过世间一切。”   “春日虽是暖了,夜间露水还是重,你带他回去吧。”句芒看也已快至凌晨,便开口道。   “还有龙吐珠么?”   “不是给你一朵了么。”   “给我拿一捧吧。”苏弥脸不红气不喘的说。   “你当我这是花店么?况且那龙吐珠你以为是野花呢,一座山上许就那么几朵。”   苏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黑色的丹药,“跟你换。”   句芒接过丹药闻了闻,眼中满是喜色:   “你真的拿这个跟我换?”   “小家伙看起来挺喜欢那花的,”苏弥把石屿抱起来,“日出前送去便利店?”   句芒毫无怨言地点了点头,手里那颗丹药别说一捧龙吐珠啊,就算让他把这一个春日开的龙吐珠都拔秃了都行啊。   “我们回去了。”苏弥缓缓吐出一口烟,和石屿消失在满山春花中。   月色正野,春日也刚好,虽是留不住,但你喜欢便都给你。   ————————   转日石屿起床时,看到客厅的桌子上多了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满满一大捧昨夜苏弥变出的那种花。   他走上前,轻轻抱起那一捧花,举得与眼齐高。窗外的晨光照进来,透过花间缝隙落在石屿眼中。   便利店的门被敲响了,石屿上前开门,苏弥拎着煎饼打着哈欠正站在门口。   石屿从口袋掏出了一把钥匙,放到苏弥手上,而后又关上门。   苏弥拿着那把钥匙愣了一下,而后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便打开了那扇门。   石屿与他相对,晨光照在二人脸上。   “早上好啊。”苏弥又伸出手在石屿眼前晃了一下,一朵花出现在两指间,顺手就插在了石屿刚刚睡醒还有些乱的头发里。   石屿摸了摸发间的那朵花,直到苏弥脱了鞋子走进屋,才十分小声地说了句:   “早上好。”   花香和煎饼,这样的早上,确实很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山海经·海外东经》——“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掌春也,方面青服。”   ————————   武罗和周子长好多人说虐,其实我还觉得我是在发糖来着(趴   毕竟有些等待历经百年才更为珍贵,人鬼之情成全也太难涉水三载唯可相伴   不过这章是不是超级甜!   苏弥真的会做饭!还会送花! 第27章 蚕神(上)   进了春日就总觉得容易犯困, 便利店下午三点左右正是客人少的时候,石屿坐在椅子上靠着一侧的墙昏昏欲睡。   苏弥难得没有在玩消消乐,摆弄着手机不知在做些什么。   玻璃窗口被敲响了,石屿睁了睁眼睛看到外面是一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女人,石屿拉开玻璃窗想问对方需要些什么。   那个女人却掩面哭了起来,嘴中念着:   “帮帮我,帮帮我……”   石屿犹豫着开口道:   “您需要……”   那个女人忽然抬起头,一双手紧紧的扒在玻璃上, 原本就苍白的脸贴得很近,吓得石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女人嘴里一直念着:   “帮帮我……”   苏弥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看了女人一眼,吐出一口烟低声问道:   “你有何事?”   “他不见了……我找不到他……”女人一边哭一边说,但双手始终伸不进来。   “你是何人?”苏弥上前一步, 挡在了石屿前面。   “我是蚕神……可他不见了……我连两日后的水会都准备不好……”   苏弥微微皱眉, 没有多说, 只是轻声“啧”了一下,石屿看了看苏弥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于是探出头开口说:   “我们并不会法术,可能没办法帮忙。”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女人有些急迫地说着,“一定会有办法的……”   石屿犹豫地看了看苏弥,苏弥只是靠在一旁抽烟并没有发表意见, 石屿看着蚕神有些颓然地捂着脸不住地哭着, 轻声说了一句:   “先进来吧。”   苏弥轻声啧了一下,随后便和石屿一起去打开便利店的大门。   蚕神进来后, 红肿着眼睛依旧啜泣着。石屿给她拿了几张纸,又倒了一杯热水,随后才坐回地毯上。   “谢谢。”蚕神小口抿着水,只是声音依旧带着哭腔,似乎随时还能哭出来一般。   苏弥侧着头,坐在石屿身侧的地方,尾巴甩来甩去的,也不说话就抽着烟。   蚕神似乎情绪平复了一些,将杯子放下,跪坐在地毯上,双手有些无措地绕在一起:   “抱……抱歉……是我太情急了……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石屿这才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蚕神,刚刚只觉她面色苍白说话有些疯癫着实有些吓人,可当她端端正正坐在对面时,细细看去其实也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   算不得十分漂亮,但五官很秀气,身着一身水粉色的长裙,头发用一支木簪简单的挽起来,若非她刚刚手伸不进玻璃窗口,石屿倒真的觉得这只是个普通的女子。   蚕神情绪平复下来,才缓缓开口向石屿说出前因后果。   “我原本只是一户农家的女儿,家中只有父亲母亲和一匹白马。”   “那匹白马是父亲的心爱之物,且颇通人性,我和母亲倒是也十分喜爱。”   “有一日父亲出门卖丝绵,许久没有回来,我和母亲寻了许久却也没寻到,后来听别人说父亲是被强盗劫走了。母亲因思念父亲,日渐消瘦,那匹白马成了母亲的寄托,日日对着它说话。”   “我也十分想念父亲啊,于是也更加细心照料那匹白马,而那匹马似乎也会回应我一般,我难过时总是轻轻蹭蹭我,有时我倒觉得它也像是人一般。”   “日子久了,母亲对父亲的思念只增不减,有一日她抚摸着白马,轻声说着‘马儿啊,你若是将我的丈夫找回来,我将女儿许配给你都行’。”   “原本我只觉是母亲的痴话,可那匹白马竟真的冲出马棚跑了出去。”   “过了小半个月,我和母亲正在院中晒豆荚,远远的竟看到那匹马竟是回来了,身上还驮着我的父亲。”   “母亲喜极而泣和父亲相拥,我则偷偷去马棚看了看那匹白马,白马浑身都是伤,原本健硕的身材也消瘦了许多,我想它定是也吃了许多苦。”   “我走进马棚,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他睁开眼挣扎着站起来,在我脸上舔来舔去。”   “起初我只觉得有些痒,可渐渐他竟企图舔我的身子,我吓了一跳,连忙推开它便跑走了。”   “之后无论喂他什么他都不肯吃,只有我去后院时他才会亢奋地鸣叫,还冲撞着马棚的围栏想出来似的。”   “后来母亲将那个许诺告诉了父亲,父亲虽爱马,但也觉得此事太过荒唐,人怎么可以许配给一匹马。”   “最终父亲狠下心用弓箭射穿了白马的脖子,还将它的皮剥下,挂在了后院。”   “我看着那张马皮心里也是难受,我虽自认不会对一个畜生有什么爱意,但父亲不在的那些日子这家中却也只有那匹马给我些许安慰。”   “我趁父亲不在家时,偷偷去后院将马皮取下,原本我想再抱抱它,可想到这痴物竟真的因想娶我而丧了命,不知怎么心中竟有些火气。”   “于是伸手打着那张马皮,嘴上说着‘你真是痴心妄想,这一世你就是个畜生我怎能嫁于你,你若是……你若是人……便好了……’”   “还未等我说完,那张马皮竟发出了男人一样的低笑声,继而我就感觉自己被什么卷了起来,飞出好远。”   “等我睁开眼,我便看到一个白衣男子站在我面前,他脸有些方但是浓眉大眼地看去倒也有几分英气。还未等我开口,他便说‘那你从今日就是我的娘子了。’”   “说完他又变回了一张白皮,紧紧的裹在我身上,我只觉得身体似有哪里不同了,但又看不见自己身上变成了什么样子。”   “傍晚,父亲和母亲竟找到了我,我看到母亲想开口说话,但一张嘴却突出了白色丝线一样的东西,母亲当时便吓晕过去了。父亲也只是看着我哭泣。”   “我挣扎着爬到水边,看到水中映出的我除了脸部还是我自己的,但身子竟变得像虫子一样。”   “这时有一道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那道声音说‘从今日起你便是蚕神了,请断了俗世之亲吧’。”   “之后我身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是身上多了一个白色的披风,也不知怎么我就飞了起来,不知飞了多久我到了一片陌生的地方。”   “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树,我站于树下,身上的白色披风从我肩上飘落,又幻化成之前那个男人。”   “他说,我成为了蚕神,掌管人间缫丝棉耕之事,他便是之前父亲的那匹白马,现下也可化为人形,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那之后,他时而化作人形陪我左右,时而化为白马带我踏云。而我所在的那片地方,被人称为欧丝之野。”   “每年春日蚕花水会那一日,他便化为披风裹在我身上,我也会渡水祈福,以佑这一年人间可丝绵充裕。”   “可今年……”说到这里,蚕神声音又多了一些哭腔,“我真的不是故意赶他走的……”   “我只是……只是被他的陪伴束缚得有些喘不过气了啊……” 第28章 蚕神(中)   ————————————   “我都数不清究竟与他共度过多少轮春日, 他虽可化为人形可却始终又如刚刚开化的灵物一般。”   “无论我去到哪里他都定要伴我左右,最初我也是依赖他的,在那欧丝之野的神灵只有我们,我刚刚入仙道时说不慌乱也是不可能的。”   “他就如同父亲不在的那几年一样,虽少言,但始终在我是身边。虽对他也有些怨,但想来也是我母亲与我许诺于他在先。”   “其实发现他并没有死的时候,我心中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否则许是一生都觉得是我家亏欠他了。”   “起初与他在一起我也觉得是好的, 可时间久了,却也觉得烦闷起来。”   “与他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他在听,我问他些什么,他也总是点点头, 我永远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后来, 渐渐的我都觉得, 我还不如同我那古琴说说话,至少拨弄几下还会有些声音。”   “我无论去到那里,哪怕只是一时兴起想在门口撒些花种他都定要站在我一旁看着我。那种时时刻刻都被人盯着的感觉真的好难受啊。”   “虽说是让我做他的新娘,但说来许是也可笑,这百年来别说夫妻之实,我只知他神位为马鸣王, 可连他名字是何都不曾知道。他一直如同最初为马一般, 只是跟着我却什么都不肯表露也不肯主动。”   “前些日子,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与他说,我想独自去人界看一看,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拉着我的衣袖,力气大得我根本挣不开。”   “而后我也是有了恼意,就一时间口不择言地就说了他一句‘你究竟要纠缠于我到何时,我真是烦透你了’。”   “我本以为他会开口说些什么,哪怕是同我吵两句也好,可他竟然就真的松开了手,转身离开了。”   “待我出去找他时,我寻遍了欧丝之野却也没看到他。我本以为,离了他我会觉得开心自在,可后来我才发现,离了他我的心里就像是空了一块,怎么填也填不满。”   “到了明日,便是蚕花水会了,往年都是他同我一起,可今年他不在,我发现原来我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蚕神说至这里,低下头,手指搅着自己的裙摆,眼眶红红的。   “要帮你什么呢?”石屿稍稍顿了一下问道。   其实听完蚕神说所石屿心中并没有什么起伏,总觉得像极了那些电视剧里演的事情,可当他看到蚕神焦急而失落的样子却又觉得心中为之一动。   忽然觉得那些缥缈无趣的情感,当真正发生在一人身上时,原来真的也会令人动容。   “蚕花水会那一日他一定是要回来的,我……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说着蚕神手指微微发光,变出了一件宽袍绣服:   “这是我每年要穿的衣服,往年都是他准备好为我披上,前几日拿出来时我发现上面有些破洞,绣花的地方也勾丝了……可我自己并不会绣这么精细的花……”   哪怕仅仅只是一瞥,石屿都被这件大袖宽袍绣服而惊艳到了,底色为艾青色,宽袖边缘用的五色彩丝包边,宽袍的后摆处是大团的琼花与白丝相交织,前襟上纹路复杂,虽一时间无法认出衣服上所绣为何,可细致的针脚和繁杂的颜色一看就知道并非俗物。   但也正是因为衣服太过华丽,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的瑕疵都格外明显。   “找裁缝?”石屿看了看一旁敲着消消乐的苏弥,觉得他定是更不会这些针线活了,于是想着干脆拿去外面找人补一下吧。   看蚕神点了点头,石屿拿手机搜了一下附近的裁缝店。现在裁缝铺已经越来越少了,稍微好一些的也都做成了高端服装定制,但石屿印象中附近年份比较久的几个小区中似乎还有一家裁缝铺。   搜了半天还真找到了,石屿站起身要往外走,蚕神小心地抱着衣服赶紧跟了上去,苏弥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临关门前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手在门锁上比划了两下才关上门跟了上去。   ————————   三人在那个有些老旧的小区里转了好几圈,才在一个不大显眼的角落看到了一个门口挂着用白木板为底上面用红色油漆刷着“裁缝”两个字的牌子。   石屿上前敲了敲窗户,过了半晌才窗户才从里面被打开了,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   “你们……有什么事?”男人看到他们三人似是有些诧异。   “补衣服。”石屿指了指蚕神抱着的那件衣服。   “哦哦哦,快请进,”男人从里面打开了大门,脸上似是有些歉意地说,“现在来我们这小裁缝铺的年轻人太少了,刚刚还以为你们是找错地方了。”   屋子虽不大,家具也都是比较陈旧的样式,但屋内却十分干净。外面看不出来,但客厅倒是意外的敞亮。一面墙上打了个木橱,上面放着各色的布匹,老式缝纫机在靠窗的一侧,上面还放着做了一半的衣服。   “我这小裁缝铺也就是给这附近的老人做做衣服,我是跟不上时代潮流,做不出什么新花样啦,不过缝缝补补的还是没问题的。”男人给他们倒上水,转身看向蚕神,“先给我看看你的衣服需要补好吗。”   蚕神把衣服放到男人手里,男人摸到布料眼中就流露出诧异的神色,待他展开衣服,不自觉地惊呼了一下。   “早些年我和母亲还在水乡时,丝绸布匹也见了摸了不少,可这么好的我当真第一次见。”   男人宽厚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拂过宽袍,在那几个破洞和勾丝的地方稍稍停顿,脸上露出惋惜之色: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绣袍。”   “很……很难补么……”蚕神看到男人神色,有些焦急担忧的问。   “这么细致的针脚我是绣不来的,”男人摇摇头,“这绣工一看就是手工而成,和现在工厂里做出来的完全不同。”   蚕神有些失落地低下头,石屿本想说再另找一家问一问的,这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旭儿来客人了?”   “妈,”男人赶紧迎了上去,“不是跟您说要好好休息么。”   “我这把老骨头还没到动不了的程度,”一个满发苍白的老婆婆拄着拐杖走了过来,“有什么衣服还是你补不了的?给我看看”   “妈……”男人有些无奈道,转而有些歉意地看向石屿他们,“我妈早些年是江南水乡有名的绣娘,后来和我爸开了个成衣铺子那些年也是估衣街上数一数二的,这不,到老了性子还不服输,总说着没有她做不成的衣服。”   “还不是你这混小子太没用,我和你爹的手艺就只学了七八分。”老婆婆拿拐杖敲打了一下男人的小腿。   “这客人在呢……”   “就是这件衣服,”蚕神把衣服在老婆婆面前展开,“您可以修补么?”   “这是……”老婆婆也惊叹了一下,带上老花镜,满是皱纹的手颤巍巍地抚上那件衣服,眼中满是诧异而后又渐渐柔和下来,“蚕花水会啊……还真是怀念啊……”   “这衣服出自谁手?”老婆婆细致地描摹着上面的绣花,“怕是早些年间我们那里最好的绣娘都绣不出这么精细的。”   “是……”蚕神犹豫了一下,而后说道,“一个一直陪着我的人。”   “那他一定很爱你啊,”老婆婆笑着眯起眼睛,“年轻真好。”   蚕神的神情一下子愣住了,脸色有些发红。爱……么?那个人可从来没说过这个字。   “小姑娘,你若是不嫌弃,我这老婆子倒是能帮你补一补,不过肯定没有原本的精致。”   “真的么?”蚕神眼中露出喜色,“真的十分感谢您。”   “妈,您身体……”一直站在一旁的男人有些担心地说道。   “我这身子还好着呢,”老婆婆拿拐杖又打了一下男人的腿肚子,“你去屋里把李奶奶那衣服做了,别站这碍眼。”   男人无奈地笑了笑,就进屋了。石屿和苏弥坐在沙发上,蚕神搬了一把凳子坐到了老婆婆旁边。   “你也是南方人?”老婆婆带着老花镜,拿着绣针一边熟练穿针引线,“这蚕花水会上穿的宽袍现在可是少见了。”   “恩……”蚕神轻声应道,“我也是蚕花水会那一日要穿的。”   老婆婆轻笑了一下:   “为你做这衣服的那人今年要当你的马鸣王么?”   蚕神脸色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道:“即……即便做了也不会怎样。”   “傻姑娘,害羞什么,”老婆婆笑着看了蚕神一眼,“这传说啊蚕花娘娘身上所披的宽袍就是那曾为白马的马鸣王所做,而蚕花水会便是他们二人的婚礼。”   “蚕花娘娘身穿青袍,头带花簪,坐于红轿之中,马鸣王伴其左右御风同她共度春江水。待上了岸,落了轿,马鸣王就化作白色披风附在蚕花娘娘身上,二人就算礼成了。”   蚕神听到这里,脸已经红得不行,虽说每年蚕花水会的流程确实大致就是这样,可这才不是他们二人的婚礼……于是急急地辩解道:   “才……才不会是这样的……”   “不是么……”老婆婆低喃了一句,而后似是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我倒是觉得这传说是真的。”   “那年啊,我被选作在蚕花水会上扮蚕花娘娘。前一日他们给我送来了青袍,我看着上面的绣花针脚当真是细致,想着是许是绣楼里哪位姑娘做的,可问了几个却都说不是她们。”   “转日我上了红轿,当时扮马鸣王的那人我是听说过的,他是外来的,别人说他生的俊俏,做衣服的手艺还好。”   “现在想想也是害臊,我当初啊,坐在红轿中,就忍不住地一直看他。有点好奇,但主要也当真觉得他挺俊俏的。”   “后来到岸下轿,我趔趄了一下,他扶住我,轻声说了句‘小心’。明明他脸上没什么笑意,我却觉得他温柔极了。”   “他为我披上白袍,一直到结束都没再说过话。我当时还有些失望呢,觉得他定是并不怎么喜欢我。”老婆婆已经将勾丝的绣花重新绣好,伸手拿了一小片绸布,准备补洞。   “蚕花水会没过几日,他就来我家提亲了。他说他来我们镇子第一天就见过我,听闻我被选作蚕花娘娘他才做了那衣服,又央求人扮了我的马鸣王。我那时才知当时那衣服竟是他做的,一个大男人竟学了绣花日夜赶工就为了给我一件衣服。”   “后来呢……”蚕神一边帮老婆婆抻平宽袍,一边问道。   “后来啊……”老婆婆笑了一下,“我就嫁给他了,他就成了旭儿他爹。”   “就因为一件衣服么?”蚕神愣了一下。   “就是因为一件衣服啊,”老婆婆眼睛笑咪咪的,“可那衣服就是他的爱意啊。虽然我那老头子寡言少语的,我这一辈子都没听他说过几句好听的,可想一想,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也一直在。”   “这一针一线里的情意,是最无法骗人的。”   “说来,我家旭儿也是,他平日里做衣服的手艺比他爹差远了,可我瞧着他当初给他媳妇做的嫁衣可不比他爹当年差。”   “所以我倒是觉得蚕花娘娘那传说许是真的,毕竟从古到今,这蚕花水会不知促成了多少眷侣。那些爱意啊,都揉进针线中,数都数不清。”   “好了……”老婆婆收好针,将衣服抖了一下,“这绣工比我那老头子当年都要好。这人定是爱极了你。”   蚕神抱着衣服,细细看着上面的绣图。绣图上绣的便是蚕花水会的场景,春江水上红轿船,岸边柳荫披白袍,春花簇簇丝绵满肩,她以前只当是每年都要穿一次做礼的衣服罢了。从未想过这衣服做下来要花费多大功夫。   那每年所做之事也只当是礼数,从未想过在民间旁人眼中看来竟是这样。   爱意……么……   蚕神抚着那宽袍上红顶轿旁的白马,心中竟觉得生缱绻的暖意。 第29章 蚕神(下)   蚕神将衣服小心的收好, 给了老婆婆一块翠玉当作谢礼,再三道谢后才同苏弥与石屿一起出了那裁缝铺。   “欧丝之野的蚕花水会明日中午便开始了,你们可愿同我一起去……”   “我的……”   “据说蚕花水会当日会有各式佳肴美酒?”   石屿本想便利店还要有人看着的,却被苏弥打断了。   “恩……”蚕神点点头说,“平日里欧丝之野是没有外人的,但蚕花水会当日倒是有很多人神前来,所以也会准备酒宴。”   “那就去吧,”苏弥眯了眯眼睛, 又侧头看向石屿,“有喜欢吃的还可以带回来。”   蚕神:“……”这个蹭吃蹭喝是不是表现的太明显了一些……   石屿也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也主动开口道:   “若是还有别的,我们也可帮忙……”   蚕神挥了一下胳膊,三人脚下出现了绸缎如水, 托载着三人向空中飞去。蚕神站在最前面, 紧紧抱着那件衣服, 不知在想些什么。   ————————————   石屿本以为欧丝之野会是个很神秘宛如仙境一样的地方,结果真正到的时候发现除了有一棵巨树格外显眼外,倒是和曾在电视上看过的水乡场景差不多。   小小的白墙灰瓦房前有一个院子,院子中满是盛开的鲜花。屋前不远处便是一条河,河道弯弯曲曲的看不见尽头。   屋后面就是大片的田地,里面种着棉花, 这个时节棉花才刚刚种下还是绿油油的一片, 见不得白色的棉絮,只是有些棉之花迫不及待的开了。大片的绿意中钻出一些花色的薄片白花。   三人走进蚕神的屋院中, 石屿有些好奇的打量了一下院子一侧的一间小土屋。   “那里是还没加工的蚕丝,”蚕神稍稍解释了一下,而后带着他们二人走进屋内,“这有一间多余的空房间,你们今晚可在这里住下。”   屋内只有一张床,石屿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点了点头,苏弥站在一旁点上烟眯起眼睛。   蚕花水会的吃食其实大半已经准备好了,石屿和苏弥倒是先饱了口福。人神的吃食其实大多倒是和平日里的差不多,只不过显得更加精致一些,以花为料做的东西较多,肉类也只有河鱼。   石屿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吃河鱼,一来是有些腥气,二是确实麻烦,但蚕神准备的清蒸鱼倒是毫无土腥味且肉多刺少,石屿难得的一个人就吃下去小半条。   苏弥也不知怎么了,似乎从见到蚕神之后似乎就沉默了许多,虽说好像确实也没什么需要苏弥去说的,但石屿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种感觉的苏弥不知为何让他有些发慌。   晚上两人窝在房间里,石屿躺在靠着墙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天花板,怎么也无法入睡,犹豫着翻过身,想伸手想戳一下背对着他的苏弥,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又收回了手。   “怎么了?”苏弥倒是忽然翻过身,面对着石屿,两人贴的有些近,呼吸都交错在一起。   石屿看着眼前苏弥那张放大的脸,有些不自然地缩了一下脖子,搜肠刮肚地想,应该怎么说呢,苏弥主动同意来这里应该不是不高兴吧,但有总觉得苏弥好像有些和平日里不一样。   “想问我什么的话说出来就好,”苏弥哈了个哈欠,把尾巴甩了出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你……今天话很少。”石屿抿了抿嘴,眼睛瞟着那尾巴。   “我平时很唠叨么?”苏弥低笑了一下,尾巴在石屿手旁晃了几下。   “也不是。”石屿听到苏弥的低笑声才觉得刚刚那种有些无措的慌张消散了许多,伸手抓了抓苏弥的尾巴,“就是觉得不大一样。”   “只是不太擅长对付女人,”苏弥用手撑着脑袋稍稍支起身子,“好像以前被哪个女人放火烧过尾巴毛,心有余悸。”   听到苏弥的解释,石屿没忍住笑了一下:   “还有你怕的呀。”   苏弥被石屿这一句带着点调笑意味的反问弄得愣了一下,心里像是被大片大片的棉絮裹着一般,有点发痒却又软得不行。   “睡吧,”苏弥又躺了回去,这次却没有背着石屿,“明日还要早起。”   石屿这才觉得他们二人似乎贴的有些近,但苏弥已经闭上了眼睛,石屿有点舍不得手上的尾巴,索性也没翻过身,就那么握着尾巴闭上眼。   过了一会,石屿的呼吸渐渐平稳,苏弥睁开眼,看到那双手还握着自己的尾巴,脸上一副安心的样子,稍稍探过身子,在石屿的额头落下一吻。   这世间我当然也有怕的,要说最怕的,那便这世间再也没有你。   ————————————   转日早上,石屿醒来时苏弥还未睡醒。晨光微微洒了进来,石屿感觉自己似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认真的看苏弥。   阳光映地苏弥的脸上似是有一圈毛茸茸地光圈,那一头卷发有些散乱地挡出了小半张脸。虽说乍一看去感觉苏弥像是个有点不修边幅的大叔,但细细看着,这人虽不是河伯或者句芒那种俊美,但却也十分好看。   石屿想了半天,该怎么形容苏弥的长相,却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鬼使神差地于是伸手摸了摸苏弥的头发,意外的柔软。   石屿眯了眯眼睛想到,大概,就是那种很很舒服的好看吧。   他轻声翻身下床,走到门外正巧碰到也刚刚从屋内出来的蚕神。   蚕神的头发挽起,用一根玉兰头发簪固定住,两侧挂着水粉色玉石做的步摇发叉。脸上的妆容也比昨日精致了许多,眉心画了一朵海棠,眼尾向上挑去,两颊施以胭脂。   虽不过是寻常妆容,蚕神本身也算不得十分美艳。但那青袍加身后,倒是像极了那春日游人间的神明,不会让人觉得冷酷万分却也让人有望之却步的神圣感。   “会很奇怪么……”蚕神看到石屿有些不大好意思,“往年都是他帮我画眉穿衣的,我自己弄了一早上好像还是不大好。”   “簪子,”石屿指了指蚕神的头发,“歪了。”   蚕神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似是有些紧张的问石屿:   “现在呢?”   “恩。”石屿点了点头,看到蚕神那有些期待和紧张的眼神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很漂亮。”   “谢谢你……”蚕神稍稍松了一口气,“明明在一起那么久了,甚至都觉得厌烦他了,可一想到一会要见到他,还是觉得有些紧张。”   “总觉得,像是要见情人一样。”   “他不是你的情人么?”石屿问道。   蚕神愣了一下,她早就许诺嫁给马鸣王也是因此才成了蚕神,可这几百年来两人若说是夫妻却也唯有过什么床笫之事,若说是恋人却又少了那一份亲昵。   蚕神自己也从未认真想过,于他们二人而言,这样究竟算什么。可昨日听了那婆婆的一番话,她竟也觉得心中暖暖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有很多话想问很多话想说,想问问那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想告诉他其实自己也离不开他。   “今天见到他,就告诉他吧。”石屿能感觉出蚕神心中也是有马鸣王的,想到二人虽朝夕相伴却错过百年,心中竟觉得替他们有些遗憾。   “恩,”蚕神听到石屿的话轻声应了一下,而后抬起头看向石屿,“幸好他们给了我你住的地方,说去找你或许能帮到我,要不然昨日我可能会一直哭什么也解决不了。”   “他们?”石屿有些疑惑,难道蚕神认识以前去过他便利店的非人之物?   “就是……”   “干什么呢?”蚕神话还没说完,苏弥打着哈欠走过来,看到石屿和蚕神都站在院中不知在说些什么,便开口问道。   “没什么,”石屿倒也没有太在意,觉得许是以前遇到过的非人之物告诉蚕神的,看到苏弥睡醒了便向蚕神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巳时,从那边的河上出发。”蚕神指了指不远处的河,“我还有些东西要准备,先回屋了。”   “恩。”石屿点点头,觉得看了看时间倒也还早,觉得有些饿,看蚕神向他们微微颔首离开了,想着去找些吃的。   就在石屿有些发愣时,一个东西抵在了他的唇边。   “张嘴。”   石屿下意识地就张开嘴,一个有些软糯的东西就塞进了他的嘴里。一口咬下去花香四溢,却又不会觉得过于腻人。只觉似是将整个春日都含在了嘴中。   “百花团子,估计你没吃早饭,就去拿了几个。”苏弥往自己嘴里也扔了一个,然后评价道,“啧,比句芒弄得好吃多了。”   石屿微微抬起头,嘴中的花香还未尽然散去,苏弥的头发起来后应是重新用那玉坠绳绑了绑看上去整齐一些。   大狮子……算是什么呢?不知觉间竟也相处了好几个月,房客?朋友?还是只是一个过路的妖?好像都是,但似乎哪个又都不太对。   “看什么呢,”苏弥注意到石屿的眼神,伸手又给他塞了一个百花团子,“我再去拿点。”   说完哼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地又往后院走去。   石屿嚼着嘴里的团子,看着苏弥的背影,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开心,是甜的呀。   ——————————————   巳时刚过,蚕神便已坐在了红顶船内,周围的人神已渐渐多了起来,但马鸣王却迟迟没有出现。   船离了岸,周围有一些窃窃私语讨论着今年这蚕花水会怎么和往年不大一样,竟不是马鸣王送蚕神渡河。   船行出去许多,眼看已要到对面洲岸的下船处,马鸣王依旧没有出现,蚕神披着青袍坐在红顶轿船中,手紧紧攥着袖口,眼眶忍不住红红的。   船靠岸了,蚕神忍着眼泪走下船。登岸时不小心趔趄了一下,本以为会狼狈的摔倒,却不想跌入了一个怀抱。   “抱歉……”   蚕神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了那熟悉万分的面孔,眼泪再也忍不住的就掉下来。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再见到这人竟是这么安心。   蚕神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马鸣王以手轻轻掩住她的嘴。   “这些话,是我欠给你的。听我说完好吗。”   蚕神点了点头。   “我本是战马,名骕,因有功得道为仙。后又因犯下些过错被罚再入人界一轮,待死后才可再列仙班。来到人界,我被你父亲买下,便留在了你家。”   “我很早便倾心于你,可我知你当我是一匹马,我也并不想强迫你为我妻。那时我想,我可日日看着你便好了。”   “后来你母亲应允于我,我当真是欣喜的,找到你父亲时,他已无回天之力,于是我以我的半灵换你父亲。”   “我失了半灵,只觉浑浑噩噩,我只觉得十分想念你,想见到你。”   “后来被你父亲所杀,我又再度为仙,可失的半灵却回不来了。当我得知你将会有大灾,想救你但法力不够。”   “我听到你说的话,我想你许是也并不讨厌我。我知你若可为人神便可免去灾难,于是我将剩下的半灵裹附在你身上。”   “可我失了灵后,宛如刚刚开化的动物。我只知我喜欢你,我想与你在一起,却不知要如何说如何做。所以才日日跟着你。”   “我本以为这样也很好,能看见你就够了。可那一日,你说的话让我清明了一些,我觉得我想要的不知是如此,我想与你说话与你生活,我想你也可喜欢我。”   “这几日我四处找寻,你父亲早已入了轮回,那一世救他的半灵不知去了何处。今日我终于找到了。”   “这百年来,委屈你了。”   马鸣王说完,稍稍退后了一步,看着蚕神的眼睛说:   “这春江水人间道,纵使万里征程我也会向你而去,只这最后一步我会留于你,你走来还是离开,我都尊重你。”   蚕神早已泣不成声,向前迈出一步,伸手抱住了马鸣王:   “我再也不愿你离开。”   马鸣王回抱住蚕神,伸手变出一个白色的披风,搭在了蚕神的身上,而后俯身吻了下去:   “娘子,我们这算是便礼成了。”   春江水红轿头绿洲岸,等了百年的新人,相拥而立。   ——————————   晚些时候,马鸣王召踏云,将石屿和苏弥送回去。   “以后若有机会,可来找我们。”蚕神看向石屿,“真的十分感谢你。”   石屿点了点头,看着依偎在马鸣王身侧微微笑着的蚕神,觉得心中也暖暖的。   苏弥和石屿回到便利店也已是晚上,进屋后苏弥的眉头紧紧皱起。   石屿倒是赶紧去看了看苏弥之前给他的花,那花放在水中小半个月过去倒也不凋谢。这次出去了两天,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之前是放在这里的么?”石屿找了一圈才在玻璃窗口那边的桌子上看到那花,一般石屿都是把花放在客厅的。   “怎么了?”苏弥走过来。   “这个花……是你放在这的?”石屿指了指那盆花。   苏弥眼底闪过一丝狠光,但只是一瞬就恢复了正常,打着哈欠说:   “想给它晒晒太阳。”   虽然其实便利店的玻璃窗口是在阴面,但石屿想了一下估计大狮子也不知道这些,就也没有多疑。   “晚安。”石屿也有些累了,弄完花就要回屋睡觉。   “恩。”苏弥卧在地毯上,假装也要睡了样子。   待石屿进屋后,苏弥眯着眼睛起身,走到门口用烟杆在空中画了几下。   几张纸符从便利店各个角落飞了出来,苏弥点了火晃了几下,那几张纸符便成为灰烬。   苏弥靠在门侧,眯着眼睛,点上烟嘬了一口,而后缓缓吐出。   深夜的巷子中,留下一小团浅浅的烟雾。   作者有话要说:   欧丝之野在大踵东,一女子跪据树欧丝。——《山海经》   ————————   蚕神这个故事我参考的是山海经记载的版本,并非太平广记。   山海经中蚕神本为人,是因与白马纠葛后才成神。   而在太平广记中,蚕神本就是神明只不过后因种种原因成了农家女儿。   蚕神(上)大体上山海经中原本的故事,只是稍加改编   但后两章就完全是我自己加的情节了   因为设定原因 可能和记载有相出入的地方   如果感兴趣的还是可以去看看原文的 第30章 娑罗棉树(上)   四月过了大半, 但不知怎么气温一直飘忽不定,前两日已经穿着单衣的石屿,今天早上起床后出门摆了下便利店的立牌,就被冻了回来。   刚刚缩进屋子里,苏弥拎着早点也正好回来了。   “今天巷子口那家煎饼没出来,”苏弥把手中拎的东西放到桌子上,“买了包子。”   石屿从餐盒里拿了一个包子就咬了一口,胡萝卜肉的, 于是又默默把包子放了回去。   苏弥洗了个手,回来看到那缺了一小口的包子,顺手就抓起来吃了,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   “还挺挑食,我去给你煮个鸡蛋。”   就在石屿左右纠结是干脆吃面包还是放任大狮子去折腾鸡蛋时, 便利店的大门就被敲响了。   “石屿, 是我们。”是童果的声音。   石屿眼睛亮了亮, 起身去开门。童果鼻子动了动:   “你们吃早饭了,今天不用我做饭了吧。”   而石屿看到童果也立马开口说:“你要来做饭么?”   童果鼓着嘴:   “我就知道那个蠢狮子会把你教坏,这满屋子肉包子味,你们肯定吃过了,别骗我,我今天绝对不做饭。”   石屿低了低头, 让童果和百子归进来后, 才小声说了一句:   “胡萝卜……不爱吃。”   童果原本坚定着今天绝对不进厨房,结果听到石屿这么说, 倒像是自己瞎冤枉人,忽然就又有点过意不去。可自己刚刚才说绝对不进厨房,现在有点下不来台。   童果也有点纠结地进了屋,一打眼就看到还坐那吃包子的苏弥,于是毫不客气地过去拍了一下苏弥的脑袋:   “肯定是你故意欺负石屿,买他不爱吃的。”   说完童果就直接进了厨房,轻车熟路地连食材在哪里都没多问,从冰箱拿了鸡蛋,柜子里拿出面粉开始打面糊。   石屿也坐回桌子旁边,虽然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但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厨房。   苏弥也吃掉了手上的包子,身子往后靠了靠,看向坐在对面的百子归:   “你们今日来有什么事?”   “倒也不是大事,”百子归坐直了身子,“有一棵神树往年三月抽芽四月开花,可不知今年了,怎么迟迟不见吐新芽。”   “那你们来找我们有何用?”苏弥低着头点上烟,“你莫不是觉得我俩能让死树开花?”   “你们二位能看到的许是比我们多一些,但今日来也不尽是想请你们去看那神树不开花的原因,”百子归看向石屿,声音稍稍压低了一些,“平日童果和我身边都是些家里的长辈。尤其是童果,家里人看中他,给他的压力就更大些。”   “他性子本就爱玩,但你应也知开了阴阳眼和普通人多少有些隔阂,这么多年他身边,真说得上亲近的朋友也没有。我想他是挺喜欢与你在一起的,所以也是想找个机会,就当做一同踏青了。”   “所以若是有时间,可愿随我们一起去看看?”   也见过几次了,石屿倒是第一次听百子归说这么长一串话。   石屿自然之道能看见非人之物和普通人接触时定是容易闹出误会,他原本就不怎么习惯去与人接触,也不知道所谓的友情到底是什么感觉。但想一想童果那个性格,若说一直没什么朋友,怕是真的也很难受吧。   若是放在以前,石屿是当真不愿与除妖人有什么过多接触的,更不要说还一同去踏青。可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呢……石屿竟觉得,似乎与其他人或物接触,心里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有时候会有点失落,也会有些不确定,可又经常觉得心中暖暖的,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似的。   于是当童果端着两盘鸡蛋饼出来,嚷嚷着放到了桌子上:   “做鸡蛋饼麻烦死了,喏,这盘加了糖是甜的,这盘是放葱花的。”   石屿抿了抿嘴开口道:   “那,一起去吧?”   “什么啊?”童果嘟囔着又往自己的鸡蛋饼上抹了一些蜂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抬头看向石屿才有些惊讶道,“你真的愿意和我们去啊。”   “恩,”石屿应了一声,咬了一口葱花鸡蛋饼,“很好吃。”   “那那那当然了……”童果也不知道自己忽然慌乱个什么劲,赶紧又塞了两口饼,“我就知道那个懒狮子平时肯定总给你吃些不好的。”   一旁的苏弥,吐着烟:“啧,半吊子。”   “你……咳咳咳咳……”童果气的一口饼没咽下去,呛得直咳嗽。   百子归赶紧把童果搂到自己身边,拍着背给他顺气,嘴上哄着。   苏弥虽是啧了一下,还是转身倒了杯水给童果:   “除妖师里脾气像你这样的,倒也真是少见。”   童果拿过水赶紧喝了一大口,有点愤愤地说:   “早晚我就除了你。”   “啧,你那点法力还是再练练吧。”苏弥看石屿那盘吃的差不多了,起身把盘子收了,“一会去哪边?”   “以前黎洲的通望县那边,”童果翻了翻口袋,掏出一张纸放到桌子上,指了指其中一个位置,“在这边。”   苏弥洗好盘子,走回来桌子前,看了一眼:“娑罗棉树?”   “恩,”百子归也点点头,“我们也是受人所托。”   “你开法阵?”苏弥看了看百子归。   “恩,我开法阵带你们过去。”   石屿有点好奇地问:   “除妖师也可以瞬移?”   “也不算是瞬移,”百子归解释了一下,“我们之前已经去那边看过,那边已经布下了法阵,这样的话才可以两个点间移动。而且一天之内次数也不能太多。”   “你大概可以理解为……双向召唤……”   石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总觉得人类可以做这些事很不可思议。   “主要是百子归很厉害,”童果有点得意的说,“能做出这个法阵的,据我所知这一片也就只有百子归和一个很有名望的前辈。”   “那你会么。”石屿歪了歪头。   “我……我只是不屑于学这些东西罢了。”童果看着石屿那毫无恶意甚至带了点信赖的眼神一时语塞,总不能说其实他一直偷懒根本不会这种高端法术吧。   “恩。”石屿也没有追问,只是很好像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苏弥拿了件外套,顺手搭在石屿身上:   “走吧。”   百子归从怀中拿出一沓咒符,用食指在空中划了几下,那些咒符在他们四周飞散开来,落下地上形成一个阴阳阵的样子。   待百子归手放下,法阵光起,再睁眼时,石屿就发已经来到了一屋宅的后院中。   几人穿过后院来到正堂,看这宅院倒像是僧侣所住之处,正院中还设了一个天王堂。堂前有一柏树,树下还有一个大水池。而池南便是那所说的古神树。   石屿其实叫不出几种树木的名称,总觉得看上去大体都是一样的。可这棵树虽是无叶无花,但只是看着枝干都给人一种微妙的敬畏感。   树干粗壮得三四人合抱都不一定抱得过来,根茎有些半露在地表,纵横交错甚至一蔓延到院外,枝干虽有风雨虫蛀的伤痕但丝毫无狼狈苍老之感,只觉有着包容万物的豁达。   石屿竟觉得心中生出一股亲切之感,便走上前伸出一只手抚上树干。   然而在他抚上树干的那一刻,他脑海中竟响起了一道声音:   “终于到了么……”   石屿吓了一跳,赶紧收回了手。   童果正蹲在那个水池旁,百子归也在整理剩下的咒符并没有注意到石屿这个动作,苏弥则是站到了石屿的身后,轻声问了一句:   “怎么了?”   石屿摇了摇头,觉得许是刚刚自己听错了。   “石屿,石屿,”童果扒在水池边,扭过头冲石屿招手,“你过来看。”   石屿看着那棵树迟疑了一下,还是向童果走去,而苏弥则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颗娑罗棉树,低头点上了烟。   “这池子里居然还有鱼,”童果有点兴奋地指着那个水池,“这种颜色的真少见。”   “我听说像这种地方的活物多少都带点灵性,没准还是仙物呢,欸,你说要不要许个愿什么的。”   池水中的鱼为木兰色,鱼头的正中间还有一枚像是点朱砂的红点。   石屿蹲在童果旁边,探头往那清得见底的池水中看了看,点点头:   “看起来很好吃。”   童果:“……”   石屿看着童果脸上变得精彩万分的表情,瞬间觉得好像有那么点开心的感觉,于是侧过头看向池中的鱼,不自觉地勾起嘴角,说了句:   “开玩笑的。”   童果愣了一下,他一直觉得石屿是那种不苟言笑有点拒人千里的,可偏偏或许是觉得年龄相仿又都能看见那些非人之物,童果总觉得对石屿有些亲近之感。   今日原本他以为石屿是不会同意和他们来这边的,这下又看到石屿竟也会开玩笑,实在很意外。   “怎么了?”石屿看童果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便开口问道。   “我还以为你都不会多说话的。”   石屿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总觉得现在的生活反而多了一份真实存在的感觉,大概就是——   “我也是人啊。”   纵使他未体会过亲情,不懂人情世故,不知情爱为何,可他也实实在在是个人啊。或许这些东西……他终有一天都会有的吧。   “说真的,最初见你若不是百子归验了你,我真觉得你就是非人之物,”童果反过身坐在了池水边砌起的台子上,“怎么会有人看着眼里那么空呢,好像什么都入不得眼一般。”   “我虽是从小都在童家老宅里长大,一直就被当做童家接班人培养的,后来出了些变故,我就进了百家。”   “我自小很少接触那些所谓的普通人,可即便这样,后来开始接活儿时,我也算是什么人都见得差不多了,你应该也知道,越是那些有钱有势的,就越怕这些妖啊鬼啊或者总想着哉多得些什么。”   “不过嘛,我也不会说人比妖可怕什么的,对我来讲人就是人,妖就是妖。妖可以杀可以除,人不行。”   “开阴阳眼了的人,要么是受过大苦大难真的看透人世种种了,要么就像我这样的,大约就是老天爷赏饭吃,既然有了当然要好好用。”   “你这样的我真的第一次见,明明可以看见这些,不用也不躲,就好像……其实你也不怎么在乎这个事一样。”   “不过总觉得,这次见你,就不太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呢?”石屿也坐在台子上,眼神下意识地瞥向站在树下吐着烟圈的苏弥。   “我也说不清,”童果伸手比划了下,指着石屿的眼睛,“感觉这里容得下别的东西了。”   “总觉得,你是个活在世俗里的人了,就是那种饿了要吃困了要睡的。”   “我一直都要吃要睡的。”   “反正就是不一样……”童果鼓着嘴,撑了一下身子,跳起来,“反正你这样挺好的,就是不来当除妖师有点可惜。”   石屿心中觉得微微一颤,长这么大,身边人对他评价大多都是不合群,有点孤僻,内向,冷淡,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但童果却说,他这样挺好的。   好在哪呢?   石屿想开口问问,却看到童果已经跑到百子归身边了,仰着脸似乎在说什么事情,百子归拿出了什么东西,童果接过去以后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又冲他招招手。   石屿向童果走过去,苏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晃回了他身后两三步的位置很自然地跟他一起走着。   挺好的么?   好像,确实挺好的啊…… 第31章 娑罗棉树(中)   石屿怎么也没想到百子归还会带着飞行棋, 于是原本说好的踏青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四个人坐在那棵娑罗棉树下玩起了飞行棋。   “你肯定偷偷耍诈了!”童果在三轮都输掉后,有些炸毛地看着明明一副毫不上心却次次都第一的苏弥。   “我赢了又没好处,才懒得耍诈。”苏弥点上烟,身子侧卧在早地上。   石屿表示赞同的点点头,大狮子那么懒,肯定不会耍诈。   童果看着自己一直都垫底的棋盘,有点丧气地瘪了瘪嘴:   “不玩了不玩了,我和百子归还要干正事呢。”   说完拉着百子归就回销樟院的屋子里想去找找和这娑罗棉树有关的记载。   午后阳光还是很好的, 晒着人暖洋洋的,四月的风已再无凛冽之感,卷着些懒散抚过面颊叫人直犯困。   销樟院内时不时还传来童果叽叽喳喳地声音,院中的水池泛着磷光,偶尔有鱼浮上来一尾甩摆, 震起一点点水花, 很快涟漪却又消失不见。   石屿有些犯困地靠在娑罗棉的树干上, 本就已经半睡半醒,苏弥脱了外袍搭在他身上,石屿觉得更暖和柔软了些,就彻底睡着了。   “你来了啊,你来了啊……”   石屿睡梦中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一下子醒了过来, 四周景色明明没有什么变化, 可却让石屿觉得十分陌生。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 却没有看到那三人的身影。   “噗通。”   销樟院内传来了一点声响,石屿便向院子内走去。   院落内依旧静悄悄的,刚刚那声响许是鱼跃水面发出的,那小小的水花还没尽然散去。   就在石屿想要开口喊苏弥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刚刚梦中出现的声音:   “是你么……”   石屿转过身,看到了一个白发老人,老人银发白胡,一身青钝色长袍,手拄一拐杖,脸上的褶皱层层堆叠似已是看不见他的眼睛,步履倒是算不上蹒跚,拄着拐杖一步步像石屿走来。   直到走近了,那个老人站在石屿身前打量了许久,才低下头,轻轻叹息一声:   “不是啊……果然……果然啊……”   老人坐在水池旁,以指尖点了一下水面,水中那木兰色朱砂点的鱼纷纷游来,绕在老人的手指四周,拍打着鱼尾。   “你是谁?”石屿猜出眼前这个老人许是非人之物,自己应是被他弄进这里的。   “我啊,”老人缓缓抬起头看向石屿,“我不过是一个老树妖罢了。”   石屿指向院外那棵娑罗棉树:   “你原本是那棵神树么?”   老人扭过头看向石屿指的方向,而后那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了一些,老人低笑道:   “什么神树啊,我不过是一劣妖,可从未想得仙。”   石屿坐到老人身侧,看向池中鱼,现下明明是自己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可心中却未有丝毫不安,大约是觉得眼前这自称为妖的老人不会伤人吧。   “你在找人么?”石屿想到之前自己脑海中听到的老人的话语,便开口问道。   “我在等人,”老人的手指微微离开水面,“你的气息和这里相合,我还以为是他回来了。不过既是来了,也是缘,你可愿陪我这老妖说说话?”   石屿点点头。   老人的手在水面上一寸高度的位置游划而过,水面上竟是渐渐蒙上雾气,而后池中竟出现了完全不同的景色。   水中出现一人,身披袈裟,眉心一朱砂点,双眸微微阖起,似是正在念经。   “你可知这本是谁的住处?”   石屿摇摇头。   “以前啊,这有个和尚,自名肉齿,就是水中这人,”老人像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笑了笑,“明明是个和尚,但倒是比那些俗世之人长得好看,那阵还有好些姑娘,打着祈愿的借口来偷偷看他。”   “草木树干化妖不比那些活物,我吸天地精华百年,又恰逢战乱时,树下埋过不少亡人,我吸了他们还未散去的魂魄,这才化了妖成了形。”   “这销樟院建起时,我本是想干脆施些法将人赶走的,毕竟我本为树不可移远,若是有人长期住在我侧,还是挺麻烦的。”   “可当他一身僧袍向我走来,抚上我的树干,阖眼轻声道:‘我知你为妖,若有一日你愿入轮回了,我可渡你,我来此也只图清净,不会扰你’。”   “我听过人间太多声音,痛苦,离亡,欢喜,欲念,可唯他这般的,我却是第一次听。沉静而透彻,像极了那一池水。”   “说来他也是个怪人,为僧却不憎妖鬼之物,还经常会将一些小妖收入他的院内,他也丝毫不嫌厌烦地去讲化那些顽劣之物。其实他明明可直接收了他们强行将他们渡入轮回或是打散他们形魄,让他们消失于这世间。”   “可他却从未那样,只是给他们讲那些你们人才懂的道理。”   说着,水面上的画面又变了,刚刚那位僧人坐在念珠站于院中,身侧围绕着些非人之物。   “他救人,救物,救妖,救鬼,当时这方圆百里,这销樟院简直成了那些妖物最喜欢聚集的地方。”   “有些小妖啊,就是好奇,想来瞧瞧他,聚在院外唧唧喳喳的吵得我都心烦,他那么清净一人却从不恼,只是跪坐在在佛像前敲打着木鱼。”   “我虽是日日可瞧着他时间最久的,可说来起初几年,我还真未和他有什么交谈。”   “许是因为我本为树,即使化妖也不喜多言,且说到底他不过是一僧人,即便深交又能如何呢,所以我倒是从未化人形踏入过他的院子。”   “但有一日,他一早出了门,直到傍晚才回来,我远远地见到他,他身上的僧袍破了好几处,脸上还有些血痕,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子。”   “也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待天黑,我化作人形悄声踏入他的院子。本想偷偷在他屋门外看一眼便走的,可却不想在他后院的廊中就看到了他。”   “他扭过头看见我,脸上毫无惊讶之感,带着些浅笑,说:‘你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化形,也不知他是怎么认出我的,但他那一句‘你来了’,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像是落雪煮酒照故人那般,分外清晰。”   “那晚他未穿僧袍,只一身白衣,眉间那一朱砂显得更为灼人,也是这四月天,有风过时稍稍吹起他的衣角,屋内的檀香也是又沉了几分。”   “我向他怀中瞧去,他抱了只小妖狐。小东西身上也有些伤,不过已经包好了,就是尾巴毛秃了一块有些显眼。”   “我还未开口问,他倒是先招我坐在他身边。”   “我坐下后,他将那小狐狸放到了我怀中,又从身侧拿了一罐药,往自己脸上抹了几下。”   “‘这小妖狐的母亲被大妖吃了,我就将它带回来了。’他伸手又抚了几下已经睡着的小妖狐的背毛。”   “我看他眼底当真是毫无对妖物的厌恶之感,便没忍住便问他,他明明为僧,为何还要管这些妖鬼之物。”   “他轻笑了一下,反问道:‘你为妖,若是有旅人歇于你树荫之下,你会将其赶走么。’”   “我说,若只是过路人,自然不会。”   “‘那便是了,我为僧本就求心怀慈念天下,人也好妖鬼也好,又有何区别,众生皆难为,若我可助于他们,那也是圆了我的修为。’”   “‘有善妖情鬼念人,也总要有人度化他们,我不过是有幸可为之罢了。’”   “那晚,他就那么轻笑着,我觉他是个怪人是个逆僧,可却又觉得他是我遇过最好的人。这世间的善意,大约他都有。”   “那之后,我便时常化成人形,去他院中坐一坐。”   “他那里有时很吵,他忙着度化那些妖,还有那些受了伤求他庇佑的小妖也总是团团围着他。我站在那些吵杂之外看他。”   “他从未急躁,总是轻言念珠,安抚着一切。”   “可有时又静得宛如尘落成寂,他站于院中,微微抬头不知看着什么,我就在他身后,静静看着院中池水,和水中映的他。”   “只等他收回目光,微微侧目看向我,轻笑着问我一句‘要喝茶么?’”   “他煮了滚水,泡茶予我,手起手落间我看到他腕间也有浅浅的朱砂纹。”   “我问他,那是什么。”   “他抬起手腕,另一手轻轻抚上那朱砂纹,低着头,轻声道‘这是命数。’”   “我不懂他话为何意,只是抿着茶,偷偷瞧着他微垂的目光。不知怎么,我总觉他眼中有些于以往不同的东西。”   “有一次他被一恶妖所伤,我瞧他气息衰弱便想度些我的妖力给他,却不想他竟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还将我赶出他的屋子。”   “那时我想他终究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妖的,竟是连我的妖力都觉得是污秽之物不肯接受。”   “其实,于我来讲,他不接受正好还省了我费去自己的妖力。可一想到他竟是拒绝我的帮助,又觉得心中烦闷。”   “过了几日,他身子才渐好,坐于我树荫下,轻轻抚着我的树干,声音似是带了些软意‘你可是生气了?’”   “我不愿理他,没有化人形也没有说话。”   “‘我并非不愿接受你的帮助,只是我命数如此,不可救。’”   “那似是他第二次提到命数,我虽还有些怨,但还是晃了晃树枝,问他究竟何为他的命数。”   “他微微阖起眼,身子靠在我的树干上,手上抚摸着我的露在外面的根茎,轻声道‘众生念苦,四方皆普渡才可我换一渡。’”   “‘我放红尘愿入佛道,念得人间,却念不得自心之惑。这是我的命数,所以救不得。’”   “其实我那时依旧不大懂他的话,但他掌心温和,我知他当真是未看轻我的。于是我化作人形,坐在他身侧。”   “他见我化形,微微笑了一下,却未再多言,只是靠着树干似是睡着了。”   “待他再睁眼要离开时,他手念佛珠对我说‘若有一日,我要去了,你度我可好?’”   “我以为他是在说笑,我不过是一个妖物,又怎可度人。可他笑笑就离开了。”   “那日看他离开的背影,也说不上缘由,就是忽然觉得有些慌乱。”   “可那日之后,他依旧度妖度鬼,甚于一些远处的妖鬼之物也会跋涉而来,只想求他度他们入一个轮回。”   “说起来,若不是他食素剃度,我倒觉他更应做一个风雅游士。春日间他捻花轻嗅,夏日白衣廊前,秋日做香三两支,冬日炭火煮雪饮茶。”   “我给过他我枝叶间开的花,看过夏日晚风间他轻言浅笑,闻过他的沉香也喝过他的茶。我想,我定是与他最亲近的妖,可却又觉我永远只能是只妖。”   “我知人命数终短,可想着至少还有个四五十年的光阴,也够了。”   “可我却不曾想,我未见其衰老之态,他便真的要去了。”   “有一日晚间他来到我枝叶之下,他未穿僧袍,只一身白袍系身,赤足踩于草土之间,以额头抵在我的树干上。”   “我鬼使神差地化作人形,与他额头相抵。我本以为他会生气,因为这十几年来我虽见他身侧妖鬼众众,可他从未与他物有任何碰触。”   “可他还是那轻笑的样子,甚至伸手轻轻抚着我的脸。”   “我看见他眼中有如尘世芸芸,虽柔和万分却也含着重重浩荡。”   “过了半晌,他才收回手,开口轻声道‘我命数要尽了,这最后一程,你度我可好?’”   “我楞在那里,他之前说的那话我真的只当是玩笑之言,却不想他又再次提起。”   “他见我惊讶,只是伸出手臂,上面的朱砂纹竟是彻底没了。”   “‘我非高僧也不是仙人,本是无法度这众众妖鬼的。我是以命度众的,这朱砂纹是我之命,朱砂净了,我也该去了。’”   “我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心中难受万分,我不懂他为何要以命度这些妖鬼之物。他若只为一普通僧人,明明可以安稳终老的。”   “我有很多想问的,可开口说出的却是,‘起初你说有一日要度我的。’”   “他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却又恢复了那浅笑的样子,他说,‘是我欠了你,若有下一世,换我度你。’”   “我心里难受得很,可偏偏看着他坦然笑着的样子,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将一段经文放在我手中,他自己背靠我的树干坐下,手中握着那串佛珠,轻轻阖上眼睛,轻声道‘念给我听听吧。’”   “我知道我念完,他就会消失,我不想他消失,可却又知只有这般他才能好好地入轮回。”   “于是我开始念着那些经文,我只想念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可即便我念得再慢也终有结束的时候。”   “待我念完最后一个字,只见他身侧光芒四起,他睁开眼睛,嘴角还带了些笑,轻声道了句‘谢谢’便消失了。”   老人说完,池水的画面也停留在星辰之下,一棵娑罗棉树守着那再无主人的销樟院。   “我都不记得我等了多久了,许是等不到了。”老人微微低下头,“我这老妖的命数也该尽了啊。”   老人的手从池水上收回,石屿看到那老人的指尖竟变得透明起来。   “您……”石屿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反应过来却又闭口不言,就像老人说的,他的命数怕是要尽了。   “我这老妖临去前,还能见到位仙人,倒也算是圆满了,”老人看向石屿,“你可愿度我一程?”   “我不是仙人……”   “可进这里的,定不是俗物。”   “我不过是可看见写非人之物,我只是个普通人。”   “凡人么……”老人眯了眯眼睛,有些费力地上下打量着石屿,而后笑了笑,“罢了罢了,我这老妖也看不出什么。你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是谁便好。”   “为何不修仙呢……”石屿想这娑罗棉树若是成仙的话许就可以长久的活下去了。   “我修仙做什么,”老人笑了笑,“这几百年来,我不过是等他来度我一程。”   老人拿出一张纸,放到石屿手上,自己坐到佛像前的蒲垫上:   “我也该走了,你便送我一程吧。”   石屿看着盘腿坐在蒲垫上的老人,抿了抿嘴,刚要开口念,只听身后池中有水声响起,似是有鱼跃起,而后石屿就感觉身上一重,一道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抱歉,可否借我身子一用,我如约来度他了。” 第32章 娑罗棉树(下)   石屿还没反应过来, 口中就自动地念出了那些经文,而坐在蒲垫上的老人身体也愈发透明,但样貌却越来越年轻。   直至最后,坐在蒲垫上的人已完全变成了青年的模样,草绿色的长袍加身,脖颈上有着枝叶图腾般的纹路,直至盘上左耳耳侧长出树枝样的角。   随着经文将近结束,那人的身子几乎已完全透明, 待他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那双眸子睁开,棕色的瞳孔里带着些眷恋,声音毫无颤抖恐惧,似春风般柔和地轻声道:   “你来了啊……”   而后化作一道光消失在空中。   而石屿的身子也忽然一轻, 脑中开始闪过许多场景。   那一世他生于战火中, 叛军杀人杀红了眼, 孩童妇孺也都也一个都不放过,他母亲为了保护他,在死在了叛军的刀剑之下,而他则是从后门跑了出去,不知跑了多久来到一棵树下。   眼看后面叛军就要追上来,可他那时还小根本爬不上树, 就在他恐惧万分觉得会死在那里时, 忽然感觉身子被环住了,再被一拉扯就到了树上, 而那树的枝叶竟也像是活了一般将他隐藏起来。   叛军追来,寻了半天却也没看到人,便离开了。   待彻底看不见叛军的身影后,树枝又缠上他的腰,将他缓缓地放回了地上。   他站在树下,有风过,树叶嗦嗦作响,他伸手抱住树干,甚至想用力晃一晃却也不见那树有什么反应。就好像,刚刚之事不过如梦。   “是你救了我么?”   树不言。   “谢谢你。”   枝叶未语。   他卧在树下,父亲母亲都已死在刀剑之下,村子怕是也被放火烧了,还年幼的他甚至连哭泣都忘记了,只觉此间再无所依。   不知何时他沉沉睡去,梦中他似是看到光芒点点,走近一看竟是个穿着草绿色短衣的男孩。那个男孩紧闭双眸,坐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几次搭话却不见那男孩有什么反应。   他太累了,靠在男孩身边就睡着了,好似可借此寻求一丝温暖。他半睡半醒间,只觉有人轻轻抱了抱他,温暖而柔和。   当他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了那棵树露在地表的根须上,身上还搭了一层树叶。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无法活下去,于是又抱了抱那树干,以额头相抵,轻声道:   “我会回来的,要记得我啊。”   他走了许久,最终在一寺庙前饿晕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床上,身边有一个身穿袈/裟的老和尚。   “你面有佛缘,若愿放下红尘入我佛门定可有所修为。你可愿让老衲为你摸骨?”   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那老和尚拉过他的胳膊,展开他的手心,闭上双眼,而后却眉头紧锁:   “你命数在战火中就已尽,怎还会于此。”   他想了想,开口说出了那棵树的事情,老和尚叹了口气,将他带进院内,取了朱砂笔:   “你命数已改,虽非自知,但却因为妖物所救,入不得轮回。老衲念你有几分佛缘,画印于你,以九十九渡换你一渡。”   说罢老和尚用朱砂在他手臂上画出纹路,又以咒符加之,使那朱砂入他皮骨:   “我可续你四十年寿命,你便用这四十年去渡九十九妖鬼之物,待这印消失,你便功德圆满,可入轮回。”   老和尚又用笔尖点上他的眉心:   “这一点便为你自度之用。”   “但你切记唯救你那妖树你不可渡,他改你命,你与他终有一个不可入这轮回之道,若非要逆天为之,则会俱灭。”   那之后老和尚留他在寺院中,教他渡化之事,并为他取名“肉齿”。   直到他二十岁那年,老和尚给了他一身新僧袍:   “以后种种便是你自己的命数了。”   “只切记,勿渡改你命数之妖。”   他虽应下了,但老和尚不知道,这十年间他曾偷偷翻看过老和尚藏起的一些书。他知老和尚当初那话只说了一半——   眉心那一点朱砂,可渡己,却也可渡改命之物。一人入轮回,一人不复生。   于是他回到那地方,建起销樟院,为渡这世间九十九妖鬼,至于那最后一渡——   “若有一日你愿入轮回了,我可渡你。”   阔别十年,他再次抚上那树干,如是说道。   ————————————   他在销樟院内渡妖三载,那树一直立于院外,白日里他出门或归来,都从树荫下而过,却也再未有过何交集。   只晚上,他会站在自己屋内,从窗缝中看月色映天,他总是想起儿时那似梦境一般的场景一绿袍小童低垂双目以枝叶拥他。不知那那树妖,现在是何种模样呢。   有一次,他外出偶遇一恶妖正在吞噬小妖,他将恶妖封住驱逐时也受了伤,待恶妖形散他才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只小妖狐,想来那恶妖吃掉的是它母亲。他又想起儿时战乱的场景,便将那小妖狐带了回去。   那晚,坐在后院廊中为小妖狐包扎好伤口,只觉身后有人,他转过头,只一眼,便知那定是那树妖。   那妖一身长袍颜色正如这个时节他枝叶的颜色,一双眸子如枝干般木棕,样貌也不再是小孩模样,身形高挑,身上的气息如卷着泥土和春露而过的风。   “你来了。”他笑弯了眼睛,对着那妖说,就好似于一位日日相见的老友那般自然。   他将那受伤的妖狐放到树妖怀中,一时间恍若回到最初,那双手也曾这样将自己圈在怀中。   这世间的妖物他也见了不少,有善有恶,有的痴情有的薄凉,其实说起来与人也大体上无异,但如这树妖的般淡而不冷,柔而不露的,却当真没有。   那夜春风清,徒醉人,只化眼中一片净土。   那之后那树妖经常会化作人形来他的院中坐一坐,只稍稍侧目便能看到院中绿袍映得水漾三分。   就这么有时十余载,他从未言语当年之事,树妖也未多露何情,许对草木而言世间总是长的,情也是慢的。   他煮水为二人添茶,手起落间露出已是半浅的朱砂纹,树妖问他那是什么,他看了看,笑着说,那是他的命数。他知他终逃避不过天命,却从未觉得恐慌,这销樟院,娑罗棉都在眼中,又有何可慌的呢。   可那次受伤,他是真的慌了。他知自己命数将空,若此时有人来就自己怕是要耗上全部生命。他见那树妖匆匆而来,毫不犹豫地将他挡在门外,他知树妖最终是走了,可他心中却也悲痛的无法自已。   后来他去到那娑罗棉树下,当真想好好抱一抱那树妖。这众生如何人间如何,他看得透读得懂,他的命数几何也早早了然,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念那时恩情,相伴换友人。   可心上却脱不得红尘,许是真的无法可救了吧。他渡众生芸芸,只为换一私情。   春花,夏暑,秋枫,冬炉,人间二十余载,他已是中年,鬓间出了白发,他都一一藏起。   四十年说长也长,渡化九十九已是功德圆满,可说短却也太短了。   他自知命数将至,那夜他额头抵于树干,却不想那树妖竟也与他相抵。四十余载,肌肤相近,虽只一瞬,却也足够让他执迷不顾痴枉相对。   他给树妖的并非是渡化的经文,而是可强行化做半妖留于世间的法术。但半妖无法化形,也无法修化,除了漫长无尽的寿命和无言的寂寥,再无其他。   在法术将成时,他张口说了句谢谢。   谢谢儿时救命之恩,谢谢日日相伴,谢谢你应我一情,这世间我可渡九十九妖鬼,便一定也可渡你。   待他再睁眼,他已成了池中鱼。木兰为色,眉心一点红。   销樟院渐渐空了,肉齿和尚之名也渐渐被人忘了,可那娑罗棉树却一直春来秋往,而树妖化行安于院中。   虽不可言,不可近,但日日相望,也是好的。   树妖衣袍颜色渐深,鬓间也有了白发,皱纹也多了,他都瞧在眼中。   百年过,树妖已垂垂老矣,他知时间也要到了。恰是石屿闯入,便附身于石屿身上——   我如约来渡你了。   来世就不见了,我的痴缠再不留世上。   ——————————————   最后石屿脑中映出以为身披袈、裟的和尚,细眼浅眉,额间点朱砂,唇间咬一白花,待那和尚睁开眼,额间朱砂似被风吹散,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石屿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卧在娑罗棉树下,苏弥的外袍还搭在自己身上,似乎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一般。   不过忽然童果的声音传来:   “你看你看,开花了。”   一树白花,花蕊为棉。   “还不到开花的时候啊……”童果一边翻着记载,一边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语。   还未等童果语落,那树上的花纷纷盘旋落下,花瓣无一相离,朵朵都是完整的花落在地上,宛如一场春花雨。   然后那娑罗棉树一下子就枯萎怠尽,再一晃神,微茫四起,那么粗壮的一棵树就消失了。   童果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   “我去……发生了什么?”   “他入轮回了,”石屿蹲下身子,伸手抚上那片原本生长着娑罗棉树的土壤,“有人陪伴你数百年,也是好的吧。”   童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站在一旁,刚想上前去问问石屿刚刚怎么了却被百子归拉了回去。   百子归上前一步,走在石屿面前,微微俯身颔首:   “你刚刚大约是入了那树妖所创之境,此次邀你同来,除去早上我所说之由,也是有长辈嘱托我。”   “世间万物虽皆异,但若有同则可相近。那树妖所创之境,连苏弥都不可进,你却进去了,现下看来,你许就是我的长辈所寻之人。可否与我一同去一个地方。”   石屿有些疑惑的看着百子归,虽然不知道他口中的长辈找他有何事,但他潜意识中想拒绝。   然而石屿还没开口,苏弥却挡道了他身前:   “我以为我已给了你们警告,但现在看来你们百家那些人还是不死心。”   “苏弥,你明知……”   “我知晓的自然比你们这些凡人多,可这一世,他就是石屿,不会再是你们所寻之人。”   说罢苏弥吐出口中烟雾,又以烟杆在空中点了三下,顿时烟雾四起,再不见何。   一片烟雾中,石屿感觉自己被人揽入了怀中,那人在他耳边轻声说:   “走吧,回家了。” 第33章 细鸟(上)   待烟雾散去, 石屿发现自己已回到便利店中。   苏弥的神情倒是自然,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把屋内百子归原本留下的阵法用脚划拉几下弄乱后,就站在一旁点上了烟。   石屿抿了抿嘴,刚刚定是苏弥将他带回来的,但苏弥的妖力不是被封了么……   他有些迟疑地看向苏弥,明明有很多想问的,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他知道苏弥一定是有事瞒着他,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的也并不想知道那个答案,只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有点想獜那个小东西了,”苏弥眼神往外瞟了瞟,“好像来这里之后还没去过驺吾家。”   石屿大概猜得出苏弥的意思, 他们二人留在这里, 百子归肯定还是要找过来的, 即便可以挡在门外但被周围人看到也是麻烦,于是石屿点点头,说:   “恩,那去吧。”   苏弥甩了甩尾巴,看着石屿写了张便条——“有事外出,暂停营业”用胶带贴在了玻璃窗上, 又从货架上装了一些零食, 才又回到客厅。   “可以不用走的么。”石屿稍稍抬头看向苏弥。   苏弥愣了一下,原本他还在想要怎么解释自己可以将石屿带回来的事, 听到石屿这么说心中一暖,这小家伙是信着自己的啊。   于是苏弥以手引烟,绕于二人身侧,而后烟雾四起看不清其他。石屿下意识的闭上眼,还没等再睁开眼,就听到了一声有点粗犷地尖叫——   “啊——!”   苏弥啧了一下,顺手就封住了正换着一半衣服的驺吾的嘴巴。   石屿看了看四周的屋子,以及只穿了内裤,声音戛然而止努力用衣服挡住自己的驺吾,不知怎么竟觉得有点开心,大狮子妖力没有被封好像也挺方便的。   獜看到是石屿和苏弥,颠颠儿地就跑过来,往石屿身上拱着。石屿把它抱起来,又从包里掏了根火腿肠给它。   驺吾刚刚解了自己嘴巴上的法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就被敲响了。   “阿吾,怎么了?”   驺吾赶紧跑到大门前,稍稍打开一条缝:   “我朋友来看我,闹着玩呢。”   “朋友?以前怎么没见你提过。”门外的人有意往里看了一下,但因为驺吾只开了一条门缝,所以外面人也只看到了抱着獜的石屿的半个身子。   “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好久不见有点激动。”   “哦哦,那你们好好玩吧,有事情再喊我。”   驺吾关了门,才舒出一口气,瞪了苏弥一眼:   “你也不和我说一声,还有,你就不能走大门进来么?”   “刚刚那是你那邻居?”苏弥完全无视了驺吾的话,自顾自地就坐在了地毯上。   “恩,就之前和我出去玩的那个大黄,是个警察,住他隔壁真是太幸运了,感觉超级安全,都不担心有坏人~”说到大黄,驺吾一脸兴奋地样子,也忘了自己家现在正是被被“非法闯入”了。   “啧,哪有什么凡人能害到你。”苏弥打量了一下驺吾的个头。   “啊~你真是太讨厌了,”驺吾拉长了语调几乎称得上是娇嗔了,“人界可是很险恶的,我还是个孩子。”   “老妖怪。”苏弥毫不留情地打击了驺吾的这颗大型少女心。   石屿坐在一旁看到驺吾和苏弥拌嘴,没忍住笑了出来,稍稍低着头,把脸埋在獜的小衣服上,就一双眼睛笑得亮晶晶的。   驺吾看到石屿的这个动作以及笑出来的样子,愣了一下,而后才嚷嚷着扑上去:   “小石屿笑起来真好看~”   石屿看着驺吾像自己扑过来,下意识地就往苏弥身后躲了一下,苏弥也一抬手顺势把大型少女扔到了墙角,然后点上烟抽了起来。   石屿也从苏弥身后又坐回了坐垫上,抱着獜继续喂起火腿肠。   被扔到一旁的驺吾:“……”这究竟是谁的家啊。   ————————   晚饭照例是驺吾做的。   “小石屿,听说上次你们和句芒出去玩了,山花好不好看。”   “恩,”石屿咬着咽下嘴里的糖醋排骨,“很漂亮。”   “我上次化作原型去夜游还是好几年前的事呢,”驺吾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可能是在人界呆久了,以前啊独来独往觉得再正常不过,可现在总觉得一个人去夜游就少些什么。”   “那下次一起去。”石屿又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驺吾有点不可思议:   “你是邀我一起么~”   石屿点了点头,虽然驺吾话很多,一开始有些不大习惯,但相处下来却觉得很有趣。   “天啊~”驺吾夸张地捂了捂心口,“小石屿居然把我当做朋友了。”   石屿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朋友?”   “对啊,你们凡人不都是这样吗,恩……就好像主动邀请一起去看电影呀,去吃饭呀,出去玩啊,这不就是朋友了吗?”   石屿稍稍低下头,他从未有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大多人不过萍水相逢,即使是学生时代的同学,在毕业后也再没有什么联系。   但现在想一想,童果,驺吾好似都有了很多交集,一起吃饭,甚于一起出去踏青,一群人虽吵吵闹闹,可却又自然坦荡。不用去隐瞒自己的事,也不必刻意讨好交流。   这就是朋友么?   “去哪里好呢……”驺吾已经托着下巴想着要去哪里玩了,“春花你们看过了,游乐园海洋馆我上次也去了,爬山……不行不行太无聊了,看电影……”   “对了,”驺吾眼睛一亮看向石屿,“今天晚上有个面具沙龙!要不要一起去。”   “不要。”   “好。”   苏弥看了看一口应下的的石屿,稍稍偏过头,低声说了句:“那去吧。”   驺吾有些得意地看着苏弥,从自己衣柜里翻出一盒子奇奇怪怪的面具,还有一些装饰:   “这可都是我珍藏的~我可是拿过这个面具沙龙的神秘之星的~”   石屿看着那一堆满是蕾丝和亮晶晶小水钻的面具忽然觉得,好像……不应该答应地那么快的。   ——————————————   于是经过驺吾的一番折腾,石屿脸上戴上了一个裹着香槟色丝绸的面具,脸上还被驺吾画上了一些奇怪的纹路。   苏弥则是拿了一个最简单的黑色面具,驺吾觉得太朴素了硬是妖苏弥把自己的耳朵也露出来。苏弥原本是不愿意的,但一偏头就看到石屿那满是期待的小眼神,啧了一下,还是把耳朵露了出来。   至于驺吾……实在是太花里胡哨了……石屿只能想到这个形容词了。   鉴于石屿和苏弥都坚决不愿意这么走在大街上,所以最后原本十分想去招摇一番的驺吾还是被苏弥吐了口烟一起带到了那个沙龙门口。   说是沙龙,其实就是在一个小的静里吧里,石屿之前从来没参与过这种活动,真到了门口时有些犹豫的,但苏弥倒是一副坦荡荡地样子抖着耳朵就进去了。   三人一进场,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驺吾身上,那bulingbuling的效果,不夸张的说真是晃眼睛。   但很快有人也注意到了苏弥那对耳朵。   “你这个道具哪里买的啊,好逼真。”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凑过来,伸手想摸一摸苏弥的耳朵。   苏弥毫不犹豫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自带的。”   大约是没想到眼前男人会直接多开,女人多少觉得有些丢面子,哼了一声就踩着高跟鞋走了。   苏弥打了个哈欠,耳朵跟着动了动。   石屿站在一旁看到刚刚那一幕,不知道怎么,就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于是上前一步,稍稍点起脚,用两只手按住苏弥的狮子耳朵,压了下去。   “怎么了?”苏弥看到石屿贴在自己身前,带了点笑意地问道。   “收起来吧。”石屿又按了按那总是企图立起来的耳朵。   “不是你想看的么?”   石屿一本正经地说:“别人看到了不好。”   苏弥勾了勾嘴角,身后摸了一把石屿的头发,低声应了一句“好”,这才把耳朵收了起来。   看到苏弥把耳朵收起来,石屿才收回手,想着去找找驺吾。   可忽然一阵争吵声传来,周围人也都停下交谈,看向争吵的来源——是一对恋人。   女人似乎很激动,在大声和男人吵着什么,男人则是默不作声的站在一旁。不一会,女人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而男人依旧站在那里。   周围人都有些好奇地看着男人,原本石屿并不喜围观这些,可不知为何驺吾竟走到了男人身边,男人看到驺吾似也是愣了一下。   而后不知驺吾说了些什么,他们二人就向石屿和苏弥走过来,而周围的人看好像也没有什么后续了,便也各自恢复了交谈。   “所以,你认识他?”苏弥找了个椅子坐下,这个男人身上非人之物的气息很重。   “有过几面之缘吧,”驺吾和男人坐到了苏弥对面,“他以前是宫里的灵鸟,我那时候从皇宫过时见过他。”   “我……现在叫林平,”男人看向苏弥和石屿,“抱歉让你们见笑了。”   “刚刚那是我的女朋友……或许该说是前女友了,”林平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我啊,是当真喜欢她,可我却也当真不可碰触她啊。”   “因为,我是细鸟。” 第34章 细鸟(中)   ——————————————————————————   “最初, 我不过是一只灵鸟,不能化形,情爱贪欲也并不懂。”   “被人抓住献于那位帝王,帝王刚看到我时也觉得有趣欣喜,加之又缝过年,便将我放于大殿之上讨个喜庆。”   “但哪个帝王可把一个灵鸟日日放在自己大殿之中呢,没过半月,我便被带到了一个新的院子。”   “说来那院子倒也漂亮, 只是实在过于偏僻,看着就是鲜少有人来的样子。”   “恰逢倒春寒,我本生于南海之上,北方的春日于我来讲未免太过凛冽了些。我那时只是稍有开化,虽想离开却也奈何不得笼上锁。”   “宫人也只是给我留下些吃食, 便走掉了, 我还记得那晚忽地就下起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落在笼中很快就积了起来。”   “我几乎是缩在食槽上,那时我想着若是明日还是这般,我怕真的会命丧笼中。”   “转一日的清晨,我僵得动弹不得,毛羽间似乎还有些小冰碴。”   “院子落得一片清净,雪积了一寸深, 我想是不会有人来了。”   “日上房梁头, 我正努力啄着那锁头,就听到嘎吱嘎吱踩雪地声响。我抬头看去, 是个穿着宫女衣服的女人。”   “她看到我,便快步向我走来,我本以为是派来将我带走的,可她只是将我的笼子从金挂台上取下,放到了屋檐下。又小心地为我清掉了笼底的积雪。”   “‘我要回去了,要不然要被骂了,晚上再来看你’,她从怀中又掏出小半个热乎乎的玉米饼,放在了我伸脖子够得到地方。”   “那日的太阳晒在我的笼中,雪化了小半,暖和了许多。”   “晚上她又来了,这次她带了一个小小的炭盆,放到我笼子旁边。然后她也坐在了我旁边,掰着馒头,和我分食,我不小心啄到她的手,她笑了一下,或许是自言自语或许当真是讲给我听,反正她就说起了话。”   “‘我还未入宫时,我的父亲也曾送过我一只小雀儿,不过没有你那么好看,不过毛茸茸的一团当真十分可爱。’”   “‘我家中就我一个女孩儿,平时也没人陪我玩,就我那只小雀儿日日陪着我。’”   “‘后来啊,待我十五岁就被送进宫中了,我父亲还想着或许这宫中有贵人看上我,我刚进宫时倒也偷偷那么想过。’”   “‘但日子久了啊,就觉得这宫里太暗太冷了,主子打骂已是寻常,稍不留意许久就丧了命。平日里更是不敢多说半句话,真是太闷了。’”   “‘一年间也就有那么容许我们这种宫女见一面父母,今年的时候,父亲和我说我那小雀儿没了,我还难过了许久。’”   “‘这院子鲜少有人来的,我有时候实在憋闷了就来这边呆一呆。那日见有宫人带你过来,总觉得是我的小雀儿回来了。’”   “‘你叫什么啊,’她抱着笼子,放到膝头,‘我听主子说你是细鸟,可保祥瑞的。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我没读过书,也取不出什么好名字,就先叫你小雀儿吧。’”   “她给我热食,给我炭盆,起初我也没想那么多,就将她看作我的主人。”   “可后来一日日的,她总是来见我。春去又夏至,秋末冬来又一年,就这么又过了三年。不知从何时起,我竟每日都热切地期盼着她会来,看到她笑得时候就觉得有些雀跃。”   “我也渐渐开化,于我来讲,那时她便是我所有的七情六欲。”   “那年暮春,她头戴挽簪,院中花落了一地。”   “她从腰间绣包里取出一把小锁,将我那笼子打开,‘到了秋天我便可以出宫了,我去偷了钥匙,再等几个月你和我一起出宫吧。’”   “我从笼中跳来,想伸展翅膀,可几年未真正飞起来过,飞到与她肩齐高险些就要摔下去,她将我接住放在肩头,那是我第一次与她有所碰触。”   “那日她笑着,展着裙摆,在那院子中跳起舞,我飞于她身侧,只觉春花落尽也落不尽她的容颜。”   “那晚她离开后,我也飞出笼子,那是我第一次俯览那皇宫,院落交错悄无声息,我想去看看她,却不知她在何处。”   “我远远看着通往帝王宫苑的路上有四人抬一轿子,前面两人引灯,我有些好奇的飞下去,风过掀轿帘,里面那张脸是我最熟悉的,却也是我所为见过的。”   “她不再穿宫女服,头带金步摇,眼角勾画挑起满风情,红唇白脂,带了些笑意。那个笑容和跟我在一起时不同,多了些我说不清的东西。”   “我偷偷跟在轿侧,直到那轿子送进了帝王寝殿。那晚帐暖红袖香,帝王垂青美人肩。”   “我回到自己院子中,觉得心中烦闷,那之后她再未来过我这院中。我偶尔飞出去,听宫人闲谈,皇上近些日子独宠那新妃,新妃原本是个都要出宫的宫女,听说是皇上偶然瞧见新妃在花间起舞便觉心喜,听说那新妃是有灵物相助要不然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怎么会得帝王心……”   “她虽未再来,我却依旧等到了秋日。”   “冬至前一日,我飞出院子,来到她的宫室。远远的见她荣华加身,我趁她独自在院中时,又落在她肩头。”   “她见我,眼中满是讶异。我想轻啄她发间一片落叶,她却将我用手握住,小声说‘我已不再是宫女,可却更要小心翼翼,你是帝王弃鸟,若是皇上见你在我这许会不悦,你已自由,便离开这里吧。’”   “她双手将我放飞了,我飞得很高,待再回头瞧时,那宫苑深深,已是找不到她。”   “后来我百年化形,才知细鸟本有灵,可佑祥瑞,也可使所碰触之人备受他人喜爱。”   “那之后,我在人间游荡许久,却再无所爱之人,我本觉这样也好,独自世间不挂念什么也不会失去什么。至于最初那人,我也早已了无所想。”   “可一年前,我却遇到了刚刚那个女生。”   “我现在开了个宠物医院,起初遇见她时,倒也不觉她多么特别,她在我店里想挑个宠物,没有中意的和我随意聊了几句便走了,我这也活了好几百年,遇到过的人真是太多了。”   “可那年大雪她推开我的门,满身寒气,连气都没匀,就露出了怀中一只小奶狗,央求我救救那只狗。”   “那小奶狗太小了,不知在外面冻了多久,身子都僵了。我本想说救不了了,可看到她那半红的眼眶却终究没忍心。我偷偷渡送了灵力,给那小奶狗。”   “她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小狗,甚至不介意那脏兮兮的皮毛,用鼻尖与小奶狗相抵,轻声说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就叫小福吧’。”   “那之后,她经常会带着小福来我这做检查,也就熟悉了起来。”   “后来她有个出国深造的机会,但小福却带不走,她家中父母又十分怕狗,给朋友也不放心,便央求我代她照顾,我应允了,但我也清楚说是代她照顾,以后时间久了她怕是也不会再想起这只狗了。”   “她将小福放在我这里后,小福竟开始不吃不喝,我虽可用灵力可终究也不是个办法。”   “她知道了以后,沉默了许久,只说了句让我等她两三天。”   “我本以为我是等不到了,我看着小福便想起那时的自己,我想它也再等不到她。”   “可我却没想到,三日后她竟真的来了,小福看见她就扑上去,她笑着抱着小福转了两圈,不知怎么,明明周围不过是我小小的宠物医院,我却觉她踏花而舞,胜似春阳。”   “她笑着说,她不出国了,她要把小福接回去。”   “‘我其实工作压力挺大的,每日回到家连盏灯都没有,真是空落落的难受。原本都想干脆辞职回老家算了,可后来把小福接回家里就觉得,好像一日日的也没那么难熬了。’”   “‘原本我觉得出国深造,回来后或许有更好的条件,过的轻松些。不过若是小福不在了,即便住了更大的房子可以买更好的包,依旧还是空荡荡的。’”   “我看着她笑着眯起眼,亲了亲小福的额头,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也可以陪着你。”   “她讶异了一下,我原本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可我还未再开口,她却把阿福抱起,伸到我的脸前,笑着说‘那以后多多关照啦。’”   “那一刻,我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我是当真喜欢着她的。” 第35章 细鸟(下)   ——————————————   “那之后她便成了我的女朋友, 越是相处,我对她的爱意越是更多一些。”   “她喜欢小动物,喜欢毛茸茸地东西,喝不得酒因为脸会很红,不怕黑不怕打雷却害怕一个人坐电梯,吃蛋糕喜欢先把奶油都吃掉,”林平细细碎碎说着这些,眼里满是温情, “怎么说呢,总觉得和她在一起时,我是一个真正的人。”   “我走过百年,其实她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可有些事许就是说不清的, 看她冬日里裹着围巾只露一双眼睛, 映着城市灯火, 感觉似是胜过这百年间所有美景。”   “她或许不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我最爱的。”   “可越是这样,我却越害怕……”林平下意识地捏着自己食指的关节,“我不敢碰触他,甚至不能给她一个拥抱。”   “起初或许她还会觉得是我绅士风度,后来她开始起疑, 我便以心理障碍的借口搪塞过去了, 和她说我在治疗。”   “她也表示很理解,并且经常给我分享一些资料。有时候她走在我身侧, 我知道她是想牵我的手,可最终她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把手伸进我的口袋。”   “我……我真的也很想在冬日里,她呵气时握着她的手,给她暖一暖,可是我真的不敢……我怕她下一秒就会离开我。”林平说及至此,有些颓然地低下头。   “那现在呢?”驺吾问道。   “她发现了我并没有心里障碍,之前说去看医生也是假的,刚刚她来质问我,我却也无法告诉她……于是就……”   苏弥和石屿坐在一旁早早就摘下了面具,静静地听完了林平说所的一切。   驺吾一副十分焦急地样子:   “那你和她说你是细鸟嘛,她肯定也不会怪你的。反正你又不算妖物,也没什么好怕的。”   林平听到驺吾的话,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   “若是你知道你所爱之人会长存于世,而你只能陪她百年,你会难过么。”   驺吾愣了一下,而后也有些失落地点点头。   “有些事,如果可以,让我一人承担便好。我愿化形同她一起终老,至于她百年之后,我会继续带着这份爱留于这世间,想念她回忆她这件事足够填满我所有漫长的时间。”   “可似乎……没有这个机会了啊。”林平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觉得她会离开你呢?”石屿听完之后,犹豫了一下问道。   “我是细鸟啊,只要碰触她……”   “有别人喜欢她……所以呢?”石屿握了握手中的杯子,“她也是喜欢你的吧。”   林平一时间有些语塞,而后说:   “会有更好的人喜欢她,她也会有更多选择,我不过是个兽医而且也不会那些很浪漫的事……”   “我不知道古时候是什么样的,但现在的话,我想她在遇见你之前一定遇到过很多人了,”石屿抬起头看向林平,“她见过了那么多人还愿意选择你,你在怕什么呢……”   “她也是见过世间形色最终站在你身边的啊。”   石屿的声音很轻,淡淡的甚至听不出什么情感,可在这一片嘈杂中却如午夜时刻的钟表滴答,沉静清晰,带着有些刻板的安抚。   “那去我们去找她吧~”驺吾有点兴奋地拉住还有些晃神的林平,又看向苏弥,“苏弥一起去吧。”   “啧,麻烦。”苏弥虽是这么说着,却起身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石屿他们三人也跟着一起出了这个沙龙,四人站在巷子的一个较为隐蔽的地方,苏弥点上烟晃了晃,烟雾便将他们笼罩起来。   待烟雾散去,几人在一个路口的转角处,苏弥用烟杆指了指不远处的路灯:   “她就在那边。”   那个女孩正一人蹲在路灯下,把脸埋在膝盖里,头发乱乱的遮住了脸,一副很狼狈的样子。   林平看了看石屿,石屿点点头,轻声说了一句:   “去吧。”   林平大步跑了过去,却还是在女孩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下了,他握紧了双手,一只脚微微抬起脚跟,依旧踌躇着没有迈出那一步。   女孩似乎感觉身前有人,于是抬头看了看,看到林平,站了起来,动了动嘴唇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最终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想伸手抹去脸上还没流干的眼泪。   就在女孩低头时,却感觉自己的脸被一双手轻轻捧住,带着些凉意,指尖还带了些茧子,温和地抚去她的眼泪。   “婉婉……”林平小心地擦去女孩脸上的泪水,轻轻叫了她的名字。   林平本以为自己会紧张会无措,可当他眼前这人脸上满是泪水时,他只觉心中失去她还要难过。   他的手触碰到眼前人的脸侧,手指似在微微过电,心中包裹了百年的寂寞恐惧不安逃避都在一瞬间炸开,又在所接触到的这温度中消失殆尽,好像一切都结束了却又开出一朵花。   “婉婉……”林平把女孩抱进自己的怀中,“不分手好不好。”   女孩感觉自己被抱住,一时间愣住了,根本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半晌才埋在林平的肩膀上,根本止不住的肩膀一抽一抽地哭着。   “婉婉,是我骗了你……”林平犹豫了一下,继续解释道,“我确实没去看医生,我只是一直很害怕,以前有人说我与所爱之人相克,但凡我触碰爱人,爱人就会离我而去……”   “可我发现,比起失去你,你难过我会更痛苦。”   “我一直想在冬日里为你暖手,电影散场时亲吻你,想在和别人介绍你时可以搂着你的肩,想在过马路时牵住你的手,想像现在这样把你拥在怀里,和你说——”   “婉婉,我爱你。”   女孩渐渐平息了哭泣,只是依旧扒着林平的肩膀不肯抬起头。   林平轻缓地拍着女孩的背,让她呼吸平复一些。真正抱住眼前这人时,林平才发现原来这人比他想象的要更好。   这么小小的一个女孩子,明明一直也在等待这么一个拥抱,却总是笑着和他说没关系。这样的人,若非是因为爱着自己的,也不会做及至此吧,   自己,也是被爱着的啊。   林平用指尖绕着女孩的发梢,低下头吻了一下女孩的头顶,在她耳侧轻声说:   “婉婉,等天暖一些,我们再养一只狗陪小福好不好。”   女孩点了点头,却依旧没有把脸抬起来。   “我的家里好像也要换新家具了,改天一起去转转?”   女孩又点了点头。   “上次你说你父母想见见我,等你下次轮休,我把店关了回趟你老家吧。”   女孩闷着声“嗯”了一下。   “婉婉啊……”林平的声音里像是带着晚风的味道,欢悦而缠绵。   女孩闷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被林平轻吻了一下嘴唇,而后林平眼里带着笑意:   “婉婉,嫁给我,愿意么……?”   女孩睁大了眼睛,嘴唇动了动,最后一下跳着挂住了林平的脖子,紧紧抱着他,带着哭腔却笑着说:   “那以后继续多多关照……”   林平伸出手,托住女孩的腰,与她相吻在一起。   夜幕下的十字路口,路灯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有人终于伸出了手,有人也终于等到了那个以爱为名的拥抱。   ————————————   “呜呜呜……太感人了……”驺吾扒着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脸上花里胡哨地妆晕得有些吓人,丝毫没有美感。   苏弥有些嫌弃地往旁边站了一点,还顺便把也在那扒头的石屿往自己身边拉了一下。   但当苏弥对上石屿的眼睛,才发现石屿眼中竟含着泪水,在自己看向他的那一刻,那滴泪珠从石屿的眼眶中顺着脸侧滑下,在皮肤上留下一小道水印。   两人一时间都愣住了,石屿眼中还泛着些没有散去的水光。   过了半晌,石屿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侧,微微发凉湿润的触感,自己竟是哭了么……   从他有记忆以来,似乎从未有何感触让他落泪。刚刚看着林平和所爱之人最终在一起,只觉得心头有些热热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当他转身看到苏弥的那一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夜色很暗,周遭一片寂静,眼中只有那么个人,一时间就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涌出来了。   苏弥,苏弥啊……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光是看着这个人,心中想到这个人的名字,便觉得一切都不同了。   那么熟悉的名字……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石屿晃神间,感觉脸上被人用手指扫过,从下巴到脸侧最后停在眼角,而后视线一片黑暗。   苏弥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笼罩住的眼。石屿下意识地就闭起了眼睛,然后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说:   “如果是对着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想哭想笑想要个拥抱,都可以。”   “你是石屿,只是石屿,一个活于世间的人。”   “我不会让你再消失的,再也不会了。”   明明这些话是那么前言不搭后语,莫名其妙的话,可为什么就是觉得情绪一下子翻涌而起。   石屿伸出手,然后就感觉有人将他拥在怀中。   在一片黑暗中,明明不觉悲伤也无感动,可却泪如雨下。   像是得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或又像是失而复得了什么那般。   这究竟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国人常以此鸟候时,亦名曰候虫。上得之,放于宫内,旬日之间,不知所止, 惜甚,求不复得。明年,此鸟复来集于帷幄之上,或入衣袖,因更名曰蝉鸟。宫人婕妤等皆 悦之,但有此鸟集于衣上者,辄蒙爱幸。武帝末,稍稍自死,人尤爱其皮,服其皮者,多为 男子媚也。——《太平广记 细鸟》   ——————————   这篇想表达的大概来自很久以前看到的一句话——“爱是想触碰却收回的双手。”   其实我是觉得,如果是爱,那便无所畏惧   如果你贫穷,那就去努力工作去赚钱。   如果你觉得自己不够漂亮,那就去健身去学化妆,世上没有丑姑娘。   如果两人隔着海洋,那就去勾画未来,好好学语言好好刷绩点,想办法有一日睡在一张床上。   如果你患得患失,那就让自己更优秀,没有人会厌恶有魅力的人。   只要你确定这个人值得你爱,那就应无所畏惧。   愿都可以勇敢,都可以满面笑容的站在最好的那个人身边吧 第36章 孤儿院   驺吾转身看到苏弥将石屿揽在怀里, 石屿虽没有发出声音,甚至连身子的颤抖都很细微,但驺吾却也知道,这个小家伙终于肯好好哭一场了。   他百年前与苏弥为友,虽说不上相知甚深,但多少也见了苏弥身边种种。   世人皆传龙之五子狻猊性情最为温和,立于鼎炉房脊之上护佑家宅国土,可真与之接触才知, 这人对三界种种都不过是处于旁观者的位置罢了。   于苏弥而言,生死轮回贫富兴衰都是天道寻常,一日有恶起亦有一善起,何须插手为之,他只是坐于高台站于山河看着这一切轮转。   对于他们来讲, 时间总是长的, 长到不知道究竟是从哪次见面时, 苏弥不再眼中装尽天地却又空无一物的样子,虽还是那日日懒散的样子,可总觉得是哪里变了。   石屿或许就是苏弥这漫长时间里的一个小小的意外,可却在苏弥眼中落下一颗种子,根茎缠绕于心脏上,然后从耳间探出一朵花。   驺吾那时他也正值风光之时, 对于那些柔软的些东西总是嗤之以鼻的, 可偏偏那时他哪怕只是远远看着那俩人,都觉得自己心里都为之一软。   也不知那二人算不算得上情爱, 可他这旁人看着便觉,这样的两个人哪怕无言也应相伴。   只是后来的事……   驺吾想到这里也稍稍叹了一口气,那事之后苏弥明明眼中容得下很多东西了,却永远空那么一块,而他后也因被当做妖兽之事心灰意冷万分,便也离开了,这一晃竟就是几百年。   却不想再次相遇竟又是在这人间,原本他以为这一切许都会好起来,石屿也终于回来了。可……   前些日,苏弥忽然单独来找他,说是那些人又在四处找石屿,托他也留意一下,苏弥虽还是那淡淡的样子,说话间也不过是一袋烟的时间。   可苏弥竟是主动找他说这个,或许……确实不太乐观吧。   就如苏弥一直所说那般,世间万物皆有自己轮回。   有些事纵使他们有意为之或许也跳不出那个结果。   可现在,看到石屿这般终于像一个活生生的一般,有着喜怒哀乐,看他们二人相拥,连他这个局外人都觉倍受感触。   驺吾抬头看了一眼苏弥,正巧对上了苏弥也向他的位置瞥了一眼。于是驺吾比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先回去了。   苏弥点了点头,待驺吾走后,稍稍低下身子,刚刚遮住石屿眼睛的手也放下来,转而扣住他的后脑勺,贴在自己肩膀的位置。   周围尽是夜幕,连石屿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何似是有发泄不完的情绪,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苏弥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柔地插、在他的发间,用手指揉捻着细碎的软发,并用指腹按轻轻地按压着他的头皮。像是无意识的动作,却又让人觉得分外安心。   直到石屿觉得眼泪像是已经流尽了,双眼空空的却也轻快了许多,心里却比之前多了一些东西。   “好了?”苏弥感觉石屿呼吸逐渐平稳,便想松开手。   却不想刚刚身子往后退了一点,却不想石屿双臂稍稍收紧,又将他抱住,而且石屿还将头抵在他的胸口处。   苏弥愣了一下,而后伸手将人又揽在了自己的手臂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揉了揉胸前那软软的头发。   “想问我什么么?”苏弥眼睛微微看向远处,这人间自那之后其实他就没再怎么来过了,这百年间的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可当夜落下来了,一切静了,倒也还是那般罢了。   石屿知道苏弥有很多事没告诉他,或许还和自己是有关的,可潜意识中他心里似乎很排斥,并不想知道那些事。   于是石屿摇了摇头,苏弥也没再说话,只是把尾巴露了出来,在正伸在他背后抱着他的石屿那双手上轻轻扫着。   石屿捏了捏那尾巴尖,过了半晌才放开手,头也从苏弥的胸口处离开,稍稍后退了一下身子,抬头看向苏弥,开口道:   “我想回小时候那孤儿院看看。”   “在什么位置?”   “湛河市一条沿河的路上……”石屿拿出手机搜了一下,拿给苏弥看。   苏弥划拉了两下,而后点上烟,把手搭在石屿的脑袋上揉了一把:   “走了。”   “恩。”石屿下意识地往苏弥身边靠近一些,抓住了他的袖口。   烟雾四起,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与此同时,不远处隐蔽的街角也走出两个身着黑色道服的人。那两人对了一下眼神,便开始在地上画起了阵法。   ——————————————   烟雾散去,石屿看到周围熟悉的景象,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还在孤儿院时的夜晚。   这个时候孤儿院里的老师们都睡了,石屿凭着记忆,顺着一条小路绕到后面的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棵两层楼高的海棠,从他小时候起便在那里了。每年似乎这一树花开了,才真的是到了春天,老师们也才会允许他们脱下冬日里厚重的棉袄。   石屿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那棵海棠树,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嘴角向上稍稍挑去。苏弥站在一侧瞧见了,拿出烟杆填满烟锅,点上火问道:   “想起什么了?”   石屿坐在石凳上,这些年身边人或妖也来来去去数不清多少,故事听了许多,但他却似乎从未提过自己的事情,许是这春夜暖风有些太好了,他忽然觉得好像很多以前小时候的事都从脑海一一浮现出来。   “我不记得我父母,”石屿的语气里并无伤感,反而似是有些释怀,“从我有记忆以来,便在这个孤儿院中。”   “听照顾我的老师说,是在孤儿院门口发现我的,我的裹布里有一个小小的石印,印章上刻着石屿二字。”石屿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石印的大小。   “其实说是在孤儿院,但老师们也挺好的,但或许是我一直体会不到什么感动亲近这些情感,所以也没有和别的小孩一样,把老师当做妈妈那样随意撒娇或者什么的。”   “我记得有一次,一个一直带我们屋的老师要离开了,别的孩子都哭得很难过,可那时我站在一边,明明也想像大家一样,表示不舍什么的,可怎么也哭不出来,甚至心里感受不到那种很难过的情绪。”   “我就那么站在一侧,现在想起来当时脸上也许也没什么表情吧,老师和别的孩子一一道别,看到我时,或许她原本也想抱抱我的,可最终只是和我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说到这里石屿稍稍低了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苏弥也坐到了他身边,石凳有些窄,两人的肩碰到一起。   “很久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别人看到的世界是和我一样的。”   “小时候,那片草地上,总有一团蝴蝶,”石屿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草坪,“那些蝴蝶翅膀是透明的,上面的纹路特别好看,比书上画的那些好看许多。而且那些蝴蝶簇在一起,远远看像是悬浮在空中的彩球。”   “那个时候的下午,我总喜欢坐在那边看那些蝴蝶。直到有一次,这里的院长奶奶也坐在了我旁边,我印象中她是个挺和蔼的老人。”   “她笑着问我,在看什么。我给她指了指那一团蝴蝶。”   “她却说根本没有什么蝴蝶。”   “我给她指了很久,还形容了蝴蝶的样子,最后她只和我说以后不要乱说,眼神有些奇怪的就离开了。”   “那之后我才发现,似乎我看的世界,和别人不大一样。”   “但也只是隐约间有些感觉,许是我平时也不大和别人交流,可能有些东西其实只有我能看见,我却也不自知。而且说起来小时候也没见过长相太过诡异的东西。”   石屿说到这里时,稍稍停顿了一下,眼神看向那棵海棠树,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而后侧过头,看着苏弥,开口问道:   “有没有海棠树妖什么的。”   “或许有吧,”苏弥又点了一袋烟,缓缓吐出一点烟雾,“这世间一切皆为灵,妖、人甚至仙,说到底都是有了灵性之物罢了。有物则就可有灵。”   “那或许我小时候碰到过海棠树的化形吧,”石屿两只手搭在自己膝盖上,十指相合,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指节,犹豫了一会,开口问道,“……这些会很无趣么。”   石屿想苏弥早就不知见过这世间多少这种事情,自己讲故事又很无趣,干巴巴的,听起来或许会烦吧……   苏弥侧头看向石屿,眯了眯眼睛,伸手从自己的指间捻出一朵海棠花,放到石屿膝头,又把头扭了过去,看向远处,也并未多说,只是问道:   “海棠树化形是什么样的?”   石屿松开自己的手,将那朵花放在掌心间,看着苏弥的侧脸,抿了抿嘴,稍稍勾起嘴角,继续说道:   “是个和那时的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我还记得是我八岁那年的春日,我晚上睡不着,偷偷从一楼走廊的窗户翻出来,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想做,只是觉得那年花开的格外好看,想爬上去看看。”   “我走到树下,刚要往上爬,忽然觉得脚腕被拉了一下,当时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被老师发现了。”   “结果转头一看,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但我似乎从未见过他。”   “我很少主动与人说话,也不太习惯和别的同龄孩子一起玩,当时看见他,我本想就那么离开的,可他却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玩。”   “我没有拒绝,只是点了点头。”   “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粉笔,在地上画着格子,说要和我玩跳房子。”   “我其实不大会玩这些,以往别人玩的时候我都是站在一旁。可他硬是要拉着我一起,还念着一首童谣。”   “童谣我记不大清了,好像是格子宽,格子窄,有人一起来跳房;房子长,房子短,房子里面妈妈笑什么的……”石屿努力回忆着,总觉得有件很重要的事和这首童谣有关一般。   “他玩跳房子很厉害,比我平日见过一个屋子的人玩得好得多,他总是能准确地把石子踢到下一个格子里,然后自己再单脚跳进去,身子晃都不晃。”   “我却总是踢不好,有时还会摔跤。可那却是我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玩这个,不知道怎么,就是很不愿意放弃一样。”   “那晚,我俩其实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听他一直念着那首童谣,一遍又一遍地跳着格子。”   “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挺奇怪的,”石屿低下头,却轻轻笑了一下,“可那也是我第一次被人邀请一起玩啊。好像还是有点开心的。”   “那天直到天都微微泛白,他才停了下来,看着我,似乎有些不舍地问我:‘那……明日你还来么?’”   “我当时点了点头,他就很开心地笑了,和我挥了挥手就跑走了。”   “我也回去睡觉了,等到了白天,我再到院子里时,却发现晚上他画的那个格子竟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因为是用粉笔画的,所以一般如果不是下雨或者拿水冲,一时半会是下不去的。我记得当时我还有些奇怪。”   “但第二日晚上,我还是去了。”   “他坐在树下,手边放了一些东西,看到我,笑着说:‘你来啦?’” 第37章 孤儿院(二)   ——————————————   “那晚他带了很多指甲盖那么大的茶壶茶杯, 还有一些那种塑料小家具之类的。他说要玩过家家。”   “这个我自己倒也玩过,可每次把那些东西摆在面前时,我却不知应该想象些什么。我无法假装那是妈妈给我准备好的茶点,无法想象那是我的‘家’,在我眼中那些就是一些塑料玩具。”   “他把那些东西一一摆好,然后让我坐在他身边,”   “他摆弄着那些小茶具,假装给我倒水, 然后摆在我的面前,然后和我说,你是第一个来我家的朋友哦,我妈妈很高兴的,说给你准备了蛋糕。”   “说完他又捡了几朵海棠花放在两个很小的盘子里, 将其中一个盘子放到我手里, 和我说, 妈妈的蛋糕做好了,我们一起吃吧。”   “当时我以为他真的要我吃那个海棠花,差点就吃了下去,结果他一把拦下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和我说:‘你怎么还真的要吃啊, 我们这不是过家家么?’”   “不知道为什么, 他在那边摆弄着东西,嘴里说着好多场景, 我在一旁看着,竟也觉得好像去他家做客了一般。”   “现在想来,当他说起那些场景时,脸上的表情似乎很开心……”石屿顿了一下,又想了想,改口道,“应该说是很幸福。”   “我还记得当他说他妈妈头发总是挽起来,穿着米色的长裙,裙边还印着碎花,笑起来很温柔,会给他做很多好吃的甜点,身上都是刚刚晒过阳光的棉被的味道。”   “我对‘母亲’这个词其实一直没什么概念,不过那次听他说了之后,一直到现在,都觉得如果我也有妈妈的话,或许也是那个样子的吧。所以对他的那些描述记得很清楚。”   “那天又到天空泛白,他离开时,和我挥挥手,说着,明天还要来哦。”   “于是第三晚我又去了……他依旧拉着我玩一些我之前都只是看着着别人玩的游戏。”   “那之后,我每晚都会去那棵海棠树下找他。似乎过了整整一个春季。”   “有一晚,那晚他拉着我,一副神秘地样子问我,想不想出去玩。”   “这个院子四周都是栏杆,小时候根本不可能翻出去的,于是我有些犹豫。可他却说,他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钻出去,于是我就答应了。”   “他把我带到围栏的一个角落,好像是那边吧……”石屿指了指一个方向,“以前那里还有一些矮灌木,他把那灌木扒拉开,真的有一个半人高的洞。”   “他先钻了出去,然后站在外面对着招着手,催促着我也一起出去。”   “我钻那个洞时,衣服被灌木挂了一下,我记得还挺清楚的,因为当时有些担心转天老师问起来要怎么解释。”   “我们两个都出去后,他拉着我往河边跑去,”石屿勾着自己的手指,“那好像是我第一次和同龄人有肢体接触。总觉得心跳得很快,感觉像是……那种有了共同秘密的同伴,很奇怪的感觉。”   “到了河边,我才发现他那天并没有穿鞋子,他赤足往水里探了探,然后稍稍又迅速把脚收了回来,有些苦着脸地和我说,水太凉了。”   “可他好像还是不死心一般,还是执着的想把脚探进水里。后来他坐在岸边,把脚进在水里,一下一下咣当着。”   “我就坐在他身边,侧头看着他。”   “他拿着小石子,往水上扔去,那小石子在水面上跳了几下,而后沉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他也塞给我一块小石头,可我扔出去,就噗通一下沉底了。”   “他大笑着,说我扔得太烂了,他的脚在水里扑腾着,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声音很大。震得水面上都漾起波纹,水花也溅起到我们脸上。”   “可他笑过以后,却认真地拿着小石头教我怎么能扔得更远。那时候总觉得他玩什么都很厉害。”   “我按照他说的方法扔了很久,可那石子还总是噗通一下就沉下去。后来我胳膊都扔酸了,他大概也觉得我就是学不会,于是也不再折腾那些石子了。”   “他又和我说起他的妈妈,他说夏天的时候他妈妈就会带着他去河边玩,还会给他一个小桶和一个网,让他自己摸鱼玩。”   “他有时候一下午就能网到小半桶鱼苗,他妈妈就会笑着夸他,然后他们再一起把那些鱼苗放回水中。”   “他问他妈妈为什么要放走小鱼苗,他妈妈就说,小鱼苗要回去找他们的妈妈了,要不然鱼妈妈要伤心的。”   “我记得那晚,他说到这里时,脚下划水的声音停了。”   “过了许久,他声音很轻很轻地对我说,他想他的妈妈了。”   “那时我以为他是孤儿院里的孩子,想来或许是他父母去世了,或者因为种种原因他爸爸妈妈不要他了,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   “他许久都没有说话,我也低着头看着水面。水面映着月光,星光点点,透过水面我能看到他脸上的神情,他看起来很失落的样子。”   “现在想来,我那时其实是把他当做朋友了吧。虽然在那之前,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把那个刻着我名字的石印,从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他的手边。”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然后拿起石印看了看,有些费力地分辨着那上面的字。”   “‘石屿?你叫石屿么?’,我轻轻嗯了一下。”   “他笑弯了眼睛,然后伸出手,告诉我他叫陈堂华。还在我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三个字。”   “我手心有些痒,可却也不愿意缩回手。可能也正是这样,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名字。”   “我把那个石印送给了他,他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然后依旧是笑着和我约定明天还要一起玩。”   “转一日晚上,我自然也是去了。”   “那晚,他说想玩捉迷藏。”   “他让我捂住眼睛,对着树干数一百下,他说他就藏在院子里。”   “我对着树干闭上眼睛,从一开始数,起初我还能隐约听到他脚步地声音,可后来那脚步声渐渐消失了,空气中只有风吹过树叶轻微地‘飒飒’声。”   “等我数到100睁开眼,转过身,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   “我四处找着他,可哪里都找不到。我甚至连那些矮灌木也都一一扒开。”   “我记得那晚我找了很久很久,找到天都泛白,可依旧找不到他,后来我有些急了,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说了一声,陈堂华我认输了,你出来吧。”   “可那一刻风都停了,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   “我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依旧无果。”   “我在院子中站了许久,喊了一遍又一遍,可什么都没有。”   “最后我坐在树下,想等着他忽然跳出来,笑着和我说,明天还要一起玩。”   “可我没有等到,我也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就睡着了。”   “梦里我好像梦见他了,梦见他哭了,哭得很伤心。可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我想安慰他,可却怎么也够不到他。”   “等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旁边是照顾我的老师。”   “老师见我醒来,有些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焦急地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只觉得身子很重,于是摇了摇头。”   “之后好像还来了医生,还有别的老师。他们都围着我,一遍遍地问着我还有没有不舒服。”   “我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老师才告诉我,我忽然发起高烧,已经昏了三天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我的衣角,发现那天还没来得及补的被灌木划坏的地方,一丁点痕迹都没有了。”   “我起床,往院子里看了看,看到外面下着雨,海棠花落了一地。”   “那之后我问老师,孤儿院里有没有人叫陈堂华,老师查了一下和我说没有这个人。”   “我那时在想,是不是那只是我的一个梦。”   “可我那枚石印,确实是找不到了。”   “转一年春日,那海棠又开了,我半夜又偷偷翻出去,坐在树下,可却再也没有人来拉着我,要我陪他一起玩了。”   “那之后很多年,我都以为那不过是儿时的一个梦,直到后来我知道自己确实是有阴阳眼的,才觉得,或许他是存在的,只不过别人都看不到罢了。”   “今天再想起来,忽然觉得他大概是海棠花的化形吧,花一落他就不见了,”石屿轻轻笑了一下,“堂华念起来和海棠之花还挺像的。”   ————————————   石屿和苏弥在院子中坐了许久,肩膀相抵,月光落在发间,星星坠在眼中,一阵风过海棠又落了几朵。   苏弥也并无多言,只是点着烟,缓缓吐着烟雾。   石屿总觉得苏弥身上的烟草味,格外让人心安。   “我可以抽一口么。”石屿抬起头,问着苏弥。   苏弥动了一下身子,一手撑着石凳,身子探到石屿身前,稍稍俯下身子,两人脸贴得很近。   苏弥低声说道:   “张嘴。”   石屿下意识地将嘴微微张开,眼睛一眨也不眨,就那么看着苏弥缩紧的瞳孔,从那里面石屿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苏弥嘴角向上勾起一点,随即将烟杆拿到嘴边,偏过头,嘬了一口烟,然后对着石屿那张开的嘴缓缓吐出。   石屿第一次嘴里满是烟草的味道,不由得眯起眼睛。这烟草的味道和苏弥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恍惚间觉得是将苏弥吃进嘴里了一般。   明明两人并未唇齿相触,可偏偏却觉得身上的毛孔都被激得张开。唇间微热的湿气,呵出的热度让人颤栗,心口酥麻得像是迎着风被大口灌进了气泡水,可口中鼻腔充斥的烟草味道却又缓和了这种有些窒息的心悸感觉。   酸麻的感觉从尾椎蹿起,直逼着头顶。   烟雾四散,遮挡了两人的视线,可石屿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苏弥那双眼睛依旧在注视着他。   那双眸子一定是微微眯起来,可眼中却依旧含着月光和他自己。   毫无扭捏之感,也不觉得想躲闪。只想这么一起被包裹在烟雾之中,带着坦诚,却又缠绵。连呼吸都舍不得,只想留着这一刻不要动。   待烟雾都散去,苏弥才撤回身子,两人又是并肩而坐。苏弥自己缓缓嘬了一口烟,低声说着:   “没抽过这烟的,容易呛到。”   “恩。”石屿低着头,晃了晃腿,抿了抿嘴,过了半晌忽然冒出来一句,“会离开么……”   虽然没有主语,但苏弥直到石屿是在问他。他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会害怕么?”   石屿用晃着腿,蹭着脚下那一小块石砖:   “以前不会……但现在有点。”   “我怕有一天,下一场雨,你就不见了。”石屿轻轻地说着,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苏弥新年时给他的那个坠子。   石屿的声音很轻,轻得宛如一朵花落入土地。   苏弥看尽世间千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风浪不过一云烟,千峰也不过一纸画。他生而为神,这世间的言语也不知听了多少,都不过是细雨倾耳,一落地也就过了。   可偏偏,石屿只是轻轻说着那么一句话,苏弥心中忽然缩紧,连拿烟杆的手也抖了一下。   “不会的,”苏弥缓缓吸了一口气又顺着这三个字吐出,然后才恢复了之前的语气,“我又不是泥人儿,下场雨化不了的。”   “恩,我知道,”石屿抠着自己的指关节,然后又轻轻低喃了一声,“真好。”   明明俩人的对话也没什么大起大落,可苏弥的心里就是酸得不行。吐出的烟雾浸润着他的眼睛。   你或许不知道,可我却太清楚,这世间纵使千般枉然我都懒得一叹,可那望不尽找不见的感觉,都是真真的压着心尖溜过。   这感觉,我怎舍得让你体会分毫。   世人皆言你无感无态,可我却知你曾在我掌间流了一汪清水,裹了份连呵口气都怕伤了分毫的柔软。   你啊与我同坐,许是无关风月,只言细数一一,我便愿舍了欢喜忧愁,为你念一句爱的疯魔。   ————————   苏弥的烟终于灭了,将烟锅在石凳上磕了磕。石屿打了个哈欠,他瞧见了,便说道:   “回驺吾那睡觉吧。”   石屿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就在苏弥打算点烟时,忽然不知从哪跑出一个小男孩,看到石屿他们吓了一跳,小小地尖叫了一声,但很快又自己捂住了嘴巴。   苏弥看到那个小孩,也放下了手中的烟杆,而石屿也是看向了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脸上有些焦急,犹豫着靠近石屿,问了一句:   “大哥哥……你们刚刚一直在这里么?”   “恩,”石屿点点头,“我以前是这里的,今天回来看看。”   “那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人,”小男孩比划着,“大概这么高,也是男生,穿着灰色的衣服。”   石屿摇了摇头:“这里刚才一直没有人。”   “这样啊……”小男孩有些失落的低下头,“他说要和我玩捉迷藏的,我藏了好久,他都没来找我……”   小男孩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赶紧说道:   “大哥哥不要告诉老师哦,这是我和他的秘密。”   忽然一阵风吹过,石屿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海棠树——   花落了一地。 第38章 孤儿院(三)   ——————————————   “他叫什么名字?”石屿看着那一地落了的海棠开口问道。   小男孩歪了歪头, 说:   “我们打赌了,玩游戏玩赢了就可以知道对方的名字,可到现在我一次都没赢过……不过,他今天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我,一定是我赢了,等一会我就知道他叫什么啦。”   说完小男孩笑了笑,露出白白的牙齿,许是换牙期, 虎牙还少了两颗。   石屿看着小男孩的笑脸,不知怎么就伸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然后也轻声说道:   “恩,要好好记住朋友的名字。”   “大哥哥是回来找朋友的么?”小男孩拉上石屿的手。   石屿微微楞了一下,而后点点头:   “恩。”   “那找到了么?”   石屿看向那一树海棠, 嘴角稍稍勾起:   “恩, 找到了。他过的很好。”   因为有小男孩在, 石屿和苏弥也不好直接用法术离开,于是石屿干脆拉了拉苏弥的袖口,往孤儿院的后面走去,想找个隐蔽的地方再离开的。   两人绕到了一处连接两栋楼的走廊处,苏弥刚打算点上烟,石屿摸了一下口袋, 发现之前驺吾给他的那个面具找不到了。想了一下, 似乎是放在刚刚的石凳上了。   “面具落下了。我去拿一下就回来。”   “啧,他还有那么多呢, ”虽是这么说着,苏弥倒是也收起的烟,往边上一靠,“我在这边等你。”   “恩。”   石屿往刚才的院子走去,刚刚靠近,忽然觉得似乎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声响。   于是石屿下意识地放轻的脚步,站在转角处扒头往院子那里看了一下,却看到那海棠树下站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陈堂华。   即使没有看到正脸,石屿却知道那一定就是陈堂华。他并没有长大,还是小孩子的样子,甚至连他右脚踝处的那小小的伤疤都还在。   就在石屿想张口叫一叫陈堂华的名字时,却看到有两个穿道袍的人不知从哪里忽然出现,将陈堂华围了起来。   陈堂华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了一张黄符。   “不……”石屿下意识地就喊出了口。   陈堂华听到石屿的声音,扭过头。   是熟悉的面孔,可那眼神却一片混沌。   只一瞬,石屿与那双眼睛相对,恍然愣住,一朵海棠从两人四目相对间落下。   待海棠落地,那双混沌得明显已失了神志的眼睛,竟微微弯起,陈堂华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大明显的笑意。   而就在陈堂华将身子完全转过来的时候,忽然他的脸就变得扭曲起来,原本小男孩白净的面孔变得沾满泥土,一双眼睛变成灰色再看不出任何情感。   而他的身子也不再是原本的样子,头发变得很长,露出的皮肤上满是尸斑,指甲长而尖利。   随着两个道士画下更多的黄符,向陈堂华飞去,他的肌肤开始有腐烂之迹,而那面部表情变得更加可狰,并且伴随着有些凄厉的叫喊。   石屿快步走上去,将陈堂华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两个穿道袍的人看到石屿毫无惊讶之色,甚至停下了动作,往后退了一步。   “为何要这样对他。”石屿的语气中有着他自己都为察觉到的怒意。   “他是鬼。”其中一个稍稍年长的人开口道,“我是百家的百栖平,这是犬子百子乾。想来你也知道,我们是除妖师。”   “只要是妖鬼之物,就要除去么。”石屿双手不由得攥紧。   “恶妖要尽除,善妖为我用。弥留之鬼可超度,冥顽不化者散魂魄。”百栖平神色未有一点改变,“我百家从祖上便是如此行事,你身后那并非妖物,是只恶鬼,自然要除。”   “他不是恶鬼。”石屿转过头,许是刚刚百家父子下了什么法阵,陈堂华自顾站在那里,痛苦地用那尖锐的指甲不断划着自己的皮肉,像是全然看不到石屿他们一般。   “他这十几年间,吸孩童魂魄才得以存世。”百栖平稍稍示意百子乾,百子乾从树后抱出了刚刚那个石屿说话的小男孩。   “这个孩子的魂魄已经被他吸走了,再过半小时魂魄不归位,这孩子的残存的生命之气就被完全殆尽,然后去死。这鬼得了这魂魄可再续五年存世的时间。”   “但想取回魂魄只能杀了这恶鬼,让他魂飞魄散。”   百栖平顿了顿,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石屿:   “你是要救人,还是要救这非人之物。”   石屿一时间楞在那里,刚刚与他说话的那个孩子此时正闭着眼睛安静地百子乾的怀中,但细细看去已然是没了呼吸。   他转过身,陈堂华身上全是自己抓出的伤口,那双眼睛已经完全失了神志,衣服也已经破破烂烂。可即便如此,石屿还是能将这张脸与儿时那拉着自己跳房子的那欢悦鲜活的样子重合起来。   陈堂华……陈堂华……这是他第一个朋友啊。   “决定权在于你,”百栖平开口道,“我们已下了法阵,只要你喊出这鬼的名字,恶鬼便会消失,这个孩子就能得救。否则半个小时后,这个孩子会死去,我的法阵也无法再定住着恶鬼。”   “可为何那时他并未伤我……”   “许是那时他还不懂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也或许是他那时还不需续魂……”百栖平抱过那个小男孩,放在了已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的陈堂华旁边,“但鬼就是鬼,他们想活着,就要杀人。”   “人,或是非人,”百栖平站在石屿身侧,指了指小男孩又指了指陈堂华,“时间不多了,这个决定,取决于你。”   石屿看着眼前的一人一鬼,小男孩躺在那里,脸上甚至还带着些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做了一个美梦一般。   而陈堂华面目狰狞,手上的指甲在地上挣扎时甚至有两个已全然掀开,流出的血是青黑色,还散发着恶臭。长长的头发将他的脸完全挡住,落在地上的海棠花混在泥土里黏在他的头发上。   随着时间流逝,陈堂华似乎越发痛苦,他甚至要将那尖锐的指甲戳进自己的眼中。   石屿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跨步上去握住了那满是尸斑,沾满黑血的手。   陈堂华感受到有人碰触自己,稍稍停顿了一下,而后更加剧烈的挣扎起来。   石屿跪在陈堂华身边,用手拨开他脸上的头发,手上也轻轻抚摸着陈堂华身上的伤口,轻声道:   “我是石屿,我回来了。”   原本不断挣扎地陈堂华听到这句话,停下了动作,那灰蒙蒙的眼睛空洞地盯着石屿,像是想努力分辨什么一般,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石屿俯身,将只是儿童身形的陈堂华抱进自己怀里,毫不嫌弃他身上的尸臭和脏兮兮的泥巴,将额头抵在那乱糟糟的头发中,手上拍着陈堂华的后背:   “还记得我么。”   陈堂华僵硬的身子,虽然或许还在痛苦的抽搐却不再有什么剧烈的动作,只是任由石屿抱着他。   “谢谢你,那个时候陪我玩。”   “你跳房子扔沙包下五子棋都最厉害了。”   “那是我小时候最开心的一个春日。”   “你还没有和我去河里捞鱼。”   “如果那时候多跟你说说话就好了,一定很有趣。”   “那晚你不见了,我等了你好久。”   “后来春日里我也去等你了,可没有等到。”   陈堂华随着石屿轻轻地说着,垂下的手臂渐渐抬起,他将自己两只手十指交叉,指甲扣在自己的手背上,挂在石屿脖子上,将头埋进石屿的肩头,回抱住了石屿。   口中含糊地不清用尖锐刺耳却明显是压低了的声音,喊着:   “妈妈……妈妈……”   石屿顿了一下,却任由陈堂华抱着,然后微微勾起嘴角,紧紧抱着他,开口道:   “陈堂华,你妈妈接你接你回家了。”   说完,石屿眼角流出了一滴泪水。   而陈堂华的身子也渐渐恢复原来的样子,然后开始变得透明。   “谢谢……”陈堂华在石屿耳边说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待陈堂华语落,他的记忆也一幕幕的涌入石屿的脑海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稍稍长一些   陈堂华其实并不是海棠花妖,只是一个死去化鬼的小男孩   说是海棠花妖 只是石屿的猜测   也不是为了虐而虐   陈堂华确实做了错事 夺了他人生命   而石屿也不愿见自己的朋友那么痛苦   至于陈堂华具体故事 下一章会写 第39章 孤儿院(四)   ————————————   陈堂华从有记忆以来, 似乎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很破旧的小房子里。房子的西侧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陈堂华的小床就在那扇窗下。   从窗向外看去,有一棵每年都开得繁盛的海棠。小小的陈堂华总是踩着枕头,垫着脚扒在窗户旁边。   房子虽破旧,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明明不过是几平米的小地方,却放着许多鲜花,而老旧都磨掉漆的家具上也都盖着压了蕾丝花边的暖色布。   陈堂华没见过父亲,只是偶尔听到邻里间谈起他父亲时, 只是说一句“那造孽的……”   陈堂华的母亲确实如他描述一般,米色的围裙,头发挽起,春日间总是折下一支海棠放在一个玻璃瓶中,瓶底放上一些水, 摆在餐桌上, 然后母子二人对坐在饭桌上吃着一两个简单的素菜。   厨房里有一小罐拌饭酱, 有时候母亲晚上回来的很晚,便提前准备了米饭,然后让陈堂华自己拌饭吃。   小小的木勺,滴答滴答滴着水的水龙头,只有一盏昏暗的灯照着餐桌,陈堂华看着桌子对面空空的椅子, 却也没有闹脾气, 只是安安静静挖着米饭吃。   等吃完了,就搬一把小凳子放下洗手池下, 踩在上面,把碗勺放进水池。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拿出一套已经磨掉色的过家家的玩具,嘴中念念有词着,有时摆弄着玩具还会笑出来。   直到眼皮都困得要合上,陈堂华拿着一个毯子把自己裹住,靠在床角昏昏欲睡,摇晃着身子。   直到听到房门被打开,又关上,母亲的味道将他包裹住,那双温暖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将他抱起拍着他的背,而后再把他放在床上,为他盖好被子。陈堂华才会安稳的睡去。   有时他还没有睡着,他能感觉到到母亲抱着他,将他放在膝头,晃着身子,轻声说着:   “他离开时连个名字都不肯给你留,妈妈读书也不多,只觉得将你生下抱你回来时,门口那海棠花真漂亮。”   “我的小堂华,你要比和外面那棵海棠一样,长得又高又壮,健健康康的。”   “我一点也不恨他,人人都说他负了我,可他的好,那些人却也不知道。”   “或许也是我太傻,可当我一身狼狈,也就他还肯给我一枝花,我怎么可能不心动。况且带着恨意活着太累了啊,我就想,就这么活着不也挺好的吗。”   “而且我有小堂华啊,”母亲亲了亲他的头顶,将额头抵在他的发间,“我的小堂华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想让你快点长大,可又舍不得你长得太快,真想这么一直抱着你。总觉得昨天你连路还不会走呢。”   “小堂华……别恨妈妈……也别恨那个人……等你长大就懂了。”   “……”   有时母亲抱着他,一说就是大半夜,很多话陈堂华其实也不太懂,只觉得母亲的怀抱很温暖。   有时下午的时候,母亲在外面晒被子,陈堂华就在家门口拿小块的砖头在地上画着方格子,母亲晒完东西也会和他一起跳着玩。   陈堂华的母亲年纪本就不大,绑个马尾和在那歪歪扭扭格子跳来跳去时更像未涉生活艰苦的小女孩。   有时玩得性质起了,陈堂华的母亲也顾不得让着自己孩子。陈堂华看怎么都玩不过妈妈委屈得就要掉眼泪。   这时那女人才会赶紧把陈堂华抱起来,一声声哄着,说等陈堂华长大了一定玩的比她好多了。   母子二人的生活算不得富足,甚至有些清苦,可少吃两顿肉倒也就那么自得其乐地过着。   因为生活实在拮据,陈堂华的母亲也没有多余的钱送陈堂华去上幼儿园,一些基础的东西都是自己亲自教的。   小孩子总归是玩心重,可偏偏也没个朋友,母亲只好换着花样和他玩着即使他们两个人甚至一个人就可以玩的游戏。   小小的陈堂华,站在那破巷子的深处,日日最盼着的就是母亲回来。   他没有朋友,没有其他亲人,没有好看的毛绒玩具,没有电子游戏,他有的只是皮筋草绳塑料玩具,和他的母亲。   这就是他的全部。   他并未不知足,有妈妈就够了啊。妈妈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做的菜很好吃,讲的故事很好听,最喜欢,最喜欢妈妈了。   ——————————————————   那年陈堂华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可母亲却越发早出晚归,有时晚上母亲回来时他还没睡着,就会听到母亲关上卫生间的门,里呆许久都不出来,甚至还有一些压抑着的,隐隐的哭声。   陈堂华从那时起便有些不安,可却又不敢问母亲什么。   有一日他母亲终于空出一天,说带他出去玩。他开心极了。   他们母子二人坐了很久的车,来到一个河边。母亲带了许多小东西,几乎在那一天陪他把所有游戏都玩了一遍。   那天他玩得很开心,甚至没有注意到母亲越来越苍白的面色。当太阳快要下山,母亲一边为他擦拭着脸上的泥土的汗水,一边问:   “小堂华想要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么?”   “想的。”陈堂华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道。   “那妈妈带你去一个小朋友很多的地方好不好。”   “是学校么?”陈堂华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上小学了,听别人说那里会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孩子,“他们是不是都和我一样,我可以和他们玩跳房子么。”   母亲脸色又白了几分,她抿了抿嘴,最终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   “恩,你可以和他们一起玩。”   “那我要去!”陈堂华笑着抱住妈妈的胳膊,“妈妈我们快去吧。”   母亲摸了摸他的头,而后和他一起走进了这个孤儿院的大门。   有个老师看到他们,迎面走过来,他的母亲对老师点点头,而后蹲下身子把陈堂华抱进怀中:   “小堂华,要和小朋友们好好相处啊,要是受了欺负就和老师说。”   “吃饭不可以挑食,以后应该可以吃到更多肉了,但也不能不吃蔬菜。”   “要好好学习,妈妈教你的拼音还记得吧。以后有老师教你了,你要更用功。”   “冬天时出门要穿好衣服,不可以光着脚在屋子里乱跑。”   “要听老师话,不可以耍脾气……不过我的小堂华那么乖一定不会惹事情的。”   “……”   母亲说着说着,声音越发哽咽,却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陈堂华,像是要将他装进自己眼中带走一样。   最后母亲又抱住他,头埋在他的肩头,陈堂华感觉自己的脖颈处有些湿润:   “男孩子不可以哭,不管遇到什么都不可哭……”   “要开开心心的长大……”   说完母亲把他的手交到老师手中,陈堂华伸手够着母亲的手:   “妈妈,你要去哪里?”   “妈妈……”母亲侧过脸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妈妈要去找校长给你办入学手续,你先去和小朋友熟悉一下好不好。”   “那妈妈一会来接我吗?”   母亲嘴唇动了动,又红了眼眶,最终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陈堂华的头:   “恩,妈妈会来接你的。”   “那一会我在哪里等妈妈?”   “那边的海棠树,”母亲咬着自己的嘴唇,指向那棵海棠树,“妈妈在那边等你。”   可那晚,陈堂华却没有等到他的母亲。老师和他说,他的妈妈有些累了,去别的屋子休息了。   那之后,一天,两天,三天,每一日陈堂华都坐在海棠树下,等着妈妈。   有一日晚上,同屋的小男孩问陈堂华:   “你每天为什么都在院子里啊。”   “我在等妈妈来接我啊。”   “你妈妈不会来了,这里的人都没有爸爸妈妈的。”   “不会的,我妈妈一定会来的。”陈堂华有些生气地说。   “不会来的不会来的,你妈妈不要你了。”那个小男孩也生了气,“在这里的都没有爸爸妈妈。”   “不可能,你个骗子。”陈堂华和小男孩扭打在一起。   “你才是骗子,你根本没有妈妈。”小男孩也毫不示弱地和他打了起来。   直到最后老师来才将他们两个人分开。   那晚陈堂华躺在床上久久都睡不着,最后自己偷偷溜了出去,院中的海棠树开得正好,他想爬上去,坐得高一点,等妈妈来了,他一眼就能看到。   可当他爬了一半,忽然脚下一滑,就那么直直地摔了下去,头重重落在地上。   等早上老师发现的时候,陈堂华的血染红了一大片草地,而那身体也早已变得冰凉。   因为怕引起恐慌,加上陈堂华的档案也还没录入,几个老师趁别的孩子还没起床就已经将陈堂华送去火化了,连同放进骨灰盒的还有他母亲当初为了给陈堂华办入园,上交的一纸自己的癌症晚期通知书。   可陈堂华却没有离开,他再次有意识时发现自己正在海棠树下,他想翻回去睡觉,可却发现自己竟然可以随意穿透墙面。   而他回到原本自己睡觉的地方,发现自己那张床上已经睡着另一个小男孩了。   当太阳升起,陈堂华觉得身子被烧灼的十分疼痛,于是便躲进杂物室中。他觉得十分恐惧,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自己抠着自己的手背,可连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了。   那之后在白天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了,一个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依旧没有朋友,甚至连妈妈都没有了,他有的只剩那些小小的玩具。   陈堂华每到晚上,便在那院子里自己蹦跳着,连个陪他的影子都没有。   直到那一晚——   “呐,一起玩吧。”   陈堂华从母亲离开后第一次觉得那么开心,石屿是他第一个朋友,他想将之前母亲教给他的那些游戏都教给石屿。   当石屿将石印送给他的时候,他是觉得似乎哪怕只是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的。即使母亲不回来,也有人陪他了。   所以他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石屿。   可直到两人玩捉迷藏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是不能被别人喊出口的。当石屿在院中喊着他的名字,他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怎么也动不了。   而那之后许多天,他都没有看到石屿。   他也不要我了……   他也离开了……   陈堂华自己窝在黑暗的地方,看着身边摆着的一堆玩具,不知在黑暗中过了多久。他只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稀薄,身上开始出现很多奇怪的斑点,连他自己都觉得现在的样子十分丑陋可怕。   可他却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拼命缩在黑暗中,心里想着,这样的样子绝对不能让妈妈看到,不能让石屿看到。   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那一日忽然有个小孩子闯入了陈堂华躲藏的杂物间,陈堂华一心想着不能变的这么丑,不能吓到妈妈和石屿,不知怎么就一下子扑到小孩子身上。   当他反应过来,小孩子已经没了气息,而他自己也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陈堂华看着自己的双手,和石屿那一枚石印——   呐,如果是这样……你还会回来陪我玩么。   那之后,陈堂华开始有意识的在夜间引诱一些小孩,以名字为赌注,然后一段时间后就吸走他们的魂魄。   然后再一个人坐在海棠树下,摆弄着过家家的玩具,把石屿那一枚小石印放在一旁:   “妈妈,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哦,他叫石屿。”   “妈妈,我想吃你做的饭了。”   “妈妈,我和朋友相处的很好,你什么时候接我回家啊……”   “今年花儿又要落了……妈妈你怎么还不来……”   ————————————   陈堂华最后一丝魂魄也消失在空气里,四周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百栖平伸手在空中划了两下,然后说:   “那恶鬼魂魄散尽了。你果然还是选择了救人。”   石屿脑海中陈堂华的记忆也最终停留在他们二人刚刚的那个拥抱,石屿撑手想要站起来,却在自己的膝边摸到了最初自己送他的那枚石印。   石印被磨得十分光滑,一看便知是经常放在手中。   石屿将那石印握紧自己手中,站起身,然后对着百栖平的眼睛一字一句说:   “他不是恶鬼。”   “他是我的朋友。”   “我并未想救人。”   “我只想让他不再孤单痛苦,让他去见他的母亲。”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40章 孤儿院   ————————————————   百栖平背手而立, 听到石屿的话脸上的神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盯着石屿的那双眸子。   “我并非不知,而是不想知。妖鬼之事,即便知道了又如何,人依旧要作为人活着,那些东西也有他们的活法,神明应尽其职,妖物不可作恶, 鬼魂应入轮回,这就是天定之法。”   石屿抿了抿嘴,百栖平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可这些话在石屿的耳中却觉格外刺耳。于他而言,他所经历所见证的种种虽各有不同, 但那些绝不是以人或非人来分辨的。   以前他不懂世间情感, 虽见了不少自己却终究无所感, 但现在他慢慢感受到那些或细微或汹涌之情,亲情友情爱情,虽然他还未真正一一亲身所感,但却也开始懂得开始与他人共感。   人与非人间的羁绊情感,在他心中烙下点点印记,不断加深不断蔓延。   寿命长短或许不同, 所见之物也有所差, 可那又如何呢。有些等待那些心悸都不是假的,都伴随着他们或长或短的时间, 度过了春秋冬夏。   石屿不愿辩驳,想转身离开,却不想刚迈开步子,就绝有什么东西爬上了他的脚面,将他牢牢地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你……”石屿扭过头,看着百栖平,不知他究竟要自己做何事。   百栖平打手作了个揖,微微俯身:   “有些话还望你可听完。”   “我刚刚也说了,万物皆应顺天法认其命,你可知道你命数应为何?”   石屿稍稍攥起拳,从之前百子归的反常到苏弥的一些话,他知自己许是很多是都不知道。可他心中非但不觉得好奇,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排斥感。他并不想探究自己所未知的那部分,以前是觉得无所谓,可现下——   石屿想到驺吾,想到童果,想到自己开始变得热闹起来的便利店,想到苏弥……这一切都是前二十年所不敢想的,可现在却真切的拥有着。   他害怕失去这些。   这或许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开始在乎些什么了。可能是童果骂骂咧咧做出来的糖醋排骨,可能是每天早上的煎饼,可能是驺吾的聒噪,也或是更是自己地毯上那一甩一甩的狮子尾巴。   石屿想开口拒绝,说他什么都不想知道,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定定的站在那里,听到百栖平一字一句地说:   “你为救这世间百姓已死过一次,几百年前就应消失在这世上了。”   “而你这一世,命数也应如此。”   “这便是天道。”   石屿楞楞地站在那里,一双眸子对上百栖平的眼睛,脑子里乱乱的,前些日子脑海中闪现过的片段又再次出现。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可当那些东西都杂在一起,却抓不住一丝一毫。   脑子里一片混沌,心中也憋闷得似是呼吸都有些苦难。石屿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如此沉重难堪,就在他险些要支撑不住身体,跌坐在地上时,忽然被一双手臂捞尽了怀里。   熟悉而心安。   “天道?呵,”苏弥一手捞着石屿,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一手挑起烟杆除了百栖平下的咒术,然后嘬了一口烟眯着眼吐出,“区区一介凡人,倒也能张口就言天道了。”   苏弥的语气明明也并无太多怒意,却硬是听得人声感三分寒。   一旁的百子乾看到苏弥,微微地抖了一下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倒是百栖平依旧是那副样子,双手作揖微微,深鞠一躬,喊了一句:   “上神。”   石屿眨巴了两下眼睛,稍稍侧过头,往苏弥身上不着痕迹地蹭了一下,大狮子是上神?……狮子神?   苏弥一瞟眼就看到石屿滴溜溜地看着他,身上刚刚那有些怯人的气场柔下去一些,伸手抓了下石屿的软趴趴的头发,低声说了一句:   “一会和你解释。”   “上神,”百栖平站直身子,微微颔首说,“百家先辈虽早已西去,但我百家的祖言却是代代相传。”   “为石者,以其魂,封恶兽。”   “恶兽五百年前便应已被灵石之魂所封再不踏世,可从二十多年前封恶兽之处开始有所松动,这与史所诉有违。”   “百家四处探寻,终于究得其因,原来是那封印恶兽的灵石之魂魄少了一部分,这一世还流入轮回,而封住恶兽的魂魄也渐渐回归本体,才使得那封印松动。”   “这二十年来,我们四处寻找灵石转世。可一直未果,直到前些日子,子归回了百家老宅,我识得他身上气息有异,一番询问才得知。”   “加之蚕神与娑罗棉之事,我才敢肯定。”   “想来上神也知道,你身边那位,究竟为何,所以才多次阻挠我们。”   “自古一物克一物,恶兽一旦出来人间便会大乱,而只有灵石之魂可将其封住。为了人间着想,还请上神考虑再三。”   石屿刚刚身体的不适之感渐渐消去,此时已经好好的站在苏弥身侧后面一点的位置。听着百栖平所说的话,渐渐猜出一些端倪。   按百栖平所说,他曾经用自己的魂魄封住了恶兽。但是因为魂魄偷跑出一部分,导致封得不牢靠,现在自己转世成人了,那个封印也渐渐失效了,所以他们现在才找上自己。   “他这一世就是石屿,”苏弥眯了眯眼睛,声音沉了下去,“况且他本就是我的,是我一人的掌心之物,不是你口里那救济天下的灵石。”   “他本就是一块石头,镇守一方。他的职责在此,而上神之责也是如此。我百栖平今日既然来了,便也不怕失去什么,上神若是想要取我什么,哪怕是我性命也可尽管拿去。只要灵石之魂归位,恶兽不踏人间,我的夙愿便也了了。”   “职责?”苏弥对上百栖平的眼睛,闪过一丝冷光,“我的职责从未是护佑人间,他也不是。那不过都是你们人类妄自之念罢了。”   “万千众生可不止是你们人类,妖鬼亦然为灵,而仙神也从未是为你们所用。那些愿以己之力护佑人间的,那是他们自己所愿,性格使然,即便他们是妖鬼也依旧会如此。那是他们的情,却不是应尽之份。”   “而我,”苏弥缓缓吐出一口烟,“我从未想护得人间,我所护佑的,不过是他的愿望罢了。”   石屿听到苏弥这句话,身子微微发怔,不知怎么连指尖都是麻的,心口先是稍稍酸涩却很快又被柔软所包裹。   他抬头看了看苏弥,忽然脑中闪过一些片段。   自己的身子似乎被一双手捧起,宽大而温暖,那人将他托在手上还低笑着以鼻尖相触。那张脸在自己眼前不断放大,最后竟轻轻落下一个吻。   然后……然后自己的某处好像就裂开了了……   像漾起的春水,又似月下潮汐,汹涌带着缠绵,潺潺不止。   那究竟是怎样的事情呢……石屿忽然有些急切,他想知道关于苏弥的一切,他想知道,究竟自己心中这份怪异的骚动,来源何处。   百栖平听了苏弥的话依旧没有慌张没有退缩,他的眼神扫向石屿,却最终又落回苏弥身上:“他上一世最终选择救这万千百姓,这一世,待他知晓其中种种,上神应也会让他自己做出选择吧。”   苏弥侧头看向石屿,正瞧见那小家伙一双眼睛似乎有问不完的话,不知怎么,明明想干脆把眼前这老头子弄走带着石屿离开,明明心里也一阵烦闷。可一瞧见石屿这样子,竟忽然轻笑出来。   怎么办啊,这世间,唯有你我真是舍不得少看一眼,少听一句。   苏弥本就没有想隐瞒石屿什么,虽有些事即便现在石屿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他依旧会觉得一阵憋闷,可那些曾有过的时间也真真切切都是他二人的共度的回忆。   于是苏弥伸手摸了摸石屿的头,开口道:   “想知道么?”   石屿点了点头,却又顿了一下,开口问:“知道后,会离开么。”   苏弥低笑了一下,在石屿脑袋上拍了一下:   “你不想,我就一定不会离开。”   石屿抿了抿嘴,但嘴角的笑意却藏不住,他探出头向百栖平说:   “等我知道了一切,再决定好么。”   百栖平俯身作揖:   “那明日我再去找二位。”   石屿看向苏弥,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回家之后,告诉我吧。”   苏弥点上烟,反手握住石屿想从自己袖子上撤回的手,烟雾四起笼罩住二人。   石屿只觉自己的手被轻轻牵住,没有蛮横没有占有,只是那么轻轻的,温度却不减分毫。   待烟雾散去,石屿发现已经回到自己的卧室了。此时天已泛白,本就一夜未睡,石屿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去睡吧。”苏弥打。   “可是……”   “梦中你会看见的,”苏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梦境也不会让你觉得太漫长的。”   石屿点点头,平躺在床上闭起眼睛。不一会便觉得熟悉的烟味围绕在自己身侧,在他觉得自己快要睡着时,忽然强撑着困意睁开眼,抓了一下苏弥的手。   “怎么了?”苏弥放下烟杆。   “会梦见你么。”石屿的手微微缩紧一下,攥住了苏弥的手指。   “恩,会的,”苏弥俯下身,在石屿耳边轻声道了一句,“晚安。”   而后,石屿沉沉睡去。   一片黑暗中,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我是狻猊,龙之五子,而你,是我的掌中石。”   ——————————————   第一卷到这里就结束啦   下一卷是他们二人的前世   到这里这些人身份也都说的差不多了   苏弥是狻猊   石屿是苏弥的一块灵石   百子归和童果都是凡人,只不过前世也都是除妖师,且和苏弥石屿认识 第41章 苏石(化形)   苏弥生而为神, 世人皆言狻猊喜烟好坐在龙之九子中性情最为温和,立于鼎炉,坐于屋脊以佑家和国兴,是庇佑人类的上神。庙宇,供堂也从不怠慢,尤其是大户人家更是将自家鼎炉上的狻猊像细细雕刻打磨了一遍又一遍。   可实则苏弥虽有护佑之力却从不愿涉入俗世,于他而言,朝代更迭生死富贵不过是人间云烟, 天道有常罢了。他倒是更愿意守着自己的云雾仙阁制丹药烘烟叶,日日瞧着仙界景色,甚至连与其他仙人沟通也甚少。   仙界皆知,瀚烟阁那位,脾性怪异懒散无修, 但也不是说脾气差, 还当真未有人见过他生气的样子, 见过他的大多数仙人只觉苏弥当真是一股子了无生趣的样子。总是眯着眼睛,坐在烟雾缭绕之中,半卧着身子,看不出什么神情。   而苏弥整个翰烟阁中除了烟袋子日日绑在身上,最宝贝的就是块小仙石。众仙都不知那石头从哪来,看上去其实无非是块巴掌大的灰石头, 可苏弥却总是握在手中把玩。难得见他几次出门, 都能瞧见他一手烟杆一手石头。   以讹传讹这种事在即便在仙界也免不了俗,这事儿没过多久就传到了圣仙耳中。有一年人界战乱生灵涂炭, 圣仙找到苏弥:   “人界大乱,长久下去也有扰仙界。你身有护佑之力,且走这一遭吧。”   “啧,”苏弥翻了个身,“麻烦,不就是少几个凡人可登仙么。”   “万物万灵皆有系,一方大乱,必然殃及其他。”   “不是还有别的仙神么。”   “别的仙神自然也会尽一份力。”   “啧。”苏弥点上烟,真是无趣,人界仙界于他何干,生死也都是天道所定,为何还要费劲心思摆出一副普度众生护佑一切的样子。   “你若不愿去,那便出一件法器代你吧,”圣仙原本也就猜到苏弥多半不愿去,之前便听闻他有一件仙石法器。   苏弥把腰间的烟袋取下来,拎起来:“我这只有丹药和烟草。”   圣仙并没有接过烟袋,而是看着苏弥另一只手说:   “那仙石是你得的法器吧。”   “这小石头?”苏弥又摆弄了两下手里的石头,“我从山上随意捡来当手把件的。连点灵力都没有,何来法器之说。”   “这石头在你这呆了数十年,多少沾染了你的护佑之力。”   “啧,”苏弥坐起身子,用指腹摩挲这掌心石,而后打了个哈欠,揣着袖子站起身,走到自己仙阁的窗户边,“让它代我镇守一方就可以了?”   圣仙点了点头。   苏弥用手指在小石头上点了几下,石头渐渐变大,然后悬浮在烟雾缭绕的半空中。   “什么方位?”   “姑儿山。”   苏弥挑起烟杆,嘬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空中出现一个法阵,而后那块变大的石头渐渐消失在烟雾中。   仙道看到那块石头消失,便也离开了。苏弥站在窗边对着外面万年不变的景色稍稍出神,而后打了个哈欠,又叼着烟杆卧回床上。   他下意识的掏了一下衣服前襟,稍稍顿了一下,看着空荡荡地掌心,心里忽然有了这千年来都不曾有的感觉,似乎……有些空荡?   啧,算了,改日再去山上捡一块石头吧。   苏弥那时虽是那么想的,但后来几百年间他却总是因为各种原因而忘记了再捡一块石头当手把件这件事。只是每每觉得手心空落得难受,才想起,好像以前自己是有一块挺称心的小石头来着。   ——————————   又是近千年过去,苏弥翰烟阁还是那般样子,上神的容貌除非自己想,要不然也是不会衰老改变的。   苏弥的长相到还是那副样子,但若是放在其他上神里他的样貌实在是有些太邋遢了些。   微微卷起杂乱的头发,用一个朱砂坠子随意的绑起,一双三角眼总像是睁不开一样半眯着,褐色的长袍微微敞开。鼻梁倒还算高挺,配上被头发掩了大半的剑眉,若是细看时倒是真的有几分龙之凛冽的样子。   圣仙生日时,苏弥难得准备了一份贺礼,打着哈欠出现在了圣仙宴请众仙神的美食宴上。   宴席间,苏弥喝了几口酒便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呆着,结果却难得被旁边俩小仙的闲谈吸引了注意——   “欸欸,你听说了么,最近人间有块石头开化了。”   “石头开化虽少,但又不是没有先例,有什么好稀奇的。”   “你听我继续说啊,”小仙衣服兴致盎然的样子,“那石头开化时连仙界天边都有祥瑞之光,整整普照了三日。而且据说那石头开化,禾生双穗,地出甘泉,山间瑞兽纷纷啼叫不止,这些同时出现那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之兆啊。”   “这可真是少见,”另一个小仙也来了兴致,“那开化的石头在哪里啊,等下次去人间可要去看看。”   “据说就在姑儿山……”小仙稍稍压低声音,“听说在那里也不过千年吧,传言那石头本就是仙石,好像是某个上神扔去人间的。”   苏弥听到这里,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而后勾起了嘴角,该不会是我那块小石头吧,如果真的是……看来日子不会太无趣了。   ————————   宴席结束后,苏弥回自己翰烟阁拿了些东西,站在窗边缓缓吐出烟雾,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嘴角带着笑就离开仙阁,待烟雾散去便到了姑儿山山顶。   苏弥沿着山路往下走了一小段,便看到林子外面的路边立着一块石头。那石头的棱角有些圆滑,像是打磨过一般。   原本眯着的一双眼睛也睁开了,苏弥饶有兴致地踏着步子走到石头旁边,伸手在上面摸了两把。果然是自己那块小石头,没想到过了千年,这手感还是那么熟悉。   苏弥稍稍施法,感受到了石头轻微的波动,于是便确定这小石头用了千年竟然真的开化了。不知怎么,苏弥竟觉得这日子好像不会这么无趣了。   他摸着下巴,琢磨着,反正现在人界那次大乱也早就过去了。干脆把小石头带回翰烟阁吧。于是他蹲下身子,用手敲了敲那石头,带了些恶趣味的调笑:   “小石头,主人来接你了。”   没想到那石头根本没有回应他,甚至还往远离苏弥的方向挪了一小寸。   “……”   啧,一千年不见,这小石头怎么还有脾气了。于是苏弥又贴上去一步用手在那石头上面摸来摸去,低声说着:   “我是狻猊,龙之五子,你原本就是我从山里捡回去的一块掌中石。人间大乱才把你放到人界代我镇守护佑,现在一切平和,你可随我回仙界了。”   “……”石头依旧没说话,往旁边滚了一圈,离苏弥更远了一些。   脾气还挺大。   苏弥拿出烟杆,靠在石头上,点上烟:   “回仙界可长修为,也不用风吹雨淋,还没有这些凡人扰你。”   石头依旧闷着声不回应苏弥,但这次倒是没挪开,任由苏弥懒懒散散地靠在它身上。   苏弥看小石头不做声,低笑一下,反手戳了石头一下:   “怎么,开化了却还不会说话么?”   没想到戳那一下,石头一下就蹦开了,还不是之前那在地面上挪动或者翻滚,是真的稍稍离地弹起来,落到了另一侧。   苏弥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烟锅还烫到了自己的手背,但却也不恼,反倒是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他转过身,双手揣在袖子里,一双眼睛就那么盯着那块石头。   过了半晌,一个听起来毫无情感却意外清澈的声音传来:   “我会说话。你别……”   “别什么?”苏弥挑起眼,又往石头那边走过去,伸手就要再摸一把。   “别……别摸我。”   虽是听不出任何情感,可这话一说出来,苏弥兴致倒是更大了些。这硬邦邦的小石头,以前日日放在掌心把玩,现在忽然戳一下都这么大反应,还一本正经地说着别摸他。这日子,真的是要有趣多了啊。   苏弥逼近那石头,还是伸手摸了上去,且微微施法让他动弹不得。   “我是你主人,你是我的掌心石,你这身上棱角都是在我手中磨平便光滑的,我怎么就摸不得了?”   “……”石头憋了半天,都说不出半句话,只是努力晃着身子,可却不能挪动分毫。   “不愿和我回仙界?”苏弥眯了眯眼睛,蹲下身子,脸贴得那石头很近。   他忽然觉得也不急着把这小石头带回去,反正他的时间漫长得毫无尽头,有趣的事情可以久一些更好。   “嗯。”那石头低声应了一下。   苏弥站起身子,抖了一下袍袖,从腰间取下烟杆,吞吐烟雾,一手按在石头上,暗中输送了一些灵力,嘴上却说着:   “那我以后每日都来摸摸你,还是觉得把你放手里手感最好。”   石头晃动了两下,却也挣脱不得。最后直到苏弥离开,它才滚回了原本的位置。   苏弥的烟草味还未完全散尽,石头动了动身子,找了一个烟草味最浓的地方窝在那里不动了。   好熟悉的味道。 第42章 苏石(化形 二)   苏弥转一日来了姑儿山, 只是这次他没有直接站到小石头的旁边,而是远远地坐在林子的树墩上,看着路边的那块石头。   还未至正午,有老妇人上山似是在采草药,走到石头身边时,觉得有些累,便靠着石头小憩了一会。可是再站起来时,许是脚下有些发麻, 一个没站稳,就向前趔趄了一下,身子就那么向前滚去。   前面就是山崖,地上还光秃秃的没有什么可以抓的地方,眼看就要滚下去时, 老妇人确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山崖边。   老妇人有些惊魂未定地赶紧挣扎着站起来, 一手撑在石头上大口喘着气, 过了半晌才背起放在一旁的竹筐,下山去了。   苏弥看着那那小石头身上的灵力直到彻底看不见老夫人了,才渐渐淡下去。不由得又烧了一袋烟,将烟雾缓缓吐出。   那石头似乎感觉到了熟悉的味道,不着痕迹地晃了两下,才安安稳稳地在那里收敛起自己的力量, 恢复着灵力。   午后时分, 一只巴掌大的小兔崽,不知从哪里跑出来, 磨磨蹭蹭地蹲到了石头的后面,小小一个白团子,尾巴还一抖一抖的。   起初苏弥瞧着那一个小白团子蹲在小石头旁,一大一小俩圆圆的从后面看去倒是可爱,可没过一会那小兔子像是十分疲惫一般耷拉着耳朵趴在了那里。苏弥眯了眯眼睛,看到兔子蹭过的地方留下一点点血迹,想来是那兔子的受了伤。   这么小的兔子,加上受了伤跑不动,晚上许是就要被吃掉了。苏弥对这些事向来没什么怜悯同情之心,这些小东西都有自己的命数,或早或晚终归都要死去的。   可苏弥却又感觉到那石头的灵力渐渐聚集起来,不一会那小兔子竟是又活蹦乱跳起来,而且树上还适时的掉下来几颗小红果,那小兔崽蹦跶过去就吃掉了,看不出一点受伤的样子了。   待那兔子离开后,苏弥感受那石头的灵力又淡了一点,才晃晃悠悠地从林子里走出来,伸手摸上那石头。   石头抖了两下,可却挪不开地方,苏弥低笑一声说:   “灵力都用完了,动不了了吧。”   石头闷着声又抖了两下。   苏弥笑着用手在石头上面拍了拍,而后靠着石头坐在地上,低头点上火缓缓吐出烟雾:   “为什么救他们。”   苏弥静静抽着烟,一手拿着烟杆,一手轻轻搭在石头身上悄悄输送了些灵力。石头一时间并没有回答,可苏弥倒是也没有继续逼问,就那么静静看着山下的景色。   过了半晌,那清澈不带情感的声音传来:   “他们很好……”   苏弥低笑了一声,却没有嘲讽或是看低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回答有些傻气:   “你之前见过他们么?就觉得他们很好?”   “这里都很好。”石头声音有些闷闷的,像个说话说不过别人的小孩子似的。   “哪里好?”   “村子很好,山也很好,”石头犹豫了一会,似乎是觉得这个说法还不够充分似的,又补充道,“村子里的人都很温柔,山间的风和动物也很温柔。”   “去过村子里?”苏弥一手托着下巴,稍稍侧过头,看着石头就好像看着一个真正的人或者动物一般。   “没……”石头的声音有些低落,但很快又说道,“但我每天都能看到。”   “我还看不见时,有人靠着我时,我能感觉到软软的很暖和也很温和。虽然听不到也看不见,可是被人亲近,就很舒服。”   苏弥没再说话,而是就那么眼里带着笑看着眼前的石头,然后缓缓吐着烟雾。   “后来,我能看到了,那个村子里的事情我都能看到。”   “村子的最西面有个老伯,家里有三只羊,每天早上他会带着羊上山,有时候会靠着我休息。”   “门口有一棵枣树的家中,有一个小孩子,我看他有时候会跑到河边抓鱼,虽然他总是抓不到。”   “前几天,有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红绣袍,好多人围着她,还有很多人折了新枝给她,她看起来很开心,那天村子里特别热闹。”   “晚上的时候,村子就安静下来了,连羊都睡了,可偶尔会有那么一两盏灯火亮了又灭掉。”   石头不再说话了,但他那股不自觉流露出的护佑之力,连苏弥都觉十分舒适。   于是苏弥眯了眯眼睛,头靠在石头身上,磕了磕烟锅:   “这都是人间很寻常的事,只这样你就觉得他们很好?”   “寻常么……?”石头轻轻的低喃了一声,“可我看他们都在很努力的活着。”   “这样还不够好么?”   苏弥稍稍讶异了一下,而后用食指关节敲了敲石头:   “看到人类安逸的活着,很开心么?”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开心,但是就是觉得想一直一直这么看着这样的一切。”   “不会无趣么?”   “不会,”石头的声音很轻,但却像是包裹着世间万般柔软,“这里很好,一切都很好。”   “喜欢他们?”苏弥问道。   石头犹豫了半晌,才很肯定地说:   “恩,喜欢。”   苏弥站起什么,一手放在石头上,用指尖摸索着上面一个浅浅的凹痕,然后带了些调笑的意味:   “那喜欢我么。”   果然石头抖了两下,就要往旁边滚,被苏弥一下子按下了。   “我真的是你主人,你瞧瞧,”一边说着,苏弥一边摸上石头的一小块缺痕,“这块还是我用你磕烟锅时不小心把你碰碎了一点。”   ……这样的主人真的并不想认。   “那个时候,我可是总把你握在手中,走到哪里都带着。”   “后来让你代我来这姑儿山后,我总觉得手里少点什么,可也没找到比你称心的掌中石了。”   “小石头啊……”苏弥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味道,像是带了水雾的春风,有着花香的水波,隔着烟雾影影绰绰却喊得石头轻轻抖了一下。   苏弥感觉到手心微微的颤抖,也没再强求,只是又偷着送了点灵力过去,然后拍了拍石头说:   “我明天再来。”   待苏弥走后,石头动了动身子,用小小的声音说了一句:   “喜欢……”   可这两个字太轻了,风一吹,就化在山里了,只有石头自己知道。   怎么会不喜欢呢,原本山间风里雨里埋于尘土都不觉有何,可偏偏那人俯身手落将自己托于掌中。那一日啊,风也好花也好什么都好,那与人相依靠于掌心的感觉真是太舒服了。   那之后翰烟阁内,烟草不知问了多少味,那人的指尖手心,甚至连掌纹中都是那股子味道。不呛人不醉人,惹不得人生厌却也不让人痴迷相随,就是那样的味道却格外安逸舒心。   他也想过,明明自己只是块石头,可是怎么就这么喜欢那带着温度的包裹呢。那个人手心的温度,像是烙印一般落在他身上,即便后来千年间无数人从他身边过,以手想抚,虽都柔软,他也喜欢,可却知这些温度和当初的都不一样。   他喜欢人类,也喜欢动物,喜欢一切带着温度却温和的东西,因为这种感觉就像当初那个人一样。以前心智混沌时不觉,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好像很久没有那熟悉的温度和味道了。   可当他开了心智后,看着山间人间,他忽然发现,这里一切都很好,可是却没有那个人。他不怕时间太久,只是觉得,再多看看这一切吧,等他来了,可以讲给他听,于是这一切他都细细地记了下来。因为隐约记得,那个人似乎也总是一个人。   可真的看到他了,却又有点想逃,那个人的温度和味道明明依旧是记忆里的样子,可总觉得哪里不同了。   他的眼里空荡荡的,他身上隐隐有着死寂的气息,他好像并不喜欢这里的事物……   石头有些疑惑,那么恰好的温度和气味,怎么会这样呢。   可当那人用手抚着他,与他说着话,虽然总觉得连石缝里都在颤栗,可却又有些安心。   所以你说,喜不喜欢呀,当然,喜欢了。   ————————   那之后,苏弥当真是日日都回来,总是带着调笑懒懒散散地逗着小石头认主,而石头大部分时间也并不回应,只是挣扎着不想让苏弥摸到自己。   苏弥总是会偷偷给石头输灵力,他想着,自己的小石头天天这个救一救那个又要帮一把,万一真的耗尽灵力连话都说不出来,那不是无趣极了。   日子也就那么一天天过去,反正时间对他每年来讲终归是慢的,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有一日苏弥逗够了小石头,送了点灵力,就转身回自己的翰烟阁了。可到了晚上,也不知怎么就突发奇想,想着也不知道小石头晚上是什么样的,于是便又悄无声息地点上烟回到姑儿山。   苏弥从树林间穿过,远远地看到那石头,而那石头上有一个穿着绯色长袍的少年。少年的头发简单地用一根灰色的发带束起,皮肤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白皙,两条光洁的小腿在石头上晃荡着,一双赤足都显得格外圆润小巧。   少年双手撑在石头上,黝黑的眸子看向山下,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却意外让人觉得与这晚风相融,分外柔和。   苏弥勾起嘴角,就这么站在几米开外静静地看着石上少年。   这山间人间万千赤色朱砂胭脂粉,大抵都比不上那一绯色罩石。   作者有话要说:   小石头其实还是挺喜欢苏弥的   毕竟一开始是苏弥把他放在手心里养着   石头能开化其实一半也是苏弥的功劳   只是石头没开化时 早期对苏弥的印象 是很温和很柔软   但真正与苏弥相见又觉得不太一样   后面会慢慢变化的   不要急…… 第43章 苏石(童果)   ————————————   苏弥站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 他本以为小石头最多只是开化,有了心智,没想到这短短千年竟已经可化形。   且一般万物化形之始,都是与原型相似,草木多为棕绿色性温和,花果多娇艳,原本以为石头化形应是灰秃秃的毫不起眼,可这眼前这一身绯色的少年, 除了那面无表情的样子和那石头本形有些相似,浑身都是灵动之感。   绯色长袍被风吹起如波涌,而那一双眸子深处似有水波漾荡,映着星辰,泛起一汪春水。   苏弥一直觉得自己早已看尽万物, 且不过如此了了无趣, 可此时, 在这个夜幕下他看着眼前少年,竟有一种世间竟还有如此之人之物,除去有趣,似乎还有一些不曾有的感觉翻涌而出。   这山间人间,竟都在这人身后,变得陌生万分, 却又熠熠生辉。   就在他想要向前迈出一步, 想要伸手摸一摸那一抹绯色时,忽然一阵哭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有一个穿着短衣的小孩子一边哭一边往这边走着, 小孩子赤着脚,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样子,长相白净可脸上却沾了不少灰,短衫也破破烂烂的。   而石头看到那小孩子也明显愣了一下,但却也没有躲闪,毕竟一般人类是看不见他的。   石头歪了歪头,似是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小孩子,甚至下意识地伸了伸手。却不想那小孩子竟是抹了抹眼泪,而后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与石头的指尖相触摸。   石头愣了一下,却也没有退缩,而是用手轻轻握住了那小孩的手,脸也贴近了一些,仔细打量着小孩子的手指。甚至稍稍曲起自己的手指以指腹摩挲着那双有些脏兮兮的小手。   小孩子许是被弄得有些痒,竟是咯咯笑了起来,刚刚的拘谨感也消散了一些,而后开口道:   “大哥哥也迷路了么?”   石头收回手,摇了摇头:   “不是。”   “那大哥哥一个人么?”   “嗯。”石头第一次与人说话,虽然脸上看不出来,但手指下意识的抠在掌心间,似乎是有些紧张。   “我叫童果,果子的果,”小男孩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石头,“大哥哥叫什么?”   “我……”石头抿了抿嘴,犹豫了一会,才小声地说,“我姓石。”   “石哥哥。”童果勾着自己的手指,站得离石头很近,身体有些前倾,却没有碰触到石头。   石头看到童果的脸上沾了一些土,伸出手,犹豫着向那小脸伸过去,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缩了一下,与此同时那童果也正巧偏了一下头。   两人相视,有些尴尬,石头的手颤了一下又抓住了自己的衣摆。   童果低着头,咬着嘴唇,伸手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自己的脸,声音闷闷地像是带了些哭腔:   “石哥哥……我身上是不是太脏了……”   石头愣了一下,不知怎么觉得心里稍稍缩紧,于是扯着自己的袖口覆在自己掌心,拉过小男孩的手,拿那袖子擦了擦脏兮兮的小手。   童果有些不可置信地扬起小脸,看着石头。   “我手太凉,”石头也低着头轻声说道,并且站到了地上,裹着袖布拉着小童果的手,“这样不凉。”   童果脸上那低落的样子一扫而光,而后用小手钻进石头的袖子中,有些执拗地掰开石头的手,勾住他的手指,仰起脸露出一个笑容:   “石哥哥的手不凉,很舒服的。”   石头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暖意和小孩子手指柔软触感,眼睛睁得更大了一些,嘴巴也微微睁开。这是他第一次以化形的样子与人类接触,与他想的有些不同,没有狂风而过的招摇也不似落花如水那般平静。   就像是从身上抽丝剥茧,不会疼痛甚至带了些痒意,明明想颤抖却十分贪恋。   于是石屿稍稍收紧手指,握住童果的手,稍稍侧过头:   “我带你回村子里?”   虽是一句问句,可从石头嘴里说出来更像是一句陈述。   童果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拉着石头的手好像有些紧张,可最终他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于是石屿就这么拉着小童果,两人赤着足,山风阵阵带起石头的绯色衣摆,他似是有些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一双眼睛时不时地看向四周,踏着月光星辰倾泻而下的山路,往山下走去。   苏弥也从林子中出来,点上烟,慢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勾起嘴角。   ——————————————————   虽然这也是石头第一次下山,可毕竟看了那么久,所以倒也没什么绕弯路,就带着童果下了山。   此时村子静静地,只有两三户中灯火还亮着。   两人走到村字旁的一条小河边,童果忽然站在那那里,石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童果,不知为何他忽然就不走了。   “石哥哥……”童果抓了抓自己的衣角,“我……我想在河边坐一会。”   石头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牵起小童果的手,走到河边,坐在了河边石上。   童果把脚泡在水里,晃荡着,水面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声响。   石头小心翼翼地用足尖点了点水,和雨水打在身上的湿润感不同,踩着河水像是无数露珠在脚底汇聚有些滑腻的微凉。于是他屏着气将脚也伸进水中,瞬间觉得浑身的毛孔都打了个激灵。   石头稍稍侧过头,童果的睫毛很长,在月光的映照下在眼窝落下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想回家么?”石头伸出手,小心地勾了下童果的小拇指。   “想回……”童果的声音很低,像是隐隐含着什么难言之隐。   石头不知道小童果的话语中到底隐含的是什么,于是抿着嘴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水面。   石头只在下雨过后,那小小水洼中看过自己的样子。现下水面正静,月白如昼,他清楚地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仔细地看着自己的眉眼,心中却暗暗与那个人做着比较。好像那个人的眼睛看起来比自己更锋利一些,脸侧线条也硬朗一些,下巴没有那么尖,还有那个人的手,指节处比自己粗很多。   石头细细碎碎地想着,总觉那个人的样子渐渐浮现在脑海中。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捧我在手心间,是怎样的表情呢?   他想做出一些表情,可动了动嘴角,却觉得好像自己不管怎样都是这样。   “石哥哥,”童果开口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寂静,“我是不是怪物啊……”   “不是。”石头看着眼前的小童果,这就是个人类小孩子啊,怎么会是怪物。   “他们都说是我害死了我爹娘,”童果带了些哭腔,“他们都说我是怪物。”   石头感觉小童果似乎是哭了,忽然有些慌乱可又不知怎么办,只得握紧他的手。   “可是……可是,”童果的肩膀一抽一抽地,“我真的看见了,很可怕的东西。”   “有一个长头发没有脸手臂很胀的人在我的屋子里,那个人一步步走向我真的好可怕,可是他们都看不到。”   “还有长得很奇怪的马出现在院子里,它好像很虚弱,也很瘦。我去给他拿了吃的,可我和祖母却说院子里什么都没有。那匹马明明就在那里啊,他们为什么都看不到呢。”   “有时候晚上,我能听到许多奇怪的声响,好像就在我的旁边,可是我一起身那些声音就又消失了。”   “我真的很害怕,可是他们都听不到看不见。”   “有一日他们告诉我,我爹娘前一晚上山采药时,摔下去死了。可是那一日早上我明明还看到阿娘坐在我床头拉着我的手,阿爹也在旁边看着我。”   “是真的,我还记得阿娘的手有些凉,可是却紧紧握着我。我和他们说,他们都不信。还说都是因为我,爹娘才会死。”   “祖母说我是怪物,他们都说我是怪物。可是……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童果地声音越来越大,哭声也渐渐变大,一张小脸已经泪水模糊,他不停抽噎着,小小的身子也不住地颤抖。   “祖母把我赶出了家门,我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小童果抽抽搭搭地扬起小脸看向石头,“石哥哥,我找不到家了……我没有家了……”   “我想阿娘阿爹……”   石头的手紧紧抠着自己的掌心,他想伸手摸一摸小童果,可他却不敢伸出自己的手。因为他知道普通人类也是看不见自己的……   可看着小童果这么哭着,他的心里也一阵阵抽紧。   就在石头犹豫着伸出手臂,想抱一抱小童果时——   “小孩儿,你自己坐在那边干什么呢?你爹娘呢?”   远远地有一个穿着道袍的男人走来。   小童果摸着眼泪,转过头。   那个男人走近,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小童果的头:   “迷路了?怎么自己坐河边哭得这么难过?”   “我……我不是自己……有石哥哥在啊,”童果带着鼻音,有些警戒地看着眼前穿着道袍的男人,而后转过头,想伸手去抓石头的手。   可石头却缩了一下自己的手。   “哪有什么石哥哥?”那个穿着道袍四周环视了一下,明明石头就在旁边他的眼神却没有停留半分,“这儿就你一个人啊。”   童果的嘴唇颤抖着,瞪大了眼睛看向石头。   石头抿了抿嘴,错开了眼神。   那个穿道袍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紧紧地握住了小童果的手,声音隐隐竟有些兴奋的说:   “你是不是能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东西?”   童果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石头,可石头却站起身,绕到那个男人身后,轻声开口道:   “抱歉……”   童果收回眼神,低着头,对那个穿着道袍的男人说:   “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个男人却不死心一般,拉着童果的手,继续问着:   “你是这个村子的么?父亲母亲在么?”   “我不是这里的……”童果咬了咬嘴唇,“我爹娘死了……”   那个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怜惜,而后摸了摸童果的头说:   “那你愿意和我走么?我不是坏人。”   说着那个男人从腰间取出一个腰牌,腰牌上刻着一个“百”字:   “我是百家的人,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如果你愿意,我可收你为弟子。正好你与我的独子年龄相仿,也可做个玩伴。”   童果有些犹豫着看着那个男人,而后眼神又落到了男人身后的石头身上……   而这时苏弥的声音却传到石头脑中:   “让他去吧,百家是除妖师,他这阴阳眼正可派上用场。”   石头听到苏弥的声音虽小小惊吓了一下,但却听从了苏弥的话对童果开口道:   “去吧。他是好人。”   童果抿了抿嘴唇,最终伸了伸手,拉住了百姓男人的袖口,低声问着:   “你不会觉得我是怪物么……”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而后俯下身子,将小童果抱在怀中,拍了拍他还有些抽噎的后背:   “不会,你只是比普通人更厉害。”   待童果完全平复后,那男人牵起他的手:   “我带你回家。”   童果点了点头,也握紧了男人的手,跟着男人往北边走去。离开时,他听到石头轻声说了一句:   “再见。”   童果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走出一段距离后,童果扭过头,远远地看到石头还站在那里,也在注视着他。身边男人握了握他的手,于是他收回了目光,在心里轻轻说了句:   “石哥哥,再见。”   ——————   石头看着童果和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收回了目光,微微低下头。   忽然头顶传来了熟悉的温度——   “难过什么呢,这世间种种就是如此,看了一眼念了一句就是缘,但也不是这一个字儿就能成全的。你这小石头想懂,还太早了些。”   石头抬起头,看向苏弥,开口道:   “那你和我呢?”   苏弥被那一双黝黑的眸子看得一时间竟是晃了神儿,这世间他见了太多念得没几个,大多都是过眼云烟。可偏偏这一瞬,他却觉,即便是到了漫长的尽头,也忘不掉了。   于是他勾起嘴角,在小石头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说:   “你和我啊,是缘也是分。”   作者有话要说:   童果真的是可爱的   一点都不坏   虽然有点小炸毛 可其实心里可软了   ——————   我们小石头也真的不别扭   只是他觉得亲眼看到苏弥 和他还没开化时所感受到的不太一样   所以还处于疑惑和试探阶段   —————— 第44章 苏石(夜景)   ——————————————   石头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温度, 不由得用头在苏弥的掌心蹭了一下。这是也是石头第一次化为人形被苏弥触碰,明明是一样的温度,可感觉却好似更加灼热了一些。   苏弥看着小石头轻轻拱了一下,这有点像撒娇意味地动作,不由得手上的力度稍稍加大了一点,手指在小石头的发间揉捻而过,又一只手勾起他的发带,只一瞬, 便扯了下来。   小石头的头发扫着脸侧散了下来,随着风的吹动半掩在脸前,可那一双眸子依旧定定地看着苏弥,毫无波动却透亮地仿佛将苏弥都圈在了眼中。   苏弥食指上还挑着那根灰色发带,半眯着眼睛, 含着笑问:   “万物化形多与原型相似, 小石头你除了这发带是灰色, 怎么与石头无半分相近。”   石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绯色长袍,抬起头歪了歪头,似是有些疑惑地看着苏弥说道:   “这便是我原本的颜色。”   苏弥稍稍愣了一下,却也没有太在意,因为比起问这些他倒是有更想做的事情。他一手缠起小石头的头发,脸也与他贴得很近:   “想不想看一看这人间景色?”   小石头也没有躲闪, 只是被苏弥说话间呼出的热气弄得抖了一下, 抬手想拿回自己的发带,却不想下一秒苏弥却稍稍施法, 那发带竟是缠住了小石头的手腕,还在上面打了一个结。   苏弥扯了扯发带,嘴角带着笑:   “怎样?要不要与我踏烟而起?”   小石头抿了抿嘴,抬起手腕看着上面的绳结和握着发带另一端站在两步之外的苏弥,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憋闷。   于是他自己将两人中间所隔的发带都绕在自己的手腕上,直到把大半发带都缠在了他手上,他与苏弥的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时,小石头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苏弥的手背。   歪了歪头,用自己的手掌包裹在苏弥攥着发带的手上。   对比起来,小石头的手只能包裹住苏弥的半个拳头。   小石头似是还有些不满的抬头看了苏弥一眼,而后一手托着苏弥手背,一手企图将他的手掰开。   苏弥本以为小石头有脾气了,不愿意被他这么如牵动物一般用绳系住,于是倒也没有刻意为难,便松开了手。   却不想,在苏弥手指松开,张合的刹那,有些微凉却意外柔软的手钻进了他的掌心。   小石头的掌心贴着苏弥的掌心,熟悉的温度从两人相抵间传来。他稍稍曲起手指,从苏弥的指尖向下滑,在指节处摩挲了两下继续向下,又停留在长期挑烟杆而起的茧子上抠、弄了一下,最后停留在了掌心处。   他低下头,将用鼻尖抵着苏弥的掌心,嗅了几下,烟草和木香惹得他眯了眯眼睛,真是好熟悉的味道。   最终,小石头抬起头,手指直直地插、入苏弥的指缝间,又曲着手指紧紧扣在苏弥手背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那双眸子身子带着点一本正经的味道,轻声开口道:   “这样,可以么?”   对于小石头来讲,这个人身上的温度和气味总是让他格外向往。他不知要怎么才算亲近,但刚刚牵着童果时只觉手指相勾似乎意外的亲昵。他觉得苏弥应该是与他更亲近一些的存在,所以手掌相抵手指相扣才足以好好感受这人的温度。   苏弥微微一愣,但也握紧了手:   “那走吧。”   他另一手挑烟,绕于二人身侧,渐渐那些烟汇聚起来,团在二人脚下,托得他们缓缓升起。   灯火夜和风天,烟起山河十指相扣细数人间。   ——————————   石头虽也隐隐记得千年前有人带他腾云驾雾,山风海风阵阵,那人将他握于手中,包裹住他的全部。可终究那时还未开化,也并未亲眼见过这在空中向下看去之景色。   手心传来的依旧是那温度,明明只是手掌相扣却似是比包裹住他原型的全部更为亲昵灼热。就是这样的温度触感,让他觉得依恋万分。   苏弥感觉到小石头的手指似乎是无意识地一直摩挲着他的手背,指尖十分干净圆润,指甲尖还泛着一点点红意。   向下看去,许是月光太过皎洁,竟也不觉得山谷只漆黑一片,山间萤火点点,风过林影戳戳,星星落在潭水溪流,百兽皆安,悉悉索索有着鸟鸣。   山村城镇也不过如蛰伏地倦兽,偶尔闪过灯火,亮了几处街巷,很快又都安于寂静。   小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脚下的一切,绯色长袍被吹起,散开地头发时不时撩过苏弥的脸侧。   “好看么?”苏弥将嘴中的烟雾吐出,烟杆别回腰间,另一只手依旧与小石头十指相扣。   “恩,”小石头点了点头,眼神似是分毫都甚至舍不得从这景致从挪开,“很好看。”   苏弥手指勾了下小石头的下巴,将他的脸与自己相对,而后用指腹摩挲着那小巧的下巴:   “比我好看?”   小石头脖子稍稍向后缩了一下,却被苏弥以两指捏住,还低声“嗯?”了一下。   小石头抿了抿嘴,薄唇微微张开,眼中填得满满的尽是苏弥近在咫尺的样貌,稍稍顿了一下,才出声道:   “你最好看。”   苏弥低笑一声,用手指刮了一下小石头的下巴,这才收回了手。可小石头却继续开口道:   “你不喜欢这些么?”   语调依旧淡淡的,但隐隐却含着一丝低落和不确定。像是一朵花盘旋着,回不去枝头却又不愿落入泥土那般。   “喜欢什么?”苏弥一手施法,让两人飞得低了一些,而身侧的烟雾也散去些。   “就是这人间……”小石头的手稍稍握紧,“那些凡人和景色。”   “呵,”苏弥的手挥了一下,两人面前出现了一道长长地似是烟雾铺成的桥,然后他拉着石屿缓缓走在这烟雾上,“这些景我不知看了几千年,说不上厌恶,但也没有多喜欢。”   “至于俗世之人,”苏弥的指尖聚拢起一小团烟,“就如这烟雾般,转眼就散了,又有何喜恶可言。”   “况且,那些人间所愿,无非与情爱钱财权欲有关,听得太多,只觉烦扰,这江河一日日照旧,江山所属却星辰轮转。”   “他们有自己的命数,这不是我定的,那我也无需去救去改。万千种种,看过也就过了,哪有那么多道理故事再去多说。”   “我看过沧海桑田也见过天水相合,瞧过高台起高台落,听过万千柔肠最终兵戎相见,这世间就这么点儿事,有何可喜,无趣罢了。”   苏弥说完,松开了小石头的手,又从烟袋中捏了一些烟草加在烟锅中,点上火,稍稍偏过头嘬着烟,踏着烟往前走了两步。   小石头低着头,握了握空落落的手,看到苏弥往前走了,咬了下嘴唇也迈了一步拉住苏弥的袍袖一角。   “怎么了?”   “那我呢,”小石头一双眸子猛然抬起,看着苏弥,手上攥得更紧了些,“我也……很无趣么。”   苏弥看着自己被攥得皱巴巴地衣角,勾了下嘴角,而后俯下身子,将嘴中的烟雾对着那双有似是有些颤抖的眸子,缓缓吐出。   小石头的目光被烟雾笼罩,有些灼热却湿润。模糊中感觉自己的手又被握在了掌心,有些低沉地声音从耳边传来:   “你是我的掌中石,怎会无趣?”   烟雾散尽,苏弥的样貌又渐渐在视线中清晰,小石头稍稍侧过脸,不知怎么竟有些不敢对上苏弥的眼神。   他是当真喜欢着这里的一切的,那些人类生命许是都很短暂,这山石风雨也四季不变,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愿这所有都可永远如此。   那些看在眼中的容貌,响于耳畔的声音,那连风都是温柔的山间,他都想永远看在眼中。   所有的温度,气味都恰到好处。   他一直觉得苏弥也是这么认为的,那温柔地托起自己的手一定也深深喜爱着这一切。可刚刚苏弥却说这世间无趣极了。   怎么会无趣呢……   这是他想守护的一切啊。   但是当苏弥松开他时,他却更害怕这人就这么不见了……他想守护的一切,都源于这个人啊,他想把这柔和温暖都好好护着,然后一一说给苏弥。   他愿自己是苏弥的掌心石,却又不愿只是他的一块石头。   所以他不愿认苏弥为主,他想……他想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   但大约就是想同他这样并肩而行,想让手掌间的温度留的久一点再久一点。想与他在人间走一遭,也想和他看看山景。这一切,都要和他在一起,才最好。   可这个人,是怎么想的呢?   ——————————   苏弥看到小石头半晌不说话,倒也未急躁,就那么静静抽完了一袋烟,而后开口道:   “想看我的原型么?”   石头点了点头,他还当真没看过苏弥的原型。   苏弥低笑了一声,而后收起烟杆,闭上眼睛,光芒在身侧四起,而轮廓也在不断变大。   他化为狻猊,昂首露颈,大口微张,眼侧挑起,露出的牙齿有些尖锐,耳朵尖尖的竖起,牙咬绣带,舌唇上卷,脖颈佩有项圈,悬挂着三个铃铛和锁链。   他的尾巴,状如狮尾,只是鬃毛处呈火焰状镂空尖形,高高翘起于身后,后腿各五只利爪,自然弯曲蹲踞于烟雾之上。右前足下踏六瓣铜制莲花,莲花花瓣三层堆叠,数十颗彩钉。   苏弥用尾巴卷起小石头,稳稳地放到了自己的背上。   小石头有些好奇地抓了抓苏弥背上的毛,只觉柔软万分,于是俯下身子把脸也埋在上面蹭了一下。   苏弥低笑了一声:   “小家伙我这背上除了佛祖,也就你坐过了。”   小石头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有些太过放肆,于是稍稍坐直身子,只是手上依旧插、在那厚实的背毛中。狻   “想趴着就趴着吧,抓稳些。”   说完苏弥踏烟,凌空飞腾,背上鬣毛施卷,霎时光彩照人,烟雾从口中缭绕飘出,那足下连花也铛铛作响,宛如佛铃。   不比刚刚两人踏烟而行,苏弥化原型飞起时速度快了许多,两侧的风吹的眼睛都有些发涩,而四周景致更是飞速变换,只觉当真一眼万里。   于是石头干脆又趴了下去,脸侧贴着那柔软的毛发,阖上眼睛。   一耳是呼啸而过的风,而另一耳则是苏弥心之律动之声。   莫名心安与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对狻猊的外形描写来自汝窑中狻猊香炉。   ——————   苏弥是上神,毕竟活了几千年,且毫无所念。他觉得小石头有趣,想放在手中逗着哄着,目前小石头对他来讲是最特殊的存在,但还说不上爱。   而小石头其实也还并不完全懂情爱,只是觉得苏弥是最亲近的最依赖的最好的,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愿意苏弥只把他当个小手把件,所以拒绝认主。   两个人都在互相亲近和吸引中才会懂得和认清情爱的。   ——————————   以及小石屿其实真的不只是一块石头   他本体真的是绯红色来着 第45章 苏石(故友)   ————————————   许是小石头之前很少化作人形这么久, 趴在苏弥的背上,被暖烘烘毛包裹着不一会就睡着了。   苏弥感觉身上的人呼吸越发轻微,便向自己的翰烟阁飞去。   到了门口,苏弥用尾巴圈着小石头先放一旁,自己变回人形后,伸出手臂想把那绯色少年捞进怀里带回去睡觉。却不想,他的手刚刚碰到,少年就又变回了小小的一块石头。   苏弥稍稍愣了一下, 而后眼中含着笑将那小小的石头握在了掌心间,用手指包拢着轻轻摩挲。这小家伙应该可化作人形也没有太久,整整一晚也是难为他了。   他进了屋子,坐在榻上,像往常一样一手从腰间取出烟杆开始吞云吐雾, 手心间石头光滑的触感, 甚至还带了些温热, 竟又像千年前,似乎从未离开过一般。   明明不过是山间捡回来的一块小石头,真要说想要个手把件,作为龙之子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可现下握着掌心的小石头,不知怎么就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慰满足。   忽然有些后悔,怎么千年前就答应了圣仙嚷着小家伙代他去姑儿山了呢, 若是一直留在身边带着, 守着他开化,或许这小石头一开口就乖乖喊她主人了。   倒也不是什么恶意趣味, 只是苏弥总有一种想让这小石头只属于他,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念头。   明明以往见了那么多世间珍宝娇美佳人,可真留在心上的一个都没有,不过是过眼云烟还不如炼制丹药有趣。可偏偏就这么小家伙,苏弥越是捧在手里,越是恨不得能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才好,任谁看见,都知道这是他的掌心石。   苏弥以两指捏住石头,放在眼前看了看,眼中满是笑意,收起烟杆将小石头放进衣服前襟,翻了个身也就睡了。   绯色入梦,那人转身刹那,万籁俱静,星辰落河,真是个好梦啊。   ——————————   转一日,小石头醒来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明明不是山中却觉得周围的气味十分熟悉。   于是他往外拱了拱,从苏弥的衣襟里轱辘了出来,落在床榻上,这才看清周围是一个很大的屋子。   苏弥还没睡醒,小石头闻着周围的气味,便知道这一定是苏弥住的地方。这个地方的味道依旧没有变。   石头晃了两下身子,看苏弥没有转醒的样子,于是轱辘了两圈,蹭到苏弥的手边,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滚到了苏弥正张开的掌心中,窝了起来。   苏弥眯着眼睛,趁小石头窝在自己掌心后,就握紧了手,然后攥着拳头,放到自己的脸前:   “这么喜欢这儿,不如留下?”   小石头被苏弥握住时吓了一跳,但又挣脱不得。   “这里稍加施法也可看到人间景色,”苏弥盘腿坐起身子,把小石头放在自己的身前,“你要喜欢看,布个法阵就是了。”   “不一样,”小石头声音低低的,“我想守得他们安稳。”   苏弥看了看小石头,倒是也没多说,点上烟,走到窗前,踏烟而起,将小石头拿起握在掌心:   “我送你回去。”   小石头窝在苏弥的手中,闷着声不说话了。苏弥是不是不高兴了,可也说不上为什么,瞧着那人间,他就想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一方。   哪怕只是救救兔子和老妇,他也觉得这是自己存在的意义。这么好的村子和山林,如果有什么死于非命,他想一想就觉得十分难受。   两人一晃眼就又回到姑儿山,苏弥将小石头放到原本的位置,顺便在上面划了几下,石头渐渐变大,如同之前一般。   小石头看苏弥将他放下后,就往林子里走,不知怎么就绝一阵焦急,于是化了人形,追了两步,拉扯住苏弥的袖子。咬了咬嘴唇:   “以后不来了么……”   苏弥微微一顿,而后转过身,伸手用食指勾住小石头的手指:   “我若不来了,你就随我回翰烟阁么?”   小石头听到苏弥的话,低下了眼眸,嘴巴抿着没说话,只是被苏弥勾起的手指稍稍颤抖着。   “不回去了。”   小石头猛然抬起头。   “翰烟阁也是无趣,许久没在人间久留了,”苏弥松开小石头的手,偏过头点上烟,“这林子里稀罕玩意儿多,我在这住一阵。”   小石头惊讶得有些发怔,下意识地又拉住苏弥的袖子,一双眸子睁得圆圆得看着苏弥。   苏弥低笑了一下,任由小石头扯着自己的袖子,就往林子深处走去。那边有一个小小的已经荒废的佛祠。   苏弥对着那里缓缓吐出烟雾,再起手挑烟在空中划下法阵,随着烟雾散去,那个佛祠竟如翻修过一般,且后面的荒地上还起了一座小院落。   “凡人看不见这院子的,”苏弥将自己的袖口从小石头的手里拽了出来,自己伸手勾住那白皙微凉的手指,带着些调笑意味,“我也是这山间生灵了,以后好好守着我,小仙石。”   小石头觉得心中似是阵阵暖泉冒着泡泡向上涌起,指尖都有些发烫,于是用力勾勒下手指,看向苏弥:   “恩,我会守着你的。”   我当然会好好守着你,这山间人间,有你才最好。   ——————————————   苏弥就这么在小石头旁的林子里住了下来。   小石头大部分时间都不大说话,只有讲起村子种种事情时才会慢慢地一字一句说很久,那些人界故事在苏弥听来大多无趣,可从小石头嘴里说出来听着倒也舒服万分。   偶尔苏弥在屋内炼制丹药忘了时辰,不经意转头时能看到一抹绯色在纸窗之外,待他往门口走去,门外之人也不躲,就那么站在他门口动一动鼻子,再轻轻说一句:   “好闻。”   真是惹得人忍不住勾起嘴角。   这山间妖鬼之物确实甚少,只他们二人日日相对,但却也从未有谁说起烦闷。只是这一日倒是来了位不速之客。   午后太阳正是晒得人犯懒的时候,以往这时辰也有些林间野兽出来靠着石头打盹儿。这一日来的兽却是石头从未见过的。   形似老虎,身上的斑纹异常绚烂多彩,在阳光的照射下还泛着点点光亮,身后的一条虎尾竟是比身子还长,毛十分蓬松。   那兽看到石头,便走过来,稍稍俯下身子,用后背在石头上蹭着毛,还时不时舔一舔自己的爪子。   就在石头还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长相奇怪的兽类时,忽然一阵烟雾卷来,直接把那兽甩到了一旁的树旁。   苏弥挑着烟杆,从林子里走出来,自己靠在石头上眯着眼看向那兽:   “别乱蹭,要蹭去蹭树干。”   那兽被甩出去的刹那也是有些懵的,但定睛一看是苏弥,甩了甩头站起来,随即化作了人形,一边拍着衣服上的土,一边说:   “这石头上又没刻你的名字。”   “这是我掌心石。”苏弥用手在小石头身上摸了摸,“你没见过罢了。”   “石头又不会说话,我还说这树是我的呢。”   “啧,”苏弥敲了敲小石头,“说句话给他听听。”   “哈……你别……”   然后那化成人的兽还没说完,小石头就开口道:   “我会说话的。”   苏弥低笑了一声,手指在石面上划过:   “要不要跟我进屋?”   小石头犹豫了一下,化成了人形,然后有些好奇地继续打量着树下的男人。男人的脸看起来有些凶相,但是细看下去就发现其实只是因为眉锋较为锋利,眼窝有些深,颧骨较高,显得凶恶了些,长相倒也算得上好看。   那个人一双鹰眸也在小石头身上打量了两圈。   苏弥把小石头往自己身前带了一下,而后带着小石头就往自己的院子走,头也没回说了一句:   “弄了点新烟叶子和丹药。”   那人微微一怔,也大步跟了上去。   ————————   苏弥和小石头与那人对坐,苏弥点上烟,稍稍侧头看向小石头:   “这是驺吾,我们早些年见过几面。”   石头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以后有这种野兽蹭毛,你躲开就是了,粘一身毛。”苏弥拎了一下小石头的袖子,从上面摘下来一根棕色的毛。   这还是小石头第一次见苏弥与别人这样说话,虽然说出的话有些刻薄,可却能隐隐感觉到他们两人关系当真很好。   这样的苏弥,他没有见过。   这么想着,小石头稍稍低下头,摘着自己袖子上的毛。却不想,苏弥的手伸过来,勾住了他的手指,轻轻揉捻,然后才嘬了口烟看向驺吾:   “你怎么来了这边?”   “听说幽州周边有恶人胡作非为,”驺吾稍稍皱起眉头,“来这里也只是路过,今晚就走了。”   “你倒是还做着惩恶扬善之事。”苏弥低笑了一声,“这人间还没走腻?”   “这世间恶有千百种,总要人除去的。那些人类既是愿意信我,我自然应尽力而为。”驺吾喝了一口茶,“这也是我的责任所在。”   苏弥抽着烟没有说话,只是懒散着打了个哈欠。   “说来你怎么会住在这里,”驺吾知苏弥向来不愿涉足人世,“莫不是被仙道踢入凡间了吧。”   “啧,”苏弥伸手在小石头脑袋上拍了下,“这小家伙非要守着这山,我左右也是无趣,就一起来了。”   驺吾讶异地挑了挑眼,看向小石头,看到石头一副面无表情并且也不打算开口说话的样子才又将目光放到苏弥身上:   “你的掌心石都知守住山林,你怎么就没有一丝护佑之意呢。”   苏弥没有说话,只是轻声啧了一下,然后继续勾着小石头的手把玩着。阳光从纸窗照进来,手指被有一下无一下地轻轻揉捻,石头只觉得全身都暖烘烘地,有些支撑不住地晃了下身子就变回了一块小石头。   苏弥看到小家伙又变回石头落在自己掌心,轻笑了一下,便将那石头握在手中。   “你变了些,”驺吾见过的苏弥大多是懒懒散散,什么都瞧一眼却也都提不起兴致,更别说这种无意识的笑了,“石头化形倒也少见。”   “恩,”苏弥用手摩挲着石头,“这小家伙挺有趣的。”   “这么块石头都比你有责任感。”   “他和你不同,”苏弥打了个哈欠,“他是因为喜欢,而不是因为责任。”   “有何不同,我也喜欢这人间。”   “若是无人供奉你,无人说你是忠义之兽,无人向你祈愿追随寻你,你还觉得护佑人间是你的责任么?”   “只要他们还愿信我……”   “呵,”苏弥用烟杆磕了一下驺吾眼前的桌子,“这世间,唯不可贪得的便是人的信仰。”   驺吾攥了攥拳,又松开,看向苏弥手中的石头:   “那他呢?即便这世间无人信他,他也依旧会护佑人间么?”   “他啊,”苏弥用手托着小石头,“他喜欢这山,我就让这山花年年开,他喜欢那村子,我便佑那村子祥和安乐。他不需这世间有人信他,有我就够了。”   “况且这小家伙的脑袋里,怕是也想不到你那些,他现在喜欢,所以想守着,不过如此罢了。”   “不论如何,我还是想除尽这天下之恶,换得这人间繁华安稳。至少不能辜负了那些信我之人。”   苏弥吐出一口烟,稍稍侧过头:   “是你心之所想便好,以后若是也觉得无趣了可来我这,带些人间吃食过来一起吃就行。”   “你知我不食人间那些肉的。”   “就是给小家伙尝尝,”苏弥看了下驺吾,“你倒是恪守本性,当真半分非老死之物都不食。”   “这是我的本,不能弃,”驺吾站起身子,“改日我再来,明日之前要赶到幽州。”   苏弥晃了两下烟杆,表示自己知道了。   驺吾出门前,扭过头看见苏弥嘴角带着笑在手间把玩着那一块小小的石头,不由得忽觉这了无生趣不问世事的上神许是真的有些变了。   那块石头,许就是天道许给苏弥的意外之命劫。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驺吾故事的可以再看一下之前 驺吾 那章   (终于把一些伏笔圆回来了,我还记得伏笔真不容易,要给自己鼓鼓掌)   驺吾以前其实还是很正经的   ——————————   是不是最近几章太甜了……   甜得你们都不评论了QWQ   这样我会觉得你们是想看虐欸 第46章 苏石(朱砂坠)   姑儿山虽就在村子旁, 但平日里大多村民是不会上到山顶的位置的。所以石头虽在这里多年,除去放羊的老伯和偶尔山上采药之人倒也没有真正与人类离得很近。   但比起山间百兽,石屿却对人类有一种更多的向往。他喜欢看村子里那些人的音容笑貌,看他们过着自己的日子,母亲与孩子,妻子与丈夫,孩童玩闹老翁坐钓都让他觉得那是许许多多微妙而温暖的情感。   他虽说不上来那些情感究竟为何,可却也感受得到那些人的欣悦与相依。   这一日小石头又被苏弥拐进屋子里, 坐在烟雾缭绕之中,巴巴地看着苏弥研磨着朱砂细粉。对于这些没见过的东西小石头总是好奇的。   他伸手蹭了一点朱砂粉,指尖红了一片,用另一只手蹭了蹭,不但没有擦掉, 结果还弄得两只手都红红的。于是小石头有些发愣地抬着两只手不知怎么办才好。   苏弥抬头看了一眼, 小石头一副有些不知所措地样子, 低笑了一下,而后伸过手拉过那沾着朱砂粉的手,从一旁取了棉布,蘸了一点茶水,擦着那红红的十指:   “这世间你没见过的物,没听过的事还多着了, 这是朱砂粉, 可作画也可炼入玉石中。”   小石头感觉着指尖传来的微微湿意,两人手间隔着一块棉布, 触感却也格外清晰。小石头探了探头,看着那一小碟朱砂粉,正红之色胜过腊月梅花绽放之时,当真好看。   于是小石头稍稍抬手,在指尖聚起一点点灵力,从碟中引出一点点朱砂粉,在空中聚集在一起,指尖划了两圈,成了一个小小的指甲盖大小的朱砂圆坠。   他用手指捏住,放在眼前看了看,然后放到了苏弥的掌心间,抬着头看向苏弥:   “好看。”   苏弥让那小朱砂圆坠在掌心滚了两圈,然后伸手一边将它挂在自己的发绳上一边说:   “我又本就没磨多少,你这直接给我去了一半。”   虽是这么说着但语气中也没有责备的意味,小石头也直溜溜地看着苏弥发间一点朱砂红,又点点头:   “好看的。”   苏弥勾着嘴角,拿着棉布继续将小石头另一只手上的朱砂粉也一一擦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女人啼哭的声音。   小石头有些好奇地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只见一个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小孩子,正跪在那个小佛祠前,脸上满是泪痕。   “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女人怀中紧紧抱着那个小孩子,俯下身头用力在地上磕着,“我的小宝才七岁啊。”   石头往前走了走站在女人身侧,看清了她怀中孩子的长相。   他还记得那个小孩子总是在河边捉鱼,去年年前的时候,这个小男孩似乎还只是与院中的水缸齐高,今年开春儿后忽然就长高了起来,也开始帮着家中做些事情,眼看着前几天似是还穿了身新衣服。   可现在,小男孩虽是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可身上满是水,皮肤苍白毫无血色,已是没有任何气息了。   女人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红肿得不像样子。额头已是磕出了血丝,看上去触目惊心。   小石头蹲在身子,伸手碰了一下那已死去的小男孩垂下的手,指尖传来的凉意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却又转而握住了小孩的手,想将自己的灵力渡给他。   苏弥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靠在佛祠旁的树干上,嘬着烟没有说话,直到石头握紧小孩子的手,他才走过来,俯下身子拉着小石头的手站了起来。   “他已经死了。”苏弥站在一侧,稍稍低头看着那跪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的女人。   “渡灵力不可以么。”小石头抿了抿嘴,眼睛没有从小男孩的身上移开。   “你的灵力不是用在这些地方的。”苏弥轻轻握住小石头的手腕,将他刚刚渡过去的灵力又补上。   “救人不对么?”石头转过身,却没有抬头看向苏弥。   “救人并无对错之言,你可不让老妇落崖也可用灵力为野兔疗伤,这些称得上善,但说不上对,你若袖手旁观许是淡漠但也不算是错,”苏弥走到那个女人身前,靠在佛祠上,“只是有些是天命,是他自己的命数。”   “那让他能活过来不好么?”   苏弥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你怎知让他此世活着才是最好的呢,他这一世许会后半生困苦潦倒,孤苦无依,他在此时死去,再入轮回,许会投入富贵人家。”   “这一切,你不知,我不知,他自己也不会知道,就便是命数。”   “这生啊死啊,不过都是寻常,你且信着天道轮回都有安排。”   石头抿了抿嘴,又蹲到了那个女人身边,伸手勾了勾小男孩已经有些僵硬的手指,眼皮垂下,撒下一小片阴影,虽是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但苏弥却能感觉出小石头身侧似是有一种带着湿漉漉的低沉感。   苏弥站在一侧,过了一会抽完了一袋烟。那个女人依旧在佛祠前哭着,声音已经沙哑得不像话,撑在地上地那只手,指缝间都是泥土,甚至也带了些血丝。   “进屋吧。”苏弥看了看还蹲在那女人身侧的小石头,低声说了一句。   石头摇了摇头,往林子外走去,又变成了一块石头,立在那里。苏弥说的他也能懂个大概,可是当他看到女人狼狈而痛苦的样子,还有碰触到的那毫无生气的僵硬的手,他还是觉得心中憋闷。   他知人间多离别,一人生死不过过眼云烟,可真切的发生在他眼前时,却也做不到置之不理毫无波动。   ——————————   那女人一直到筋疲力竭晕了过去,膝盖依旧保持着半跪的姿态,手上也未松开自己的孩子。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小石头想再去看看那女人,便化了人形,往哪个佛祠走去。   然而还未接近,忽然起了很大的雾,将他包拢起来,而周围的味道却是和苏弥屋内的一模一样。   小石头轻轻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发现自己竟站在村外的那条河旁。   抬头看去,一轮月色皎洁映入水,而孩童的嬉笑生也传到他的耳朵中。   竟是那小男孩赤着脚在河畔旁笑着跑跳着。   而那个女人脸上带了些讶异,但看到自己的孩子就在前面,却也还是下意识地开口道:   “小宝,跑慢些。”   “阿娘,你快来看,水中月亮真大真圆。”小男孩身上是那身崭新的衣服,在月光下衬得小孩子的脸红润白净,笑起来时还有浅浅的小酒窝。   女人的眼中涌出眼泪,快步跑过去,一把将小男孩抱进自己的怀中:   “小宝,真的是我的小宝。”   “阿娘,别哭,”小宝伸着手抹去女人脸上的眼泪,“阿娘,陪我玩好不好。”   女人稍稍松开小宝,眼睛依旧是红红的,可却带了些欣喜和笑意:   “阿娘陪你,你想玩什么,阿娘都陪你。”   小宝笑着,拉着女人走到河边,踏着水中月光在河中捉鱼。可那些小鱼苗身子滑溜溜地,怎么也捉不起来。   捉着捉着,母子二人就踩着水玩了起来。小宝往女人身上撩着水,嘻嘻哈哈地笑着,女人也丝毫没有恼怒,只是笑着陪着他。   折腾了许久,他们的身上都被水打湿。女人抱着小宝,坐在岸边,用手帕为他擦拭着脸颊。   “阿娘,上次花木兰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小宝还记得讲到哪里了吗?”   “记得记得!”小宝挥着手,“花木兰女扮男装在军中打仗……”   女人笑着,开始讲起了故事,声音轻缓而温柔,一只手轻轻拍着小宝的背。   溪水粼粼,倒影温柔,月亮也躲起来,怕饶了孩子安眠。   故事讲完了,小宝依偎在女人怀里:   “阿娘,我想要个小妹妹。”   女人身子稍稍僵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拍抚着小宝的背:   “好,阿娘给你生个妹妹。”   “那以后就让妹妹陪阿娘了。”   女人抱着小宝的手有些发白,嘴唇也颤抖着,可生意依旧温和:   “那小宝呢?”   “我要去很远的河中抓鱼啦,等抓到了再给阿娘带回来。”   女人声音有些哽咽,将头埋在小宝的肩膀上:   “小宝……我的小宝……”   “阿娘别哭,”小宝伸手也抱住了女人,“我永远是阿娘的小宝,阿娘别忘了我。”   女人听到这里,呜呜地哭了出来。   天色渐渐凉了起来,小宝从女人的怀中跳了出来,光着脚丫踩在水中,依旧是笑嘻嘻地样子,一对小酒窝里似都能装着河水清澈:   “阿娘,我去给你捉鱼啦。”   女人坐在石头上,伸出手,却最终犹豫着又放了下来,而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小宝要快些回来啊。”   小宝擦着水,一路笑着,越跑越远,最终在月色与日光交替之时消失在了河畔。   女人落下一滴泪,嘴角却依旧留着那抹温柔至极的笑容。   待女人的泪落入河水,石头感觉身侧似是又是烟雾四起,再缓过神时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原地,而不远处那女人依旧是晕倒在佛祠前,眼角的泪滴滴落土壤间,嘴角带了一丝笑意。   石头刚刚往前走了两步,正好听到关门声。   于是他快走了两步,站到苏弥的门前,果然那里还带着刚刚包拢住他的那烟雾之味。   他抬起手,有些犹豫着要不要敲门之时,门从里面打开了。抬头看见的,正是苏弥那打着哈欠的脸。   “你做的么?”小石头抿了抿嘴,问了出来。   “让他们告个别罢了,”苏弥抬手抓了下自己的头发,懒懒散散地说,“困了,进来陪我睡会。”   猝不及防,小石头被苏弥一把拉进怀中,苏弥还伸手蹭过石头的耳侧关上了门。   苏弥不由分说地拥搡着小石头到了床榻,身子一倒就躺了下去。小石头被拉扯了一下,也跌在了床榻上。   两人的脸挨得十分近,呼吸间都是对方的热气。四目相对,就在苏弥向调笑些什么的时候,小石头一下子就变回了原形,一刻小小的石头窝在苏弥的胸前。   苏弥笑了一下,将小石头握在手中摩挲了一阵,最后用指尖点了点那小石头:   “睡了,以后就别偷偷的,想要窝就窝在我手里吧。”   说完,就握着小石头翻身睡了。   许是苏弥的手有些太热了,小石头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发烫。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透过苏弥的指缝,看着那已睡着的脸。   不知怎么竟觉心中有些雀跃也有些温暖。   这个人,当真是温柔的啊。   真好。   屋内一人一石相近而眠,屋外林间下起雨。落在地上,积起小小水洼。   女人渐渐转醒,怀中的孩子依旧没有气息,她红了红眼睛,却也不再哭喊。起身要下山时,却见身侧的水洼中竟有一条小小的鱼苗。   女人双膝跪地,以头磕地,从佛祠前拿了一只放贡品的小碗,将那鱼苗装了进去,而后抱着小男孩的尸体,拿着那装了小鱼苗的碗,缓缓下了山。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神于儿那章提到的苏弥绑头发的朱砂坠子,就是小石头给他的   恩,不过现在苏弥头发上的那个坠子已经换成玉的了   那个朱砂坠去哪里了呢……   你们猜呀~   还有小石屿的原型,目前还没有看到有人猜对哦~   大概还有三章就能说出来啦   诶嘿嘿,是不是很期待~ 第47章 苏石(七夕)   一晃眼盛夏已是过了, 小石头对世间四季更迭时间流转其实也并未有太深刻的概念,他开化尚需千年,这三十一月,四季一年,其实于他而言也都是短暂。   可这季节变化之景,人间时节劳作种收,却总是新鲜的。盛夏间蝉鸣水溪,叶不遮阳的景色已是过了, 阵阵山风也吹了起来,天高云淡,往下看去,山间叶黄村中麦子滚。   苏弥难得瞧见小石头白天化成人形,走到山顶, 坐在崖边。小腿垂下去, 一双手撑着地, 身子晃晃荡荡的,就算脸上面无表情,但苏弥却也知道怕是小家伙不知又看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了。   于是他也往上走了几步,站到小石头身边:   “瞧见什么了?”   小石头伸了伸胳膊,指着村子:   “那些女孩子在今天都穿得格外好看,去年也是, 晚上村子也很漂亮, 河中都是荷花灯。”   苏弥抬眼看了看,想了下日子, 一手按在小石头的脑袋上:   “今天是人间的七夕节。”   “七夕?”   “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的日子,鹊桥喜河灯水,人间女子见情郎。”苏弥点了烟,转而问道,“想去么。”   小石头的两只手勾在一起:   “可以么?”   小石头并非不向往人间,但身为灵石,加之法力不足他虽可化形和凡人都看不到他。而且他总觉,人间虽好可并不是自己应在的地方,说到底他就是一块石头。   他不觉自己比人高一等,甚于还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些人。那些人都很温暖,笑起来时也好看,可自己冷冰冰的,怎么也做不出那些模样。   “有什么不可以的,”苏弥低笑了一声,“你又不是什么洪荒猛兽。你这小灵石,若去了人间,怕是要被供起来的小仙人。”   小石头揪了揪自己的衣袖,没有说话。总觉得眼前这人定是在哄骗他。   “晚些时候,带你去长安城里,你且留着灵力就好。”苏弥伸手又在小石头脑袋上摸了一下,忽然心情有些好,人间七夕啊,确实好些年没去过了。   ——————————   日头还未落尽,苏弥挑着烟杆,走到石头旁:   “出来吧,主人带你去逛逛。”   小石头晃了一下,变成人形,稍稍侧过头躲开苏弥的目光,小声地说:   “你不是我主人。”   “啧,小没良心的,”苏弥嘴上那么说着,却也没在意,把手上一布包打开,里面竟是一件桦色宽袍和一对布鞋,“坐那边去。”   小石头听话地坐到石头上,苏弥稍稍俯下身子,握住那纤细的脚腕。   明明瞧着这小家伙天天赤着脚到处溜达,倒也不见这脚心沾上灰尘泥土。天天像水洗过一样。   苏弥先是取了布袜给小石头套上,蹭到脚跟时小石头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腿,又被苏弥拉了回去。   而后苏弥拿着布鞋,先把那脚尖套进鞋子中,又勾着布鞋的鞋尾,往上一提,大小刚刚好的穿在了小石头的脚上   “会穿了么?”苏弥站直身子,看着对脚上套了东西有些好奇的小石头。   “恩,”小石头接过苏弥手上的鞋袜,照着刚才的样子自己也穿了起来,“这样么?”   苏弥用手按了一下那鞋头,看起来似是大小刚刚好,于是点点头,又将那桦色宽袍搭在了小石头的身上,俯着身子帮他系好带子和衣扣。   “站起来看看。”苏弥往后退了一步。   小石头站起身,脚下被包裹住的感觉有些奇怪,但他看到人类都是这么穿的。小心翼翼地在原地踱了几步,倒也就习惯了。   身上的宽袍虽也并不裹身,可也不比他平日那绯色袍子轻便。宽袍的袖口领口压着金丝绣线,针脚十分细致,几乎找不到衔接缝隙。而袍子上的暗纹,细细看去竟是与那日所见苏弥的原型有些相似,踏烟狻猊入红桦。   苏弥看了看小石头,满意地摸了摸下巴,自己弄的这件衣服倒是合适。他点上火,嘬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拉过小石头的手:   “走了。”   待再睁开眼,两人身侧是一条深巷,苏弥按着小石头的肩膀把他调了个个,让他的脸对着巷子口。   小石头睁开眼,稍稍定神,巷子深深寂寥无声,但那尽头灯火跳跃如金裹的另一处人间。   苏弥站在小石头身后一点的位置,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   “走吧,去人间。”   而后苏弥便往巷子口走着,小石头稍稍犹豫了一下,也小跑了两步追了上去。   灯火正浓,脂粉也香,正是人间风流好时光。   ——————————   苏弥双手揣在袖子中,懒懒散散在前面走着,小石头则是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在姑儿山虽是日日都能看见人间之景,可那终究也只是个稍大一些的山村,这般繁华当真是未曾见过的。   灯火连街不夜天,女子发髻金玉摇,惹得一片金粉饰长安,无人眠。   小石头看着路旁摊贩,有个老伯推着一个小木车,上面冒着白烟,远远的闻去就是一股子甜腻的味道。小石头站到那旁边就不动了,看着老伯一手捏着些彩色的东西,一手掀起蒸笼的盖子。   盖里里面是些绿色的菱形的东西,老伯正把彩色的岁末一一放到上面。   “想吃?”苏弥看小石头站那不动了,便走过来伸头看了一眼,发现是绿豆蒸糕,上面还撒了果脯。   小石头抬起头,往苏弥身后站了一下,小声说:   “可是他看不见我们。”   “哈哈,”小石头话音刚落,那老伯爽朗地笑了两声,“这么俊俏的小公子,我怎么会看不见。”   小石头愣了一下,苏弥倒也没解释,而是从怀中掏了一小块碎银:   “拿两块吧。”   “好嘞。”老伯麻利的用油纸包了两块,又找了些铜钱,看向小石头,“来,小公子拿好。”   小石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那还热乎乎的绿豆蒸糕就放到了他掌心。有些烫,可小石头依旧满是好奇的举到鼻子前闻了闻:   “这是什么?”   “绿豆蒸糕,绿豆和米粉做的,上面那是腌制后再晒干的果子。”   小石头咬了一口,有些烫口,但是香糯的味道瞬间充斥了口腔,配上绿豆的清甜,是他从未有的体验。他本为石,不会有腹饿之感,也无需吃什么,这人间吃食是他第一次吃。一时间眼睛亮亮的,有些惊喜地看向苏弥。   “啧,”苏弥被那双眼睛盯着,稍稍偏过头,“前面还有别的。”   半块绿豆糕还没吃完,小石头又在一家油炸肉的摊子前停了下来。苏弥又给了几枚铜钱。   小石头吃了一口炸酥肉,眼睛瞪得圆圆的,把那剩下的绿豆糕放到了苏弥手上,自己抱着那小半包油纸兜住的酥肉吃了起来。   苏弥看到石头的小动作,勾起嘴角,这小家伙,真的有趣极了。   两人晃晃荡荡,走了大半条街,前面不知为何围了许多人。小石头站在外围看了看,却也看不见什么,有些失落地看向苏弥。   苏弥啧了一下,一手拦过小石头的肩膀,不知怎么左绕右绕就到了人群最前面,而且一路过来竟是无人挤到他们。   原来是个戏台,红台绣缎幕,台子上的人脸上漆了浓彩,女子走路似是步步生花,口中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本:   “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画阁里从娇养,伺娘行,弄朱调粉,贴翠拈花,惯向妆台傍。陪他理绣床,陪他烧夜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   石头并不太懂这戏中唱得什么,倒是苏弥解释起来:   “这出戏讲了梦寻情人,三番相见,阴阳相隔阴差阳错却也终成眷属。”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抬头打量着周围的一张张人脸。红戏台下女子多以绢掩面说不出的娇羞,男儿郎多玉面书香,打眼看去也是璧人一对对。   看了一会,他看见在人群之外似是有一女子犹豫地踱步,眼神一直看着一个方向,几次想迈开步子却又最终站在那里不动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男子背手而立,一身水蓝袍在人群中也格外显眼些。   “看什么呢?”苏弥感觉到小石头的心不在焉。   “那个女子……一直在看那个人。”小石头指了指人群外的那位女子。   “呵,”苏弥也看了一眼,低笑一下,“望眼欲穿心上郎,人群相隔如山海。”   “她喜欢他?”   “或许吧,”苏弥看小石头也五听戏之意,便又搂着他带出了人群,然后调笑着,“不过她的喜欢可跟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是男欢女爱之事,你还不懂。”苏弥站在人群外,点上烟,看了看小石头。   “男女才能有欢爱之事么……”小石头眼睛圆圆地看着苏弥。   苏弥险些被烟呛了一口,难得有些语塞道:“那倒也不是。”   他缓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   “这世间啊欢喜了心悦了动心了,就是情爱了,没那么多规矩和道理。”   小石头若有所思似的点了点头。   “想去放河灯么?”   小石头点了点头,苏弥便转身要往河边走。却不想手上忽然附上一个微凉的东西,侧身一看,小石头正拉着他的手。   “可以么。”小石头抿了抿嘴,看着苏弥道。   “就这么喜欢与我牵手?”苏弥调笑了一句。   “恩,喜欢。”小石头毫无躲闪,“很暖,很舒服。”   “那若是别人呢?”苏弥反手将那发凉的手握在掌间。   “谁?”小石头歪了歪头。   “人的手都是暖的,若是别人与你同走,你也喜欢这样么?”   小石头低头想了想,之前和小童果牵着的时候好像也很舒服,小孩子的手又暖又软,但是那感觉和苏弥的不一样。非要说的话——   “你的最好,最喜欢你。”   灯火入眼照两盏,旦夕笑意也无需,红台戏说故事起,一相见二倾心,情丝也不得斩,这人间啊,真是刹得痴儿女滚滚入红尘。   苏弥一时晃了神,待发觉却已是嘴角扬。   他收紧了手掌:   “走,带你放河灯去。” 第48章 苏石(七夕二)   ————————————   俩人走到河边, 河上已是花灯点点了,星辰映在水里也清晰可见,放眼看去,宛如山花烧尽入星河。   苏弥买了一盏河灯,放到小石头手里,自己则是站在河阶旁点上火嘬起了烟。   小石头拿着河灯在手中仔细看了一番,荷花状的河灯花瓣是用细铁丝裹着染了红粉色的绸布做成的,底托上放着一小只圆蜡, 点上火,烛火摇曳,透过绸布映得河灯明灭有时。   小石头俯下身子就要把河灯往水面上放,苏弥戳了一下他的脑袋:   “怎么也不许个愿?”   “许愿?”   “这放河灯就是图个好兆头,”苏弥从小石头手中拿过那河灯, “这人间愿望也是多, 家国兴旺, 子孙满堂,愿得心上人,家财万贯……”   “许了愿能实现么?”   “说不准,”苏弥磕了磕自己的烟锅,“这人啊,信天信地信神明, 但信自己的却没几个。这世间愿望那么多, 神明哪里听得过来。”   “那你帮人实现过愿望么?”小石头蹲在石阶旁,仰着脸看向苏弥。   “多是些无趣之言, 我懒得听。”   小石头看向满江辉煌,那些灯火跃然于水上,叠着影儿晃晃荡荡:   “那不放了吧。”   “怎么?”   “我也没什么愿望,少放一盏,许是别的神明就能多听一个人的愿望。”   苏弥稍稍一愣,随后还是俯下身子把那盏河灯放到小石头的手中:   “我就听你一人,你这一盏河灯的愿望。”   小石头捧着花灯,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苏弥。   “许个愿,放了吧。不会碍了别人。”   小石头把花灯举得与眼齐高,一字一句认真的说:   “我愿这人间万事皆平是非清,百岁年年人平安。”   而后俯下身子,将花灯放入河中,伸着指尖轻轻一推,那河灯就随波逐流地漂了起来。   “你这小家伙还会说这文绉绉的东西了,”苏弥笑着吐出一口烟,簇到那河灯上,让那河灯漂得更远了一些,“走吧,再瞧瞧还想吃什么,带回去。”   花灯映火,随水向东流,入天际。   ——————————   两人在街上走了一圈儿,手上又多了几包吃的。   苏弥侧头看着小石头,想着,平时瞧着小家伙不吃不喝倒也不觉什么,这一看,还挺能吃,光是那酥肉和糯米鸡就吃下去两份了。   两人逛荡着又回到了戏台前,这时戏台前人不及之前多了,牡丹亭许已是第二场了,底下换了一批看客,但也是各个看得津津有味。   这次小石头倒也认真听着那曲儿,虽是只能半懂,但看着台上人也觉得有趣。   忽然肩膀被撞了一下,小石头侧头一看,正是之前那站在人群外的女子。   女子此时面色似是有些焦急,两人相撞时,从女子身上掉下一个东西。   小石头俯下神捡了起来,发现是一个绣得十分精致的香包,只是不知为何那香包的一侧脏了一块,丝线也勾了起来。   小石头以为是刚刚两人相撞时掉地上弄坏的,于是稍稍用了一点灵力,将那香包变得干洁如新,而后才还给了那女子。   女子拿过香包,匆匆道谢,稍提裙摆,便挤着人群往外小跑而去。小石头也没在意,就继续听戏了。   一出牡丹亭,到了尾声,不知怎么身后竟起了骚动。小石头一回头,又看到那女子正向他走来。刚刚走近,女子张口就对着小石头喊了一句:   “仙人。”   小石头楞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躲,却想起刚刚苏弥说去要再买些东西,离开一小会了,这时周围人都聚了过来。   “仙人,谢谢您成全了小女子。”   “我……我不是。”小石头看到周遭那么多人,不由得有些紧张。   “姑娘发生了什么了?”周围看热闹的人开口问着。   “我今日本是想来见何郎的,”女子脸上有些羞涩之意,“我想找个机会将这绣包送予他,这前一台戏时人太多了,我犹豫许久都没机会上前。”   “后来我看见何郎要去河边,我就急急地想过去,可脚下一滑,那香包掉了出来,被路过人踩到,再拿起看的时候已是脏了还勾起丝。”   “可这七夕一年也就这么一次,我也不愿错过,刚刚再从这穿过,碰到这位仙人,香包落出来,仙人放在手中一握,才交还给我。”   “刚刚走得急,便没注意。到了河边,与何郎说了心意。再拿出看时,才发现香包已是如新,这香包只有二人碰过,想来定是这位仙人施法,圆了我的心愿。”   “我……”小石头不知该作何解释,下意识的把手背在身后,退了一步。   周围人听完姑娘的话,又看到小石头这欲盖弥彰似的躲闪,不由得更加起哄。   “这小公子眉清目秀,身上似是真带着仙气。”   “是啊是啊,瞧瞧这衣袍,长安城中最好的裁缝铺子都做不出来。”   “莫不是月老坐下的小童子吧,这七夕来人间成全有情人的。”   “……”   左一言右一语,小石头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向那个女子,小声问了一句:   “那……你和何郎……”   “何郎说过几日便来提亲,”女子脸上一副幸福的样子,打了个礼,“谢仙人成全。”   “我……”小石头还想解释自己不是仙人,却被一团烟雾笼罩起来,模糊间感觉肩膀被人搂住,熟悉的味道和温度,是苏弥。   “一眼没瞧见,你就被人看去了,”苏弥在小石头耳边低语道,“我来接小仙人回家了。”   随着烟雾散去,围观的人发现那桦色宽袍的小公子竟是真的消失了,自那之后,月老坐下童子七夕游人间成全有情人这一佳话在长安城中传了许久。   ——————————   苏弥和小石头回了姑儿山,小石头还被刚刚的事情弄得有些紧张。倒是苏弥摸了摸那小脑袋,笑了声:   “我就说,你若去了人间,会被当小仙人供着的。”   小石头定了定神,想到那女子当真和心上人在一起了,不由得有些欣喜。   “喜欢被人供奉么?”苏弥感觉到小石头似是有些开心。   小石头愣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   “被人追随供奉也好,”苏弥点上烟,“世人会记住你,念着你,给你修庙堂。”   小石头想了一下刚刚被簇拥的感觉,又看了看黑压压的姑儿山和苏弥这院子,轻声说:   “还是这里好。”   他虽喜欢人间,也喜欢那些人,可他更喜欢的还是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看着那一切,毕竟——   小石头看向苏弥,这里有这个人呀。   苏弥被小石头看着,心里一软,捏了一块肉,放到小石头的嘴边:   “想什么呢,眼睛睁这么大。”   小石头歪了歪头,嚼着嘴中的肉:   “刚刚那戏最终也没听完。”   “啧,”苏弥嘬了一口烟,“就那么几句,听完赶紧睡了……”   苏弥这么说着,稍稍提了声音,开口唱道:   “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爱杀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   小石头坐在石凳上,晃着身子,渐渐就睡着了,然而许是因为那衣服的缘故,这次竟是没有变回原型。   苏弥哼哼着唱完,瞧着已闭起眼的小石头,桦色的宽袍衬得少年露外面的半截脖颈更为白皙。他眯了眯眼睛,最终伸手把小石头捞进怀里,抱着进了屋,放在床上,也没有脱去那外袍。   他将小石头放在了内侧,自己躺在外侧,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指尖一凉,小石头睡梦中下意识地伸手探着苏弥的温度。   苏弥心里仿佛被什么拂过,眼神是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柔和,侧过身,握住那只手,而后伸臂,将那小石头揽入自己怀中。两人这才都安心的睡去。   谁言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不,我的小家伙可比这世上任何都来得更好。 第49章 苏石(石鱼)   ————————————   山间叶落花开十几旬, 一晃人间又是十余年。   小石头与苏弥在姑儿山十余载,渐渐懂得人间之事,识得文字,认清了大多人间的物件,这山河天地间也走了大半,苏弥看着平日渐总是懒散呆在屋中不动,可这世间种种却好似都了然于心一般。   各个时令时节,有些什么, 人间种种,苏弥尽然知道,也总是会带着小石头四处看一看。原本无趣的事,倒也有了趣儿。   驺吾偶尔会来找二人,总是带些人间吃食过来。有一次驺吾救下一窝小黄雀, 结果那窝小东西却赖上了驺吾, 似是将他当做了妈妈。   驺吾有些无奈地带了过来, 可还未等他开口说什么,那一窝小黄雀都扑棱着小翅膀飞到石屿身上,蹲了起来。   “我怎么觉得小石头越发惹这山间万物喜欢了?”驺吾看着那一窝黄团子亲昵地蹭着石头不由得说道。   以前还不觉什么,可近些年山间百兽总是喜欢聚在石头身边,连那些有些凶猛的野兽在石头旁时也是一副安逸满足的样子。   苏弥在一旁叼着烟,看向小石头的方向。一块灰色石头上, 站了五只黄团子, 那些毛乎乎的胖团子还叽叽咋咋地挤来挤去,不由得笑了一下:   “这小家伙, 任谁都会喜欢的。”   “也是,”驺吾看着那石头点了点头,“化作人形倒是比那些仙物还好看些……嘶……你烫我手做什么。”   “那是我的掌中石。”苏弥瞥了驺吾一眼,吐出一口烟雾。   “你也知他就是一块石头,”驺吾稍稍叹了一口气,“他本就为石,情、欲皆淡薄,你又从不说。”   “说什么。”苏弥眯了眯眼睛。   “这世间种种,你也就对他上心,你自己心里对什么都跟明镜似的,这能不知道?”   “我自然知道。他若懂了自会对我说,若是还不懂,日子也还长,我喜欢他便好,也无需他做什么,”苏弥收了烟杆,往小石头的方向走去,走到那石头前,伸手敲了敲,“驺吾带炸肉来了。”   话音刚落,小石头就化作了人形,身上的那些圆圆胖胖的黄团子们惊得飞起一下,却又落回了小石头的肩头。   小石头伸手指戳了戳其中一只胖团子,那小雀儿亲昵的蹭了蹭小石头的手指。   “啧,一起带进来吧。”苏弥看了一眼,转身往屋子里走去。   小石头在后面跟着,伸手让其中一只团子跳到他手指上,然后踮着脚,放到了苏弥的肩头。   苏弥稍稍侧头,看了一眼,啧了一声,用食指蹭了一下那小黄雀的毛,继续往屋里走了。   驺吾远远地看到他们二人的互动,原本他对情爱之事是嗤之以鼻的,总觉那不过是肤浅之情,可每每看着这俩人,又觉得,许是有些情就应是如此,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   一日日瞧着村子,那里的人家小石头都能一一数清。这村子偶尔也会有旅人经过,每每有不认识的人出现在村子里时,小石头都会格外好奇一下。   这一日,天刚刚亮,小石头向下看时,看到一个一头红发身着黑衣之人正要进村子。小石头还从未见过这般发色之人,不由得十分好奇。   他化作人形,在空气中嗅了嗅,烟草之味还不浓,想来苏弥还没醒。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赤着足小跑着下了山。   待他到了山下,却不见刚刚红发之人,他在村口徘徊了一会,虽然知道无人可看见他,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沿着小路进了村子。   此时天刚刚泛白,又不是农作时节,村子里的人大多还在睡眠之中。   小石头在那一座座房子钱走着,走到一户门前,稍稍驻足,这家便是十几年前那失去孩子的女人之家。   小石头稍稍凑近,扒在窗户上看了一下,那女人面容已开始有了老态。   她失去小宝后的第二年果然又怀了一个孩子,生下来正是个小女孩。那时那女人还抱着孩子,来佛祠还愿。   那小小软软的婴儿,正在女人怀中睡得香甜。小石头碰了碰那婴孩的手,那婴孩竟是咯咯笑了起来。那个小小的笑脸在小石头脑海中还记忆犹新。   而一晃眼,当年那小婴儿,去年竟也出嫁了。那一日红轿新枝,映得小女娇艳盛春花。   小石头看到那略显老态的女人,在睡梦中带着些浅浅的笑意,不由得心中一动,这些人可安稳度日,如他所愿,真是太好了。   他从那家院子出来,继续向前走着,忽然感觉不远处有一丝异动,虽然说不出那力量为何,可是让他觉得十分不舒服。   于是他顺着那力量找去,走到了村子尽头的一户农家门前。   小石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这户人家一直在这村中生活,家中只有一对老夫妇,膝下无子。怎么会有什么奇怪的力量?   于是他踏进院子,走至门前时,那股力量越发强烈,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可他依旧伸手碰了一下那木门。   木门竟是半掩着的,小石头稍稍蹙眉,便推门走了进去。屋内昏昏沉沉,空气中竟是令他不舒服的气息,尤其内屋的位置更甚。   他走到内屋门前,那扇门紧紧闭着,小石头本是有些犹豫的,可是屏息间,却听到里面传来细微却急促的呼吸声。   于是他第一次用灵力破坏了那门栓。   一只脚刚踏进屋门,就看到那红发黑衣男子背对着他。而就在他看向那男人背影时,那男人似是也感应到了他,转过身,就向他袭来。   小石头看清了那男人的正脸,男人横眉方脸一双眼睛也是猩红色,半侧脸上都是随着呼吸而忽明忽暗的血色纹路,而他的嘴边和手掌间都是血迹。   看那男人袭来,小石头下意识地将灵力聚在掌间,伸手护在身前想挡住男人。   那男人有些不屑地笑了一下,伸手就要去抓小石头的胳膊,可他一碰到小石头竟是瞬间手变成了马蹄的样子。   男人惊了一下,再以手臂去打小石头,那整条手臂都化回了兽形。   小石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些焦急地往屋内看去,只见床榻上有一大滩血迹,老伯已是不见了,只有那老妇惊恐地缩在床角,脖颈间有着十分明显的掐痕。   这些年间虽是也见过听闻过人间之恶,可如此这般凶残血腥的小石头确实第一次见。眼前这人,定不是人类,不知怎么,小石头心中似是如火烤一般,将灵力都聚在掌间,用力地向那男人打去。   那灵力被推出去,并未直接打在男人身上使其受伤,而是将其包裹住,而后便看见那男人竟是完全变回了原型。   外形如牛,通体红色,人面马蹄。   变回原型的男人显然也吃了一惊,并未和小石头多加周旋,夺门而出。   小石头也并未追上去,也是赶忙走到那床榻上,那老妇人似是还未缓过神,依旧是死死攥着手,看着床上的一滩血迹。   小石头看见老妇手中攥的是一块亚青色的粗布衣角,想来许是老伯的……那老伯定是已经被刚刚那人吃掉了……   想到这里,小石头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可连尸骨都未留下半分,即便他相救也是无力。   于是他伸出手,轻轻抚上那老妇的脖颈间,为她抚去了那人留下的掐痕。那老妇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颤抖着,口中不停地说着:   “救救我家老头子吧,救救他……”   小石头听着那一声声近乎绝望的声音,却只能错开头,不敢对上老妇的眼睛。用手指点在老妇的额间,让她睡着了。   然后后退了一步,再用灵力除去了那满床的血迹。   小石头心中像是压着千斤重物般,浑浑噩噩地出了村子,往山上走去。想到那老伯竟就这么死于非命,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所想护佑的,就这么被那一床血迹斑驳所覆盖。   他还未走到原本自己所在的地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却不想,那村中竟是起了熊熊大火,那颜色也染红了他的心。   原本还在睡梦中的人,呼喊着,哭泣着,那一声声都种种扎在小石头的心间,他下意识地就要再跑回村子,可转身的刹那,手臂却被拉住了。   一回头,是那最熟悉的面孔。   “怎么了?”苏弥感觉到小石头身上有着很不好的气息,且灵力十分不稳定。   小石头难得没有和苏弥解释什么,只是急急地还想往山下跑:   “我要去救他们。”   “你碰到什么了?”苏弥蹙眉。   小石头抿着嘴,有些焦急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一心想着要下山去救那些村中人。   苏弥看到小石头这副样子,没再多问,而是伸手握着他的手腕,将小石头强行变回了原型。   “我……”   苏弥将不停冲撞,气息不稳的小石头,两手相合扣在掌心,为他输送了些灵力:   “你灵力已经用去大半,你去了也救不了那场火。”   小石头停止了挣扎,就那么静静地窝在苏弥的掌心,可却一片死气沉沉,过了一会,苏弥竟觉得掌心间有些湿润。   苏弥有些讶异地用另一只手拿起小石头,又看向自己的掌心,那确实有一滩小小的水痕。   草木树石本无泪,这事人人皆知,这小石头再怎么特殊,也跳脱不出这个理。   但他却也没有多问,只是将小石头又放回了掌间,用手指摩挲着那石头表面。   “看那些人受苦,就这么难受?为何一定要救他们?”   过了半晌,一个与平日不太相似,带了些哽咽的声音传来:   “因为……这人间,我想与你一起看……”   “想和你看最好的……”   苏弥听着那有些发闷地哭腔,心中骤然一紧,最终浅浅叹了一口气:   “真不知拿你这小家伙怎么办才好。”   “罢了罢了,这若是你的愿望,我会为你护佑的。”   说完,苏弥低头用鼻尖相抵,而后轻轻吻了吻掌心的石头。这么个小东西,真是分毫都舍不得他难过。   而当苏弥再抬头时,却觉掌间的小石头竟是不停地颤抖起来,而后他眼看着那石头竟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里面有涓涓细水流了出来。   那水流却又不落下来,而是在空中形成一个球状,将那裂开的石头包裹住。   而随着石缝裂开,一抹绯红露了出来,如一小块绢布,在水中摇晃。   就在苏弥想伸手碰一下那悬在半空中的水球时,那水球又落回了他掌间,外层的水有些微凉,却也不似山泉那般彻骨,到似是春夜露水,带了些绵软的湿润那般。   而那石头也已完全裂开,那绯红之物完全露了出来,竟是一条巴掌大的长尾红磷鱼。   鱼身呈绯红色,一双眼睛倒是黝黑,鱼尾似绸缎般垂下,随着水纹轻轻晃动。   苏弥只是稍稍惊讶了一下,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用食指探入那水球,勾着那长鱼尾绕了一圈,惹得里面那绯红色小鱼摆着尾巴在水球里打转儿躲闪。   “怎么从未和我说过?”苏弥调笑着,手指依旧勾着那鱼尾。   “我说过我是绯红色的,”声音小小的,但依旧是那般清透,“我原本就是石中鱼。”   “以前怎么没露出这样子给我看看?”   “外面有石头比较方便,”那小鱼摆了摆尾巴,“这个样子不能保持太久。”   “那怎么现在……”   “不知道。”说着那包裹着鱼的水又倒流回石中,那小鱼又钻进了进去,裂开的石头也合拢起来,看不出一丝缝隙了,从外表看去,又如普通石头无异了。   苏弥倒也没再难为那小石头,将石头揣进了自己的前襟,而后点上烟,踏烟而起,飞至那村子正上方,一手挑烟杆,在空中划下了巨大的法阵,一手笼烟让那些烟雾飘散开来。   顿时风起雨落,大雨倾盆,浇灭了村中那场大火。   小石头向下看去,那村中人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先是有所困惑,很快都面露欣喜之色,待火灭之后,那些人纷纷跪在原地,以头磕地,双手合十,最终念着感谢老天这些话。   “满意了?”苏弥把小石头掏出来摸了摸。   “恩……”小石头晃了两下。   “那再给我看看?”苏弥戳了戳那小石头。   小石头瞬间就不动了,窝在苏弥掌心不说话。   苏弥笑了笑:   “怎么?再亲一下才可以?”   “不是的。”小石头急急的辩解道。   “恩?”   “反正……不行的。”   苏弥勾了勾嘴角,没再多说,把握着小石头往自己的院子飞去。   而小石头心里还在想着,刚刚苏弥那带着缱绻的话语和落下的吻,那般心悸是从未有过的,像漾起的春水,又似月下潮汐,汹涌带着缠绵,潺潺不止。   那一刻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露出了内里的样子。   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石头原型也揭露啦,就是石中鱼   看过一个民间传说,山中有一山石,村民皆觉其挡路,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开,后将其凿碎,里面先是有水出,最后跳出一尾红鱼,红鱼落地因无水而死,瞬间地动山摇,村民才知这是镇山灵石,懊悔不已。   因为觉得外石内鱼这个形象很符合外表冷漠坚硬不懂情爱,实则内里其实柔软万分,所以选了石中鱼这个形象作为石屿的原型。   其实前文也有铺垫的,苏弥送给石屿的坠子就是玉石中有一尾鱼,石屿脑海中闪过的片段也有提及到他似乎被水包一直裹住,还有一些比较散碎的细节…… 第50章 苏石(石屿)   ——————————   那日回去后, 苏弥从小石头口中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虽嘴上未说,但当小石头睡着后,他独自站在院中,思索了一会,又踏烟去了那村中,划下了一道法阵,消去了小石头留在那里的气息。   那之后两天, 苏弥虽嘴上调笑着,却也未再故意逗弄小石头露出内里的样子。倒是天天把它带在身边。好在小石头平时也总是静静在苏弥屋中看他烘焙烟叶子,倒也不觉得有何奇怪或是无趣。   那日之后的第三天,驺吾前来,与以往不同, 这次驺吾来得有些匆忙, 没有了那副只是途经歇脚的样子, 而是急匆匆推门就进了屋子:   “苏弥。”   小石头也没见过驺吾这般样子,有些好奇地看了看。   驺吾看到小石头也在,停住了要说的话,只是看着苏弥。   “你说吧,”苏弥放下手中正在烤干的烟叶,“这小家伙对人间事也感兴趣。”   驺吾坐在桌边, 脸色严肃但又带着些焦急:   “人间这些日子有所异动, 接连几个城镇都出了事情,无缘由的大火烧成, 连瘟疫也肆虐起来。”   “我一路而来,那三月烟花地竟也成了炼狱之地,满是疮痍狼藉。火烧春江,两岸寸草不生。”   “我原本以为不过是有歹人所为,可追寻下来,却觉这般事情,哪怕是穷凶恶极之人即便有心却也无力做到。”   “那大火,以我之力根本无法灭去,后是有其他仙人来了,那火势才渐渐退了下去。”   “我知你向来不愿理会这些事情,但这次人间确实乱得厉害,且并非是人类自己所为。”   “那罪魁祸首,应是在你们这里再往北的地方,我一人跟去,即便遇见了也无能为力。”   “你的护佑之力,远在许多仙人瑞兽灵器之上,这一次算作是我有求于你,你能不能和我走这一趟?”   苏弥坐在小石头身侧,只是低头抽着烟,过了半晌,抬头看向驺吾:   “你先出去一会,我考虑一下。”   驺吾小小惊讶了一下,原本他以为要废更多口舌来劝说的,虽说苏弥还未答应,但看他的反应是当真愿仔细考虑的,于是他稍稍放下心,就出去了。   待驺吾出去后,小石头看了看苏弥:   “是前两日那个人么?”   “或许吧,”苏弥缓缓吐出一口烟,“不过这世间作恶之物那么多,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那你要去么……”小石头自然也知道苏弥不喜涉于人世,何况那作恶源头根本不知道在那里,许是找上好久都只能空手而归,是般麻烦之事苏弥更不愿出手相助的。   “你想我去么?”苏弥侧过身子,一双眼睛看着小石头。   回想起那一日山下村子的惨状,再想到别的这人间别的地方也都要如此,就不由得心里一紧。那老妇绝望的声音,至今都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于是小石头点了点头,但很快又闷声补了一句:   “要是太危险你就别去了……应该也有其他仙人的……”   苏弥稍稍一愣,没想到小家伙竟还会担忧他的安危,不由得带着笑意眯了眯眼睛。   于是他撑着桌子站起身,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   “我若去了,回来叫我一声主人可好?”   小石头抬起头,抿了抿嘴,似是有些犹豫。   但苏弥却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直接用手指勾了勾小石头的下巴:   “我过三日就回来,你别乱跑,若是有什么事,把这符烧了我就回来了。”   说完苏弥伸了伸胳膊,似是自然自语着往门外走:   “好久没活动活动筋骨了,正好出去看看这世道变成什么样了。”   小石头看着苏弥离开的背影,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大一样了。   -——————————   驺吾看到苏弥这么快就出来,有些诧异。   两人御风向北而去,驺吾看苏弥难得面露些严肃认真之态便问道:   “你这次怎么会允了我,莫不是因为你那小石头?”   “你可知道做这些事的是谁?”苏弥没有回答而是点上烟,反问道。   “不知道,我寻了一路都不见其踪迹,”驺吾努力回想着这一路的见闻,“我总觉得即便是凶兽也不至于如此,惹出这样的灾祸。”   “不是凶兽,”苏弥缓缓吐出一口烟,“是天神。”   “天神?”   “曾经是天神,现在……”苏弥收起烟杆,“谁知道呢。”   “那你……”   “我确实不愿护佑人类,但也如你所说,这次之事不是人类所为。况且那人前两日把我山下那村子都烧了,弄得小家伙闷闷不乐的。”   “说到底不还是为了你那小石头。”   “呵,”苏弥低笑了一下,“这世间我就得了这么一趣儿,他若是也闷声不乐了,那可真是要无趣极了。”   “行了行了,”驺吾抖了抖身上毛,这种三句不离自己宝贝的人真是可怕,“你愿随我走这一趟,无论如何都是我欠你一人情。”   “勤着带些吃的来就行,”苏弥向下瞥了一眼,看到一山林间起了大火,“去那看看。”   驺吾御风,两人稍稍接近那山林,苏弥眯起眼睛,看见火光之中似是有一人影一闪而过。   苏弥用烟笼住自己,向那人影方向追去,待他接近那人,将灵力汇聚在掌间向那人打去,却不想那灵力直接直接弹开向苏弥的方向反噬过来。   苏弥未曾想竟会如此,躲闪不及,胳膊上稍稍有些擦伤。   再想追去,那人已是消失在大火之中。   苏弥蹙起眉头,虽本就猜到这人身份,但没想到他竟能有如此力量。   加之想到之前小石头与他所形容的。小石头的灵力定是远远不及他,可是那人只是碰到小石头,就会显出原形……   “苏弥,你怎么了?”   “没事,”苏弥稍稍掩了下袖子,画了法阵,将这一片的火渐渐灭掉,“走吧,再往北看一看,我应了那小家伙三日内回去。”   驺吾虽感觉苏弥似是有些心事,但却也没有多问,便御风继续向北而去。   ————————————   两人一路行至幽州,沿途惨状确实触目惊心,即便是早些年战乱四起烽火连城,却也不及这般血流成河。   而这一路上,苏弥不再是散漫怠惰的样子,甚于会主动地子去灵力化为祥阵来护佑途经之城。两人虽是到处搜寻,却也再未看到那日大火之中的人。   第三日,还未等苏弥开口,驺吾倒是先劝道:   “你先回去吧,若是我见到那人了,定及时告诉你。”   苏弥越是这般上心,反而让驺吾觉得此事或许另有隐情。且此事既为天神所为,可这几日下来,却也未听到仙界有何动静,一些遇到的上神即便对此事要么也不知为何,要么就有意含糊其辞。   加之苏弥这一路下来,自取灵力护佑城镇,虽是嘴上不说,可却也感觉出再这样下去任是谁都要支撑不住的。   “恩,”苏弥想点烟,但一抬起胳膊前几日那伤口又有些裂开,于是将烟杆又放了回去,划了个法阵,“你若是碰上了,告与我便好,那人法力远在你之上。”   “我知道。”   “还有,”苏弥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若是有人问起,你不要提小家伙的事情。”   驺吾稍稍讶异了一下,也不知苏弥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个,但想了想苏弥既然说了定是有其中缘由,便点点头,应允了下来。   ———————————————   待苏弥回到姑儿山,已是晚上,还未走进院门,就看到屋门从里面被打开,小石头光着脚就跑了过来。   看到眼前的小家伙,苏弥不由得笑了一下,真是的,怎么觉得看见这么个小家伙就宽慰了许多呢。   小石头记得苏弥说三日便会回来,所以一早就在屋子里等着了。这十几年间,他日日都是与苏弥在一起的,三日不见,屋内烟草味渐渐淡了下去,也没有那恰到好处的温度可以赖着,一时间竟觉得空落落的。   今日天蒙蒙亮,他就坐在屋里,数着时辰,时不时还要出去看一眼,生怕是自己错过了什么。   苏弥刚刚落地,他就闻到了那熟悉的气味,于是想都没想地就推门跑了出去。   可接近苏弥后,除了那熟悉的味道,苏弥身上还掺杂了许多其他的气味,那些味道让他有些难受,于是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一路上灰尘太重,我且换个衣服。”苏弥看到小家伙皱鼻子的小动作,不由得稍稍与他拉开一步的距离,要往屋里走。   可小石头却一把拉住了苏弥,身子也凑了上来,那鼻尖几乎要贴在苏弥的身上:   “你受伤了。”   苏弥微微一怔,而后伸手捏了下小石头的鼻子,把他拎开一些:   “小伤。”   但小石头不屈不挠地又贴了上来,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看着苏弥,认真地说:   “你流血了。”   苏弥被小石头盯得有些无奈,于是用指尖儿勾了勾小石头下巴,调笑着:   “怎么,我换衣服你也要这么看这么?”   本以为小石头会闷声变回原形的,可这一次,那小家伙竟然用手握住他指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恩,我要和你一起。”   苏弥愣了一下,而后一手揽住几乎贴在他身上的小家伙,低笑了一下,说:   “那你一会可不要变回石头,就这么好好看着我。”   小石头伸手攥了攥苏弥的袖口,点了点头,轻声说:   “恩,想看着你。”   ————————————   苏弥进了屋,从柜子中找了些草药,将上衣脱了,坐在榻边,嘴角带着笑对小石头说:   “帮我敷个药。”   小石头点点头,坐在苏弥身侧,接过草药,用指尖蘸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抹在那伤口处。   “会疼么。”小石头碰到那伤口处时感觉到苏弥的呼吸稍稍急促了一下。   “有一些吧,”苏弥低头看着小石头那白皙的手在自己的胳膊上划过,呼吸间吐出的气弄得他有些痒,于是他用另一只手勾起小石头的头发,在指间把玩,“怎么,心疼我了?”   “恩……”小石头声音有些发闷,手上的力度更轻了一些,“不想你受伤,心里难受。”   “这么关心我?那说好回来之后要喊我主人的呢?”苏弥调笑道。   小石头抿了抿嘴,抬起头看向苏弥,那张脸上明明毫无表情,可眸子却似乎有些湿润:   “一定要叫主人么……”   苏弥用指尖在小石头的眼角划过,点过鼻梁,唇角,又在他颈间画着圈儿:   “怎么就这么不愿认我为主呢?”   小石头稍稍低下头,用很小的声音说道:   “我不想做你的石头。”   似是觉得这个话不大妥当,又补了一句:   “我不想你只把我当做掌心石。”   苏弥原本划弄的手顿住了,但很快又勾住小石头的下巴,逼迫他看向自己:   “我也从未想只把你当做一个手把件。”   “那你总让我认主……”小石头有些闷声道。   “呵,”苏弥眼中带着笑意,将脸贴近小石头,直到二人鼻尖相抵,“我想让你认主,是想你可只是我一人的,不被他人觊觎了去,你也不可再与他人相亲近。”   那双原本有些低落的眸子愣了一下,而后小石头握住苏弥的手,与他掌心相抵十指相扣,带了些疑惑道:   “我不是一直都是你一个人的么……”   苏弥对上那双清澈坦然的眸子一时间失去了言语。   小石头歪了歪头,指尖在苏弥掌心扣弄着,想小猫挠爪子一般,看苏弥半晌不说话,想了想说道:   “要不立个字据?我不会食言的。”   而后稍稍俯下身子,将鼻尖抵在苏弥手背上,长发落在身侧,轻声说:   “我……一直也只有你啊……”   “最初开化的时候,瞧着这世间这么大,总觉得只有我是孤零零的。”   “幸好你来了。”   一时间苏弥只觉心中如暴雨落下却又像春水泛潮,汹涌而缠绵。总觉手间这小家伙,似乎碰一碰都会碎掉,可却又忍不住想再多碰碰他,让他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过了半晌,苏弥才用手捏了捏小石屿的鼻尖,让他抬起头:   “那我们立个字据。”   “恩。”小石头点点头,就要下床去拿纸笔。   “把沾了朱砂的毛笔拿来就好。”   小石头拿过那支毛笔,又坐回榻上,递给苏弥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就拿一支笔怎么立字据?”   苏弥勾起嘴角,稍稍栖身上前,一双手从小石头的肩头隔着衣服向下摸去,到了腰侧还摩挲了一阵,惹得小石头抖了一下身子。   而后他才低笑一声,摸到腰间那衣带,稍稍用力一扯,那绯红色的袍子便散开了,露出了少年白、皙的胸膛。   苏弥拿起那支朱砂笔,在少年胸膛前比划着:   “我为你选姓取名,落笔成实,你即便想反悔也除不去我所给你的名字。”   小石头坐直了身子,甚至还往苏弥身前凑了一下:   “不反悔。”   苏弥眼中一柔,提笔落在少年白皙的胸膛,宛如红梅落雪桦叶入棉。   “以石为姓,取屿为名,这名字即便你是石头也要入骨三分,只要你于这世上,就再也去不掉。”   待苏弥语落,那朱砂写的字泛起光芒,而后像是刺青般印在少年的皮骨之中,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小石头有些好奇的低头看了看,苏弥的字很好看,“石屿”二字丝毫不显死板,像是一朵赤色花开在了他的心间。   “石屿。”苏弥伸手用指尖划过少年的胸膛轻声唤道。   “嗯。”小石头身子微微一抖,却毫无退缩。   “石屿。”苏弥坐直身子与小石头对视。   “恩,”小石头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那里被苏弥摸过还暖暖的,而那笔尖柔软的触感也还停留在那里,他抬头看向苏弥,嘴角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竟是稍稍翘起,“这名字很好听。”   苏弥看到石屿竟是翘起嘴角,坦诚地说着自己的喜欢,心中几乎要化成一滩水了。   “我有名字了,”石屿依旧依依不舍地摸着那胸间朱砂,“我叫石屿呀,真好。”   “这么喜欢我给你起的名字?”   “恩,喜欢,”石屿眼中带着欣喜,亮晶晶的,“你真好,你最好了。”   苏弥也笑了出来,伸手揽过石屿,往床上倒去:   “这几天真是累,陪我睡会。”   石屿感觉苏弥与以往只是将手臂搭在他身上不同,苏弥有些用力的将他圈在怀里,下巴还顶在他的头顶,他的全身似乎都被苏弥的味道包裹着。   可那味道真是太舒服了……   于是石屿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勾着苏弥的手,嘴角依旧带了点满足的笑意闭上了眼睛,很快就睡去了。   苏弥感觉到怀里小家伙呼吸渐渐平稳,伸手抚上那未系起衣袍还裸、露的胸膛,用手在那“石屿”二字上摩挲了一番。   直到感觉怀中人微微颤抖着,才收回手,低头吻了吻小石屿的头顶,嘴角带着笑合上眼。   愿你为屿,纵使隔山海,也终与我相连。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打怪交锋什么的写起来没有发糖快……   ————————   小石屿那两句“最初开化的时候,瞧着这世间这么大,总觉得只有我是孤零零的。”“幸好你来了。”也和后来苏弥找到石屿说的那句话合上啦~   ————————   以及,为什么选“屿”这个字呢   关于“屿”这个字解释是这样的:"屿"是指依附于大陆或岛周围,涨潮时和大陆或岛相离,落潮时和大陆或岛相连,就像上下牙齿分合,时而离开身边,时而又回到怀抱。   大概就是,无论如何都会相连,即便潮水起海浪涌,都不分开。 第51章 苏石(窫窳)   那日之后, 苏弥似乎经常会白日出门,有时一直到深夜才会回来。石屿虽是有些好奇,但却也不会问太多。   这一日小石屿醒来的时候,摸了摸身侧的床榻已是没什么温度了,想来苏弥又是一大早就出去了。   石屿依旧坐在崖边,看到村里子似乎是来了很多没见过的人,便有些好奇的下了山。   走到村口,还未进去就看到那些人似是都穿着道袍, 然而就在他想要稍稍走近时,忽然感觉胳膊被拉住了。   石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人拉到了一个稍显隐蔽一些的位置。原本是吓了一跳,想用灵力挣脱开,石屿却觉得那人的气味有些熟悉。   就在石屿努力回想是在哪里问过时, 那人松开了他的胳膊, 转过身压低了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你是不是傻, 那边那么多道士你还往上凑。”   石屿这才看清眼前的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样子,皮肤白皙身形较为纤细,最为引人注意的就是那双眼睛,铜铃一般又大又圆。   只是这青年……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   石屿抿了抿嘴,开口道:   “你……看得见我?”   “废话, 要不然我在和空气说话么。”那个青年没好气地说。   石屿又想了想, 忽然记起似乎十几年前也有个眼睛圆圆的小男孩看得见他,还拉着他的手一起下了山。   “你是那个小孩子。”   “什么小孩子, ”青年翻了个白眼,“我现在看起来比你大出几岁的。”   “童果,”石屿还记得当初那个小孩的名字,又仔细看了可童果现在的样貌,思衬了一下,“好像的确是你看起来比较大。”   “重点不在这里,”童果有些抓狂道,“你都成精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看见道士赶紧绕道走么,要不是我偷溜出来看到你,等他们用咒符感应到你,肯定就把你收走了。”   “为什么要收我。”石屿有些疑惑道。   “那些都是除妖人啊,除妖人,就是除妖的。”   “那……你也是么?”   “我当然是啊,当初带我回去那个就是百家人,我这些年都跟着他们学除妖修仙之术的。”   “可是你就没要捉我。”石屿一双眼睛直溜溜地看着童果。   “我……我懒得捉你这种小妖,”童果鼓着嘴侧过头,“你快点离开这里,被他们发现了我都帮不了你。”   “其实我不……”   石屿刚想说他不是妖,童果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口说道:   “你要是能挪窝就赶紧往南去,最近北边不太平,你这种小妖遇到那家伙指不定没反应过来就被吃了。”   “什么?”石屿有些好奇地问道。   童果四下看了看,百家那些人正忙着在那村子布法阵,于是把石屿往林子里拉了拉,往树边一坐:   “我也是听百子归,啊,就是把我领回家那人的孩子,他说好像是某个枉死的天神复活后性情大变,以食人为乐,暴虐无度,所到之处火光连天,瘟疫横行。”   “据说近来许多神明都来了人间,多加护佑,否则死伤会更加严重。虽然这一路下来我也没瞧见什么神明就是了,倒是逃命的小妖挺多。”   “当然啦,这些普通人是不知道的,只以为是天降灾祸而已。不过百家可不一样,尤其是百子归,”童果似是有些自豪,“百子归的预言之感和应天之术是不会出错的。他可是最有可能登仙之人。”   “说来,那个作恶的天神似乎是叫窫(ya 四声)窳(yu 三声),据说人面牛身马蹄,浑身赤红色,这个长相想一想就觉得很奇怪是不是,哈哈……”   童果平时日日在百家宅子和百子归在一起,百家与他同龄的大多因他只是个门徒却比他们都有天赋而心生不满,除了百子归难得能有个说话的,不由得话就多起来了。   “红色的马蹄啊……”石屿歪了歪头,“我见过的。”   “你见过他原型?”童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都说这些天神很少以原型示人么。”   “原本不是的,但他碰到我后就露出原型了。”   童果原本就不小的眼睛,现在瞪得更大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石屿问道:   “你……你究竟是什么?”   “石头。”   “你不是妖?”   “不是,我是灵石。”   童果站起身子,拉过石屿的手,在他的掌心间贴了一张画着法阵的符咒,而后神情有些复杂地问:   “你可是有护佑之力?就是像什么镇山石似的。”   石屿点了点头:   “怎么了?”   童果收回手,把原本想说的话憋了回去,稍稍顿了一下说:   “你这几日要不要去别的山上呆一呆。百家人都在这里,万一有把你当做妖的,捉走了我可不救你。”   “苏弥在,不会的。”小石屿就是下意识就觉得,只要和苏弥在一起就是安全的。   “苏弥?不会也是灵石什么的吧。”   小石头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关于苏弥原型的事,只是说着:   “苏弥很厉害。”   “你这话说的跟那些爱慕自家丈夫的小媳妇似的。”童果看着石屿一本正经地夸着另一个人,就忍不住调笑道。   “夫妻之间是这样的么?”   “也……也不太一样啦,”童果被石屿那一副坦荡荡地样子弄得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夫妻是那种天天睡在一起,你侬我侬的。只是夸夸别人,其实也不算 ……”   “我们是睡一起啊。”   童果被石屿这坦荡的样子弄得实在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问道:   “那你喜欢他么。”   “喜欢啊,”石屿勾了勾手指,又看向童果,“我也喜欢你啊。”   “不是这种喜欢,”童果抓了抓头发,“是那种想一直和他在一起,不想他和别人在一起,一想到他就很开心那种……”   石屿抿了抿嘴,仔细想着童果的话。然而这时村子中似是起了一些骚动,有人喊着童果的名字。   童果看着石屿,抓了抓头发:   “真是的,我跟块石头讲什么情爱之事,反正你肯定也不懂。”   “总之,不管那苏弥厉不厉害,你这几天就算不去别的地方,也千万不要下山知不知道。”   说完童果把自己身上沾染到的石屿的气息匆匆用咒符去掉了,跑出去两步又扭过头叮嘱了一遍:   “你快回去,别在这瞎逛,被人收了被妖吃了我绝对不会救你的。”   石屿看着童果渐渐走远,也没有继续往村子去,而是又往山上走去,心里想着关于童果的话。   喜欢的话……是那样么?   他并非完全不懂情爱之事,这人间看了那么久,光是村子中出嫁的小女都不知有多少了。可他从未往自己身上想过。   苏弥的一切对他来讲似乎都理所当然,是苏弥捡到他的所以他格外亲近苏弥,因为是苏弥总把他放在掌心所以苏弥的温度和味道都是他最喜欢的,因为一直都是苏弥陪着他所以他也理所当然日日在苏弥身侧。   这人间,有苏弥带他一一走过。春花秋水,有苏弥点指萤火相照。苏弥为了取了名,教他世间种种烦琐事。   那……若是有一日苏弥也这样对别人了呢。   若一日,有那些穿着很好的出嫁小女站在苏弥身边呢。   不想他和别人在一起,这就是喜欢么……   石屿一路走着,脑子里浮现的都是这十几年间和苏弥的种种,下意识地摸上嘴角,经发觉原来自己笑了出来。   原本他怎么做表情,即使对着河面一遍遍的试着好像都无法露出这个表情,现在想到苏弥时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就这么笑了出来。   想到他的时候会开心呀。   他不愿只做苏弥的一块掌心石,苏弥的一个吻便让他失了控那奇怪的感觉,现在想来都觉得为之一颤。   他想与苏弥并肩,想永远可以摸到那个温度,想护佑人间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让苏弥不再只将他看作一块顽石。   想苏弥想到他的时候,也能开心。   想让苏弥也只是他的。   他想苏弥也喜欢他。   这么想着,石屿忽然觉得这些日子以来心中那奇怪的感觉都有了答案,不由得脚下步子更快了些,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苏弥,想问问苏弥。   当他走到院子门口,却听到那屋内似是传来了陌生的声音,于是石屿犹豫了一下,只是轻声走到院子侧面,小心翼翼地听着屋内的动静。   “你也是上神,且这几日听闻你也在多次去往人间施法护佑,你应该看到此事的后果有多严重。”   “所以我不是去施法护佑了么。”   “护佑只管得了一时,根本无法阻止他。长此下去,人间就会变为炼狱,三界平衡也会被打破。”   “他是烛龙的儿子窫窳,你不去找烛龙,来找我做什么。”   “你明知只有你那石头……”   “那是我的灵石,千年前已用他护佑这里安稳,圣仙还要如何?”   “说到底就是块石头,他本就应是法器,用来护佑一方。且一块就灵石可换人间仙界安稳,你为何不肯?”   “我为何要肯,我的灵石想如何处置,是我的选择。”   “你……冥顽不灵。你简直愧为龙之子,天道赐你护佑之力,你便是如此宁愿看着生灵涂炭也不肯出手相助么。”   “若只是为此事,那圣仙便请回吧,我会去人间施以护佑之力,至于其他,仙界比我法力高的上神也并不少,圣仙不如去问问他们可愿交出自己的法器护佑人间。”   “你……就算我不来这一趟,也会有凡人寻那石头的。”   苏弥未再说话,屋内响起烟杆敲桌的声音,而后那屋内一道光起又很快不见,想来是苏弥口中那圣仙离开了。   石屿站在屋外,忽然想通了为何自己可让那窫窳变回原形,为何和童果说起的时候,童果欲言又止还一再告诉他不要下山。想来那些除妖师也是来寻他的。   想到圣仙对苏弥的指责,小石屿觉得心中一阵憋闷。别人许是都不知道,其实这个人是温柔的啊,这个人……也一直在看着人间种种啊……   石屿在门口多站了一会,直到天色微泛黑才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进去。   然而很快门从里面被拉开了,苏弥手中挑着烟杆,依在门框上:   “下山去玩了?”   小石屿点了点头。   苏弥伸手摸了下他的头:   “带了些你爱吃的回来,进来吧。”   石屿低下头,抿了抿嘴,拉住了苏弥的袖子,抬头看向他:   “可以去外面看看么。”   苏弥稍稍顿了一下,转过身:   “看夜景?”   “嗯。”   苏弥也没有多说,在院中变回了原型,而后用尾巴卷住小石头放到自己背上:   “那走吧。” 第52章 苏石(眷属)   ————————   苏弥飞出一段后, 石屿抓着苏弥背后的毛,稍稍坐直身子,向下看去。   虽天色已暗,但是依旧可见下面一片遍地狼藉,所见之处满目疮痍。   石屿抿着嘴看着与自己记忆之中不大相符的场景,心中不由得有些难受。   他还记得之前与苏弥共赏夜景时,人间灯火点点,山河之间尽是美景。可现在再望去, 即便他未身临血光大火之中,却也觉得身上如火烤着一般炙热。   石屿把脸埋进苏弥的背毛中,心中想着,若是苏弥将自己交给那个人了呢,或者童果将他带给人类, 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如此了。   “不想看夜景了?”苏弥勾起尾巴, 轻轻地扫在小石屿身上。   “人间……都这样么?”石屿抱了下苏弥的尾巴, 用手摸了摸那上面有些发硬的鬃毛。   “南方会好一些,”苏弥没有甩动尾巴,任由石屿摸着,“人间之劫也不是第一次了。”   “没有办法么……”石屿虽然心中知道或许他就是那个关键,可还是忍不住想听苏弥说出来。   苏弥微微顿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只是反问道:   “不喜欢看到人间这样?”   “恩……”石屿揪了揪苏弥的毛, “那些人都很好,想人间可以安安稳稳的。”   苏弥低笑了一声, 说:   “也不知这人间好在哪里了,你就这么喜欢。”   小石屿想了想,细数起来:   “人间的吃食很好,花灯很漂亮,林间百兽都很可爱,出嫁新娘的裙子很好看……”   “就这样?”   石屿晃了晃头,继续说着:   “母亲都很爱自己的孩子,友人相伴把酒高歌时他们看起来也很高兴,夫妻之间执手偕老也很好,那些等待着的,勇往直前的,念及恩情的都很感人……”   “看到他们,感觉心里暖暖的……”   “以前总觉得我自己是块石头,可是看到他们我却觉得自己真切的活着。”   “好像那些情感,我也有。”   “这人间,真好。”   石屿的脸贴在苏弥的背毛上,声音轻轻的,在风中还带了些颤音,可一字一句却听得人心中无比绵软。   “回去吧。”石屿又扒头看了一眼下面没有灯火的城镇,手稍稍攥紧。   苏弥调转身子,往姑儿山飞去,感觉到背上的小家伙心中难受,便开口道:   “这人间之劫也不是你这么个小家伙可操心的,你若喜欢,就守好那姑儿山便可。至于其他的……”   “你那一盏河灯的愿望,我会替你好好守着的。”   “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纵使没有这大火瘟疫,也总要有其他磨难的,暴、政重税战乱,有时候人心那点事儿,比这天灾可怕得多。”   “你那小脑袋里还装不下这些,瞧着那些人间荒唐事,还不如瞧着我,至少我还能实现你的愿望。”   石屿听着苏弥的话,忽然就觉得心跳得快了起来,夜幕之下仿佛天地间只他二人,于是他稍稍蹭着身子,往前趴过去一点,两只胳膊圈在苏弥脖子的位置,俯下身子开口道:   “什么愿望都能实现么。”   苏弥一是觉得小家伙的动作有些反常,又觉得耳朵有些痒,于是抖了抖耳朵:   “你这小家伙怎么还会讨价还价了。”   石屿下巴搭在苏弥身上,瘪了瘪嘴:   “不可以么……”   “啧,”苏弥感觉心尖儿被挠了一下,“你说吧。”   “那,”石屿的手紧紧抓着苏弥厚实的毛,他觉得自己心都要跳出来了,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有些急促地喘不过气可又让他有些兴奋,“那你可以喜欢我么?不是喜欢山河大海那种喜欢,就是……喜欢我。”   苏弥身子僵了一下,而后低着声音说:   “你可知你口中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不想你身边有别的人,一想到你就很开心,”石屿想着童果说的话,总觉得好像解释的还不到位,于是又补了一句,“就像人间夫妻那样的喜欢。”   说话间两人已回到姑儿山的院子中,苏弥变回人形,一手揽过石屿的腰,将他稍稍提起,与自己的眼睛对视:   “谁教你的?”   石屿眨了眨眼,直直地看着苏弥:   “童果说的,就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他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   “这一阵我总觉得心里怪怪的,那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可是想到,如果这就是人间花下那种喜欢的话,就觉得,好像就应该如此。”   苏弥看着怀中的小家伙一字一句认真地解释着,不由得勾起嘴角,于是将脸贴近石屿的耳朵:   “你可知道,人间夫妻除了互诉心肠,还要怎样?”   石屿眼睛亮晶晶地说:   “你要盖红盖头,嫁给我。”   苏弥一时间失笑,却也没有反驳什么,而是伸手将石屿抱起,进了屋子将怀中人放到床榻上,栖身上前。嘴唇贴在石屿耳侧,轻轻呵气道:   “接下来呢,要做什么?”   “红……红盖头。”石屿耳中一麻,身子也不由得一抖,说话也难得不利索起来。   苏弥低笑一声,伸手变出一块红布,盘腿坐到床上,将红布盖在自己头上,一副坦然地样子:   “来,掀红盖头了。”   小石屿跪立起来,手碰到那红布时却犹豫了一下,声音小小地问:   “那……你喜欢我么。”   苏弥伸手握住那因犹豫而有些退缩地手,牵引着石屿掀开了自己头上的红布,一双眼睛看着小石屿:   “你是我的掌心石,也是我的心中人。”   “若要论起来,我从未多喜欢这人间种种,也从未有何贪得,可我喜欢你,也贪得你。”   小石屿从未看过苏弥露出这般认真的神色,心中不由得一震,而后却露出了一个笑容,眼睛弯弯地前倾身子,在苏弥的嘴上轻轻碰了一下:   “我喜欢你,我看人间夫妻都是这样的。”   苏弥被石屿这一个浅浅的吻弄得有些猝不及防,心口一紧,喉咙也有些发干,不由得想着,这小家伙到底都在人间学了什么,真想把他揉进自己血液中。   小石屿看着苏弥没有什么反应,低下头勾了勾自己手指,说:   “你会反悔么。”   苏弥把石屿揽到自己怀里,十指相扣,调笑道:   “要不立个字据?”   苏弥一边说着,一边展开刚刚那块红布,握着石屿的手,渡力给他,让他指尖有点点光芒:   “想写什么?”   石屿被苏弥整个包裹在怀中,身边都是苏弥的气息,尤其是苏弥说出的话那轻微的热气都钻进他的耳中,只觉脑子一片混乱什么都想不起来。   苏弥感觉到怀中小家伙的颤抖,却也没有急躁,而是继续侧着头,舌头在那小巧的耳廓上舔、过,呵着气说:   “那我念你写。”   小石屿抖得更厉害了,只能胡乱点着头。   “一阳初动,二姓和谐,庆三多,具四美,五世其倡征凤卜。”   苏弥握着石屿的手,在那红布上用指尖写着,那红布上落下一行行墨字。   “六礼既成,七贤毕集,凑八音,歌九和……”   苏弥将下巴搭在小石屿的肩窝处,吻咬着他的脖子,声音低哑而缠绵。   “十全无缺鸳鸯和。”   小石屿被苏弥那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亲昵之举惹得身子都要僵了,直到听到这最后一句话,瘪了瘪嘴:   “我们俩又不是鸳鸯。”   苏弥眼中带笑,呵笑一下,伸手抚去了“鸳鸯”二字,自己伸出手在那上面写上“苏石”。   “十全无缺苏石和,这样可以了么。”   石屿看着“苏石”那二字,不由得嘴角上翘,姓氏相比,二人相近,两情相悦,愿结为好。   石屿拿起那红布,将这“字据”又看了一遍,转过身子勾着苏弥的手说:   “我们现在就是夫妻了。”   苏弥被怀中人转身时蹭得不由得眼色更深了些,于是伸手勾着小石屿的下巴,声音低哑带笑说道:   “我的小相公,还差一步,才算礼成。”   石屿歪了下头,有些不解,于是抿了抿嘴问道:   “那还要怎么样?”   苏弥伸手勾去了石屿的发带,也去了自己的发绳,将石屿压到床榻上,两人的发丝相交,不分彼此。   “红塌烛灭良辰时,二人交融,共赴云雨,才算为夫妻。”   “小石头,”苏弥挑起石屿的下巴,吻了上去,唇舌相抵,气息与共间,床榻旁两站烛灯灭了,“春宵良人,一、夜、欢,你是我的了。” 第53章 苏石(百子归)   ——————————   自两人互诉心肠后, 两人几乎一直在床榻上厮磨,确切说是苏弥将小石屿弄得精疲力尽,根本不想下床。   石屿被折腾得直接变回了原型,一小块圆圆的石头窝在苏弥的手中,苏弥伸手戳了两下也不见那小石头有什么反应,估摸着小家伙是彻底睡过去了,这才翻身下了床,将小石头放到了一个小小的灵炉上, 底下烧上熏香。   就在苏弥想着要不要干脆带小家伙回翰烟阁呆一段时,外面传来了些异动。   苏弥打开门便看到外面有几位身穿道袍之人,跪在佛祠前,为首一人一身蓝衣,衣服上沾了斑驳的血迹。   那人的头扣在地上, 声音有些发哑:   “请上神助人界除去窫窳。”   苏弥看到为首那人手上画着开眼印, 干脆现了形, 走出屋门,并在门上划下一个法阵,而后走到院中看着那一众道士。   “上神。”那些道士纷纷以额叩地。   为首一人抬起头,看向苏弥:   “情上神护佑人间,以灵石之魂封住窫窳。”   苏弥俯视着为首之人,从腰间取下烟杆, 点上烟, 眯着眼缓缓吞云吐雾:   “我为何要听你这个小道士之言?”   “我是百家除妖师,名子归, 若非此次窫窳祸乱人间我等实在束手无策,也不愿来扰于上神。”   “除妖师?”苏弥用烟杆引雾,绕在百子归的脖子上,而后指尖稍稍勾起,“一个除妖师竟也可觊觎龙之子的灵石?”   明明不过是烟雾绕身,百子归却觉喉咙像是被狠狠遏住了一般,一时间呼吸困难地弓起身子。   可百子归依旧伸出手,那指缝中都是已干涸的血迹,而他手中捧着一个铜制镇墓罐:   “上……上神……此乃以我百家十二人之血肉所制的封神罐,可即便如此也只能压制住窫窳三日。”   “上神,窫窳之凶,需用天地之灵,万物所赖之物压制,我……咳咳……”   百子归的喉咙被绕住,脸憋得通红,手上也不停颤抖着,可身子依旧直立而跪,艰难地说着话。   苏弥收回烟杆,百子归深吸了两口气剧烈的咳了起来。   “人间之事,我不愿去管,你们回去吧。”   “上神!”百子归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若窫窳再冲破这镇墓罐重返人间,人间定会尸横遍野,有如炼狱之地,恳请上神多加怜悯人间百姓。”   “我百家已为此死伤无数同门兄弟门徒,却也终只得封其三日,请上神将灵石借于我,封窫窳佑人间安宁。”   “借?我的掌心石不是人们人间的物件,没有借还买卖这一说,”苏弥眯着眼看着百子归,“这救天下苍生的事倒是让你这除妖师背起来了,你愿救这天下人你便去救,你们百家流多少血,以多少命数去换又与我何干?”   “这人间种种与我来讲都不过云烟,有神明愿护佑也有神明多加刁难,这些事均与我无关,你若想求于神明,不若去寻得愿意帮你的。”   “我的灵石是不会给你的。”   苏弥说完之后便挥手想要将这院落再收于烟雾之中,直接回到翰烟阁。他第一次有了这般不安之感,他想将石屿好好藏起来,让那小石头永远只是他一人的,这世间纷扰人间劫难又如何。   天地之间,他只想要那一灵石伴身。   可就在苏弥要施法时,却见百家那些道士站起,每个人都控一咒符将他围住。   那些咒符甚至飞到他手腕上,制止住他的动作。   百子归也站起身,以咒符围成法阵,牵制住苏弥。   苏弥稍稍动了下手腕,那些咒符就都亮起光,紧紧裹在他的身上,百家之人都施法与其僵持,一时间竟真的让苏弥无法动弹。   百子归走到苏弥身边,双膝跪地,叩首道:   “上神,此事之后你若想取我性命相抵也无妨,但我一定要将那灵石带走,除那灵石外再无可封窫窳。”   说完,百子归叩首三下,站起身,就要往院子中走去。   然而就在他踏入院子的刹那,苏弥低吼了一声挣脱了那些咒斧化为原形,而百家的道士们也因控不住力而被远远地弹了出去。   苏弥化为原形,张口间烟雾而出,他伸爪子一把攥住百子归:   “不过几个人间道士,还妄想控住我。我身为狻猊有护佑之力不假,可我不愿护佑你们这人间。”   百子归毫无闪躲,一双眼睛也看着苏弥:   “我百子归也从未认为上神护佑人间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我所想保护的是这人间种种,给身边之人以安宁,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做。”   “上神你杀了我也好,将我扔下悬崖也罢,即便我肉身已死,但凡有一丝魂魄尚在,我都要求得上神以灵石封窫窳。”   苏弥的爪子攥紧,死死盯着百子归,冷笑了一声:   “你若想求死,我便让你死得痛快点。”   说着苏弥的眼中划过一丝狠光,便要施法将掌中的百子归烧成灰烬,然而就在此时,苏弥忽然觉得尾巴一热。   “你个臭狮子快放开百子归。”   苏弥扭头一看,一个长相白净穿着栗色衣服的青年竟用咒符点着了他的尾巴。   “我不是说让你在山下呆着么。”百子归脸上有了惊慌之色,“你快下山,和父亲他们在一起。”   “我不,他都说要杀你了,我才不会扔下你不管。”   苏弥眯了眯眼睛,狂妄之人他也不是没见过,但看了他真身敢上来就烧他尾巴的还真没有。   “休得对上神如此无礼,是我们有求于上神,”说着原本毫无恐惧的百子归,眼中带了些紧张地看向苏弥,“上神此人是我百家门徒,生性放荡,并无故意冒犯之意。”   “你怕了?”苏弥感觉到百子归的慌张,将他举到与眼齐高。   “鬼才怕你。”身后的青年又企图扔咒符,却被苏弥一尾巴甩开了。   百子归看到青年被打出去,着急地喊了一句:   “童果!”   苏弥听到这两个字,稍稍收敛了起杀意,转而转过身子打量了一下揉着腰锲而不舍还要扔咒符的青年。   “童果你现在就下山,否则以后我都不会再与你一同除妖。”   “我下山你就被杀死了,还除妖呢,我干脆收你做盅鬼算了。”童果毫无畏惧地看着苏弥,“你算什么神明,不保护人就算了,还要杀人。”   “童果!”   “百子归这个时候你就别跟我讲道理了,反正我从未信什么神明,也从不觉得拯救百姓是我的重任。这世间的东西,在我眼里就分长得好看的,长得不好看的,想吃我的,不想吃我的。”   “这臭狮子是神明又怎样,又没什么用。你干嘛非求着他,换一个愿意帮咱的不也一样。”   “那灵石世间只此一块,咳咳……”百子归说到灵石感觉自己又被苏弥狠狠攥住了,有些喘不过气。   童果听到“灵石”二字,面色也有些复杂,稍稍侧过头:   “不就是块石头,能有多大用处,换别的不也一样……”   “世间生生相惜,一物克一物,万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百子归忍着胸腔的疼痛,看向苏弥,“上神定然也懂这个道理,可压制窫窳的只有上神的那灵石。”   “我说了,那是我的掌心石,不是用来救你们的。”苏弥看到百子归依旧在不屈不挠,眼色更加暗了一些,力度也不断加大,当真是动了杀意。   然而就在童果想要扑上来把百子归从苏弥爪子里弄出来时,他们身后的屋门“砰”地一下打开了。   苏弥转身看去,就看到石屿穿着绯色袍子,一双眼睛正看着他。   “苏弥……”石屿也没想到真的强行把门打开了,看到眼前的场景一时间有点慌乱,尤其是此时的苏弥,是他从未见过的。   与以往不同,此时的苏弥身侧尽是暴戾焦躁的气息。   “你进屋。”苏弥看到石屿跨门出来,一时心急,不由得低吼一声。   石屿缩了一下脚,抿了抿嘴,可最终还是走了过来,走到苏弥身前,轻轻抓了抓他的鬃毛,因为身形相差太远,只能抱住苏弥的前腿。   “变回来好不好……”   苏弥原本的杀意和焦躁,似是一下被控制住。他将百子归扔到一边,变回了人形。而后抱起石屿,就想直接回翰烟阁。   可石屿却挣扎了一下,看向苏弥:   “我知道的……”   苏弥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之前圣仙来的时候我就听到了,”石屿拉着苏弥的袖子,微微攥紧,“刚刚……我也听到了。”   “先让我下来好吗……”   苏弥看着石屿那双眼睛,虽是不愿,可最终还是将他放了下去。   百子归身上的伤有些重,只能靠童果扶着才稍稍坐起身子。   石屿走到他们身前,蹲下来,先是看了看童果,眼中有些欣喜,喊了一句:   “童果。”   童果微微侧过头,小声道:   “我又不认识你。”   石屿稍稍抿了下嘴,低下头。   童果瞥了一眼,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你干嘛出来啊,我那天不是跟你说了离开这么。还有什么灵石不灵石的,也不是非你不可,你快和那臭狮子走吧。”   百子归看到石屿出来时也是惊讶的,他原以为灵石不过是一块石头,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苏弥恳求讨要。   但当他看到灵石竟然已化形,还是个懂人情知天地的少年时,忽然也就明白了苏弥为何不肯交出灵石。   百子归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苏弥,心中有些了然。   那位上神与他一样,都有想护佑的。他想让心上人可在这人间安稳终老,而那上神大抵只想要眼前这灵石化形的少年不受世俗纷扰。   一时间,百子归竟也不知自己所做是对是错。   即便他们百家已经以十二活人血肉和无数死伤这代价换得这三天人间安宁,他也无法说出让另一人舍去自己魂魄甚于无法再入轮回而换取人间永世安稳。   石屿看向百子归,轻声问道:   “如果窫窳出来,人间会比现在更糟糕么。”   百子归没有说话,稍稍偏过头。他知眼前少年可救这人间,可这种一人换众人之事,他却也做不得。   他太清楚,有些人在另一些人心中,比得天地沧海之重。若是放在他自己身上,即便看得人间炼狱哀嚎重重,他也绝不肯将心中人交与这世间,纵使负得天下人也唯不愿负一人。   石屿看百子归没有说话,便站起身子,转身看向苏弥,抿了抿嘴,而后抬起头,一双眼睛里像是含着山间风午后光:   “我原本就是一块顽石啊,即便埋于泥土从不觉有何不好。”   “可是遇见你,感受到这人间种种,我开始有一点点,一点点,又一点点的期待。我想与你说话,我想体会人间情爱。”   “我开始认真想着,要不要变成‘人’这件事。我也不知做人应该是怎样的,也很疑惑未知的一切。”   “不过我用了千年,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   “我就是想看到你,想与你并肩而立,想和你看尽人间,我只有迈出那一步,才会有之后的种种。”   “于是我站在了你身边。”   “被这山风春花人间歌谣温暖的感觉真好。”   “我也想过,只做一块石头会轻松的多,可是啊,那样我就无法与你重逢了。”   “在等待你的时候,我从不怕等不到你,我就想着,再多看一看这人间,然后都讲给你听。这人间这么好,你也会喜欢的。那些温暖的情感,真是柔软无比,我想都告诉你,都给你。”   “你看,我也没等太久,你就来了。”   “被你爱着的感觉真好,你和这人间,都是那么好。” 第54章 苏石(前世终)   —————————————————————   石屿走到苏弥身前, 手指从他的掌心一寸寸划过,直到与他十指相交。   “世间最好的温度都在你手中,千年前你握我于手中,让我起了开化这一念。”   “我愿这人间岁岁皆平安,不过是想我最喜欢的人可在最好的地方。”   “若是没有你,没有那些我曾看过的人,曾听过的情语爱言,许是我始终都是一块石头, 纵使内里为鱼也不懂得分毫人间事。”   “所以啊……”   “我不愿你被这世间任何所诋毁,他们许是不知,我却清楚你是何等温柔。”   “我也不想看这世间生灵涂炭,我还想你可享这天下美景。”   石屿抱过那镇墓罐,眼神坚定地看向苏弥:   “我想救这天下人, 我想天下人都记得你的好。”   “我不会让你以魂魄封窫窳的, ”苏弥上前一步拉住石屿的手, “你是我的掌心石,不是那救世的灵石。”   然而苏弥一边说着,石屿却已经开始自散灵力附于那镇墓罐上。   苏弥死死抓住石屿的手腕,阻断他的灵力输送。   就在苏弥想强行将石屿变回石头的时候,忽然被一股力量打了出去。   苏弥变回狻猊原型,与将他打出去的人对峙着。   “苏弥, ”圣仙也显了形, 牵制住苏弥,“他既已决定相救, 你就不要再阻拦。”   苏弥低吼一声,用力挣扎着,脚上的铜铃铛铛作响,他在原地踱着步子,身上的皮毛几乎都要炸起,眼睛也渐渐染上红色。   而此时百家人也赶上山,百家一众人看到石屿抱着镇墓罐,身侧微微发光,几位年纪较长的道士围坐在石屿身侧,皆以咒符相持,将石屿圈在符阵中。   “放开他,”苏弥低吼着,尾巴凿在地上,顿时裂开一道沟壑,“这人间之事为何非他不可。”   “苏弥,你不要执迷不悟了,”圣仙在苏弥身侧又多加了两道结界,“这是他的命数,这窫窳总要有可封其之物,为何不可是他。”   苏弥不再说话,一双眼睛猩红,大力破坏着圣仙设下的结界。最后将自己脚上的铜铃抓下汇在掌心,那碎掉的铜铃聚成一道光,将那结界打出了一个洞。   苏弥用力往那缺口处撞去,冲破了结界,伸爪子就要打向那些正在念法术的道士。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后肩处忽然遭受重重一击,逼得他往前倒去。   “苏弥我不想伤你,你为上神,这世间情理你也尽数懂得,这是他的命数,他本就是石中鱼,是集天地万物之和所生之物。”   “他就是灵石法器,护佑人间之用,若非入了你这情劫也不会化形成人。你何为就是不懂呢。”   “我有何不懂,我懂他就是我那掌中石,他不是灵石法器,他就是石屿。他既为我化形成人,我便要守得他生无所扰。”   说着苏弥忍着后肩处的疼痛,用一只前爪强撑着站了起来又往石屿的方向走了一步,后背却似被鞭子打过,那剧烈的疼痛惹得他嘶吼出声。   “这滚雷鞭是天龙给我的,即便是你那几个善战的兄弟都受不住,天道予你护佑之力,无论你想或不想都注定要用己之物守护人间的,这就是你的命数,也是那灵石的。”   苏弥还想撑起身子,后背上却又被滚雷鞭打中。   “苏弥……”石屿此时魂魄已去了大半,刚刚包裹住他的咒符法阵稍稍减弱了一些,他这才看到法阵外的情景。   石屿看到苏弥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和苏弥早已猩红的眼睛,不由得喊出声。   苏弥抬起眼,看着法阵中身影已有些透明的石屿,低吼一声用尽力气将尾巴重重甩在地上,地动山摇,那几个百家的道士也不由得咳出一口血。   石屿却依旧站在法阵之中,但随着剧烈的地面震动也趔趄了一下,他看向苏弥:   “苏弥……我害怕……我想再看看你……”   苏弥心中一痛,竟被石屿这一句惹得险些落泪。身上力气也几乎都已用尽,于是化成了人形。   可后背的伤却不是假的,即便化了人形,苏弥依旧连坐起来都十分费劲。   小石屿半跪下身子,将手伸出法阵,勾住了苏弥的手指,低下头,将苏弥的手在自己脸侧蹭了蹭:   “是苏弥啊……这是我喜欢的苏弥……”   “一个人太孤单了,我怕这世间所有人都怪你,我怕那些人都不理你,我想有很多人都喜欢你,你就不会再一个人了。”   苏弥感觉着自己掌间碰着那微凉的皮肤,明明有很多想说的话,明明他憎恶着那些道士甚至连圣仙也是怨恨的。可石屿的一字一句只让他觉心中柔软而苦涩。   “我知你负尽天下枉为护佑之神也要保我于世,我知道的啊,可是……”   小石屿抬起头,紧紧握着苏弥的手,眼角竟是流下泪水:   “可我又怎么舍得你为天下所指,你有你的私心,我也有啊。我只想你好好的……好好的继续做那个我最初印象中的苏弥啊。”   法阵的力量还在继续,石屿的手也渐渐握不住苏弥,石屿缩回手,坐在法阵中,微微扯开自己的绯色长袍,露出胸膛上那朱砂字。   他用手指带着依恋和不舍描绘着苏弥写下的那两个字:   “你为我取的名字,会永远伴着我的,我只是你一人的。”   苏弥趴在地上,手紧紧攥着,几千年来从未有人见过龙之子落泪,可现在那泪水打得土地都湿了三寸。   “就差最后一点了,咱俩也算有缘,我送你一程。”童果也坐在了那法阵旁,画下一道咒符,绕在石屿身侧。   随着一道光束直通天际,照亮了这整座姑儿山,石屿的身体渐渐消失在法阵中。   苏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一抹绯色,一如那夜初见那般。   石屿明明流着泪,却对着苏弥露出了一个笑容:   “能在人间走一遭真好,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然而就在石屿彻底消失的刹那,在那光束还未消失的时候,童果忽然动了下身子,看着周围百家人还在闭着眼睛将石屿的魂魄封在镇墓罐上时,一勾手将他刚刚画的咒符收了回来。   当光芒全部消失,那法阵中只留下一滩水和一些细碎的石渣。   圣仙看着百家一众人说到:   “这镇墓馆由你们百家所制,且之前也以你们百姓之人血肉加以封印,就交由你们将它放置。”   “苏弥,那灵石终究是你之物,待回天界,除生死之事外,天帝可许你一愿。”   说完,圣仙便腾云离开了。百家人对着圣仙离开的方向,叩首三次。又对着苏弥行三礼,而后便带着镇墓罐离开了。   待百家人都走掉后,童果站到苏弥身前,赶紧把怀中那咒符拿出来:   “你快起来,你好歹是个上神,肯定能打开轮回劫吧。”   苏弥有些讶异地看向童果。   “看什么看,你快点,我这咒符就存了他一丝魂魄,你再不开轮回劫,这点也要消失了。”   苏弥撑起身子,点上烟嘬了一口,缓缓吐出。直到烟雾将那一纸咒符包裹起来,那咒符闪着微弱的光芒,而后稍纵即逝。   “反正你估计也能活个千八百年的,虽然就留了这么一点,但应该也够他转世了。”童果别过头,看着混身是伤的苏弥,抿了抿嘴,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石屿是除了他阿爹阿娘外第一个与他亲近的人,虽然也算不上人,但童果想着,若是石屿当时放着他不管,或许他真的会被山里野兽吃了。   百子归也走到苏弥身前,双膝跪地,头磕在地上久久不起:   “谢谢。”   百子归知道苏弥眼睁睁看着心中人就这么魂飞魄散心中有多难过,但他除了这一句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久久的以额叩首。   “谢他干什么,反正他也伤了你,”童果想把百子归拉起来,“反正扯平了。”   百子归依旧执意又叩首九次:   “若上神信我,我定用尽生之所学找到其他方法压制窫窳。”   苏弥没有说话,只是起身,将法阵中那些碎石收起,放进前襟中,而后看了童果一眼,哑着声音说了句:   “谢谢。”   而后点起烟,消失在了烟雾之中。   直到苏弥彻底离开后,百子归才抬头站起身,看向童果:   “你暂时别回百家本宅,少了一符,家主一定会发现。”   “不就是少了一魂,反正也封印住了,干嘛这么死板。”   “只是暂时封印住了……灵石封凶,哪怕少一丝气息都不可以,更别说少了魂魄。”   “我做错了么……”童果别过头,稍稍鼓起嘴,他自然也知道为了封住窫窳,百家死了多少人,甚至有十二位本宅之人,活生生的以自己血肉为法阵。可是一想到石屿要魂飞魄散再不存于世上,他心里就很不舒服。   百子归愣了一下,轻轻揽过童果:   “你没做错……错的是我们……但家主和父亲他们许是想不通,所以你先避一避。待我回一趟本家,就去找你。”   童果抿了抿嘴,虽是有些不情愿,但终究点了点头。   他走到第一次遇见石屿的地方,那里却再也没有那块棱角有些光滑的石头了,他蹲在那里,摸了摸那一小块土里,嘴里念了一句“虽然那臭狮子很讨厌,但你也别让他等太久,快点转世回来吧。”   百子归也在那里,叩了三次头,而后与童果一起下了山。   百鸟飞,林兽散,姑儿山上再无灵石。   苏弥回到仙界,天帝问他有何愿望,苏弥冷声道:   “百姓之人及其后世,永不可登仙。”   天帝叹了一口气,却也应了苏弥之愿。   苏弥回到自己翰烟阁,将那碎石拼成一个扳指的形状,戴在手上,以手指摩挲轻抚,而后低头吻了吻那碎石戒指。   可这一次那石头却没有裂开,从里面游出一尾红鱼。   苏弥将那戒指抵在额头,闭起眼睛,眼角不自觉有泪流下:   “你等我千年开化,只为赴我这一情劫,我便用尽我所有时间等你回来,还你这一情。”   “小家伙,你也别太着急,我啊,一直等着你。”   “这一次,我只为你而来为你而等,纵山海相隔人影绰绰,你来了,我踏遍人间,也会寻得你。”   此去春繁夏盛秋意冬至,经年无数,驻于人间之神皆言见过一上神头系朱砂绳,指戴一石戒,用石粉相问:   “若见了有这石上气息,无论人或兽哪怕只是一片叶,也请告与我,那是我的灵石。”   直到某一日,苏弥冥冥之中忽觉心中一动,那存于指上的气息竟有了踪迹。   他挑起烟杆,点上火,缓缓吐出烟雾:   “终于找到你了。”   ————————————   石屿缓缓睁开眼,窗外天色已暗,那熟悉的味道笼在他的卧室之中。   石屿稍稍侧头,便看到那梦中人正眯着眼睛,甩着尾巴坐在椅子上,一手挑着烟杆,嘴里轻生哼着牡丹亭。   那人看到石屿睁开眼,勾起嘴角:   “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石屿声音有些颤抖。   “你这一觉可真是久啊。”苏弥站起身,走到石屿床边,身手握住那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也不知苏弥说的究竟是这短短一个白日。还是那漫长的五百年。   石屿也紧紧勾住苏弥的手,那温度一如最初。   “真是的,我也是很努力的回来了啊……”   说完石屿眼中流下泪水,却露出一个笑容。一如放出最后一面那般。   苏弥心中一动,俯身抱住了这他等了五百年的人。   你终于回来了。   嗯,我跨越了五百年,在轮回劫中五百年,终于又见到你了,你就别嫌我太慢了啊。   我回来了。   这场故梦回,又是今日夏日盛夜半凉,情见如归。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觉得在前世的故事中没有谁对谁错   小石头一部分是因为喜欢人间,也是因为他不愿苏弥被万人指责,他不想苏弥因为他而负天下人,他所选择的是让自己爱的人可以好好在世间,不被指责的活下去。   苏弥所想的就是哪怕天下皆乱也要护得所爱之人。   百子归站在人类立场肯定是希望救人的,且最开始他并不知道石头已经开化成人,在他知道后才会也很犹豫,明知童果留一魂魄也不加阻止,而且真心向苏弥谢罪。   百家人也并非只想依靠别人,也是付出血的代价死伤无数后才来向苏弥要石头,并非只会说漂亮话。   而站在圣仙角度,他要维持三界平衡,那就一定会有所牺牲,他是站在一个高位,要三界大和。   所以我是觉得每个人立场不同,就一定有不同的选择。   至于说小石头对苏弥爱的不够的,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我是觉得不愿爱人被世人排挤和指责而选择牺牲自己这也是爱得很深才能做出的选择   ——————   好啦,前世到这里就结束啦,童果和百子归的故事番外再写,微博发里梗概,这里就不细说了。 第55章 六合八方   石屿与苏弥十指相扣, 两人皆无多言,只是静静相拥。   石屿的额头窝在苏弥的肩膀处,指尖在苏弥的手背上若有若无地蹭过,熟悉的味道和温度,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梦的距离,可他却知,苏弥在这人间等了他五百年。   明明还在落泪,和却又忍不住地勾起嘴角。这个人真的一直在。虽然只是看到前世种种, 可那感觉却像是存于他的血液皮肤间,只一瞬就被全然勾起。   直至夜幕已完全降临,石屿稍稍坐起身子,一双眼睛看向苏弥,抿了抿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苏弥点上烟, 伸手摸上石屿的脖颈间, 惹得石屿觉得皮肤像是被绒毛滚过, 抖了一下。   苏弥用手指勾起石屿脖子上的挂的绳子,将他春节时给石屿的坠子拿出来,放在手掌中摩挲了一番,而后低笑一声:   “这玉中的那尾红鱼还是你当初给我弄的那朱砂坠子,我重新炼进了玉中。”   石屿自己也低头看了看那玉坠,与苏弥的手指触碰在一起, 摸着那坠子。   “这五百年这么个朱砂坠子都要带腻了。”苏弥身子往后靠了一下。   石屿低下头, 手中握着那坠子,轻声说:   “太久了么……”   苏弥缓缓吐出一口烟, 低声“嗯”了一下。   石屿的手攥了攥,然而下一秒他的下巴就被苏弥用手指挑了起来。   苏弥眼中含着笑:   “不过想着你倒也没觉太久,一晃就过了。”   “你开化时也想了我千年,说来我还欠你五百年。”   “朱砂坠子我是带腻了,但你啊,我再看个五百年也看不够。”   石屿的眼中似是有潭水晃动,一双眸子直直地看着苏弥,眼前这人的温柔永远都在他身侧将他包裹起来,像春风像细雨像午后的阳光,带着懒散却永不迟到。   过了半晌,石屿动了动嘴唇,却只说出了:   “对不起。”   “有何对不起的?”苏弥的手爬上石屿的眉间,一一细致地抚过,指尖在石屿的眼角打了个转儿,又用大拇指的指腹蹭过那有些微凉的嘴唇。最终,苏弥缓缓吐出一口烟,烟雾弥散在二人中间。   石屿看不清苏弥的表情,却清楚地听到,那包裹了这五百年间世间一切美好的声音:   “我就是有点想你。”   “不过你回来了,就好了。”   说罢,苏弥伸手将石屿抱进怀中,头埋在石屿的脖颈处,那呼吸间都带着烟草味儿的气息都绕在石屿裸、露的皮肤上。   石屿还来不及说什么,却感到自己的锁骨处竟是有些湿润。于是他伸手扣在苏弥的后脑勺,将他往自己的怀中用力抱了抱。   有些情是不会被时间忘却的,有些等待,也终究是值得的。   我就是想你了,这世间纵使千般好,可没了你却也索然无味。   ————————————   直到石屿觉得自己的肩膀都有点发麻了,苏弥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手上也绕到石屿的伸手,捻着石屿软趴趴的头发。   石屿被弄得有些发痒,可又不舍得推开苏弥。尤其是苏弥的尾巴还一晃一晃地在石屿手上扫过,怎么看都像个在撒娇的大猫。   石屿揪了揪那尾巴毛:   “这是撒娇么?”   苏弥没有说话,“啧”了一声,直接把耳朵也变了出来,抖了抖。   这个动作惹得石屿笑了一下,伸手捏住那耳朵尖。   而就在石屿一下一下捏着那耳朵时,却感觉自己脖颈间呼吸声重了一些,而后一个湿热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脖子,轻轻舔抵。   那原本揉捻他头发的手也顺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下划去,钻进衣服中,一节一节按着他的脊椎骨。有些粗大的手掌,贴在皮肤上,让石屿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可身前就是苏弥,这一动作反而惹得两人贴得更紧。   那在脖子上游走的舌头也向石屿的锁骨处进攻去。   刚刚在梦中的场景忽然再现,让石屿一时晃了神,身体上的细毛似乎都要立起,可却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拒绝露着尾巴耳朵的苏弥。   就在石屿呼吸也开始有些乱时,便利店的门却被敲响了。   “啧,”苏弥不悦地咬了一下那已经被舔、弄得有些泛红的锁骨,坐起身子把石屿的衣领拉了一下,“估计是百家那老头子。”   石屿坐在床上,看着要往外走的苏弥,不知怎么竟有些着急,于是一个伸手拉住了苏弥:   “我跟你一起出去。”   苏弥侧头看了一下,握住石屿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才一起出了门。   ——————————————   一开门,果然是百子乾站在门口,看见他们二人,俯身打了个礼:   “上神,灵仙。”   “他现在就是普通人,”苏弥将石屿稍稍挡在身后,一手挑着烟杆,“不是灵石也不是仙物。”   “但他依旧有灵石之魂,且这些日原本封印窫窳镇墓罐上的魂魄正在逐渐减少,想来是魂魄归本了。”   “上神既已答应,可否让我同灵仙说话?”   “他……”苏弥想开口,手上却被捏了一下,他侧头看了看石屿,五百年前石屿迈出这一步就没再回来。   苏弥手上的力度加大了一些,死死地抓着石屿,他不怕这漫长的等待,可他却当真怕世上再无他那一手间灵石,再无以石屿为名的人。   石屿身子僵了一下,而后安抚似的另一只手也抚上苏弥的手背,然后跨了一步上前。   百子乾看到石屿,颔首打礼:   “想来灵仙也已知若是窫窳再度临世,这世间会有怎样的灾难。还望灵仙可做个抉择。”   石屿抿了抿嘴,看着眼前年过半百的道士,开口道:   “那窫窳若是出来,还会和五百年前一样到处吃人,带去大火瘟疫么?”   百子乾直起身子点了点头:   “那窫窳被关了五百年,许是怨气更重,以目前的速度来看,约莫还有不到三个月的那镇墓罐就无法封住他了。那镇墓罐被百家祖辈放于姑儿山,灵仙若想好了,可随我……”   “我没说要与你去,”石屿深吸了一口气,握着苏弥的手指尖都有些压得发白,“这就是我的选择。”   百子乾一时间有些哑然,但很快还是俯下身打礼道:   “灵仙此世为人,想来也看了人间种种,若是那窫窳出来,现在这篇和平或许都会被打破,那些您曾遇到过的人也或许会丧命于窫窳之口。”   “人或非人我并不觉有什么差别,人也有坏的,非人也有好的,这世间也不只是窫窳这一个灾难,海啸地震坠机都会死人,我救不过来的,”石屿侧过头看向苏弥,而后看向百子乾,“况且,我最重要的,已经在这里了,我只想他可以开心安稳,如果我走了,他又要奔波等待百年。”   “而且现在和五百年前也不一样了……”石屿的手指在苏弥的手背抠着,留下浅浅的指甲印,“瘟疫的话有医生,火灾有消防车,总会有办法的吧……”   “我只是不想再让重要的人受伤了……上一世我保护了人间,可这一世我想陪着他。”   石屿将这一串话说完,深深呼出一口气,而后俯下身子,对着百子乾鞠了一躬:   “对不起。”   百子乾看到石屿的动作,脸色虽是有些不大好,却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打礼说道:   “既然灵仙决定不再救人,我也不再强求。”   “只是若是灵仙有一日后悔了,可来姑儿山找我。”   “这世间生生相息生生相克,若是天命,终究逃不过的。”   说完百子乾又对苏弥做了一礼,便离开了。   石屿看到百子乾离开,转过身子,将苏弥的手举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那苏弥手背他自己弄上去唬石屿的封妖印:   “前一世你是龙之子是狻猊,我怕世人骂你怪你,无人再将你供奉,我怕你孤身一人。”   “可现在,我就当你是偷吃了别人家兔子四处借宿的狮妖,只要你不走,我就陪着你。”   “比起这世间种种,”石屿抬起头看向苏弥,微微勾起嘴角,“我更喜欢你。”   苏弥最初身子有些发僵,可是当看到石屿勾着嘴角,瞳孔这么看去被月光映了小小的光圈,而那眸子中映出的是他自己的面孔,不知怎么,忽然有了真切的失而复得的实感。   于是苏弥低下头,将那说着最简单却令他无论听过多少遍都依然心中一颤言语的嘴唇含在自己的口中,用唇舌温和柔腻地亲吻舔咬。   这小家伙,真的是世间最好的。   ————————————————   苏弥半抱半揽地将石屿拉入屋中,抵在大门上,与他额头相抵,手指勾着有些尖的下巴:   “小家伙,你这一世可没办法变成石头了。”   石屿也不躲,也伸手摸着苏弥的下巴,摩挲了两下,看苏弥没什么反应,抿了抿嘴,小声开口道:   “果然不是猫科就不行么……”   “什么?”苏弥的指尖往下滑去,在还留着些红印的锁骨处徘徊。   “猫科不是很喜欢被摸下巴么。”石屿想到苏弥其实不是狮子,还是觉得有点遗憾。   “啧,”苏弥伸手抓住石屿的手,放到自己下巴上,眯了眯眼睛,“挺舒服的,你继续摸。”   石屿眼睛亮了亮,摸了两把那有点胡茬的下巴,看着苏弥配合地眯起眼睛,露出耳朵抖了抖,抬起头亲了亲苏弥的下巴。   苏弥看着眼前小家伙类亲昵的小动作,握住石屿的手,往自己的下半身放去:   “猫科也很喜欢被摸这里。”   说完还甩了甩尾巴。   石屿忽然有些后悔……怎么觉得几百年过去大狮子的脸皮更厚了。   苏弥也没再为难石屿,只是又亲了亲他额头:   “不会后悔么?”   虽然没有提及什么,石屿却也知道苏弥问的是他最终选择不救人间的事情。   其实石屿自然也是有犹豫的,毕竟这种有可能关乎千万人性命的事情,他明明可以救却选择了坐视不理,心中终究是有愧疚的。   可是他也当真不愿再让苏弥等下去了,上一世他身为灵石加之刚刚开化涉世未深,本就心存护佑之心。   可这一世,他只是一个人,是苏弥让他有了一个家的归宿感,让他觉得自己也并非是个不懂情感的怪人。   “会很自私么,或许很多人都希望有人可以救他们吧。”石屿有些闷着声说道。   “你不自私,”苏弥摸着石屿的头发,“你完成了神的愿望。”   “我的愿望就是你可陪我身边。”   石屿没再说话,只是抱着苏弥不动。   苏弥也知这个抉择,石屿心中终究是有动摇和愧意的,许是有些难受。但他却也再不想放开这个人。   就在两人气氛有些微妙时,石屿背后的门又被敲响了,外面传来了童果的声音:   “石屿,石屿……”   苏弥啧了一声,也没有放开石屿,干脆把石屿搂在自己怀里,伸手拉开门:   “百家人已经来过了,他已经做出决定了。”   童果看到苏弥,虽是有些不悦,可瘪了瘪嘴没有说话。他从百子归那里听了前因后果,不知怎么,总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石屿。   “是我之前太唐突了,”百子归把童果拉到身后,俯身打礼,“我们来虽和窫窳之事有关但并非想让石屿以魂魄作为封印。”   说着,百子归从自己的包中拿出了一个泛黄的册子:   “这个册子一直放在我百家一祖辈的禁室之中,那个祖辈据说生前一直在找有关窫窳的封印之法,可那个禁室加了很强的结界,家中一直无人进去。昨日我回去后,我尝试突破了一下,可不知为何,我只是以血做引,那结界竟就打开了。”   “在那禁室之中,我找到了这个——”   “这书中说,封窫窳须天地间万和祥瑞之物,灵石之魂是独有的集六合内外八方之物,所以灵石可封窫窳。”   “可若是将八方分开,各以一独有的祥瑞之物来替代,最终将处于六合内外八方之物放在一起作为封印,许是也可。”   “这上面记载了,这世间祥瑞之物的八种。” 第56章 石印   苏弥撤开身子, 将门开得大了一些,口中“啧”了一声,点上烟又卧回了地毯上。   童果一跨进门就上下看了石屿一番:   “那些老头子没难为你吧。”   石屿摇了摇头,想到自己还能站在这里其实还是童果留了他一魂,虽眼前之人早已转世,不会有前世的记忆了,但石屿还是认真地看着童果,说了句:   “谢谢。”   “谢……谢什么, 我就随口问一句,”童果被石屿忽然间这么认真的道谢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反正我也不喜欢那些老头子,你别理他们就是了。”   “我之前并不知道他们是需你的魂魄来封印那罐子,”百子归有些愧疚地再次颔首道, “我知叔父已找过你了, 是我们太唐突了。”   石屿抿着嘴对百子归也摇了摇头, 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上一世的选择最终也是他自己所选,他从未对百家有何怨恨。   四人坐在桌前,百子归将那泛黄的册子翻开,看向石屿和苏弥:   “我知你们不愿再牵扯入此事,可是这书上所记载的八物普通凡人实在无法触及,有些更不是人间所有的。”   “窫窳的封印已渐渐松动, 现下百家与童家之中法术上等者皆去姑儿山日夜进行加固, 可却也无济于事,最多超不出三个月, 窫窳就可冲破那镇墓罐。”   “虽是现在科技发达,但窫窳出来之后究竟会如何,会造成怎样的破坏我们也无法估量。”   “百家几位前辈许也是一时情急……但真的十分抱歉,因我的血液可开那禁室的结界,加之现任家主身体已不大好,此事待我回本宅后会以继任家主的身份在告诫他们。”   “但他们终归是我前辈,请让我代他们向你道歉。”   说完,百子归跪在地上,对着石屿俯身叩首。而后抬头看向石屿:   “窫窳之事,我可否作为这众生之一,恳请你们再帮这人间一次,这八物所在之处皆不是险恶之地,只是凡人无法入内,但若是有何我能做的我定也会竭尽全力。”   说完百子归再次叩首,久久不起。   童果坐在一旁,看百子归跪在那里,瘪了瘪嘴,对石屿说:   “他们百家那些老头子就会天天念叨拯救天下什么的,现在百子归成了继任家主总得继承他家组训,你要觉得麻烦就当我俩是走个形式给那帮老头子一个交代。”   “反正总会有办法的,不就是个被关了几百年的窫窳么,肯定没记载里那么夸张,打个麻醉药估计就睡得死死的了。”   童果戳了百子归两下:   “你再这样,我可不跟你在一起了,天天对着个心系天下的老头子会闷死我的。”   百子归坐起来,有些无奈地看着童果笑了笑。童果心里别扭时,两个腮帮子总是鼓鼓的,像个小松鼠。   他自然也知道,童果心里有愧,不愿让石屿为难,加之窫窳之事的严重性他也未和童果说的太细。   不过这样也好,一方面他作为百家继任家主是一定要恳求石屿的,另一方面,他自己也不想石屿再牵扯入此事过多,童果这么一说,给他们都有台阶可下。   于是百子归直身而坐,稍稍安抚似的摸了摸童果的头,他刚想对石屿说虽是自己有求于他但也并不是强求,只是多一条后路时,石屿却伸手拿过了那个册子。   石屿有些费力地分辨着那册子上的字,最后还是看不大懂,于是问向百子归:   “是哪八种?”   百子归愣了下,他没想到石屿会主动问起,于是翻着册子说:   “白鹿之尾毛,离朱之红玉,金天氏的百鸟之羽,狪狪所吐珍珠,精卫与海燕共啄之石,象蛇所着之衣……”   石屿在一旁认真地听着,百子归却停下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还有两个呢?”   百子归顿了顿,指着那树上两行说道:   “烛龙之泪与灵石降世所携之物。”   “烛龙……”石屿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十分耳熟,一时间却没想起来。   “就是窫窳他爹,”苏弥在一旁缓缓吐出一口烟,“当年窫窳复活时听说他还挺高兴的。”   “那他肯定不愿让窫窳继续被封印起来吧,毕竟那是他儿子。”童果皱了皱眉说道。   “且不论烛龙,”苏弥用手指点了点那册子,“这上面的东西没一样是好得的,白鹿的尾巴毛?啧,那鹿脾气可不怎么好,那身皮毛比他命都重要,还要去拔尾巴毛?”   石屿倒像是没在意这些一样,用手指了指那最后一行:   “灵石……是指我么?”   百子归点了点头,又翻到那书的最后一页,开口道:   “先辈的记载中,应是要将这些东西放入这个法阵中,转为灵,从而可代替魂魄对那窫窳进行封印。”   “我是孤儿,并未见过父母,也不知道生下来带了什么……”   “会不会是头发什么的?”童果有些感兴趣地分析着,“很多法阵都是用头发为引媒做的,人生下来带着的无非就是头发指甲这些嘛。”   “啧,”苏弥斜眼看了看童果,“你真的是除妖师而不是江湖骗子么?”   “蠢狮子你才是江湖骗子!”童果有点炸毛。   苏弥并未再议,只是甩了甩尾巴,伸手从石屿的口袋里拿出一枚石印,放在桌上,“那书上应该说的是这玩意儿。”   童果有些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看,只见那石印上刻着“石屿”二字。   只是与一般的刻章不同,这二字实在是飘逸了些,字体突出的部分还裹了一层朱砂。   “这个我听当时的院长说,他们在孤儿院外捡到我时,这个确实就在裹我的被子之中。”石屿说道。   “大概是你父母提前为你取了名字,然后刻了石印吧。”童果把那石印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可没想当他父母,”苏弥伸手把石印拿回自己手中,“这名字是我五百年前为他取的,这字也是我写于他皮骨之中的,我自己的字我还是认得的。”   苏弥说完,童果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你怎么从上一世就开始欺负石屿?还往人家身上写字……听着……有点变态啊……”   “半吊子懂什么,”苏弥眯了眯眼睛,“这朱砂字本就是我用神力所写,只要存于世就抹不去的,他这一世为人定然也是会带着的。”   苏弥说的坦然,可石屿坐在一旁却忍不住将眼神瞟向别处,上一世他刚刚开化不觉有何不对。这一世他好歹也作为一个正常人活了二十多岁了,虽是情、欲皆淡漠,可有些事还是懂的。   一想到前世种种,尤其是童果和百子归也坐在对面,总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童果探过身子,将那石印一把又抢了回来:   “试试不就知道了,反正这法阵都是现成的……”   童果说着就要将石印放到法阵中去,却被百子归拦下了。   “这石印想来也是你二人贵重之物,且这法阵虽是我先辈所留,可是终究无人试过究竟是否可行,若是……”   “那就试试吧。”石屿打断了百子归的顾虑之言,在桌子下勾了勾苏弥的手。   原本他就是并非完全不愿救人的,只是于他现在来讲,苏弥更重要。既然有别的方式,他也愿意试一试。   且那石印,虽说是苏弥上一世以朱砂写于他身上,这一世化成石印陪于他身边,可现在苏弥已在自己身侧,而“石屿”这名字他永不会舍掉。   那石印若是可以救人,那便是最好了。   苏弥握住石屿的手,用烟杆敲了敲那石印:   “这字虽是我写,不过这是他的东西,他既然愿意你便试试。百家做出的法阵总归是比半吊子他们家好一些。”   苏弥自然也知道石屿原本心中是有愧意的,且说来,前一世的百子归当真遵守所言,找出了其他封印窫窳之法。   苏弥虽是依旧不喜百家,却也并非毫无护佑这人间之心,毕竟就想石屿曾说的那般,愿所爱之人可在所爱之地安稳度日。   石屿喜欢的,他自然也要去护佑。   百子归颔首表示谢意,然后另拿了一张咒符,按照那书上所画,仔细地在咒符上画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法阵,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石印小心翼翼地放在中间。   当那石印底部完全接触到法阵时,竟真的亮起了微弱的光,石屿和童果有些好奇地盯着看,百子归则是紧张地又用法阵在那周围加了一层保护结界。   渐渐光芒加强,那石印也渐渐消失在法阵之中,最后变成了一团半悬在空中的带着点点金光的透明的东西。   “这就是‘灵’吗?”石屿有些好奇地问道。   “嗯,”苏弥看着那一小团‘灵’知道这法阵确实是成功的,于是伸手用指尖那那一团灵拢过来,放在了一个小布袋中,递给百子归,“这个应该可补一部分消散的魂魄,剩下的等找到了再给你。”   百子归有些讶异地看向苏弥,他没想到苏弥竟会主动开口说要帮助他们。于是他俯下身子,想表达谢意,却被苏弥用烟杆拦下了:   “啧,你们这些道士感谢人怎么就会这一套。”   “你说的那几个地方,景色都不错,这夏天也要到了,去避避暑,东西能不能拿到还不一定。”   苏弥侧头看向石屿,就瞧见小家伙眼睛亮晶晶的,一副感兴趣的样子,轻声啧了一下说:   “就是你这便利店得关一阵子了,赚不上钱了,找他俩补偿你。”   石屿看向童果,似是在询问可不可以提要求。   童果也没想到蠢狮子竟然答应的这么痛快,他虽是觉得百家那些老头子烦人,可他知道百子归身上的担子太重,石屿和苏弥愿意帮忙他也是真的感谢的。   可一看到苏弥那个样子,就总是忍不住地想呛他几句。可是被石屿这么一看,满嘴的话又都咽了回去,稍稍扭过头:   “你想要什么就说吧,我有的都给你。”   “糖醋排骨,”石屿看着童果有些别扭不好意思的样子稍稍翘起嘴角,“可以么?”   “你一定是被蠢狮子带得那么馋,”童果嘴上虽是那么说,手上却写了张纸条,“你什么时候想吃给我打电话,提前说好,只给你吃,没有蠢狮子的。”   “好。”石屿接过那张纸条,在指间摩挲了一番,不知怎么,总有一种得道了某些东西的真实感,心中有些暖也有些欣喜。   ——————————   百子归和童果走后,苏弥捏着石屿的手指尖:   “很高兴?”   “恩,”石屿将手指与苏弥扣在一起,“总觉得真的得到了些什么东西。”   “童果,百子归,驺吾,和他们在一起时觉得有些开心,以前没有这种感觉。”   “不过,”石屿往苏弥身前凑了一下,“想到可以这么和你在一起,最开心。”   说完石屿稍稍翘起嘴角,没了往日那严肃冷冰冰的表情,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   苏弥在那翘起的嘴角上落下一吻,看着石屿那双渐渐明亮起来有了情感的眸子:   “想先去哪玩?白鹿那边的山中泉水不错,狪狪那种小东西虽然蠢但长得挺可爱……”   石屿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有些打卷儿,下巴还有点胡茬,衣袍懒懒散散系在身上,还时不时嘬口烟甩着尾巴的男人,却细细碎碎与他说着各处的景色。   心里觉得涨涨的,是有多幸运,才能再一次与他相守。于是石屿站起身,两只手抱住苏弥,低下头在苏弥的眉间吻了吻:   “跟你在一起去哪都好。”   说完,石屿翘起嘴角,走到货架那边,将那便利店窗口的牌子翻到“暂停营业”的那一边。   苏弥被石屿的一个浅吻弄得有些发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带了些温热,也不由得勾起嘴角。起身去打开了便利店的大门,点上烟:   “那我们走吧。”   石屿在走向苏弥时,不知为何忽然心脏狠狠地疼了一下,险些有些站不稳,可那疼痛又稍纵即逝,仿佛只是他一瞬间的错觉。   石屿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却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于是便快走了两步,勾住苏弥的手指,轻声恩了一下。   烟雾四起,巷子依旧静悄悄,待烟雾散尽,便利店门口已无他们二人的身影。 第57章 白鹿(一)   烟雾消散, 石屿发现他们到了一座山上,但这山却又不似人间景致,明明是暮春可周遭景色却似是四季并存。   远远的山腰有红色枫叶林,可近些的地方却是桃花满林,红粉相映,浓烈与柔情共卷是石屿从未见过的。   许是睡了整整一日,加之四周景色实在新奇,石屿毫无困意, 伸手碰了碰手边沾了露水的叶子:   “这是仙境么?”   “算不上仙境,这是白鹿所在之处,”苏弥往前走了两步,点上烟,“不过虽是在人间, 普通凡人也无法入内就是了。”   “这里的景色一直都是如此么?”   “和白鹿有些关系, 那鹿千年为苍色而再过五百年才会将苍色褪尽, 进而一身皮毛为雪白,”苏弥拉过正东张西望地石屿的手,带着他沿山路往前走,“鹿本就为祥瑞之物,而白鹿更是祥瑞之气最重的。”   “虽说不上是神明,但却也可掌一方水土。这里的景色大约是依它喜好而成。”   “不过虽说是祥瑞之物, ”苏弥想起以前的一些事不由得低笑一声, “它脾气可不怎好,以前据说有个仙人见到他, 甚为喜爱,一心想收作坐骑,结果被它踹得元气大伤,几个月都没再出过门。”   “你见过白鹿么?”   “以前来这里找炼丹用的东西时远远的见过一两次,那白鹿见到我扭头就走了,那嫌弃之情倒是毫不掩饰。”   “嫌弃?”   “啧,”苏弥稍稍偏过头,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那鹿尾巴毛也不能直接拔,麻烦。”   虽然苏弥说着那白鹿脾气不好,但石屿却倒是十分好奇白色的鹿是什么样子的。   两人十指相扣沿着山路往上往上走着,不过是手掌相合,以往石屿并不理解那些情侣做这样的动作有何特殊的意义,但现在却渐渐明白了。   有些爱有些情总是在占有与归属中被满足着,有关于亲昵,也有关与独有,有些事情言语太过浅薄,文字太过含蓄,总要找个法子表露出来。   山中起了一阵风,潮湿带着些温热,扑面而来时带着些葱葱郁郁叶子的味道。石屿觉得手心有些微热,连带着身上的毛孔都张开了些。   他侧头看了看领口敞开的苏弥,低头将自己的袖口往上挽起一些。   “热了?”苏弥顺手把石屿另一处袖口也挽起。   这山间倒是真说不上热,但总觉得——   “夏天到了。”   石屿看着苏弥,眼中起了一阵风,那夏至之时人人口中皆不同,可总是会等到你心里夏至的那一日。带着些炙热和期待,不慌不忙地来到你的生活。   苏弥眯了眯眼睛,摘了一片叶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而后将那叶片折起放进烟锅之中:   “确实到夏天了。”   他深深的嘬了一口烟,俯下身子,与石屿的唇浅浅地碰着,再将烟雾吐出。   站起身子,伸手按了按石屿软趴趴的头发,又握住他的手,拖着石屿晃晃荡荡地继续向前走,嘴里说着:   “夏天的第一口烟抽着最舒坦。”   石屿勾着苏弥的手,淡淡的带了些许清凉的烟草香还在唇边打转儿,他快走了两步与苏弥并肩。   真的到夏天了啊。   ————————————   两人走走停停地在山上晃了将近两小时,走到一个湖泊旁,明明还是初夏却已是满池荷花开。   湖水清澈,石屿走得有些累,便蹲下身子将手伸进去轻轻搅动了一下,带起小小的水花,轻微的“噗通”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些。   忽的,水面亮了亮,待石屿抬头时便瞧见一只通体纯白的鹿从湖岸的另一侧踏水而来:   “你们来此有何事?”   眼前的鹿当真是除去蹄子和眼睛为黑褐色外,全身无一处有杂色,白如冬雪,连那一对儿鹿角都泛着银色的光芒。   白鹿声音清冷,一双眼睛十分警惕地看着石屿,浑身散发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气场。   石屿站起身,没有开口,与白鹿对视,不知为何,虽然这白鹿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可石屿却丝毫不觉得这白鹿有何可怕之处。。   那白鹿又踏水往前走了一步,原本它感应到有人不打招呼,深夜来到他这座山是有些不悦的,但当他接近石屿时,却意外有一种舒适的亲近感。   就在白鹿有些迟疑的时候,苏弥走到了石屿身边,看向白鹿:   “好久不见。”   白鹿似是想了一下,而后往后退了一步,神情明显有些不满道:   “怎么是你?”   “有些事想向你相求。”苏弥一副毫不在意白鹿不满的样子一般。   “你不会又挖了什么东西弄不下去了要来我这湖中洗手吧,”白鹿看了看苏弥的手,“我的湖不是你的洗手池。”   “啧,”苏弥低头点上烟,“你怎么还记得。”   “我这一池花那之后都落了,”白鹿皱了皱眉,“也不知你手上究竟沾了什么脏东西。”   “摸了几种制丹的药草而已。”苏弥似是有些尴尬地别过头抽了一口烟。   石屿看着苏弥略显窘迫的样子,忽然明白为什么白鹿会嫌弃他了。想了想苏弥洗过手,一池花都蔫了的场景,竟觉有些好笑,恐怕当时苏弥也是惊诧的表情。   “所以你有何事?”白鹿不愿再过多与苏弥纠缠,他向来都是独守一方,和其他神明都无太多交集。   “想借你尾毛一用……”   苏弥的话音还没落,白鹿连话都没再说,只是冷哼了一声,直接转身踏着水离开了。   转身离开时,后蹄打出好大的水花,直接都溅到了苏弥的身上。   石屿看着苏弥身上被弄了一身湿,烟锅里的火被被浇灭了,不由得轻笑出声。   “啧,”苏弥把打湿的外袍脱了下来,把湿掉的烟叶子都倒了出来,又重新填了一些进去,“我就说他脾气不好。”   石屿稍微踮起脚,把苏弥耳侧的水用袖口擦了擦,抿着嘴,尽量不让自己笑得太明显。   平日里的苏弥懒散却似是什么都在他心中一般,不慌不忙。偶尔看到他的窘迫,还是挺有趣的。   苏弥看石屿上翘的嘴角,倒也不在意自己衣服被弄湿的事情,一手握住石屿的手腕,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看你夫君被欺负还这么开心,恩?”   石屿顿了一下,想往回抽自己的手腕,却被苏弥的握得动弹不得。尤其是苏弥那双眼睛,还微微眯起盯着他,石屿一时间也有了些窘意。   最后看苏弥不肯松手,才干脆抬起头看着苏弥说:   “明明是你盖了红盖头,嫁给我的。”   苏弥瞧着石屿那有些大胆的样子,倒是也笑了出来,干脆就着二人的姿势,将石屿拉倒自己胸前,二人紧贴在一起,低下头在石屿耳边轻道:   “那夫君你看到我被欺负也不想表示表示么?”   末了还舔了一下石屿小巧的耳廓。   石屿身子一抖,看着苏弥一副厚脸皮的样子,干脆伸手抱住他,把身子的重量都扑在苏弥的身上,两人倒在草坪上。   石屿抱住苏弥的头,下巴搁在苏弥的头顶,伸手抓了抓苏弥的头发:   “那抱着你睡觉可以么。”   苏弥的头正窝在石屿的脖颈处。石屿身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香味,但就如同那便利店一般,带着些被阳光晒过陈旧木头的味道,说不出的好闻。   想来也折腾了大半宿,这山间温度又刚刚好,于是苏弥把耳朵露了出来,任石屿揉捏,伸手将那被弄湿的外袍用法术烘干后搭在了石屿身上。   一手圈着石屿的腰,闭上眼:   “睡会吧。”   “嗯。”石屿的额头抵在苏弥的头发间,手上还捏着那耳朵,打了个哈欠。   久违的相拥而眠,分外踏实。   ——————————————   转日石屿醒来时,天已是大亮,他整个身子都被苏弥揽在了怀里,甚至连苏弥的尾巴都圈在他的脚裸上。   “醒了?”苏弥打了个哈欠,坐起身子。   “嗯。”   “这山上有一种果子别的地方没有,”苏弥站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肩膀,“从这边往下走一点就到了。”   “尾巴毛……”石屿想着昨日白鹿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想来是不愿意的。   “反正还要再呆两日,”苏弥将石屿也拉起来,“总有办法的。”   石屿点点头,跟着苏弥沿着一条小路走了下去。昨夜只是可见远处春花秋叶之境,到了白天细细看去,才发现这山间当真是四季之景共存。   甚于还有梅树片片,虽无落雪,但那一棵棵梅花树下覆了一层白沙,远远看去时和冬梅落雪并无二差。   而所有景色融合到一起毫无违和之感,只有一眼观四季的惊叹。   这山间的景致简直像是精心布置过一般,即便是最漂亮的园林都比不上这里的百分之一。   就在石屿新奇于这山间之景时,忽然看到不远处似是有一老妇人正在垫着脚有些费力地够着树枝上的果子。   石屿碰了碰苏弥,轻声问:   “也是仙人么?”   苏弥眯了眯眼睛,这片地方凡人与妖鬼之物定是进不来的,甚至一些小仙都无法入内,那白鹿护这片地方护得紧,可眼前这个老妇人……   还未等苏弥开口,那老妇人回过头看向了他们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又北百二十里,曰上申之山,上无草木,而多硌石,下多榛楛,兽多白鹿,千年为苍,再者为白。——《山海经 白鹿》   ————————————   苏弥和石屿这一世真的不会虐的   你们信我…… 第58章 白鹿(二)   ————————————————————————————————————   看到老妇人的面容, 石屿稍稍有些讶异。   老人看起来确实已到垂暮之年,脸上的沟壑纵横,一双眼睛也浑浊得看不出有任何神采。   但老人的衣着却毫不粗陋,手中所拿的拐杖也是细细打磨过的,脚下一双鞋明明是踩着泥土而来却也不见有污迹。   那老妇人看到苏弥和石屿,那满布皱纹的脸竟稍稍舒展开,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苏弥眯了眯眼睛,眼前这个老妇人确实不是仙神而是妖, 而且身上的还有隐隐地陈旧的血腥之气。   但许是也已到快要消逝的时候了,老妇人身上的妖力已经十分微弱,对人造不成什么伤害了。   只是苏弥也有些疑虑,一个暮年老妖怎么能进入这里?   那老妇人手中拿着一个果子,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 看向石屿和苏弥:   “这个果子别的地方没有, 可甜, 要不要尝尝?”   石屿也有些疑虑的看向苏弥,老妇人慈眉善目的样子实在是不知如何拒绝。   苏弥走近那老妇人接过果子,稍稍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咬了一口,发现并没有什么问题,于是伸手将果子放到石屿嘴边。   石屿咬了一小口, 果子的清甜瞬间布满口腔, 有着苹果的清香却又好似西瓜一般多汁吃到最后嘴巴里竟还觉得有一点点回甘。   老妇人笑了笑:   “这果子可好吃?”   石屿点点头,又咬了一口。   “就是老了, 不中用了,高一点的果子都摘不到了。你们俩若是喜欢,往前走两步就是果林,那边多着呢。”   说着老妇人锤了锤自己的后背,似是有些叹惋地说道。   苏弥看出眼前的老人也没有什么恶意,便也没再多加警惕。   “我帮您摘一些?”石屿看到老人,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以前那个孤儿院院长,心里有些亲切,加之白白吃了老人一个果子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孩子你们摘了自己吃吧,”老人摆摆手,“我家里还有一些的。”   “您住在这里?”石屿有些好奇的四周看了看,他本以为这个地方除了那只白鹿是没有别人住下的。   “我一直都在这里,”老妇人许是站久了,背更佝偻了些,“要是不嫌弃,要不要去我家喝些茶?我那还有做的糕点,好久没有人与我一起吃了。”   老人的声音里带了些期待,却也有些落寞。   石屿眼神下意识瞥向苏弥,看到苏弥似是无所谓地晃了晃尾巴,便上前一步,搀扶住老人:   “那就打扰您了。”   老人的笑容更深了一些,伸手拍了拍石屿搀着她胳膊的手背。   那粗糙却温暖的手,让石屿一时间有些恍然,父母都没见过更别说祖父母了,一时间石屿竟有了些羡慕那些祖孙三代之家。也不知若是自己有祖母的话,会不会也像电视剧中那般,老人会背着父母偷偷在他上学前塞一颗糖。   ————————————————————————   老妇人的屋子离果树林并不算远,石屿和苏弥配合着老人走路速度,不出十分钟便也走到了。   老妇人的屋子在一块巨石后面,周围还有一人高的像是芦苇一般的东西。若不是将那高高的草扒开一些,还真的发现不了这个小院落。   院子中种满了紫色和黄色的小花,看得出来是精心打理过的。   三人进了屋子,老妇人颤颤巍巍地从柜子中拿出一罐茶叶。那茶叶罐用蜡封了起来,盖子上还落了些灰。   老妇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这好久没有别人了,这茶叶还是崽崽喜欢的,一直留着想有机会泡给他喝的。”   石屿和苏弥坐在一个小小的圆桌前,老人泡上茶,又走进后屋,不一会便端出一碟糕点。   每一块糕点的样子都不同,有的捏成了海棠花的样子,有的是一只白兔的模样,活灵活现看着十分有趣。   老妇人坐在一个有靠背的椅子上,一双浑浊的眼中有了些喜悦:   “好孩子快尝尝。”   石屿拿了那块白兔样子的糕点,咬了一口兔子尾巴的部分,里面的馅料倒是十分简单,就是芝麻白糖,倒是像极了很多年前吃过的味道。   “好吃么?”老人有些期待地看向石屿。   “恩,很好吃。”石屿有点不舍得把那捏得可爱的兔子直接吃下去,心里想着应该拿那朵花的。   石屿迟疑地时候,看了看苏弥,只见苏弥直接把一个小金鱼样子的糕点两口就吃下肚了。   老妇人似是看出了石屿的犹豫,笑意不由得更深了一些:   “我的崽崽小时候也是这样,就拿嘴蹭着那小兔子糕点却怎么都不肯吃,最初我不知道,还以为他不喜欢小兔子,我就拿来吃掉了。”   “结果啊,他哇哇哭了一晚上,说着小兔子不见了。后来还是又给他捏了一个,他才不闹了。”   老人伸手也拿了一块捏成小鹿样子的糕点,放在手心,用手指摸了两下,犹豫了一会却也没舍得吃,又放了回去。   石屿看到老人坐在椅子上似是很不舒服,要把手垫在自己的腰后面撑着,似是直接靠在椅背会很疼的样子。   于是石屿问着:   “您这里有靠垫么?”   “靠垫?”老人似是有些疑惑,“那是什么?”   石屿想了想,也许是叫法不一样,于是伸手比划着:   “就是里面装了棉花,可以垫在腰后的。”   “迎枕啊,”老人恍然大悟道,“以前是有的,但都用不得了,现在眼花了也做不了新的了。”   石屿将糕点吃掉又喝了一口茶,抿了抿嘴:   “您有棉花和布么,我帮您做一个?”   老人有些诧异地看了看石屿,但很快又恢复了笑眯眯地样子,起身从柜子中拿了一些布料和棉花:   “会做这些的男孩子可真是不过。”   石屿小声地说了一句:   “其实我也没做过。”   石屿只是觉得,靠垫无非就是两块布缝在一起,往里面塞些棉花,应该不太难的。   老人愣了一下,而后不由得笑出声:   “你倒是真跟我家崽崽小时候一模一样。”   老人坐下来,用石灰饼在布上画了个四方形,然后将剪刀教到石屿手中:   “我教你做,沿着这个线将布先剪下来。”   石屿拿着剪刀,本以为会像剪纸一样很容易,可那布料总是卡在剪刀中,一剪子下去就歪歪扭扭的。   “来,没关系的,”老人伸手将布抻平了些,“这样剪会比较整齐,剪歪了也没关系的,可以缝进去。”   苏弥看老妇人要半站着身子抻布料,于是干脆凑到石屿身边,俯下身子伸手抻这那块布。   石屿原本剪得好好的,苏弥忽然用尾巴在他后背扫了一下,惹得石屿手抖了一下。   老妇人还以为是石屿有些紧张,于是安抚道: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家崽崽啊,那个时候偷偷给我做了件衣服,那布面啊都卷着毛边。”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矮塌前,从枕头下拿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抖开一看,竟是个鹅黄色的裙子。   “那年开春有几日崽崽总是自己在屋子里,喊都喊不出来,”老人温柔的抚摸着那都已经褪了色的裙子,“有一日花都开了,崽崽一大早就站在我床边,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我让我闭着眼睛,走到院子里,然后等我睁开眼,就看到他嘴里咬着这个裙子。”   “他没法缝边,其实就是个布片,两面打了小孔穿了带子。”   “我的崽崽说啊,我是最漂亮的人,这小家伙嘴可真甜。他说我应该穿漂亮的颜色,所以就做了这个裙子给我。”   “我都不知道他得叼着小刀裁多久这布片,估计还有不少布都被弄坏了。”   “可我是当真高兴的啊,我的崽崽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   老人说话间,石屿已经把布剪好了,开始拿着阵缝边了。   老人探头看了一眼,笑了笑:   “这缝边是要将两片布翻过来,再缝在一起,针脚是要藏在里面的。”   石屿看着已经缝了一边的布,有些尴尬,想着要不要拆了重新封。老人却继续说道:   “不过缝在外面也好,这些心意,别藏起来了,这么瞧着高兴。”   “小心些,别……”老人刚想叮嘱石屿不要扎到手,就见着石屿的眉头一皱,指尖冒出点血珠。   “哎呀……”老人有些焦急地站起身,“你别缝了,我找找还有没有药。”   “我没事……”石屿想喊住老人不用帮他去找药的。   指尖一热,就看到苏弥含住了他的手指,轻轻吸、允了一下,松开口还舔了舔石屿的指腹。然后站起身子,眼里带着点不明所以地笑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石屿被苏弥这个动作弄得心里痒痒的,于是趁着老人还没回来,偷偷拉过苏弥的手,用舌尖也舔了一下苏弥的指尖。然后扭过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苏弥愣了一下,但很快低笑了一声,更加放肆地用尾巴在石屿的后被扫荡。   老人拿了些药膏回来,坚持要给石屿擦上。药膏碰到手指有些凉,但却十分舒服。   ——————————————————————   石屿最终还是歪歪扭扭地将布边都封上了,留了一个小口,将棉花都填了进去,将那两片布撑得鼓鼓的。倒是有了些靠垫的样子。   最后将那塞棉花的口缝死,用细线打了好几个口,保证棉花不会漏出来。   石屿将那靠垫拿起来看了看,果然很丑……   原本布片裁得是正方形,但这么封上后,总觉得边角都皱皱巴巴的,和商店里买来的天差地别。   老人却十分欣喜地接过那靠垫,小心翼翼地用手抚过,嘴中说着:   “真好啊……做的真漂亮……”   “您放在腰后面试试。”石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道。   “好,好……”老人将靠垫放到腰后面,虽然样子不好看,但放在腰后大小倒是刚刚合适,“真舒服,好孩子真是谢谢你了……”   “没……”石屿摆摆手,“您做的点心很好吃。”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说着老人又拿起一块点心要往石屿手里塞,“喜欢就多吃些,还有好多了。”   石屿拿着那块糕点,心里似是有暖流而过,他看着这屋子好像确实只有老妇人一人,于是不由得有些好奇老妇人之前一直说的“崽崽”倒是是谁。   “您的孩子……”石屿犹豫着问出口,“您的孩子没有和您在一起么……”   老人听到石屿的话,神情一时间复杂了许多,低着头用喑哑地嗓音说:   “我的孩子,我的崽崽啊……,我的我的……都是我的错啊。”   说着老人竟留下了眼泪。   “我的崽崽很好,但他不是我的孩子。”   “那么好的孩子,我这么个妖怪怎么能做他的母亲呢。”   “您……”石屿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觉得是他问得太过唐突了。   “我……我……”老妇人看向石屿,眼神中竟有些恐慌和绝望,还有那么些许不舍和隐忍。   “妖食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苏弥站在一侧点上烟,而后看向那老妇人,“你身上血腥气很淡,应是也并未肆意食人。”   老妇人脸上的表情十分惊讶,但很快又被懊悔所掩盖:   “但我的崽崽是不会原谅我的,他不会回来了……”   “他恨我啊……我不配做他的母亲……” 第59章 白鹿(三)   ——————————————————   老妇人将那碟子中的小鹿形状的糕点放在手心, 脸上带了些悔恨的神情却又有些隐隐的温情:   “我还未化妖之时失了我的孩子,弱肉强食这一道理也并非不懂,可作为一个母亲,失了孩子心中的怨恨恐怕也只有为人父母才会懂。”   “我化妖后游走四方,有时站在那些村子外看着那些可爱的孩子,无数次都想将他们夺来自己养育,将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他们,可我也知, 我不过是一妖妇,即便夺来那些孩子,也终有一日他们会离我而去。”   “我游荡了很久,有一日无意闯入这座山间,远远的, 我就瞧见一个粽色小毛团一样的东西在湖边不住的发抖。”   “我上前一看, 才发现是一只幼鹿, 它的周围毫无母鹿或是其他同伴的气息。且身形比普通的幼鹿也小了许多。”   “那小小的一只,真是惹人生怜,虽不是人类孩子,我却也决定将他视为自己孩子看待。我唤他崽崽,他就鸣叫两声应我,当真是乖巧极了。”   “我建了这个院子, 为他缝了小枕头小被子。刚刚住下时, 他总是睡不安稳,晚上总是将被子都踹掉, 有时还会有低呜地鸣叫,我那时也不知要如何是好,只能整夜整夜守着它,生怕它病了或是不舒服。”   “我本以为他不过是山间被同类丢弃的幼鹿,可不过三年,有一日早上他竟扒着门口,用含糊有些发颤的声音喊我‘阿娘’。”   “那一句轻唤,我至今都还记得,想来想来依旧感动得我想落泪。我的崽崽喊我‘阿娘’呢。”   “那之后,我教他说话,有时候去人间村子的教书先生那里偷了书给他看。我只识得最简单的字,能教他的也不多,可我的崽崽不出一个月,便能自己将字都认全。”   “其实从那时起,我便隐隐觉得,崽崽定不是凡俗之物。”   “可那时候我却想着,那又如何呢,他无论为何都是我的孩子,我想给他多一些,更多一些的爱。”   “有时候,我会带着崽崽下山去看人间景色。春日海棠落,夏日荷花满池,秋叶飒飒冬来红梅,说来也是不好意思,我啊也没什么喜好,大约除了崽崽,就是喜欢看看这些景了。”   “我记得有一次山间下大雨,路上滑,崽崽摔了一跤,腿上都流着血。我找了好多草药还用妖力为他治疗可是都不管用,连着三日我的崽崽身子滚热,真是急坏我了。”   “我为妖,本是不信神佛这些,可那晚我连夜弄了个小佛祠,摆了好多贡品,我就想着不论是谁,保佑我的崽崽快点好起来吧。”   “说来也怪,那晚之后,我的崽崽竟是渐渐好了起来。虽然后来责怪他走路怎么那么不注意,可心里却是当真开心的,我的孩子健健康康的就好。”   “就这么过了约莫千年,人间之事变化无常,好在那些景没怎么变,我们这山也鲜少有外人来。”   “崽崽的皮毛颜色渐渐变为漂亮的苍色,且我总觉他身上开始有了些我说不出来的东西。”   “崽崽长大了,不再是蜷着小身子,在我怀里拱来拱去的小家伙了,可在我眼里他永远都是小孩子啊,他还是会亲昵的用脸蹭蹭我,喊着我‘阿娘’。”   “可我的容貌却也在这岁月之中变化着,妖物之容虽变化甚微,可也终究熬不过了百年千年的时间。”   “人间又是五百年,崽崽一身苍色褪尽,皮毛洁白如雪,连那鹿角都是银白色。”   “他化为白鹿那晚,月色映水,他踏足水中,星辰仿佛都落于他身上。我远远的看见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一千五百年前湖边那小小的棕色团子。”   “他也看向我,踏水而来,连林间的树都为他收起枝叶。”   “他喊我‘阿娘’,可我却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苍老的样子。”   “那一次,我第一因崽崽喊我阿娘而有些心慌。为人母啊,总要先走一步的,可我还舍不得我的崽崽,我总觉得,我的孩子啊,昨日还是那颤巍巍的一小只,怎么今天就长这么大了呢。”   “看到崽崽一身雪白,我便也更清楚,他确实不是凡俗之物,而是仙物。我这么一个面貌丑陋的老妖妇怎么敢称作是他的母亲。”   “我听说,西边有棵不老树,我想或许,我的面貌没有那么可憎,或许我再活得久一些,就能继续陪着我的崽崽了。”   “于是有一日我便下了山,向西而去。可那时候正赶上人间战乱,四处饥荒,村落城镇都满面疮痍。我却也无心想的太多,只想今早找到那棵不老树。”   “但是,我路过一个村子时,却发现有一户农家竟要将自己的孩子放入那滚烫的水中煮来吃。”   “我一时气急了,我想起了那千百年前我死去的孩子,为何,为何有人会如此不珍惜紫的孩子?这些人是如何的狠心啊,竟要将自己的孩子煮来吃。”   “于是我冲进去,将那对农夫农妇杀死吃下肚。将那婴儿救起,那孩子还有些微弱的呼吸,我想着用妖力去救一下。”   “当我运用妖力时,忽然发现自己妖力大增,我下意识的环视了房间一周。我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面容竟是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我怀中的婴儿稍稍恢复回来,便哇哇大哭,我的手上身上还是那对农夫农妇的血。一时间我是觉得有些慌张和不忍的,可一想到那对夫妻因饥荒要吃自己的孩子,我便无法原谅。”   “那孩子啼哭不止,我虽很想带回去抚养,可一想到毕竟是我杀了他的父母,又觉心中一紧,于是我便将孩子放去了寺庙门口。”   “我站在水边,看到水中自己的容貌和体内的妖力,忽然明白,即使没有那不死树,我也可以活得很久,容貌也会回到最初。”   “于是那一路,我看到有丢弃自己孩子之人,有将自己孩子卖去烟花之地的人,都会一一杀死,食入腹中。”   “那时我觉得这些人都该死,不珍惜自己骨肉之人定是世上穷凶恶极之人,那我便将他们都除去,这样……这样……就让那些不懂珍惜孩子的人成全我的心愿,我可以更好的陪伴我的崽崽。”   说至这里,老妇人的眼神中满是悔恨与痛苦,她的一只手用力地扒着桌边,可另一手中那一块白鹿糕却丝毫没有弄坏。   “后来我回到山上,崽崽看到我,我本以为他会高兴的,可是他却站到了我的两步之外,并没有像以前那般亲昵地用头蹭着我,喊我阿娘。”   “他看着我,声音有些低沉地问我:‘你可是食人了?’”   “我原本觉得我做的是没错的,是那些人不珍惜自己的孩子,可不知为何,看到崽崽的眼神,我害怕他厌恶我,那一刻我忽然发觉,无论如何我都是妖。”   “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下意识地回避了崽崽的目光。过了半晌,我唤他崽崽,可我看到的却是他眼中深深的厌恶。”   “‘我没有你这样的母亲,念在你养育我多年,我不会将你赶出这座山,但以后我不会再来看你。’我甚至来不及辩解什么,崽崽就走了。”   “那之后我虽一直都在这山间,甚至刻意寻过,可却再也未见过崽崽。我知他是有意躲着我。”   “我只是……我只是想告诉他,我知道我做错了,”老妇人浑浊的眼中留下一滴泪水,“那些父母虽可憎,可我也不应因自己之由便将他们杀死。”   “这天下是有王法之理的,可是我糊涂啊,是我太贪婪了。”   “我的崽崽是护佑天下的祥瑞之物,我做出这些事大抵是无法得到他的原谅了。”   “我知道自己是活不久了,我只是想听他再唤我一句‘阿娘’……这也许是我妄自贪心之念罢了,可即便道理我都知,我却也怎么也舍不得离开这里。”   “我的崽崽啊,要护佑一方水土,我只想在最后可有人佑他。”老妇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绣包,“这里面是我崽崽幼时的尾毛,我在这里日日忏悔日日祈福,一来是想赎还我的罪孽,另外希望有仙神可让我的崽崽一直平平安安的。”   “我不求我的崽崽可以成为厉害的仙神,可以成为被万人供奉的祥瑞之物,我想这世间总有人能护着他,想他健康平安的活下去就好。”   “可我知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可我也不会再去犯下大错,这福袋,恐怕是没机会给他了。”   老妇轻轻抚摸着那个福袋,眼中的慈爱和牵挂都不是假的,像极了那些念着自己儿女的母亲。   石屿看了看那福袋又看了看老妇人,开口道:   “我们帮您给他。”   老妇人有些讶异:   “你们可是见过我的崽崽了?”   石屿点点头。   老妇人眼中有些期待欣喜:   “崽崽是不是有一人高了,是不是很壮实,他身上没有伤吧……”   老妇人问着问着,眼神却又黯淡了下去:   “不……不过……你们不要告诉他这福袋是我给他的,就说……在佛祠捡到的,若是他知道是我做的定是不愿意收下的。”   看着眼前老妇人编着有些拙劣的谎言,石屿心中微微一动,眼前这妖纵使犯下大错,纵使杀人食人,可她心中却始终有着那一份身为母亲的爱与温和。   母亲……原来是这样的么。   即便万物荒芜,纵使身披荆棘,哪怕凶狠可憎,可总会留着那一份柔软,想将这或多或少但却是她所拥有的的全部暖意都倾注于自己的孩子身上。   为妖者,为人者都是如此。   石屿伸手接过那个福袋,小心地握在掌心:   “您不要担心,我们一定会将这个福袋交给他的。”   “若是崽崽对你们不大理睬,也不要怪他,”老妇人依旧有些担心地说道,“崽崽可能只是不太会与别人交流,他其实是个很心软又善良的孩子。”   “我知道,”石屿抿了抿嘴,轻轻拉过老妇人的手,安抚道,“白鹿是这世间祥瑞之物,人人都道他的好。您不要担心。”   老妇人动了动嘴唇,拄着拐杖站起来,佝偻着身子想俯身向石屿道谢。却被石屿一把扶住了。可老妇人却执意要道谢。   “这糕点我能拿走么,”苏弥将盘子中的剩下的几块糕点拿了起来,“您若是不介意,我们大概晚些会在这吃饭。”   老妇看向苏弥,嘴中说着:   “好好……”   然后眼中有些欣喜地就要往后屋的厨房去。   苏弥将那一块白鹿的糕点,又放回盘子中,把其他糕点简单包了一下,然后拉过石屿的手,轻声道:   “走吧。”   石屿点点头,手中紧紧捏着那福袋,扭头看了走路有些颤颤巍巍地老妇人,又看向拉着自己手的苏弥。   虽然他不知母爱究竟是何,但他现在却知,被人爱着是怎样的感觉。   有些爱啊,情爱也好亲爱也罢,错过了,未免太可惜了些。   “我们去找白鹿吧。”石屿勾紧苏弥的手。   “啧,麻烦,明明都拿到鹿尾毛了,真不想再被那鹿弄一身水,”苏弥虽是这么说着,却还是点起了烟,然后甩了甩尾巴,“走了。”   “恩。” 第60章 白鹿(完)   ——————————————————   苏弥用那装了鹿尾毛的绣袋为引, 找到了白鹿所在的地方。   待身侧烟雾散去,石屿便看到那白鹿就在三步之外,正在咬着开了花的玉兰枝。   白鹿看到苏弥和石屿先是讶异得眼睛睁得圆了些,然后赶紧松开嘴,往后退了两步。   “呦,你这是磨牙么。”苏弥泰然自若地伸手打了个招呼。   石屿听到大狮子这有点招欠的语调,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然后果不其然地看到白鹿蹬了一下蹄子, 甩了苏弥一身土,转身就要离开。   “啧,”苏弥倒也没在意,拍了拍身上的土,将那绣袋拿出来, “那老妖怪给你的。”   白鹿听到苏弥的话, 赶紧转过身子, 然后看了看苏弥手心那绣袋,稍稍蹙眉,而后说道:   “她不是老妖怪,是我的恩母。”   石屿有些诧异,他本以为白鹿是因为这些年来一直着憎恨老妇人,所以才不肯再回去看望她, 也不再唤她为“阿娘”, 可没想到,面对他们, 白鹿竟如此坦然地承认那老妇人是自己的恩母。   “一个食人的妖怪而已,”苏弥点上烟,将那绣袋似是随意地勾在手指上,“且你不是也厌恶至极么。”   白鹿的眼神似是有些纠结地看着苏弥手指上的绣袋,前蹄也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一小团鹿尾巴也抖来抖去。   石屿忽然觉得这个第一眼看时冷冰冰的白鹿,竟也有些可爱。   过了半晌,白鹿闷着声,稍稍偏过头说道:   “即便她杀掠食人,那也是我的母亲。”   白鹿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   “自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和她在一起。”   “那时候我并未化为祥瑞之物,也没有任何力量,这山间还不似现在这般繁茂。可是她却在这光秃秃的山里建了院落,种了好多果树和蔬菜,变着花样地做给我吃。”   “鹿本就为祥瑞,可真正为白鹿者许就只有我。因为很多有祥瑞之兆的鹿无法活得长久,会因各种原因死去。”   “我也几次大病,褪毛时更是脆弱不堪,可无论何时,她总是在我身侧,一遍遍地为我祈福,找遍各种草药。”   “那时候我觉得她是这世间最好看最温柔的人,我也想有一日可换我照顾她。”   “我见她渐渐老去,可在我眼中她依旧是那个编着花环笑得温和的样子,从未觉得她面容可怖。毕竟哪有人会觉得自己的母亲丑陋呢。”   “可我却知她是在意着自己容貌的,有时她会看着湖水发呆,会摸过自己的皱纹,可我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一遍遍喊着她‘阿娘’,我想让她知道无论如何她都是我的母亲。”   “当我见她容貌变回年轻的样子,身上沾满血腥气的时候,比起愤怒厌恶我更多的是错愕,我从未想过,那个温柔的阿娘竟会如此。”   “于是那一日,我对她说了很过分的话,就离开了。”   “其实我很怕她真的会离开这里,所以我在整座山都落下结界,凡人和妖都不可进入也不可出去。”   “我知她做的不对,可我依旧担心除妖人会将她除去。后来我去了人间,我知她是因怨恨那些遗弃自己子女的父母,才将她们都食入腹中。”   “我从一开始就知她是妖,也知她有怨,可她待我那么温柔,待周围一切都那么温和,我又怎么会怨恨她。”   “后来的这些年里,我一直躲着她,却又忍不住偷偷地去看她。”   “我知道她喜欢人间四季景色,便让这座山四季之景共存。”   “我看她衣服破旧了,拐杖不光滑了,就趁夜晚偷偷去那院子为她那些物件施法。”   “我只是不敢见她,我不知要如何面对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我从未厌恶她,也未憎恨她,我只是讨厌明明身为祥瑞却无法做到一视同仁,无法将她赶出这片地方的自己。”   “因为……因为她是我的阿娘啊……”   白鹿低着头,声音有些颤抖也有些低落。忽然觉得鹿角被轻轻碰触,它猛然抬起头,看到石屿伸手将那个绣袋挂在了它的鹿角上。   “你……”白鹿有些错愕。   “行为或许有对错,但爱是没有的,”石屿将绣袋挂好,收回手,“她无论做了什么,依旧是你母亲,你爱她并没有错。”   “况且啊,这不是千百年都过去了,你的母亲日日忏悔祈福,那些人一定早就转世了。”   石屿也知道,杀人食人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是不好的不对的,可亲爱为何要与行为对错挂钩呢。   有些人就是纵然做尽天下恶事,可当她抱着自己哭泣的孩子唱一首童谣,那一刻都要承认她确实是一位好母亲。   而她要承担的那些错事的代价,也与她的孩子无关。她的孩子依旧会记得自己有一位温和歌唱的母亲。这世间有人记得她仅有的善意,未尝不可,这不是罪孽,而是作为亲爱的回馈。   况且老妇人也并非罪大恶极之妖,她独自一人忏悔祈愿千年,纵使放在现在判个无期徒刑大约也可以出狱了吧。   “她时日确实不多了,”苏弥在一旁缓缓吐着烟雾,“你认她为恩母,总要尽些子女本分。”   白鹿稍稍晃动了下身子,神色依旧有些犹豫。   于是石屿将掌心放在白鹿的额头中间,与它四目对视:   “去见她吧,她很想你。”   白鹿最终点了点头,伸过脖子将那树上的一支玉兰咬下,而后踏步而起,向那院子跑去。   ——————————   石屿和苏弥回到院子门口时,只见白鹿站在门口一副踌躇不前的样子。   屋内已经隐约飘来饭香的味道,苏弥倒是毫无顾忌的就走了进去,敲了敲门。   “来了来了,”屋内传来一阵拐杖磕碰地面的声音,老妇人打开门看到苏弥,笑了笑,“饭刚刚做好,一起来吃吧。”   苏弥应了一下,而后便稍稍错开身子。   老妇人想招呼石屿也进门,可却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白鹿。   一瞬间,老妇人的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带着不可置信却又像是怕少看了分毫,老人的手颤抖着,往前迈了一步有些趔趄。   白鹿看到老人险些摔倒,赶忙跑了过来,用身子挡在老妇人面前,防止她摔倒。   老妇人的手抚摸到那雪白的皮毛,一时间竟是无言,眼泪不停地落下来。   一双布满皱纹的手在那皮毛上轻轻抚摸而过,但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收回了手。   白鹿感觉到老妇人的退缩,于是低下头,小声地说:   “对不起……是我说的话太过分了……”   老妇人像是不相信自己听到地话一般,嘴唇抖着,过了半晌才颤巍巍地说:   “是我的错,我的错,崽崽没有做错……是我吃了那些人……我这样的妖物不应该再在你身边的。”   “不,”白鹿将嘴中叼的玉兰俯身放在老妇人的手中,而后抬起头看向她,一双眸子中带着依恋,“你是我的阿娘,永远都是。”   说罢白鹿低下头,用头蹭着老妇人的脸侧,呢喃着带了些软意喊着:   “阿娘……”   老妇人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她的双手颤抖着环上白鹿,声音哽咽着:   “我的孩子……”   “崽崽你终于回家了……”   “你平平安安的真好……能看见你真好……我的孩子也长这么大了……”   “当初是我糊涂啊,我对不起那些人,我就是怕你看不起我这个老妖妇……”   “阿娘我从未厌恶你,我也很想你……”白鹿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它的头紧紧抵着老妇人的肩膀,鹿角却小心翼翼地不敢戳到老人。   石屿与苏弥站在一侧,看着白鹿与老妇人,石屿看见白鹿那双清冷的眸子中竟也是落了泪,小小的泪珠折射出点点光芒,像极了这山间萤火星辰。   许是这山里的一切都知道,这对母子互诉的想念。   即便没有血缘关系,即便妖母仙子,即便忐忑恐惧不安,可那些情意,那些揉入血骨的亲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割断的。   世间许是有百恶千罪,可爱却并无对错。   石屿瞧瞧抓了抓大狮子的尾巴,心中竟有一些喜悦,能看到母子重聚真好。   ——————————   石屿和苏弥最终还是吃上了老妇人烧的菜,只是老妇人已食素多年,并没有什么荤腥。   饭后白鹿将苏弥与石屿二人送至院子口,白鹿微微俯身,向石屿道谢:   “谢谢你为阿娘做的靠垫。”   石屿摆了摆手表示没关系。   “你们来此可有什么事,如果有何我可帮忙的,我定尽力而为。”   “啧,”苏弥吐出一口烟雾,“一开始就与你说,想用一下你的尾毛。”   白鹿有些嫌弃的想再甩苏弥的一身土。   石屿张口道:   “窫窳的封印要失效了,要八种祥瑞之物。”   白鹿有些明白过来,它自然也是知道窫窳的,虽然他并不知道之前是如何将窫窳封印住的,虽然很嫌弃苏弥,不过好歹苏弥也是个上神,既然有所相求,应该确实是有用的吧。   只是……   白鹿看了看苏弥,又看向石屿:   “你来拔——”   无论如何它都不想让那个邋邋遢遢的苏弥碰自己尾巴。   石屿抿了抿嘴,看着白鹿扭着脸把自己那一小团尾巴翘起来一点。   石屿走到白鹿身后,先是伸手抓了一下那毛茸茸的鹿尾巴,看到白鹿有些不满地抖了抖尾巴,才有些可惜地十指握紧,往下薅了一把。   然后石屿将手中的那一小把鹿尾巴毛装进了一个小袋子。   “多谢。”苏弥俯身向白鹿道谢。   白鹿见苏弥懒散的样子惯了,忽然这一句认真的道谢反而弄得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于是稍稍侧偏过头:   “只是看在你们为阿娘做那个靠垫的份上……”   “以后若是有何需要帮忙的,也可来找我,”苏弥将一张字符放到院子的围栏上,“你母亲转世之事,也可来找我。”   白鹿有些讶异地看了看苏弥,而后嘴唇动了动,很认真地说:   “谢谢。”   “礼尚往来罢了,”苏弥拉过石屿,“我们随意走走,明早之前就离开。”   白鹿站在院子口,目送石屿和苏弥离开,而后叼起那张字符,进了那亮着橙色灯火的屋子。   苏弥划了一个法阵,将那装了白鹿尾毛的袋子放在中间,随着光芒亮起那袋子也渐渐消失。   “这样就到童果他们那里了么?”石屿有些好奇地看了看。   “嗯,”苏弥挑着烟杆,“上次在半吊子除妖师那留了这个法阵的另一半。这山里景色好,再带你转转。”   石屿想勾住苏弥的手指,却心口一疼,就像是前两日那般……   “怎么了?”苏弥感觉到石屿的动作顿了一下。   “没事,”那疼痛感又稍纵即逝,甚至让石屿以为那一瞬不过是错觉,“我们走吧。”   ————————   而此时几个身着黑色宽袍之人,正站在白鹿与老妇人的院落外——   “又一替魂已归位,看来他们已经拿到白鹿的尾毛了。”   “这样下去,我们……”   “八物有一物缺损,窫窳都必定再度临世,我们的计划不会失败。”   而后这几人用手在空中画下几个法阵,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山海经·西山经·西次四经》:“又北百二十里,曰上申之山,上无草木,而多硌石,下多榛楛,兽多白鹿……鹿千年为苍,再五百年为白……”   (这篇白鹿的原型就是有祥瑞之兆的白鹿,并非形似白鹿的夫诸,白鹿代表祥瑞和廉政,而夫诸是预示水灾,虽然长得相似,但差别其实很大的。)   ————————   大概是看一些犯罪记录档案有感,里面许多人其实都是有孩子或者爱人的   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个杀人犯母亲抱着她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那一刻我是真的相信她是爱自己孩子 想做一个好妈妈的   所以大概就是觉得 行为有对错,做错了就要偿还与赎罪,但爱是无法否认的   ——————————   恩……苏弥和石屿真的不会虐的,各种意义上都不会再虐了,所以不要担心……   虽然要搞事情,但真的不虐他俩…… 第61章 精卫海燕(一)   “接下来要去哪里?”石屿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哈欠问道。   “去鸩山吧, 那旁边就是东海,精卫和海燕住在那里,”苏弥伸手揉了一下石屿的头,“困了?”   “嗯。”石屿眼皮有些发重的点点头。   “你在我背上睡吧,明早就到了,”说着苏弥将宽袍脱下顺手搭在石屿脑袋上,自己则是变回了原型,“许是还能看到东海日出。”   石屿这一世还是第一次看到苏弥的原型, 亲眼所见比在梦中所见似是要显得更威风一些。   脚踏莲花火焰尾,一双眼睛凛冽有神,身上的鬃毛在月光下还泛着光亮。虽然这个样子实在和平时动物园或者电视上看到的狮子相差甚远,但还是能看出些狮子样子。   苏弥看石屿打量半天也不见要上来,想着这小家伙好像这一世就喜欢那些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   啧, 不就是可爱一些的毛团子么, 我也可以。   苏弥一甩尾巴, 直接卧在了地上。   石屿还以为苏弥是俯下身子让自己趴上去,要走上前时,就见苏弥由趴卧变成了侧卧,然后有些费力地滚了下身子,让肚皮朝上。   石屿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四肢朝天露着肚皮的苏弥,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 就听到了一个低沉地声音传来——   “喵!”   “……”石屿瞪了瞪眼睛, 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苏弥看石屿眼睛睁得挺大,啧了一声, 然后又滚了一圈:   “喵!”   石屿这次确定了自己确实没有听错,强忍着笑走到还四脚朝天甩着尾巴的苏弥身边,蹲下身子胡噜了两把那肚皮的软毛。   肚子上的软毛不似背毛那般光泽顺滑甚至还有些乱乱的,按下去时就会塌下去一块,可手感却是格外的好。惹得石屿甚至想直接把脸埋进去。   苏弥甩了两下尾巴,把身子翻了过来,“我瞧着那些猫啊狗啊的都这样,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上来吧,走了。”   石屿趴到了苏弥的背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伸手捏了捏那毛茸茸的耳朵,嘴角忍不住地向上翘起:   “很可爱。”   “喜欢么?”苏弥站起身子,把自己的袍子转头放在背上,嘴中渐渐吐出烟雾,抖了抖耳朵对石屿说,“搭上衣服再睡。”   “喜欢,”石屿把苏弥那件宽袍披在身上,安心地侧卧在苏弥的背上,伸手一下一下摸着那背毛,“只要是你都喜欢。”   “睡吧,”苏弥踏烟而起,并在自己的身侧下了结界,免得石屿被风吹得难受,然后低笑一声带了些调笑地意味,“以后夸主人时,要说主人威风帅气的,嘶——”   背上的毛都用力揪了一下。   “小家伙怎么脾气还见大。”   “都那么久了,什,什么主人……”放在以前不觉得什么,可现在“主人”这个称呼未免太羞耻了些,石屿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再说,现在明明你是住我那里的……”   苏弥勾着尾巴扫了扫石屿:   “那下次夸你夫君时……”   还没说完,就觉得尾巴尖儿一痛。   “啧,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苏弥虽是这么说着,却也没有再故意逗弄石屿,而是平稳地飞在夜空之中,“等到了我会喊你,睡觉吧,晚安。”   过了半晌,也没见石屿有什么回应,苏弥以为小家伙八成是困得睡过去了。   夜空中静悄悄地,天很晴,云层稀薄,向下看去能看到人间高架桥上的亮光和沿海公路上蜿蜒灯火,远处的高楼林立霓虹肆意,倒真是和百年前大不同了。   苏弥正想着什么时候带小家伙去仙界玩一玩,忽然感觉自己后脖处的毛被轻轻揉捻,一个很轻很小的声音传来:   “你是我爱人。”   苏弥险些一抖,可石屿在他背上他又不敢有太大动作,头也回不过去。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   “晚安。”石屿的脸贴着苏弥的后背,被那熟悉的温度和味道笼罩着,这个人一直都在啊,真好。   苏弥将尾巴勾起贴在背上,让石屿抱着,看向远处继续平稳地飞着,嘴角勾起,无星无月,却亮了夜空。   ————————————————   石屿再醒来时,天刚微微泛白。   “醒了?”苏弥感觉背上的人动了一下,于是飞得更慢了一些。   “嗯,”石屿坐起身子,刚刚睡醒,眼前还有些迷糊,于是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到了么。”   苏弥原本想着可以带石屿看一看东海日出的,只是今天海上的雾气有些大,日出时只能隐隐看见个太阳轮廓,便没有叫醒石屿。   “前面就是鸩山了,精卫和海燕就住在那边。”   “精卫就是故事里填海的那个精卫么?”   “恩,精卫本是炎帝的小女儿,溺死于海上,死后灵魂化为鸟,名精卫,留于东海之上栖于鸩山之中,立下誓言要用石子将东海填平。”   “古时文人喜欢称她为信鸟,誓鸟,倒也是信念执着的象征。早几年的时候见过几面,大约是生前年岁不大化为鸟后也格外小巧些。”   “那海燕呢?”精卫填海的故事石屿还是知道的,但是海燕却没有怎么听说过。   “海燕是精卫的丈夫,他俩倒也称得上是一对儿爱侣了,他们生下三子,二雄一雌,雄的像海燕,雌的像精卫。”   “说来,我后来也只是听说过他们二人生子之事,还当真未见过他们的孩子。”   两人说话间,已是到了一座山前,苏弥向下飞去,落在了山崖边的一处沙滩之上。   苏弥用尾巴圈着把石屿放了下去,然后自己也化回人形,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   石屿想到苏弥一宿没睡,便伸手想帮苏弥揉一揉太阳穴:   “要不要找个地方睡一会?”   苏弥握住石屿的手,将石屿拉向自己,俯身将下巴搭在石屿的肩膀上。   “不睡么?”石屿的脖子被苏弥的头发蹭到有些痒。   “抱一会,”苏弥的手圈上石屿的腰,在他的腰侧隔着衣服摩挲,小家伙还是有些瘦了,“精卫那个话多的,一会去了,叽叽喳喳地怕你躲着不给抱了。”   石屿被苏弥这带着些许怨念的语气逗笑了,总觉得自从知晓了前世两人坦诚相待,苏弥似乎格外粘人些。   苏弥打了个哈欠,侧过头在石屿露出的脖颈上舔咬了一口。感觉怀里人身子一抖,才满意地又贴得更紧了一些。   就在苏弥满足于石屿乖乖让他抱着贴着的时候,忽然举得后背被什么砸了一下。   他甩了甩尾巴,还没在意,连头都没回。   “这有个奇怪的人,”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苏弥背后传来,“这里我们的海滩,你快走开。”   “苏弥从石屿的肩上挪开,转过身,就看到一个小萝卜头手上拿着小石子正盯着他,于是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我怎么没见这海滩上写了谁的名字?”   “我们一直都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小男孩丝毫没有退缩,还挺着胸膛往前走了一步,“看在你以前不知道的份上,这次我就放过你,下次你再闯入我的海滩我就揍飞你。”   “呵,”苏弥看着眼前这个大放厥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倒也没生气,只是随意一挥手,就见那小男孩手中的石子就飞了出去,“年纪小胆子倒不小。”   小男孩看自己手里的石子飞出去,一时间有些慌。   而石屿也发现,不远处的大石头上也扒着两双小手,许是还有个小女孩,戴的头花还露出了半朵。   小男孩又捡起一把石子,死死攥在手里,举着小拳头看向苏弥:   “你,你别过来,我刚刚只是没准备好,你再过来真的打你了……”   苏弥自然也猜到眼前这个就是精卫和海燕的孩子,只觉得这小男孩除了长相,真是丝毫没继承海燕稳重温和的脾性,倒是像极了精卫。   于是苏弥忍不住逗弄着又往前走了一步:   “怎么?你要拿什么打我?”   小男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可脸上倒是装作一副气盛的样子:   “自然……自然是法术,我一旦用了法术你肯定立马求饶。”   “恩?”苏弥甩了甩尾巴,直直地蹲在了小男孩身前,用手掐住小男孩的手腕,点了三下,就看见那些石子又都飞了出去,“这样吗?”   小男孩看到苏弥离得那么近,身子都忍不住地在颤抖,可眼睛里却丝毫不肯服输:   “你别逼我施法哦……妈妈说我不能伤人的,我用法术你肯定会受伤,你现在认输我可以饶过你。”   石屿瞧着不远处大石头后面露出了两张小脸,其中那个小女孩十分担心地看着正被苏弥握着手腕的男孩。   一张漂亮的小脸都要皱到一起了,眼睛水汪汪地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似的。   于是石屿也不忍心让苏弥继续逗弄下去了,伸手指了指那大石头,对小男孩说:   “那个是你的妹妹么?”   小男孩一扭头,那石头后面的另外两个小孩也跑了出来。   “你不许伤害我弟弟妹妹,”小男孩伸着双臂,像母鸡护着小鸡一般把那跑出来的小女孩和另一个男孩挡在身后,警惕地看着苏弥,“你……你再过来,我就打你了。”   苏弥站起身子,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另外两个小孩子,故意低笑一声说:   “看着挺好吃的。”   石屿有些无奈地瞥了苏弥一眼,拉了拉他的袖子。   果不其然,那小女孩听到苏弥的话,眼泪根本止不住地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开始放声哭起来。   “你居然要吃我弟弟妹妹,琨宇你带小幺去找妈妈,”那小男孩满是敌意地看向苏弥,手臂化成了翅膀的样子,“我要把这个大坏蛋打走。”   “哥哥……”小女孩声音软软糯糯地,听起来就是带了些恐惧,小手想拉住小男孩,却被一旁名为琨宇的男孩拉了过去,一起化作了鸟型。   “大哥,你化形和我们一起去找父亲,不要硬来。”   “我肯定能打倒这个恶妖的,”小男孩开始聚力,将自己的羽毛化为锋利的刃,对着苏弥甩出去,“我答应妈妈会保护小幺的。”   苏弥站在那里,伸手接住了那飞来的羽刃,看着已经飞出一小段的两只小雏鸟摸了摸下巴。   “恶妖,我不会让你追上我弟弟妹妹的。”说着小男孩挥着翅膀跃地而起,更多羽刃飞向了苏弥。   苏弥依旧是伸手去抓,却不想被那刃划伤了手。   苏弥挑挑眼有些许惊讶地看着小男孩,他本以为以这个小萝卜头的力量分毫都伤不了他的。想来许是真的动了怒,脾性还真像精卫。   石屿看到苏弥的手受伤了,有点担心地拉过来看了看,掏了掏口袋,想看看有没有纸巾可以止下血。   苏弥大大咧咧地将手掌靠近石屿的脸:   “你舔舔就好了。”   石屿倒也没多犹豫别扭,勾着舌尖将苏弥虎口处被割伤的地方反复舔了几下,好在伤口并不深,血迹下去后,伤口看起来也不骇人。   那小男孩看到石屿的动作,有些愤然道:   “恶妖,你居然还威胁人类为你的奴仆!看我今天就要为人除害。”   说着,那小男孩再次煽动双翅,就要向苏弥袭去。   “你别逗他了。”石屿怕苏弥再被割伤,虽不是什么大伤,但看着还是心里一紧。   “要是再伤了,你帮我舔舔就是了。”苏弥感觉被石屿那舌尖勾过的地方酥麻之感似乎还留在手上,连带着心里也起了痒意。   “你受伤我看着不舒服。”   “这么心疼我?”说着苏弥伸手开了一个结界,挡下了小男孩的的攻击。   “恩,”石屿伸手摸了摸苏弥手上那一小道伤口,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前一世苏弥受过的伤,心中有些难受,“不想看你受伤。”   “恶妖,你……!”小男孩看到石屿贴近苏弥,还以为苏弥又强迫石屿了,不由得更加生气。   就在此时,一个体型稍大的鸟俯冲着飞了过来,还未落地就化成了人形:   “哪个王八蛋居然敢吃我孩子?”   虽然说出来的话实在是有些泼辣,但是声音却是十分清脆悦耳。   石屿转身看去,就看到一个身形小巧,五官精致的少女正插着腰挡在那个小男孩身前。   “鹏飞是不是那个人?”   “妈妈,”小男孩扒在少女的身后,“那个恶妖要吃琨宇和小幺,还奴役人类!”   “现在居然还有这么王八蛋的妖怪,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少女摸了摸鹏飞的头,“看妈妈把他打跑。”   “恩恩!妈妈加油!”小鹏飞挥着拳头,给自己妈妈加油鼓气。   石屿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就看到少女向苏弥攻打去,声声啼叫刺耳,身上的羽毛也都炸开,流着光。   苏弥啧了一下,伸手捂住了石屿的耳朵,然后一甩尾巴落下一道结界。   就在两人要打起来时,不远处一只大鸟身上驮着两只小毛团也赶了过来。   “精卫——”   少女听到有人叫她,收起翅膀扭过头,脸上的表情似是十分不甘心。但看了看苏弥,一跺脚还是向那只大鸟飞去。   “不是说让你带着琨宇和小幺就好嘛,我打得过他的。”   那只大鸟落地也变成了一个英俊沉稳男人样子,肩上各有一只小毛团子。   男人伸手把精卫揽进怀中,吻了吻她额头:   “这不是怕你受伤,以后别乱来,我担心的。”   精卫不情不愿地把那两个小毛团子抱进自己怀里,然后有些敌意地看向苏弥。   倒是男人往前走了一步,打了个礼:   “上神,在下海燕,请问您忽然来此可有何事?” 第62章 精卫海燕(二)   ——————————————————   “想来问你们借一样东西, 但虽说是借,怕是有借无还的,”苏弥倒也没和海燕客套,直接说明了来意,“封窫窳之印即将失效,重新将其封印需天下八种祥瑞之物。”   “那需要我们给上神什么?”海燕听到苏弥之言,也大致知晓了前因后果,只是他还真没有什么宝物可言。   “其中一物便是你与精卫共啄之石……”   “不给不给!”苏弥话音还没落, 精卫就扭着头拒绝道,“那是我和海燕的信物,我才不给你。”   精卫此时也想起自己似乎以前确实见过苏弥,记得他是个懒散的上神,好像还笑过她身子短小, 加上一想到苏弥连自己的孩子都要吓唬, 还把她的宝贝小女儿吓哭了, 想一想就来气。   说完,精卫化作鸟型,两只小毛团子也扑嗒着跟着她,而鹏飞则是扭过头跟苏弥做了个鬼脸,然后也化作鸟型和精卫一起飞走了。   海燕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妻儿,然后带了些歉意地对苏弥说:   “精卫还是小孩性子, 还望上神不要太过介意。”   “只是我与她共啄之石, 确实是我二人信物,平日间她都是带在身上的, 许是一时间舍不得,我会再劝一劝她。”   “但若是她实在不愿……”。   海燕也有些面露难色,精卫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虽然他也知道窫窳临世恐会灾难不断,但现在精卫正赌气,他当然也不愿意自家妻子不高兴。   “也不是要难为你们,这人间事我向来也是不愿意管的,若是有难处我也不会强求的,”苏弥并没有继续要东西,“我也就是记得你们这海景好,过来呆几天。”   “多谢上神谅解。”   海燕稍稍颔首然后看向苏弥身后的石屿,他与苏弥有过交集也是因为约莫四五百年前,苏弥找过他,托他寻一物下落。   他为海燕,在与精卫成婚之前,常年飞翔于宽广海域之上,所过之境少说也有几万公里。   苏弥带一装着石粉的纸包找到他,请他寻有那气息之物,还以珍贵的丹药相换。他本以为那是苏弥丢失的法器灵物,但现在——   海燕从石屿身上清楚地感觉到那气息,不由得了然。仙界皆言狻猊无情无感,自身懒散毫无庇佑之心,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妄言,这位上神怕是真的用情至深只为一人了。   是与感觉到海燕有意在打量自己,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什么的,可想来鲜少主动与人交集的他,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倒是海燕笑了笑,开口说道:   “若是上神与小仙人不嫌弃,可先在我家住下,我的几个孩子虽是吵闹了些,不过还是懂礼数的。”   被叫做“小仙人”的石屿,一时间对这个称呼有些不适应。   苏弥倒是一副大大咧咧地样子,点上烟说:   “一晃你孩子都这么大了,石屿挺喜欢你那几个小家伙,我们就借住几天了。”   海燕听到苏弥刻意提了一下身边人的名字,大概猜出大约是自己的称呼让那人有些别扭了,于是化作鸟型,说道:   “那二位就随我来吧,我们的院落在鸩山崖边。”   然后看向石屿:   “你身上的气息让人很舒服,琨宇和灵溪怕是会很黏你,我那个大儿子嘴上许是不承认,但肯定也是亲近你的。”   石屿能感觉到海燕是为了不让他太过拘束,于是想了想也接话道:   “你们的孩子很可爱,鹏飞很勇敢。”   “鹏飞的性子最像精卫,”海燕笑道,“精卫性子也就是个半大孩子,这三个孩子关系与她更亲近些。”   “你倒是惯着他们,”苏弥拦着石屿踏烟飞起,跟在海燕身后,“我还以为你的孩子会是像你的性子。”   “像我的性子有什么好的,”海燕轻笑,“我倒是庆幸这几个孩子的性子像精卫。”   “我以前总觉得,这世间过于广阔,我定要去到每一处,掠过每一朵浪花,穿过每一次浪潮,最终找到一个宏伟之岸才是尽头。可这世间真是大,海水也真是多。”   “我也不记得究竟在海上飞了多少年,只觉得满眼满眼的海水,永远看不见那尽头。”   “明明不甘心就这么圈于一处,总觉得我身为海燕要永远翱于天海之间,乘风破浪历尽艰险才是自在洒脱,可那日日找不到目的地的感觉却又让我沮丧烦躁,我只知要不停地飞可却从未想过,我究竟要的是什么。”   “我记得有一日,我看见海上有一根漂浮的树枝,我想着,要不然就干脆落在那上面吧,随意飘荡去哪里吧。”   “那一日海上无风,连浪花都卷不起一朵,真是安静极了,那一日的海像是沉睡着的荒漠。”   “我站在那根树枝上,远远地瞧见一只身形小巧的鸟衔着一块石头飞过来,她把石头扔下,又飞走了。”   “不一会飞回来,依旧是衔着石子。”   “就这么来来回回大半天,重复着这枯燥的动作,却也不见她有什么疲倦。”   “后来许是她累了,二话不说地就落在了我旁边抖着羽毛,尾巴还翘得很高,好像很自豪一样。”   “我问他:‘你刚刚在做什么?’”   “她啊,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比太阳炙热比星辰耀眼。她说:‘我要把大海填平啊。’”   “当时我是有点难以置信,或者说带了些嗤之以鼻的。大海怎么可能被填平呢。”   “她却有些生气,身上的毛都炸了起来:‘一日填不平,一年填不平,我就填个一百年一千年,这大海总有一天会变成我的石滩。’”   “说完她就飞走了,继续一趟趟衔石子扔入海中,我那时觉得她真是傻透了。”   “可不知道怎么,我竟也不再急于去乘风波浪,我干脆暂时那片海域的海滩上休息,每日就叼一根树枝,站在海上看着她一趟趟飞来飞去。”   “午后的时候,她总是落在我身边,神色得意地说着她今天又把大海填平了一些。”   “填平大海这件事我原本觉得不过就是一句妄言,可瞧着她一日日都是如此,从不停歇不抱怨也不沮丧,永远都是神采奕奕地说着她的‘壮举’。”   “我竟也开始觉得,或许她有一日真的可以填平大海。”   “不知这么过了多久,我渐渐发现自己竟然也不再向往去到下一片海域,竟然开始期待起每日午后她的那些胡言乱语。”   “当时我也在纠结,在犹豫,我觉得我应该去追寻自由去到所有未知的地方,那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我却总是想着,多留一日吧,万一她午后累了没有地方休息怎么办,万一她被浪卷跑了怎么办,万一她一个人无聊了怎么办,于是就这么过了一日又一日。”   “直到有一天,”海燕顿了顿,目光向远处望去,落在大海之上,“那天乌云密布,天色阴沉得可怕,狂风卷起一个又一个浪。”   “我甚至找不到可落足的地方,只能盘旋于海面之上。”   “我本以为这样的天气,她定是不会出来了。可我却看见风雨中,她依旧衔着石子穿梭其中。”   “就在我犹豫不决要不要将她劝回岸上时,只见一个浪潮打向她,一下子就不见了她的身影。”   “那一刻我是真的慌了,黑压压的海上,连巨大的船只都能瞬间再也见不到,何况是她那么娇小的鸟呢。”   “我冲了过去,甚至想俯冲入海寻她。可当我接近海面时,却看见不远处,一个小小的黑影破水而出,逆着风雨直飞天际。”   “我追上去,那黑影真的是她。”   “她的羽毛被水全部浸湿了,真是狼狈至极,可那一双眼睛却依旧神采不减分毫。”   “雷声阵阵,我几乎是嘶吼着问她究竟为何要日日如此,为何这么不管不顾地要把海填平。”   “她在空中抖着毛,尾巴依旧翘得很高。”   “她歪歪头,看向我,张口说:‘因为这是我的梦想啊。’”   “‘梦想的话,不就是应该竭尽全力么?’”   “‘我就是想把大海变成我的石滩,这个梦想是不是很厉害。’”   “雷声渐渐弱了,雨也不再倾盆而下,风也柔和起来,乌云都散了,一丝阳光透过来。那一刻我看见,天海在她身后被一道彩光一分为二,一切都亮起来了。”   “她眼中依旧带着自信和悦然,她问我:‘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仿佛在她眼中看尽了世间所有海的壮阔与波澜,看到了那个我所寻找的尽头。于是我询问她的名字。”   “她说,她叫精卫。”   “我对她说:‘我的梦想是看着精卫将大海填平。’”   “她笑着说我奇怪,说怎么会有人的梦想是看着别人实现梦想的?”   “可我想告诉她,我也是在那一刻才发现,自由不是远方,冒险也不一定要乘风破浪,梦想也不全是波澜壮阔天马行空。”   “我啊,就想陪着她百年千岁,她就是我的/自/由,是我的征途,是我的冒险宝藏,是我最伟大的梦想。” 第63章 精卫海燕   ————————————————————————   来到鸩山的崖边, 果然在一处峭壁相掩较为平坦的地方有一处小院落。   海燕落在地上变为人形,然后引着苏弥和石屿到了后院的一间客房中。房间虽不大,但也看得出是经常打理的,并没有堆满杂物或者落着灰尘。   “精卫喜欢热闹,经常有友人前来,这房间倒也不是一直没有人气儿。”海燕一边说着,一边进屋把窗户打开。   石屿走进屋子四处看了看,这间房依崖而建, 窗外的外檐下就是悬崖,向远处看去满眼都是东海景色。   苏弥向海燕道谢后,甩着尾巴进了屋子。打了哈欠就窝在床上不动了。   “看来上神一路疲惫,”海燕看到苏弥打算睡觉了,又瞧了瞧精神还不错的石屿, 便说道, “石先生若是有兴趣不若跟着我去前院看看, 外面景色还是不错的。”   石屿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苏弥,总觉得把大狮子一个人扔在这里不大好,加之他实在不太擅长与别人相处。   苏弥倒是没在意,打着哈欠对石屿说:   “你不是挺喜欢几个小崽子的么,你想去就去吧,我睡会。”   石屿抿了抿嘴, 跟着海燕走出房间, 轻声关了房门,向前院走去。   “石先生不必这么拘谨的, ”海燕也感觉出石屿较为少言,“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中就好。”   石屿点点头,跟着海燕继续走着,还未到前院,就听到声声清脆激昂的声音传来。   “——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填平大海!”   “——把大海变成我们家的后石滩!”   “——让……让……”   石屿走到前院时就瞧见名为灵溪的幺女涨红了小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尤其是灵溪看到石屿站在那里,直接变回了鸟型,把头努力往自己的羽毛里钻着,看上去真的是个毛团子的样子。   “你去哪了?”精卫憋着嘴有些赌气地对海燕说道。   “我将上神安置在我们的后院了。”海燕轻笑着上去摸了摸自家妻子的头。   “你怎么让他住下了,”精卫不满道,“他都把小幺吓哭了,以前还说我身材短小。”   “上神于我们也算有恩,你生子时那丹药还是他炼制的,”海燕安抚道,“况且说你娇小这不是夸你么,我喜欢你这个样子的。”   海燕言辞间把“短小”这个词偷换了下概念,精卫一时间无法反驳,只好瘪着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石屿。   之前没有察觉,现在站得近了,海燕也感应到石屿身上有一种十分特殊的气息,于是也忘了赌气,一时间十分好奇地打量起石屿。   精卫站到石屿身边,动了动鼻子,然后那精致的小脸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伸手指向石屿说:   “我决定了,你们要是想在我家住下,你就要帮我带孩子。”   “精卫……”海燕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有些歉意地看向石屿,“石先生,你不必……”   “没关系的,”石屿倒是毫无反感的感觉,他早就想摸一摸那圆滚滚地小团子了,“你的孩子很可爱。”   “那就这么说好了,”说着精卫兴致冲冲的把自己还保持鸟型的幺女捞过来,放到了石屿的肩头,然后自己变为鸟型对着另外两个孩子说,“我们去填大海!”   话音还没落,精卫就飞了出去,鹏飞也赶紧化成鸟型紧紧跟在精卫身后,琨宇倒是走过来安抚似的摸了摸灵犀:   “我和大哥出去了哦,一会就回来。”   灵溪露出一点点脑袋,轻轻啄了下琨宇的手指。   “父亲,我先走了。”   “别太晚回来,今天做你们喜欢吃的菜。”海燕摸了摸自己琨宇的头。   琨宇点点头,化成鸟型去追精卫和鹏飞了。   “石先生,那灵犀就麻烦你了,”海燕知道石屿身上的气息对自己的孩子有安抚的作用,加之石屿的性子十分安静,所以他倒也没有太过多担心,“我要去寻食材还有一些事情要做,这悬崖四周也有结界,还是很安全的。”   海燕俯下身子,摸了摸自己的幺女:   “要听石哥哥的话,等妈妈他们回来。”   ————————————————————   海燕走后,石屿就地坐下,把肩上的小毛团子轻轻提起放到自己掌心中,与自己视线齐平。   灵犀向来有些胆小怕生,刚刚看到石屿一时间就有些慌乱,一下子就变成了鸟型。可现在她窝在石屿的掌心,不知怎么竟觉得十分舒适安逸。   和爸爸妈妈的感觉不同,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气味。   石屿看着掌心那拱成一小团的小鸟,用手指摸了摸那毛,就感觉到那一小团抖了抖。蹭得他手心发痒。   “你叫灵溪么?真好听。”石屿总觉得和这么一个小毛团沟通就轻松了许多。   灵溪听到石屿问她话,犹犹豫豫地抬起头,却不敢和石屿眼神对视,小声地说:   “恩……是……是……妈妈给我取的名字……”   “你妈妈很漂亮。”石屿用手指安抚地摸着灵溪。   “妈……妈妈不止很漂亮,”说起精卫,小灵溪的头抬得稍微高了一些,“妈妈飞得很高。”   “恩,很厉害。”石屿想着来的路上海燕所说的种种,也觉得精卫真的很厉害,明明是那么娇小的鸟,却日日穿梭于海上。   “而且……”小灵溪的两只翅膀微微张开,“而且妈妈什么都不怕。”   “妈妈要把大海填平,妈妈最棒了。”小灵溪的翅膀张开,扑腾着,似是有些兴奋。   “那你呢?想填平大海么?”石屿瞧着微微非离自己掌心的小灵溪,开口问道。   “恩,想的,”灵溪一双眼睛看向了石屿,“我想和妈妈一样厉害,我也要填平大海。”   石屿原本觉得灵溪的性子大约是不太像精卫的,可当他看到小灵溪亮晶晶的眸子,倒是有些理解海燕说起看到精卫神色时的心情了,这么一双充满向往的眼睛,任是谁看到都会心中一动的。   “不……不过,”小灵溪原本扑腾起来的翅膀又收了起来,落回了石屿的手掌中,“我不敢在大海上飞。”   小灵溪的声音中带着失落,眼中的身材也褪去大半。   “哥哥们都可以的,可是我……我一看到大海就挥不动翅膀……”   小灵溪从石屿的手上跳了下去,变回了人形,低着头咬着嘴唇坐在石屿身侧。   石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小灵溪。   小灵溪两根食指勾在一起,一张小脸满是纠结。   “我和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们一直都是生活在这里的,每天起来都有看不尽的大海。”   “我也觉得大海真是漂亮极了,有太阳的时候就亮晶晶的,比蓝宝石还好看。”   “我还不会变成人形的时候,就和哥哥一起窝在这里,看着每日早晨,妈妈兴致勃勃地出海去。”   “每次看到妈妈张开翅膀从悬崖俯冲至海面,我都觉得心跳得好快,我自己也想那样飞。”   “后来妈妈开始教我和哥哥如何用翅膀飞起来。”   “我是学的最快的呢。”小灵溪有些自豪地说。   “第一次离开地面的感觉好极了,我喜欢有风围绕在身边的感觉,像是都包裹在很柔软的东西中。”   “从上向下看去的感觉也很好,我觉得我离妈妈更近了一些。”   “爸爸妈妈也很高兴,妈妈那个时候很兴奋地说要带我们一起去填平大海。我觉得妈妈的梦想可厉害了。”   “可是后来,当妈妈第一次要带着我和哥哥飞去海上时,我站在崖边,怎么也张不开翅膀。”   “明明在陆地上的时候,我可以飞的很好的,明明我也向往大海很久了……”   “可是……可是我就是飞不去来……”   “爸爸妈妈也想了很多办法,可是我一到大海之上,除了直直地落下去,什么也做不了。”   “我觉得,是不是我太自不量力了……”   “我永远没有办法和妈妈一样厉害的。”   石屿看着小灵溪的越发纠结和黯淡的眼神,伸手摸了摸那低垂的小脑袋:   “我觉得你很厉害。”   小灵溪鼓着嘴: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的身型没有哥哥们大,又不敢在海上飞……”   “我觉得你有梦想就很厉害,你想和你妈妈一样,这个想法就很勇敢了。”   “可是我永远做不到,”小灵溪摇着脑袋,“一点都不厉害。”   石屿一时间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小灵溪,梦想这个词对他来讲实在是太陌生了。   “你有什么梦想么?”小灵溪扬起小脸看向石屿。   “我……”石屿抿了抿嘴,他是当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连愿望都寥寥无几,更别说梦想了。在遇见苏弥之前,他只想就那么在便利店里活一辈子就好,不要遇到什么太麻烦的事情,不要被人当做异类怪物。   日复一日都不过相似,梦想真是个浩大的词,真是和他完全不搭边。   所以当他听到海燕说起精卫时,当真是有些羡慕的,虽然将大海填平这件事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般不切实际,可是如果真的一直一直相信着这件事可以做到,永远都满怀期望斗志昂扬,那种感觉似乎很美妙。   小灵溪看到石屿一时语塞,瘪了瘪嘴:   “所以你不知道梦想有多困难。”   “有梦想也会让人难过啊……”   石屿侧头看着灵溪的眼神看向大海,带着向往却也掺杂着失落和恐惧。   梦想真的会让人如此么? 第64章 精卫海燕(四)   ————————————————   精卫带着鹏飞与琨宇回来之后, 小灵溪扑进了自己妈妈的怀里。   精卫感觉到自己幺女似是与石屿相处的很好,看向石屿,歪歪头:   “你是灵物或者仙人么?”   石屿摇了摇头:   “我只是有阴阳眼的人类。”   “是么……”精卫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可是明明不只有人类气息啊。”   石屿没大听清精卫的那句低语,但也没有追问,只是眼睛看向小灵溪,然后对精卫说:   “小灵溪很可爱。”   “那是,”精卫把小灵溪抱起来一点, “我的孩子最可爱最厉害了。”   小灵溪听到自己妈妈说自己厉害,不由得稍稍低下头,眼中有些失落。   “晚上要一起吃饭吗?”精卫觉得石屿很亲近,虽然那个上神有点讨厌,不过倒也没再故意为难他们, “海燕肯定做了好吃的。”   “恩, ”石屿点点头, 也没有推脱拒绝,“谢谢你们。”   “走啦!”精卫抱着化作鸟型的小崽子们,往厨房跑去,“去看爸爸做了什么好吃的。今天有客人,你们不许先偷吃。”   石屿看着精卫总是这样精神满满的样子,倒是不由得也觉得似乎连自己都被感染了几分。   ——————————————   石屿回到后院的屋中, 轻轻推开门, 看见苏弥已是醒了,正坐在窗前抽着烟。   “回来了?”苏弥站起身, 打着哈欠,“那几个小崽子好玩么?”   “挺可爱的,”石屿按了按苏弥有些翘起来的头发,“还困么?”   “在这海边就容易犯懒,”苏弥甩了甩尾巴,“这依崖而建的房子倒是漂亮,以后有机会咱也建一个。”   石屿听着苏弥似是随口一说的话,却也觉得心中有了些期待的场景,两个人的房子,听起来似乎有一种欢悦的满足。   “啧,”苏弥看到石屿眼中有些亮晶晶的,也不由得勾了下嘴角,“以后时间长着呢,这就这么高兴?”   “恩,”石屿轻轻应了一声,抿着嘴却也抑制不住浅笑,“高兴的。”   “你这小家伙还真是好满足。”苏弥揉了下石屿的头。   说起满足,石屿忽然想起了因无法飞于海上而失落的小灵溪,于是问道:   “如果一件事一直都无法实现,那还要继续坚持么。”   “看是什么事情了,”苏弥自己坐在床侧,把石屿拉到椅子旁,“像精卫或者海燕那样,有着什么梦想,就算无法实现也会一直坚持。”   “即使这个梦想会让人很难过?”   “那也得分是怎样的难过,”苏弥吐出一口烟,“或许过程会很难过也很难熬,但想到梦想这个事的时候还是开心的。”   “我是不信什么生之所在皆应困苦,这活着是不如意是常态,但总得有些事远远地瞧着想着作为念想。”   “这些事啊,往大了说那叫梦想,往小了说就是个念头。但或大或小,总得想起时觉得有些开心,觉得是想继续活着的动力。”   “这样的事才应该是梦想。”   “若是想一想就觉得痛苦,那这种念头还是舍了吧。”   ——————————   晚饭间,虽是三个小崽子对苏弥还有些戒备之心,始终不肯坐在苏弥身边,但对石屿倒是亲近。   “石哥哥,这个好吃!”鹏飞用筷子夹着大虾就往石屿碗里放。   “这个这个,石哥哥吃这个……”   “我也要给石哥哥夹菜……”   不一会石屿面前的碗里堆起满满的虾肉和菜,几乎桌上每一道菜都入了他的碗。石屿看着那满满一碗有些犯难,却又不好意思拒绝三个欢腾的小家伙。   苏弥看着石屿有点纠结的小表情,挑筷子从他碗里把蔬菜都捡到自己碗里。   “你这个坏人怎么还抢石哥哥的吃的?”眼尖的鹏飞看到苏弥的动作,立刻打抱不平道。   “啧,这桌上的菜这么多,我怎么还吃不得了?”说着苏弥又从石屿碗里夹了一只大虾,斜着眼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小家伙。   “妈妈他欺负人!”鹏飞看苏弥一副挑衅的样子,气鼓鼓地去向自己妈妈告状。   “好了好了,”海燕把那盘虾往鹏飞眼前推了推,“好好吃饭,石哥哥也吃不掉那么多的。”   鹏飞看到爸爸发话了,虽然还有点不甘心,但也乖乖地吃起饭。   苏弥轻声啧了一下,然后把刚刚从石屿碗里夹过来的虾,去头剥壳,又丢回了石屿碗里。   石屿咬住虾稍稍歪过头看向苏弥,明明脸上还是一副不耐烦和挑衅的样子,但当苏弥也侧头看向石屿时,那一瞬间眼中的笑意却是骗不了人的。   上一世啊,他总想着,要是世间每一个人都会喜欢眼前这人就好了。   可这一世,他却忽然觉得,这个人眼中能一直有着自己就好,甚至想把这个人藏起来。那些温柔和美好,他知道就好。 第65章 精卫海燕(五)   ——————————   吃过晚饭, 苏弥也未再提海燕与精卫定情之物的事情,拉着石屿晃晃荡荡地回了后院。   “精卫脾气其实也不坏的。”   “嗯?”苏弥点着烟,侧过头,“我知道,怎么了?”   “其实若是与她说一说,她或许会给我们的。”   “这有些东西,倒不是给与不给的事儿,”苏弥在后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有求于人不能总以别人会帮你为前提。”   “精卫性子再像小孩,她也是经历过世事的神仙,利害取舍她自然懂。但她现在不愿给,那又何必多提。”   “再说,窫窳那边不是有百家人顶着么, 我不过是想带你出来转转才顺口应了那百子归而已, ”苏弥一手支在桌子上, 看向石屿,“总觉得这世间的好东西都应该带你瞧瞧才对。”   石屿看着苏弥懒懒散散的样子,忽然就笑了出来。   “笑什么?”苏弥甩了甩尾巴,伸手把一步之外的石屿拉了过来。   “你明明也挺喜欢精卫的几个孩子。”   “啧,太吵了。”苏弥倒是也没否定,只是稍稍侧过头, 下巴抵在石屿的手臂上, 把耳朵也露了出来。   石屿轻轻捏着那毛茸茸的耳朵,夏风从海上吹来, 带着些咸涩潮湿的味道,低下头把脸埋进苏弥的头发中,用鼻尖蹭了两下。   “怎么了?”苏弥握住石屿的手。   石屿闭上眼,摇了摇头。   夏日海风,繁秋果香,冬季暖茶,春天百花许都比不上这人身上的味道。也说不出究竟哪里特殊,但就是烙在心里再也无法舍掉忘却。   “要不要出去转转?”苏弥看着天气正好,看海景应是很漂亮。   “好。”石屿往后站了一步。   苏弥正要点起烟,却看到后院的门侧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于是他将烟杆放下,往那扇门走了两步。   石屿也好奇地跟了上去,歪头看了看,就看到小灵溪正扒着门,有些怯生生地看着苏弥。   “要一起去么?”石屿走到小灵溪身边,蹲下身子。   “我……我……”小灵溪依旧警惕地看着苏弥,但又下意识地抓着石屿的手没有直接跑走。   “他不是坏人,”石屿安抚似的摸了摸小灵溪的头,“他很好的。”   苏弥瞥眼看了小灵溪一眼:“就你这么点儿,吃了塞牙缝都不够。”   虽是这么说着,苏弥点却从口袋里换上对小灵物有益处的烟草,不一会儿烟雾就将三人笼罩起来。   小灵溪变成鸟型,窝在石屿的肩上,一双小爪子紧紧勾着石屿的衣服,脖子也缩了起来。   烟雾渐渐聚拢,汇聚在他们的脚底,而后腾空而起,向海面飞去。   ————————————   飞至海面之上,远远的山川绵延不绝,暮色下的大海不似湖泊溪流静谧,仿佛那一片黑暗之中随时都会有什么东西破势而出。   那海面所呈现出的平静只是表面之景,而深埋的那些暗涌,躁动,因为未知才更可怕。   夏风吹过海面,波光粼粼,东海海域广阔,几盏灯塔在海面上伫立,再无其他灯火。   苏弥想把石屿揽怀里,结果一抬手就摸到了那毛茸茸的小团子。   “啧,你也不小了,怎么不能自己下去好好站着?”苏弥有些不满地伸手戳了两下。   小灵溪不满地啄了一下苏弥的手指,然后抖了抖毛,扭头看向大海,不肯从石屿身上下去。   石屿把小灵溪捧在手心里,轻声说:   “要不要再试试?”   小灵溪抖了抖毛:   “肯定不行的。”   “不行也没关系,会接住你的。”石屿用手指摸了摸小灵溪。   小灵溪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把翅膀张开,然后从石屿的手掌心蹦了下去。起初她还是扇动了两下翅膀,但很快就直直落了下去。   苏弥伸手挑了烟雾,将小灵溪圈住,缓缓托了上来,让小灵溪落在他的掌心。   小灵溪看到是苏弥,不由得有些想躲。   “这么怕害怕大海?”苏弥把小灵溪放回石屿的肩上。   “才不是……”小灵溪低着头,“我很喜欢大海的。”   “我想像妈妈一样……”   “你个小东西,性子明明随海燕,怎么总想着像精卫那样,”苏弥又让烟雾托着他们往高处飞了一些,“你喜欢与不喜欢,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是自己的事。”   “你要只是喜欢这大海,也不用总想着像你妈那样非要去征服它,遨游在其之上。”   “可是妈妈很厉害,”小灵溪抬起头想反驳苏弥,“每个人的梦想都应该是想变得厉害吧。”   “那可不一定,”苏弥看向远方,却握住了石屿的手,“梦想这个事,一是梦二是想,这二者都是自己的心思,有人想富贵加身,有人想留名青史,有人想冒险,可有人就想平凡一生,有人就是想柴米油盐一人相守。”   “这都是梦想,都是每一个人的梦之所向。”   “你妈妈很厉害,她想填平大海,虽然这海许是穷极一生都无法填平的,可她从未放弃,所以她很伟大。”   “而你也应该想想,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没有人会惧怕自己的梦想的。”   “喜欢也不代表征服,你若真的喜欢这大海,哪怕是静静欣赏,像你父亲当初那般,只是衔一木枝,立于海上。景色尽收眼底,这也是一种喜欢与欣赏。”   小灵溪看向一望无际的大海,一直以来,她觉得既然喜欢就要去征服,要像妈妈一样去填平它,却从未想过,自己应该怎样做。   于是她闭上眼睛,想象着她在这鸩山边看过最美的风景。日出海上,水波轻晃动,余晖映水,星辰落海,这一切都是她所喜爱的。   她张开翅膀,海上的风在她的羽毛下端穿过,她踮起脚,将身子往前倾斜了一些。   她感觉身侧似是有风托着她,将她带到那些回忆之中。从出生起的一点一滴都让她无比喜欢这片海域,有着母亲的朝气却也有着父亲的温柔。   她起身一跃,感觉自己飞入空中。虽是有些恐慌,没有睁开眼,但脑中的一幕幕却让她有些喜悦地拍打起翅膀。   是啊,她的确很向往母亲,但其实心中是不愿将这片大海填平的。因为她喜欢这里的一切,喜欢海上的种种景色。   她更想只是轻轻掠过海面,感受海风的潮湿包裹着身体,分外安逸。   渐渐地小灵溪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平稳地在空中飞了起来。   “睁开眼看看吧,”苏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已经飞起来了。”   小灵溪悄悄把眼睛睁开一道缝,那泛着银色光点的海面就落入她眼中。   自己飞起来后,比只是站在别人肩上见到的更美更壮阔。   “我飞起来啦!”小灵溪有些激动地上下打着圈儿。   “恩,”石屿看着小灵溪,“很厉害。”   小灵溪就这么不知疲倦地在海面上飞来飞去,苏弥后来也干脆化成原型让石屿趴在自己的背上,然后陪着灵溪在海面上乱窜。   直到天色微微泛白,小灵溪才有些累得发蔫地窝到苏弥的脑袋上。   “小东西个头不大,这精神头倒是和她妈妈有一拼了。”虽是嘴上抱怨着,苏弥还是尽量让自己的头保持在一个平稳的位置,然后向鸩山飞回去。   刚刚飞到崖边,就看到精卫和海燕在那里等着。   小灵溪看到自己爸爸妈妈,又来了精神,扑腾着翅膀飞了过去,直直地扑进精卫怀里。   “妈妈,我敢在海上飞了!”   精卫惊喜地抱起自己幺女,转了两圈:   “小灵溪怎么这么厉害呀!”   “不过……妈妈……”小灵溪微微低下头,似是有些犹豫,“我飞去海上,却不想把海填平……我觉得大海很漂亮……我想让这大海一直一直都存在下去,我想一直看着它。”   精卫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把小灵溪捧到自己脸前,亲了一口:   “填平大海是我的梦想,又不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呗。”   然后精卫又点了点小灵溪的脑袋,语气似是有些自豪地说:   “不过我扔石子的速度,一定比你捡石子快!”   海燕看着自己女儿终于迈过了心里那道坎,也是由衷地高兴。上前想苏弥和石屿道谢:   “多谢二位,我家幺女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家小崽子真是比他妈妈精力还旺盛。”苏弥打了个哈欠。   石屿转身看向海面,太阳渐渐从海平面升起,而月亮还没有完全落下,日月同辉,刚刚还满是星辰的黑色暗涌此时又映照成金光闪闪。   “日出了,”石屿捏了捏苏弥的手指,“好漂亮。”   苏弥懒懒散散地把下巴搭在石屿的肩上,尾巴一晃一晃的,胳膊也圈住了石屿的腰。   然而这安静美好的氛围没有三秒就被打破了——   精卫一把将苏弥拉了过去:   “你你你你……你别教坏我的女儿,拿了东西赶紧走。”   说着,精卫就把一个用红绳编了系带的石头塞进苏弥手里:   “别在小孩子面前这……这样……”   “啧,”苏弥接过那石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哪对父母天天在自己孩子面前卿卿我我。”   “你说什么?”精卫插着腰,有些气鼓鼓的。   海燕赶紧把自己妻子揽了回来,然后笑着和苏弥石屿说:   “真的十分感谢你们,以后若有什么需要,或是想来游玩,来找我们便是。”   苏弥画了个法阵,将那石头放了进去,然后变回原形,让石屿趴在他的背上,和海燕他们告别后就踏烟而起。   石屿的心口又一瞬间有些疼痛,他回想了一下,似乎每次都是将灵物交给百子归后他都觉得有些疼痛……可是除了那一瞬的疼痛,又没有别的不适,难道真的只是巧合么?   “想什么呢?”苏弥感觉背上的石屿动作似乎有些僵硬。   石屿趴在苏弥的背上,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了,他揉着苏弥后颈处的毛问道:   “你有什么梦想么?”   “我啊,我以前想着要怎么才能活得有趣些,后来我发现了最有趣的人和事就想好好攥着,再后来我只想那人快点回来,至于现在啊……”   “我只想带那人看尽世间一切,再问问他后不后悔和我走这一遭。”   “他要是不后悔啊,大约我的梦想就可以圆满了。”   石屿用鼻尖在苏弥的背上蹭了两下,轻声说:   “我觉得,我好想也开始有梦想了。”   “嗯?”   “我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好好活下去。”   别人或许不知,但石屿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比起之前心境变了多了。他不想再只做这世界的过客,不想只是毫无所恋所依的活着,不想只是窝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听着别人的故事。   他想和这个人一起到处走一走,想有人可以爱与被爱,想有两人独有的亲昵,想真的“好好”的活着。   “恩,”苏弥自然也知道石屿话中的意味,于是低笑了一声,“那祝你梦想实现。”   “嗯,”石屿悄悄勾起嘴角,“你也是。” 第66章 象蛇(一)   石屿原本以为苏弥会带他去下一处所要寻物之地, 结果当他从苏弥背上醒来时发现他们竟是在一个看起来很高档的住宅区上方。   “这是在哪里?”石屿看到两人身侧的结界,知道下面的人是看不到半空中的他们的。   “以前这片地方叫平西是个有点偏僻的渔村,现在倒是成了挺繁华的城市,”苏弥往下飞了飞,然后停在其中一幢别墅的二楼窗户位置,“象蛇住在这边。”   “我们要这么进去么?”虽然对方也是非人之物,可这么直接进去石屿总觉得像是私闯民宅的感觉。   “那你敲敲窗户?”其实苏弥是想施法直接进去的,大约是在仙界除非是下了特殊结界表示拒绝接客外, 一般他们之间的住所都是可以随意进出的,不过想到石屿还是习惯性地去遵守“人类”的很多规则。   “恩。”石屿稍稍立起身子,趴在苏弥的脑袋上,伸着手敲了敲那窗户。   可是里面过了许久都没有动静。   “是不是不在?”石屿的下巴搭在苏弥毛茸茸的脑袋上。   “象蛇的气息就在这个屋子里,”苏弥打了个哈欠, “他那性子肯定不至于还在自己屋子里施个障眼法的。”   石屿点了点头, 既然苏弥说在里面, 那就再多等一会好了。   约莫又过了十多分钟,那窗户里面忽然开始烟雾缭绕起来,而后还有一些像是花瓣的东西从空中飘落。   石屿有些奇怪地看着那窗户,他想伸手再敲一下那窗子,可当他的手还没碰到窗户时,那拉窗“哗啦”一下从里面被拉开——   “surprise!”   一个雌雄莫辩的声音传来, 定神看去, 一个半长发长得十分中性的人正半个身子都探出窗户,两只手高举做惊喜状。   那个人一双桃花眼, 眼角还用很夸张的桃红色眼线笔画了上挑的眼尾。右眼眼角下还有一颗泪痣,看起来格外惑人。   身上的衣服看上去尽是绸缎做的,质感光滑而且图案花哨。   嘴唇和指甲都是大红色,脸上的妆容一丝不苟,几乎看不出一点破绽。   这个人长得也是顶好看的,这种奇怪的衣服和妆容在他身上倒是也丝毫不觉得违和。可若是非让石屿用什么来比喻一下眼前的人,大概   简直像一只行走的七彩鸡……   就在石屿在心里这么想的时候,那个人忽然动了动手指,表情十分夸张地说:   “no,no,no,小甜心,你这么比喻我,我可是很伤心的。”   石屿一时有些发愣,难道眼前这个人还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可是我的魔法哦,”那个人将手指放在唇边眨了一下眼睛,“不过小甜心如果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不用这个魔法,毕竟——”   那个人忽然前倾身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托住石屿的手,然后挑起眼睛看向石屿:   “甜心的眼睛真是比火口湖之水都要来得澄澈动人,无论是谁,只要看一眼,怕是都能看透你内心的甜美。”   说着,那个人就要低头在石屿手背落下一吻。   可这个宛如话剧般的场景,被一只巨大的毛茸茸的爪子打断了。   苏弥毫不客气地伸爪子把那个人拍回了屋里,然后自己化成人形,抱着石屿从那落地窗飞了进去。   “我还以为这个乱糟糟的东西是甜心的小坐骑呢,”被打回屋子里的人也不恼,揉了揉自己的的腰,然后提起手腕笑容优雅地对着苏弥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你怎么又丑了?”   “啧,是挺久不见,”苏弥搂着石屿的肩,懒散地半靠在石屿身上,“你怎么还跟个野山鸡似的。”   “你的记性也还这么差,”那个人的笑容更深了一些,“我是凤凰系族的,虽然野山鸡里也有一些挺可爱的孩子,但是我的美貌可不是他们可以比的。”   “恩,野山鸡至少肉还挺嫩的,你这老家伙最多也就能拿来练练丹药了。”苏弥打了个哈欠。   那个人听到“老”这个字是表情一时间动了动,但却也没有动怒,只是转了个身,自己坐在了沙发上。   “狻猊上神,如果是日常巡视我觉得你可以走了,”他把脚翘起来,开始打磨自己的指尖,“你也看到了,我这人间的屋子太小,多个你怪挤的。”   “不过嘛,”那个人又看向石屿,手指摸上自己的唇角,眼神满是释放的荷尔蒙,“小甜心如果你是被这个丑家伙强迫的,我也不介意和他打一架把你救出魔爪,然后你再以身相许于我哦。”   石屿在脑子里想了一下,一只七彩鸡和一只大狮子掐架……   恩……好像还挺值得期待的?   ————————————   不过这场架是打不起来的,一个只想卧在地上,一个生怕碰坏了自己新做的指甲,于是在那之后的半个多小时里,石屿就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用尽了语言在互相嘲讽。   石屿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一个词“神仙打架”,只不过这俩神仙真的还是比较像两只会说话的家养动物。   就在石屿控制不住地脑内乱想时,忽然话锋又转回了他的身上——   “小甜心虽然我是不会像那只臭狮子一样强迫你美化他啦,但是你一直把我想成那么丑的七彩鸡我还是很受伤的。”   “对……对不起。”石屿忽然意识到,自己脑内想的东西,眼前这个人似乎都能知道。   “你这毛病真烦,”苏弥伸手在石屿的后脑处划了两下,“行了,这样他就看不到了。”   “什么叫毛病,我这可是魔法,”说着眼前的人站起身,站到石屿眼前,弯下腰,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前处,一只手打了个响指捻出一枝花,“小甜心,你可愿与我共舞一曲。”   话音刚落,屋内一角的黑胶片唱机就上了针,响了起来,屋内四周的窗帘也落了下来,除此之外餐桌上书柜上挂篮里的蜡烛也一一亮起,一时间倒是真的宛如烛光舞会的氛围。   “我不会跳舞。”石屿摆了摆手,下意识地往苏弥身边缩了一下。   “啊,那真是可惜,我还刻意用了新买的精油蜡烛。”眼前的人脸上表情一时间十分失落。   不过很快他在原地转了一圈,身上的衣服瞬间就变成了宫廷礼服,衣领和袖口都是复杂的蕾丝图案。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一个十分精美的花架,那花架的中间是一支用玻璃罩子保护着的玉兰花。   他站在那花架前,似乎很是郑重地做了一个邀请地动作,然后双手抱住那个玻璃罩托,在那上面落下一吻:   “看来还是只有我最亲爱的愿意与我跳舞。”   说完他便抱着那支玉兰跳起了舞,动作轻柔而缠绵,仿佛是一对儿热恋中的爱侣在共舞一般。   “他就是象蛇?”石屿看着那人抱着一枝花翩翩起舞,明明应该觉得这场景十分奇怪,可看在眼里偏偏觉得意外的和谐。   “恩,”苏弥打了个哈欠,一手支着下巴,“象蛇是凤凰族系中最特殊的一只,性格一直都是这样。那阵他们都说他最为艳丽漂亮,我倒也没觉得,只觉像一只七彩山鸡。”   “后来也不知他怎么就听到我这句话了,还刻意跑来跟我喝了个茶,露出他那一身花花毛。”   “啧,怎么说呢。看完它原型后,我倒是真挺想换个羽毛靠背的。”   “……”石屿看到苏弥眯着眼睛,就觉得,大狮子恐怕是真的认真地想过把象蛇的毛拔下来做靠垫的,一时间有点心疼这只漂亮的七彩鸡了。   “他后来来了人间,听说混的风生水起的,反正我在电视上和手机上见到他好多次,真是不想看见这张脸。”   石屿忽然有点好奇,电视和手机上都有,加上象蛇这样貌难道是什么明星么?于是石屿问道:   “那他在人间的名字叫什么?”   “好像是向斯珂。”苏弥甩了甩尾巴,看向正在忘我地于花共舞的象蛇。   “向斯珂?”这个名字连石屿都很熟悉,虽然他不太刻意去关注明星,但向斯珂这个名字简直是随处可见。   娱乐版块将近一半的报道都是关于这个人的,电影、电视剧,几乎随便播一个频道都能看到这人的身影,绯闻不断可评价却丝毫不减,算得上是名利双收了。只是——   “向斯珂不是女的么?”   虽然象蛇看起来雌雄莫辩,可不论是声音或者看一些细节,很明显的还是男人啊。   “象蛇他……”   还未等苏弥开口,那边的一曲结束,象蛇抱着那玉兰,一步一步地向苏弥和石屿走来,而在这过程中他的容貌也在一点点变化。   直到走到石屿面前时,象蛇的喉结没有了,脸型也更加偏向女人,眼睛也看起来柔和了许多,虽然细看之下神韵和五官还是和之前男性有七分相似,但很显自然现在的象蛇已然完全变成了一个女人。   她一手抱着玉兰,一手提起裙摆,稍稍促膝:   “小帅哥可还喜欢我刚刚的那支舞?”   石屿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向斯珂,倒也没有太大波动,毕竟他也并不追星,对明星也没什么特殊的向往,如果非要说要做出点什么反应的话——   “帮我签个名吧。”   向斯珂稍稍一愣,随即脸上满是笑意,她将玉兰小心地放到一边,从桌上拿了信函纸和羽毛钢笔,一边签名一边又撇了苏弥一眼:   “没想到小帅哥还是我的粉丝呀,好开心呀。”   “可以再合张照么?背景我会涂掉的。”石屿也知道这些明星啊不喜欢自己隐私被暴露。   “当然可以呀,”象蛇笑意盈盈地抱住石屿的胳膊,然后指着苏弥,“来,你去帮我们合照。”   苏弥啧了一声,掏出手机,快速拍了一张,然后把石屿拉回来:   “可以么?”   象蛇也挤了过来,非要看拍的照片,然后大呼道:   “天啊,怎么把我拍的这么丑啊。小帅哥,我们再来一张吧。”   说着象蛇就要搂住石屿。   石屿稍稍错开一步,收起手机:   “没关系,很好了,谢谢。”   象蛇瘪了瘪嘴,有些不情愿地又抱住了自己的玉兰花:   “亲爱的,你眼中的我可不能是那么丑,那样我会不高兴的。”   就在象蛇和自己的花深情对望时,忽然她的手机响了。她站起来接通电话,应了几声后,挂断手机,转身看向苏弥和石屿:   “我要去工作啦,你们可以在我这里暂时住下,客房在一楼,不过我的花架和卧室不可以去。”   “尤其是我的亲爱的,它不喜欢丑的东西,所以某些人千万不要接近它。不过小帅哥无聊的话,可以和我的亲爱的聊聊天,它很喜欢你的~”   说完,象蛇把玉兰放回花架上,自己转了个圈,身上的衣服变成了便服,背了个包就出门了。   “看来得等他晚上回来说了。”苏弥打了个哈欠,躺在地毯上,毫不见外的样子。   “象蛇……是女生?”石屿还在好奇刚刚象蛇的变化。   “也不算,”苏弥翻了个身,“象蛇之所以独特,除了那一身羽毛和容貌外,还因为他本身是雌雄同体。”   “就是,可以为男也可以为女,不只是容貌,而是他的身体就是同时存在两种性别。”   “他可以随意控制自己身体,他愿意表现出哪一种形态就能展现出哪一种。并没有固定的性别之分。”   石屿点了点头,他倒是也觉得象蛇无论是哪种性别都看起来毫无违和感。   “你喜欢她的长相?”苏弥知道石屿对电视上那些东西其实也没有很感兴趣,所以有点想不通为什么要刻意和象蛇合照,还要什么签名。啧,象蛇的字比自己的差多了。   “还好。”向斯珂是很漂亮,但倒也说不上很喜欢。   “啧。”苏弥来回翻了个身,尾巴有意的一甩一甩地蹭到石屿的背上。   “怎么了?”石屿觉得苏弥好像有什么想说的。但好像以大狮子性格,向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了,不会做这样……有点幼稚的举动。   “你为什么和她合照?”苏弥坐起身,尾巴还是甩来甩去的。   “啊……这个啊,”石屿有点恍然大悟,“打印出来贴在便利店,可以招揽客人。”   “我看好多店都这么做,可以赚钱。”   “这样。”苏弥听完石屿的话,又躺了回去,打了个哈欠。   石屿看着苏弥,忽然想着,大狮子……刚刚在吃醋么?于是他抓了抓苏弥的尾巴:   “我们照一张么?”   苏弥又坐起来,嘴上说着麻烦,胳膊整个把石屿搂住,脑袋还搭在石屿的肩上。   石屿掏出手机,打开自拍,两个人看着镜头都面无表情的。   苏弥忽然把耳朵露出来,还用那大叔音“喵嗷”了一声,惹得石屿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就这那一瞬间,苏弥侧着头亲了下石屿的脸,伸手按下了屏幕上的拍摄键。   然后就抖着耳朵又卧了回去:   “好困,睡会。”   石屿还有些发愣,直到看到苏弥已经睡下,他看了看刚刚拍的那张两人合照。   照片中的他自己笑到眼睛都眯了起来,这般样子的自己他都从未在镜子中见过。而苏弥正亲上他的侧脸,明明样子懒散至极,可眼中却满是温柔。   他握着手机,手指小心地摸上那屏幕,心里不由得跳得快了几分。   石屿看了看已经要睡着的苏弥,又戳了戳手机屏幕——这样也打印出来好了,摆在床头,好像还挺好的。 第67章 象蛇(二)   ————————————————   晚上象蛇回来的时候, 苏弥正好刚刚从冰箱里翻出几个鸡蛋和一把青菜,企图摊一个青菜鸡蛋饼。   象蛇看到苏弥一手揣在衣兜里,一手打着鸡蛋,连鞋子都没来得及脱,赶紧冲了上去把苏弥推出了自己的厨房:   “你快把东西放下,别炸了我的厨房。”   “啧,”苏弥甩着尾巴,把手里的鸡蛋放在了桌上, “我会做饭的。”   “你做饭?”象蛇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你真的不是用我这炒锅炼出几个黑乎乎的药丸么?”   “这么几片菜叶子扔进丹炉就成灰了。”苏弥也丝毫没打算抢着做饭,于是嘴上说了几句,就晃荡着站在了厨房之外,“那你做, 我们饿了。”   “那我得让小甜心来帮我。”说着象蛇又变回了男人的样子, 身上穿着简单的衬衣, 他将头发简单扎起,卷着袖口看了看冰箱有什么。   石屿恰好下了楼,听到象蛇说让他帮忙,他抿了抿嘴就走了过去。   “小甜心,帮我热一下这个牛肉罐头。”象蛇从冰箱翻出来一个没开封的罐子,直接放到了石屿手里, “微波炉在那边。”   石屿拿着罐头犹豫了一下, 就把罐头放进了微波炉里。   象蛇背对着石屿,脸上带了点挑衅:   “现在人类的东西还是挺好用的, 但可能有些老古董是跟不上时代了。”   苏弥打了个哈欠,毫不在意的样子。   象蛇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忽然一股子又焦又臭的味道从身后冒来,随后就是“嘭”的一声。   他赶紧扭过头,就看到石屿有点无措地站在微波炉旁,而他自己那个微波炉很显然已经被“炸”掉了。   “抱歉……”石屿往后退了一步,“我平时不太进厨房……”   “就是这样,”苏弥过去拉着石屿就走出了“重灾区”,往楼上走去,“晚饭交给你了。”   象蛇看着自己被炸掉的微波炉,默默找了块布把那黑乎乎的微波炉“尸体”盖了起来,心里想着,这两个人真是太可怕了……   ————————————————   三人坐在餐桌前,象蛇将自己那支玉兰花也放到了桌上,还专门铺了餐巾,放了一小壶水。   “亲爱的,坐在你对面的是小可爱石屿,他旁边是个丑狮子,”然后象蛇看向石屿和苏弥,一手抚在自己的玉兰花上,“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爱人。”   象蛇的性格虽然看似有些张扬,穿著打扮花俏得不行,张口闭口就是小可爱、甜心,但他轻轻抚着自己的玉兰,说着那是他的爱人时,石屿却能感觉到他的认真。   只是……   石屿看了看那朵玉兰花,他怎么看那都只是一朵普通的花,难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化形么?   “你的爱人不能化作人形么?”石屿看着象蛇掌心微微发光,然后点点水珠洒在那支玉兰上。   “人形?”象蛇收回手,看向石屿,“我的爱人就是一枝花啊。”   “就只是一枝花么?”石屿一时间有些不知该怎么问才好。   “难道小可爱觉得我这水里养的是只兔子么?”象蛇挑了挑眼,眼角的泪痣显得格外魅惑,可是配上他中性的外形又多了几分潇洒的样子。   “也不是……”石屿摇了摇头。   “不逗你了,”象蛇伸手戳了戳自己的玉兰花,“你也不是第一个觉得诧异的,但它真的是我的爱人。”   “不是仙物,不是妖物,不是什么转世灵魂,就只是一支玉兰而已。”   象蛇托着下巴,看着自己的玉兰,眼中满是欢悦和幸福。   “我啊,生而雌雄同体,虽为祥瑞,可终究和凤凰一族不大相同,于是早早的就自己出来想寻一处栖身之所。”   “后来我来到平西这片地方,虽是个小渔村,可树林倒是茂密,于是我便住了下来。”   “那个时候我已经可为人形,有一年三月初三,这边的人那时候还会过上巳节,出嫁的女子那一日会回娘家,而未出阁的姑娘都穿得漂漂亮亮地去赏花。”   “我瞧着她们都穿得很好看,于是我也变出了最好看的衣裳,化成人形,想去看他们的祭祀礼。”   “我还记得那一日阳光很好,春日的空气中都尽是轻快的气息。那天我的心情真是好极了,像是泡了蜂蜜的绿茶不会过于甜腻也不会酸涩,又像是在海云之中飞翔而过,满眼满眼的柔软与广阔。”   “我下山时,走得匆忙,忽然觉得头发被什么刮到了,我扭头一看,只见那低低的枝头上兀自开了一朵玉兰。”   “那支玉兰勾掉了我的发簪,可我也不觉恼,只觉这朵花真是好看。仿佛满山春.色百花都不如这一抹无暇玉白。”   “那时我想着,山下赏花处许是会有更好看的花,多看了这玉兰几眼,便匆忙下山了。”   “到了山下赏花园中,那些花儿啊虽是都好看,可我总是想着那一朵玉兰。于是我又回到了山上,那棵玉兰树下。”   “我的发簪还在它的枝杈上,我就那么坐在一旁,托着下巴看了它整整一个白天。”   “直到太阳下山了,余晖洒在山间,映得那如玉般通透的玉兰花瓣染上红色。整个山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只有这枝头上的玉兰和我。”   “我的心在那一刻不由得砰砰跳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心动的感觉,所有人间词话都说不出那朦胧又轻快的暧昧。”   “我站在那树旁,心里想着,说到底这只是一枝花,又不会回应我的情感。即便我喜欢它又能怎样呢,又无法将它带回家。”   “可说来也是奇缘,我刚刚那么想完,我那只发簪竟然真的压得那玉兰枝子断了。”   “于是我用灵力护着,欢欢喜喜地将它带回我的住处,放在我的床头,那一晚啊,连梦里都是这支玉兰,梦醒时分,我的心口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晨曦入窗,我轻轻捂着心口,侧过头便看到梦中玉兰就在我的身侧,在晨光中晕着光圈微微晃动。”   “那一刻呀,我忽然觉得我有了归所,有了牵挂,有了情爱也有了家人。”   “那之后数年,我都与它为伴。”   “虽然不如最初那般心悸,可每一日看见他都觉得越发的踏实。偶尔恍然一看,或是午后或是夜幕低垂,也会猛然心动不已。”   “我觉得爱情也不过就应该如此,最初心悸万分躁动难耐又欢喜万分,到之后细水长流安稳舒适,却又偶尔因为一眼猛然心动。”   “虽然起初我也想着,我给它输送灵力,它或许可化为人形,或者可开口与我说说话。”   “可这几百年来它还是这个样子,我却也不觉得寂寞孤单。”   “我本就是雌雄同体,无性别之分,又有仙术可变万物。我可以喜欢女的,也可以喜欢男的,可以喜欢人类,可以喜欢非人之物。”   “那我为什么不能爱一朵花呢?”   “虽然他不能说话,不能与我牵手拥抱,我也不知他究竟喜欢男或女,人或非人,可没关系啊,我可以变成任何东西。”   “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开口说,他其实想喜欢一枝花。”   “那我就变成一枝花,与他插在一个花瓶里,那也很好啊。”   “不过啊,”象蛇亲了亲玉兰花瓣,“我想它也是喜欢我的,即便它不说话,我却感觉得到。”   “虽然别人都不信,可我触碰它的时候,它是暖的呢。”   “其实我的爱人大概就是有些害羞,真是又温暖又可爱。”   “你瞧,爱一朵花也没什么不可以。” 第68章 象蛇(三)   ——————————————————————————————   苏弥看了看那朵玉兰, 眯了眯眼睛,而后勾了勾嘴角,意味深长地拉着调子说了句:   “玉兰花啊——”   石屿也仔细看了看那朵玉兰花,那支花这么看起来确实没有什么太突出的地方,但是确实看得出是被人精心打理着,花瓣颜色通透纯白,底下的枝干部分也尽是光泽。   这么说起来,石屿好像隐约想起, 有一阵子娱乐报道里多次提到向斯珂外出拍戏要随身带着一盆花,所以有不少人称她为“小玉兰”。   这么想来是因为象蛇要随时用自身的灵力护着这支花,以防它枯萎吧。   这么几百年下来,要日日为一株花输送灵力,日日带在身侧, 这份爱意除了浓情欢悦, 更多的也是一份守护与责任。   “你是个很尽责的爱人。”石屿看着象蛇说道。   象蛇愣了愣, 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尽责么……不过是因为想一直在一起罢了。”   而他后托着下巴,脸上带了点调笑说:   “说起尽责,虽然我挺讨厌小可爱你身边那个丑狮子,不过他的‘丰功伟绩’估计大半个仙界都知道。”   石屿扭过头看了看苏弥,他自然知道苏弥找了他多久等了他多久,可是当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时还是觉得心中又是带了些酸涩的暖意。   于是石屿伸出手, 在桌子下勾了勾苏弥的手。   “啧, 好好吃饭,那七彩鸡就是话多。”苏弥把自己碗里的牛肉粒扔到石屿碗里, 又自顾自地往嘴里塞了一口菜。   “能看到狻猊上神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这顿饭做的不亏。”象蛇看到苏弥的反应,靠在椅背上笑得花枝乱颤。   “笑得都这么吵,”苏弥错了一下椅子,干脆和石屿并在了一起,伸出胳膊揽住石屿的腰,然后用筷子夹了块肉放到石屿嘴边,“别理他,好好吃饭。”   石屿张口吃了进去,象蛇翘着腿摇着头嫌弃地说:   “啧啧啧,辣眼睛。这么烂俗的桥段亏你用的出来。”   “小可爱要不你再找个别的什么吧,仙界还有不少单身帅男的,漂亮小姐姐也挺多,你想要什么样的,我给你介绍。”   “那你想看什么,我不介意换个方式秀恩爱给你看。”苏弥用着不久前刚学的新词,斜着眼看向象蛇。   “要不你表演下十八禁桥段给我看吧,”象蛇翘着腿往椅背上靠了下,脸上带着调侃的笑,“以你的长相,大约也只能演那些片儿里不露脸的男优了。”   石屿差点把刚咬进嘴的肉吐出来。   “十八禁?男优?”苏弥甩了甩尾巴,“那是什么?”   象蛇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厉害了:   “哈哈哈哈,这个你可以问问小可爱,他一定知道。”   石屿把还不等苏弥说什么,赶紧夹了一筷子肉戳进苏弥嘴里:   “好好吃饭。”   “哈哈哈哈哈哈哈……”   “???”   吃过晚饭,象蛇像是终于想起来问问苏弥和石屿来这里原因的样子,穿着一身真丝睡衣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问道:   “说起来,你们是来这边旅游的么?”   “算是吧,”苏弥点上烟,“顺便找点东西。”   “我这里有什么你们需要的?”象蛇想了想,自己这里虽然人间的东西不少,但说起来仙界比较稀罕的东西他还真没几样。   “窫窳的封印快要失效了,需要九种祥瑞所持之物加以封印,其中有一样是你的衣服。”   象蛇听完之后,像是有些为难地思索了一下。   “当然,你若是需要什么我也可和你换,或是如果太过为难倒也不必,反正人间的事我也向来不愿多管。”   “倒也不是我为难,”象蛇摆了摆手,然后起身道,“你们随我来便是了。”   象蛇带着他们俩走进自己的卧室,然后拉开自己的衣柜门,又伸手画了一道法阵,随后,原本就不小的衣柜瞬间扩成了一个有如篮球场那么大的结界。   “我从古至今的衣服都在这里……”象蛇随手拿了两件,“倒不是不愿意给,但你们总不能都拿走挨件试吧。”   石屿环顾了一下四周,结界里分门别类地堆着满满的衣服,这个‘从古至今’还不只是包括中国的古今,连国外古今的衣服也都有,大航海时期的水手服,欧式宫廷风,就连非洲酋长服都有。   而且每种衣服还都分为男装与女装。   “你初化人形的衣服呢?”苏弥有些嫌弃地拎起一件蕾丝边边的小裙子。   “别拿你爪子碰我衣服,”象蛇赶紧宝贝地拍了拍自己的裙子,然后坦荡荡地说,“我初化人形没穿衣服。”   “一只七彩鸡没事买这么多衣服干什么。”苏弥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衣服实在太多,连他也感应不出哪件衣服上有特殊的气息。   “我是凤凰,”象蛇顺手打了个响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就又换了一身,“而且我这叫品味。”   然后象蛇看向石屿:   “小可爱,看看这里有没有喜欢的衣服,我这还有今年巴黎的最新款,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   石屿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的衣服,赶紧摇了摇头。虽然衣服很好看,但他实在不想穿成这样子出门……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从这些衣服要怎么找出百家前辈书上所说的那件。   “要不然干脆把这个结界里的衣服都给那个半吊子弄过去,让他们自己找吧。”苏弥打了个哈欠。   “你开什么玩笑?”象蛇赶紧把自己的结界关上,“都拿走了你让我光着出门么?”   “反正你化成人形时不也没穿衣服。”   “都拿走肯定不行,”象蛇变回了女孩子的样子,然后抱着自己的玉兰花,“我不管,我要洗澡了,臭男人你快出去。”   “啧,还是男人时脾气好一点。”苏弥拉着石屿出了象蛇的卧室。   “要再问问百子归他们么?”石屿想着那书中或许有什么线索。   “那书中估计也就只有那些线索了,”苏弥点上烟,“倒也不是完全找不到,有些麻烦就是了,既然是祥瑞之物,上面所带的气息肯定要更重一些。”   “只是他衣服太多了,年代又很杂,气息分辨起来困难些。”   “反正他这住得也挺舒服,大不了多住几日就是了。”   “恩。”石屿点了点头,他总觉得自己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说到底苏弥还是为了他才会来管这些事情。   “如果很麻烦……”石屿想了一下,有些犹豫地开口想说如果很不好找,尤其是后面还有好几样东西,他已让苏弥等了那么久,这一世他并不想苏弥再因他而做这些他不喜欢的事情。   “也不只是来找东西,”苏弥摸了把石屿的头发,“说来我好像也欠了不少人情,正好这次见见他们。”   “象蛇好像还没发现他那盆花已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苏弥想着刚刚在餐桌上,他试探着想给那花也输送点灵力试试,却不想自己的灵力被那花挡在了外面。   还是个死心眼认主的。   “你不用想太多,”苏弥缓缓吐出一口烟,“我也不是因为帮你才答应百家那小子的,我也是在帮我自己。”   “我想毫无后顾之忧地跟你在一起,窫窳也不只是人间的事,仙界也占一部分责任,这么麻烦的事我可舍不得压在你这么个小家伙的身上。”   苏弥笑着勾了下石屿的下巴:   “洗洗澡,早点睡了。明天估计得在那破结界里呆一天呢。”   石屿抿了抿嘴,然后稍稍踮起脚亲了苏弥一口,才转身去了浴室。   苏弥摸了摸自己的脸侧,勾了勾嘴角。   “一出来就看见你笑得这么恶心,真是不习惯。”象蛇又变回男人的样子,头发还有些湿,松松垮垮地穿了件浴袍,端了杯红酒,坐在了苏弥对面的沙发上,“不过恭喜你,我还以为你放弃了。”   “若换做是你会放弃么?”苏弥眯着眼,吐出一口烟。   “当然不会,这世间纵使千般好,人间一世一生又转瞬即逝,可于我而言,爱人只能有一个。”   “爱一个人这本来就是个细致活,要精雕细琢的。爱一枝花就仔细地打理着它,爱一个人就小心翼翼地护着他。”   “这天有冷暖,情也有浓淡之时,可既然第一步都无所畏惧地迈出去了,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倒也不是说长情之人必然比薄情之人好,可或许真是能爱的久了,这份情本就是自己的一部分了,哪里舍得去呢。”   象蛇轻轻揉捻着自己的玉兰花瓣,脸上温和而平静,这种相伴而至的踏实,即使不说,光是一个表情也表露无遗。   “我倒没觉得那小家伙是我的责任,”苏弥又添了一把烟叶子,“他本就是我的,忽然丢了,总觉得少了什么,过得怪没趣儿的。”   “老牛吃嫩草,”象蛇调侃道,“这要是搁现在人间,你这种从小养成再拐上床的行为是要被谴责的。”   “啧,你要这么算起来,你那支玉兰比你小得更多。”   “我这是精神恋爱,和你那龌龊的老流氓不一样。”象蛇赶紧抱紧自己的小花盆反驳道。   “啧,我也没干什么。”苏弥往沙发上靠了靠。   “呦,怎么,被小可爱嫌弃了?”象蛇翘着腿,喝了口酒。   “这一世他恢复记忆没有太久。”苏弥其实也没有很急,几百年都等过来了,加上这些日子他们又在不同地方辗转。   象蛇看着苏弥看似不急不躁的表情,露出点意味深长的笑意,然后起身道:   “我去帮你们收拾下客房。”   “可能要住上几日了,从你那些衣服里找一件真是麻烦。”   “我让你进我的结界里就不错了,真应该狠狠敲诈你一顿,你那些丹药还挺好用的。”   “啧。”   象蛇下楼走进客房,摸了摸下巴,在角落印下一个小法阵,然后又掏出一个小烛台放到床头柜上,点上蜡烛后,才一脸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   石屿刚洗完澡,头发稍还有点湿,象蛇看到石屿走近小声说了一句:   “小可爱,我家隔音还挺好的。”   然后在石屿一脸不明所以地表情中,上了楼:   “我先睡了,明天我有通告晚上可能不回来,你们可以叫外卖,千万别碰我厨房了。” 第69章 象蛇(四)   ————————————————————————————   “你困了先睡吧, ”苏弥坐在客房的椅子上,戳着手机,“我跟驺吾联系下,托他拿些东西。”   石屿原本也是有些困了,也不等头发全干就钻进了被子打算睡了。   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石屿觉得房间内越来越热,于是掀开被子想凉快一下,可没有任何缓解, 反而某一处躁动不已。   石屿看了看几步之外坐在椅子上还在专心戳手机的苏弥,自己又钻回了被子。   石屿自己想来情、欲淡薄,以前连自己弄都很少,现在明明是在别人家,忽然这样, 有些不知所措。   他闭着眼睛, 一心想着快点睡觉, 可身上的躁动感越发明显,怎么也散不下去。   过了一会实在是睡不着,石屿扯了扯自己的睡衣,起身想去一下卫生间。   “怎么了?”苏弥感觉石屿的气息略微有些不稳。   “……没。”上一世石屿是真的并不懂这些,所以对情.事也来得坦然。但现在好歹为人二十多年了,这种事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   石屿一开口说话, 苏弥就感觉到更加不对, 于是起身往石屿身边走了两步,拉过他的手腕。   被触碰到的地方十分舒服, 欲/念这件事稍微被勾起个头再消下去就更难了,于是石屿抿着嘴,用手指刮了苏弥的手背一下。   苏弥贴近石屿就闻到了一股子有点熟悉的味道,他眯了眯眼睛看了下床头的烛台,加上又感受到石屿的小动作他就更加确定那蜡烛中加了什么东西了。   算不上情/药,对身体也无害,但多少有些促情的作用。加上这小家伙应该也很少自己释放情/欲,就更容易被勾起来些。   苏弥搂着石屿的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就感觉到小家伙的那处已经精神了起来。   “想要?”苏弥微微低下头,贴在石屿的耳侧,吻了吻他耳垂下方问道。   “恩……”石屿被这轻吻弄得浑身发颤,连这一句简单的应答都拐了个弯儿。   苏弥勾起嘴角,手臂提了一下,把石屿上半身压到了床上,然后从他的额头处吻过鼻梁,在鼻尖处轻咬一口后滑到了唇瓣。   苏弥一边吻着石屿,一边伸手在枕头底下摸了摸,以象蛇那性格,都往蜡烛里加东西了,应该就是准备了全套的。   果然从枕头下边摸出了一个小管子软膏。   石屿在苏弥时轻时重的吻中,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揽住了苏弥的脖子。   苏弥的手也从石屿的腰侧,向上摸去,钻进衣服里时,惹得石屿轻喘了一下,于是苏弥的眼神又暗了几分。   但当他想继续往上摸的时候,忽然眯了眯眼睛,吻也停了下来。   石屿眼角带了些红晕,气有些喘不匀得不解地看向苏弥。   “小家伙,等一下。”苏弥的手安抚似的摸了石屿的脸侧,然后另一只手在屋内划下法阵。   不一会就看到在床和床头柜的缝隙中,有一道光格外显眼。   苏弥低笑一下,又划了个法阵,然后那个光就渐渐暗了下去。   直到光完全消失,苏弥才又起身压住石屿:   “小家伙,这五百年的你得慢慢补回来了。”   ——————————   另一侧,象蛇本来敷着面膜美滋滋地看着一个小传送阵里的画面,结果一下子画面就断了。   “切,这奸诈的老流氓,真是白白成全他了。”   象蛇也钻进自己被子,关上灯,亲了亲自己的玉兰花:   “亲爱的,晚安。”   然后他就转身睡觉了。   于是他就并没有看到,那支玉兰的花瓣儿底端忽然有些发红,然后整支花都抖了一下。   ————————————————————   之后几天苏弥和石屿一直都住在象蛇的家中,象蛇的衣帽间简直比博物馆里的藏品都要齐全,几乎可以找到各个时代的衣服,而且都缝制得精美绝伦。   石屿被折腾得有点打蔫,倒是苏弥一改往日里懒懒散散的样子,在这满是衣服的结界里仔细地找着。   可奈何衣服实在太多,五、六天过去了,也只排除了四分之一的衣服。   这一日象蛇拍完戏回来,进了自己的衣帽间,就看到这几日一直看到的场景。苏弥对着几件衣服施法,而石屿已经在一旁的沙发上睡着了。   “虽然我家隔音好,但你也稍微顾忌下我这个屋子主人,”象蛇给自己的玉兰花添了点水和灵药,“而且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可别在我家亲爱的面前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啧,”苏弥放下手中的衣服,“你也不看看几点了,本来就该睡了,五百年的份我可没打算一次讨回来。”   “这衣服你真要一件一件找?”象蛇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衣服有多少,真要找起来时间长不说,也真的是枯燥无趣极了。   “气息太杂了,三四件堆一起都不好分辨。”   “窫窳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可当初他究竟为什么复活后性情变了那么多?他可是烛龙亲自管教的儿子,不都说他最忠厚仁义么?”   苏弥听到象蛇所闻,不由得皱了下眉,看了看一旁的石屿还睡得沉,于是点了烟说:   “仙界的事,我原本也是很少过问的。”   “但上一世小家伙离开之后,我去查过窫窳的事情。”   “我查到的和传闻所说基本无差,他原本性情温和,忠厚老实,可是却不知何时与贰负大打出手,最后死掉了。而天帝为了安抚烛龙,便复活了窫窳,窫窳复活后性情大变,也不再认烛龙为父,独自离开来到了人间。”   “可我去问天帝时,天帝有些地方似乎是有意搪塞过去的。”   “后来我找到了窫窳死后那几日当差的女仙,她们说原本天帝虽是对烛龙表示同情,但因为烛龙并无执念,所以稍加安抚后,便也没再提起这件事情。”   “可过了七日,不知怎么,天帝忽然就将烛龙召去,说已经复活了窫窳,那个时候的窫窳就已经性情大变,暴躁而无礼。”   “之后的事情就和传闻一样了。”   “而我也刻意去找过贰负,可据说自从他杀死窫窳后就再也无人见过他,但去查天神录,上面又确实还有他的名字。”   象蛇听完苏弥所说,也感觉出这其中定是有一些事情被天帝隐瞒了。   “是不是其实是天帝自知用复活之法失败了,所以才有所搪塞。”   “既然失败了,当时又无人知道,他为什么不选择再直接将窫窳杀死呢?”苏弥眯了眯眼睛。   他所一直想不通的也是,被复活后的窫窳虽是法力极高力量强悍,可区区人类尚可以用血肉之躯为祭,将它暂时封印。以天帝的力量当真无法将其杀死么?为何一定要费尽周折在人间找什么封印之物?   苏弥在这几百年间也找了许久,可当时的事情并无一个人可知,就连窫窳到底犯了什么过失都无人知道。   他是不愿去深究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纠葛,可他却也害怕会再次失去石屿。   所以这一次他才会也想一起寻找这八物,就算杀不死窫窳,至少把它封印起来,仙界那几个人,也不会再来打石屿的主意了。   “算了算了,你们上神的世界真是复杂,”象蛇也想不通其中的缘由,于是摆摆手,“我也要睡了,反正你们想住多久都行,明天再慢慢找吧。”   而就在苏弥抱着石屿往楼下客房走的时候,一丝异样感一闪而过,他扭头往窗外看了看,却也没看到什么东西,于是便回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也没写脖子以下   恩……   没有写,真的就亲了亲……   希望审核的的放过我……不要锁我这辆婴儿车……   改文真的太麻烦了……被锁怕了QWQ   ————————————————   啊,终于出了后半段的主线剧情   给自己鼓鼓掌   反正后面就要继续搞事情了   但真的不虐石屿苏弥了   他俩基本一甜到底 老夫老妻日常秀恩爱 四处撒狗粮什么的   大家不要一看到搞事情就方 第70章 象蛇(五)   ——————————————————————   已是凌晨, 石屿倒是并不浅眠,睡得很沉。原本苏弥也已睡着,但他忽然又感觉到了回屋前那种不自然的感觉。   于是苏弥在房间内下了个结界,然后便开门出去了。   结果他刚刚迈出房门,就感觉到楼上有一阵异动,正是从象蛇的房间内传来的。苏弥皱了下眉,上楼走到象蛇的房间门口。   原本他还在想要不要敲个门,可当他的手接近门的时候, 便感觉到这里有与象蛇完全不同的力量。   苏弥没再多加犹豫,直接强行将门打开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象蛇那宝贝得要死的玉兰落在了地上,花瓶碎了一地,抬眼看去象蛇正死死抵在自己衣柜前。   三个身穿黑袍的人正围着象蛇, 似乎企图闯入象蛇自己的结界。   那三个人看到苏弥, 也并未露出什么吃惊的神色, 为首一人反而稍稍颔首,对苏弥说道:   “我们主人叮嘱过我们,若是见到狻猊上神,要代他向您问个好。”   “主人说,上神也因天界之失而与所爱之人分别数年,现下您的爱人回到身边实属不易, 此事都是天界的过失, 您心中就没有半分怨恨么?”   “若是您愿意与我们合作,灵石之魂可尽数归位, 你们也可长久厮守。”   “合作?合作什么?你们主人若是听说过我便也应知道,我向来讨厌麻烦的事情。”苏弥抱臂而站,眯着眼看向黑衣人。   “也无需上神做什么,只要上神不阻止我们便足够了。”   “你同我说了这么多,可关于你主人的身份却只字未提。”苏弥点上烟,语气虽是随意可已然是在渐渐将法力聚集。   “待事成之后,主人定会亲自来向大人道谢。”黑衣人稍稍俯身,作了个揖。   “呵,”苏弥甩了一下袖子,原本四散的烟雾如箭一般向黑衣人蹿去,“我自己的灵石,我自有办法,还轮不到你们这些无名小辈来给我出谋划策。”   黑衣人捂着肩,后退了一步,而同时另外两个身着黑袍之人则是直接忽然发力,带着勾刺的像鞭子一样的东西缠住了象蛇的四肢和脖子。   而后他们三个便企图就这么将象蛇绑走,苏弥赶紧踏前一步,挥手想把象蛇救下,可黑衣人落在身侧的结界却将苏弥的法阵直接挡了回去。   就在苏弥打算追出去时,忽然一股很强的力量从屋内涌出,巨大的光束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然后只见那道光束飞窜出去,穿透了黑袍人的结界。   苏弥也趁机用烟雾将象蛇笼住,带回屋内。   黑袍人看苏弥将象蛇带回了屋内,倒也没再追过来,而是开口道:   “还望上神可以认真考虑下,天界那些仙人为保证窫窳被封印,难道真的不会强行再将灵石之魂夺去么?”   “只要窫窳再出世一次,用灵石之魂就不可再将其封印,而那时灵石之魂也尽然归位,这世上也再不会有人想夺取灵石。”   “若是那灵石为上神挚爱,便希望上神考虑清楚,之后只要不要再阻拦我们,我们主人定保灵石安全魂归。”   说完,黑袍之人便消失在黑夜之中,而苏弥也并未贸然追上去。   ————————————————————————————   象蛇刚刚许是被那东西缠得有些紧,一时间眼前还有些发黑,他大喘了两口气,就赶忙往他的玉兰那里跑过去。   今天晚上原本他已经睡着了,睡梦中忽然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东西勒了一下,他惊得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然而还未等他发力,就见床头一道光亮起,自己脖子上的东西一下子就松开了。   而同时清脆的破裂之声传来,就看到他的玉兰已然是落在了地上,花瓶也碎了一地。   他定神看去,三个黑袍人见没控制住他,就要往他的衣柜结界闯去。   他虽然不知这些人是谁,但看这个架势应该也是为了他的衣服,而且很明显来者不善。   象蛇虽是十分担心自己的玉兰,可听了苏弥晚上说的那番话,也觉得此事并不简单,于是赶紧就站到了自己的衣柜前,死死护着衣柜。并且不时分一些灵力,去护在玉兰的周围,以防玉兰离开花瓶太久而灵力消失枯萎至死。   原本象蛇还以为,床头那束光是苏弥在他屋子里留下的保护结界。   可刚刚他被黑袍人绑住往外带的时候,再次亮起的那道光束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是从他那支落在地上的玉兰身上亮起来的。   而他稍稍缓过神,也顾不上其他,直接扑到了他的玉兰花前,用灵力将那支花包裹住。   当他用灵力包裹住玉兰花时,能感觉到有一股很强的灵力正从自己的玉兰上迅速流失着。   象蛇一下子慌了神,连眼眶都红了,拼尽全力把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给玉兰,可却弥补不上那流失的速度。   苏弥站在象蛇身后,想说些什么时,却见到那玉兰自己漂浮起来。   象蛇一时有些讶然,扭头看了看苏弥。   苏弥却摇了摇头,表示不是他做的。   象蛇的眼神定在那玉兰上,只见那玉兰渐渐亮起微弱的光,而形态也在缓缓变化,不断变大、拉长,最后在光芒中露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象蛇不可置信地看着光芒渐渐退去而从中露出的那个人影。   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皮肤很白,可五官格外深邃,那一双看似无瑕不知人事的双眸意外地带了些凛然的味道。   少年还没开口,象蛇一下子就扑了上去,死死抱着少年,红着眼眶就亲了起来。   说是亲都不太恰当,更像是毫无章法的乱啃。   少年的脸腾得一下子就红了个透,可是却也没推开象蛇,反而是抱住了一直往他身上贴的象蛇,一只手还轻轻拍着象蛇的背,像是在安抚一般。   直到象蛇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那个少年才红着脸把象蛇推开了一点。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在象蛇的脸上一一抚过。   象蛇意外毫无其他动作,眼神像个初经人事的孩子一般,屏着呼吸感受着那只在在自己脸上温和抚摸的手。   象蛇跪坐在地上,少年将象蛇抱住,脑袋蹭了蹭象蛇,然后轻声开口道:   “以后危险时不要向我输送灵力了,你留着灵力保护好自己。”   “我一直都想抱抱你。”   “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了,第一次见的时候,你穿着鹅黄色的绣袍,一整座山的迎春花都没你好看。”   “我挂住你的发钗,就想留下你。”   少年的身子在渐渐变透明,可是说了这些话后,脸上有些害羞的红晕却依旧显眼。   少年像是有些急迫,想将自己的心意都说出来,他脸上带着稚气却依旧坚定:   “你再等等我,我会好好修炼,以后换我保护你。”   “你说了喜欢我,就……就不能始乱终弃。”   象蛇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却又不舍得多说一句,只是听少年继续说着:   “等我再变成人形,你……你要嫁给我的。”   少年最后憋出这么一句,然后像是鼓起了莫大勇气,在象蛇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便消失不见。   只是一支玉兰花稳稳地落在了象蛇的手心之中。   象蛇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支玉兰,一只手抚上少年最后吻过的地方,依旧有些发愣地跪坐在那里。   “啧,”苏弥从怀中掏出了一包东西扔给象蛇,“把这个加到水里。”   苏弥之前便感觉到,这支玉兰已经是有些开化的,只是法力尚浅,修为也不高,一时化不作人形。   于是他就让驺吾回了趟翰烟阁,带些增修为的药给他。原本想等找到那件衣服后当谢礼的,只是没想到今晚会出这么个意外。   那玉兰也是用尽自己的修为,才化了人形,这下子又要从头开始了。该说年轻人就是冲动么,啧啧啧。   “那小子强行化形,之前的修为算是白费了,就算有我这药,估计再现人形还得过个百年左右。”   “他说他要娶我……”象蛇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苏弥的话一般,眼睛亮亮的。   “啧,他还要百年……”   “我家亲爱的居然跟我求婚了!天啊!”象蛇激动得抱着玉兰转了一圈,“我得赶紧准备衣服了,也不知道亲爱的喜欢中式还是西式,算了算了,干脆办两场婚礼好了……”   “还有一百年呢。”苏弥靠在旁边,点上烟。   “一百年算什么,就算他以后永远都是一枝花,我都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嫁给他,”象蛇眼睛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笑意,“我就知道,我爱的是天下最好的,不管是人是花都那么好。”   “就是个一个毛头小子。”   “那是我最喜欢的。”   “就认定他了?”   苏弥挑眼看了看象蛇,虽然他一直嘴上说着嫌弃象蛇像一只七彩鸡,可毕竟凤凰一族又是其中最为祥瑞之物,他若是想择爱人,怕是多少人会前仆后继地让他挑。   这支玉兰并不是什么仙物,能开化也是因为这五百年来日夜的灵力浇灌,即便以后可化作人形,说到底终究是象蛇要护着那小子的时候多一些。   “五百年前就认定了,”象蛇亲了亲自己的玉兰花瓣,“我也知道这天下间灵物仙物多得是,也许有的很厉害,也许有的很漂亮。”   “可是啊,爱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道理不是么?”   “纵然见了沙漠暴雨,溪水倒流,野兽温柔,见了百般意外万千稀奇,可看见他时,我还是觉得,我应该爱他,从此以后只有他。”   “爱这件事,真是奇怪又奇妙。”   “再说了,你不也是么?”象蛇看向苏弥,指了指楼下。   “啧,”苏弥没有回答,而是起身收起烟杆,往外走道,“困死了,以后把你这屋子结界弄得好点,别什么都放进来。”   苏弥拉开屋门,看到石屿还在睡着,眼神温和了几分。   翻身上床,石屿感觉到身边动了动,于是下意识地翻了个身,正好落进了苏弥怀里。   苏弥抱紧石屿,亲了亲他的侧脸,才安心地闭上眼。   是啊,爱这件事真是没道理,只是看见你,我就再无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 山海经·北次三经 》——"有鸟焉,其状如赤雉,而五彩以文,是自为牝牡,名曰象蛇,其鸣自狡。" 第71章 烛龙(一)   转日早上, 三人坐在餐桌前吃着早餐,象蛇抱着自己那盆玉兰花更不肯撒手了,像是得到糖果的孩子一样,还一脸兴奋地跟石屿一直说着昨天他的小玉兰怎样保护了他,还亲了他,还求了婚。   中间有点惊险的环节直接被他一带而过,满眼满眼的都是粉红色泡泡。   不得不说,象蛇这个样子, 甚至让石屿想到了驺吾那个“大型少女”,于是石屿没忍住轻轻勾了勾嘴角。   石屿抿了抿嘴,有些试探着问:   “我能摸一摸他的花瓣么。”   象蛇把那盆玉兰放在桌上:   “小可爱的要求我怎么会拒绝,不过我家亲爱的有些害羞,不要太用力哦。”   石屿伸出食指轻轻触碰了下那玉兰花瓣, 然后用拇指夹住轻轻抚摸。   若只是乍看, 这也确实只是一枝开得还算旺盛的玉兰罢了, 可听过昨夜之事后,石屿却也觉手指触碰到的地方带着些许暖意和温和。   这枝玉兰原也不过是山间万千枝头的一朵花罢了,若是没有象蛇,大约也只会在暮春谢掉,化作泥土,再不见于世间。   可偏偏, 因一眼得了一情。这千百年中的修化怕也并不是易事, 只因想与所爱之人说一句话,应爱人一情, 它也是用尽了力气啊。   石屿忽觉搭在椅子上的手背一紧,苏弥稍稍侧过身子,在他耳边低言道:   “小家伙,谢谢你。”   而后苏弥又坐正了身子,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吃着东西。   石屿愣了一下,但很快想明白苏弥所指,不由得脸上有些发烫。   石头开化千年,前一世他也只因混沌中一点温度和气味,便在那山上等待千百年,只为想见一见这人。   可苏弥那一句谢谢,却依旧让石屿心中一颤。   如掠过千年的风,从吹落了一朵花开始,历经风云涌动海汐汹涌,最终落入盛夏,只擦肩而过撩动一水洼涟漪。   可其中种种,只有风知道。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象蛇没听到苏弥说了什么,只看到石屿有些发愣便有些好奇。   石屿回过神,摇了摇头,然后想到这几日一直找不出的那件衣服,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于是说道:   “你和你爱人第一次见面时的衣服还留着么?”   “那件鹅黄色绣袍啊,”象蛇想了一下,“还在我的衣柜里的,当时为了纪念一下我就收起来了,后来一直没再穿过。”   “会不会是那件?”石屿看向苏弥,试探着问道。   “确实还没有试过那件衣服。”   “那件衣服虽然对我来讲还蛮有纪念意义的,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件普通的绣袍,甚至连仙界的天蚕丝都没用。”   “可以试一试那件衣服么?”石屿问道。   “倒也不是不可以,”象蛇站起身,“正好我今天也没什么事,我去给你们拿一下,如果不是的话我今天陪你们再找一找。”   “嗯。”   象蛇将那件衣服拿出来,苏弥以手施法,很快便感觉到了以往没有感受过的一种轻微波动,并不汹涌,却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   苏弥稍稍施力,在指尖聚力佯做攻击的样子,果不其然那件衣服竟将苏弥的攻击灵力都吸收了进去,并且毫无破损。   象蛇在一旁看着也觉得惊讶,虽然这确实是他的衣服,可是这件衣服真的就只是用普通的丝线做出来的,也不知怎么现在就变成了苏弥嘴里的“祥瑞之物”。   “我们可以把这件衣服带走么?”苏弥将衣服放下,向象蛇询问道。   这件衣服虽然对象蛇来讲确实很有纪念意义,但比起这些有所象征的东西,象蛇倒是觉得爱人能在身边已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况且真要论起来,他也欠了苏弥不少人情,那些供养玉兰花的灵药,若是他自己去寻,不知要寻多久。   于是象蛇笑了笑,挑着眼看向石屿:   “小可爱也想要这件衣服么。”   “恩,”石屿点了点头,虽然他向来不愿麻烦别人,但他也知集齐九物的重要,“可能不能归还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做到的一定尽力为之。”   “这样啊……”象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然后忽然变成了女身,且那件绣袍也传到了她的身上,“那不如陪我跳一支舞吧。”   石屿楞了一下,还有些犹豫,却直接被象蛇拉了过去,而后四周音乐响起。   石屿根本不会跳舞,加之除了苏弥之外他还从未与其他人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一时间不由得僵硬无比。   象蛇倒也没有笑话他,只是仿佛自我陶醉一般拉着石屿迈着步子。   音乐声渐渐加大,象蛇拉着石屿已经到了阳台边缘——   “哗啦”一声象蛇将落地窗打开,拉着石屿站在阳台上,石屿身体不由得更僵硬了些。   象蛇挑眼看了苏弥一眼,然后勾了下嘴角,伏在石屿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然后石屿稍稍愣了一下,抿了抿嘴,却似乎是尝试着放松了下来,一直不知该放在哪里的手,也稍稍抬起,让象蛇的手腕搭在了他的手背上,配合着象蛇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随着音乐的结束,象蛇稍稍施力,将石屿往苏弥那个方向推了过去。   苏弥看出了象蛇的动作,甩了甩尾巴变成原型,稳稳地让石屿摔在自己的背上。   象蛇也变回了男子的样子,身上的衣服也褪了下来,然后交给了石屿:   “这件衣服就当做小可爱陪我跳舞的谢礼吧。”   石屿拿着那件衣服,心里还想着刚刚象蛇所说的那句话,扭过头看了看苏弥,不由得有些晃神。   就在苏弥想画个法阵把这件衣服给百子归他们送过去时,石屿的手机响了。   石屿拿出手机看了看,正是童果打来的电话。   “——我是石屿。”石屿有些疑惑地接通电话,虽然很早就留过电话,但想一想似乎他们还真的没有通过手机联系过。   “石屿,你们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童果的语气有些焦急道。   石屿想了一下,一旁的苏弥已化回了人形,正挑着烟杆指了指那盆玉兰。   “昨天晚上好像有别的人想要拿走象蛇的衣服。”石屿也并不知道昨夜的具体情况,只是通过象蛇的描述回答道。   “是不是一群穿着黑袍子的人?你有没有受伤?”童果更加担心地问道,可语气中似乎还带了些颤音。   “我没有受伤,只是……”石屿点了免提,然后看向苏弥。   苏弥“啧”了一声,把手机接了过去:   “衣服还在我们这,那些人去姑儿山了?”   “我今天早上到的时候,百家人都受了不轻的伤,我听他们说是一群黑袍人袭击来。”   “封印窫窳的罐子呢?”苏弥眯了眯眼睛,虽然他也想过那群人既然连他们都找到了,百家那边怕是也不安生,但却没想到已是被逼迫到这个程度。   “百家人说百子归带着罐子进了百家的禁室,”童果说话的速度很快,可尾音的颤音却格外明显,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一般,“我在禁室门口看见了好多的血,可是我进不去。”   “我怎么喊,他都不出来……”   “啧,”苏弥自然也知道童果和百子归种种,那个百子归前世所设下的禁室,若是连童果都进不去,哪怕是这世间除了他自己谁都进不去了,“你都进不去,那群人就更不可能进去了。”   “我们现在就过去,你个半吊子除妖师有在门口喊的时间,不如在那周围下点结界,我可不想一会过去还得帮你清理小妖。”   童果难得的没有跟苏弥斗嘴,只是低声应了一声,就挂掉了电话。   苏弥放下手机,看向象蛇:   “你也听到了,我们就不久留了,丹药我会给你送来的。”   象蛇经过了昨夜,也大致知道了这件事的种种,不过于他自己而言,虽然他也担心苏弥和石屿,但却也并不想卷入这件事太多。   尤其是听完昨夜苏弥所说,这怕是根本不是单单封印凶兽那么简单的事情,上神之间的事,他就算是想插手也帮不上任何忙。   苏弥已经点上了烟,打算离开,于是象蛇对着石屿眨了眨眼:   “小可爱记得我说的话哦,有空再来找我玩。”   苏弥揽过石屿,甩了甩尾巴,没有作声。石屿则是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再见。   烟雾四起,将苏弥石屿二人笼罩住。   烟雾之中,石屿感觉耳朵一热,一个低沉地声音传来:   “你怎么猜到是那件衣服的?”   石屿眼前什么都看不清,触感就格外敏、感,他稍稍抖了一下身子,抿了抿嘴:   “虽然我不知道所谓祥瑞究竟是怎样定义的,不过若非要我说个原因,我大概觉得象蛇是因为爱才格外特殊。”   “所以觉得,可带有他祥瑞之息的衣服,大概也和他的爱人有关。”   “呵,小家伙现在倒是看得更清了。”   石屿感觉到与自己相握的手收得更紧了一些,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   “你不想知道象蛇与我说了什么么?”   “他啊,应是也不会说什么挑拨离间的话。你若想告诉我就说,若是不想我也不问。”   石屿想了想象蛇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更加坚定地握住了苏弥的手。   或许爱这个词他从未想得太透,因为一开始就只有苏弥,所以之后的一切都理所当然。   但象蛇却说,爱不是因为你只有他,你要试着去拥有很多尝试很多,不应因为爱这件事将你圈做孤石,若是我的爱人化作人形,我也会希望他是他自己,而不只是我的玉兰。   石屿知道苏弥从未想将他与别人隔开,甚至这次出来,或许也是苏弥想带他去见一见更多的世界。是他自己一直对与人与事相处退避几分。   或许,这世间千百人情,他也要迈出这一步了。   他觉得,他应先是属于自己的石屿,然后去爱他所爱的苏弥。   就在石屿还在晃神的功夫,烟雾渐渐散去。   “我们到了。”苏弥收起烟杆,侧头说道。   石屿看了看苏弥,往前迈了一步,却没有松开手,说道:   “那我们走吧。” 第72章 烛龙(二)   ————————————————   石屿向四周看了看, 很难想象这是他梦中所见的姑儿山,四处一片狼藉,草木都被烧成了黑色,空气中隐隐掺杂着焦味和血腥味。   童果远远地看到苏弥和石屿,向他们招了招手。   虽然远远看去并不明显,但是还是能感受到童果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发红的眼眶和疲惫的神态,实在和平日里有说不完的话的那个少年相差甚远。   “发生了什么?”石屿难得主动询问起状况。   “我找不到百子归了,”童果的嗓子有些发哑, 低着脑袋,少年后脑处的头发有些乱糟糟的翘起来了一撮,“手机就不说了,我用他之前单独给我的紧急时用的符文都毫无反应。”   “百家发生了什么?”石屿有些犹豫着伸出手,把童果的头发顺了一下。以前或许并不懂, 但现在石屿却也能感受到童果的慌张和无助。   “封印窫窳的罐子上的结界法力最近越来越弱, 虽然你们每送回一物都可稍稍巩固一些, 但之前听百子归说,那上面的力量似乎越发奇怪。”   “一方面,祥瑞之气包裹在那罐子之上,那里面压制的力量会平和一些,可是那里面的东西像是会吸收祥瑞力量一般。”   “一般来讲,凶兽或者妖魔之类是无法吸收祥瑞之物的力量的。可那里面的东西, 却是像是将祥瑞之力当做养分一般。”   “百家之人, 除了年长与年幼之辈,几乎都来了, 日日用法力稳定那罐子,不停地加厚结界,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姑儿山这一代近来都不准其他人进出了,可前几日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几个身着黑袍之人,直奔那放置封印窫窳罐子的地方而去,而且所用之法听百家长辈说并不像是凡人所用。”   “据说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有人说百子归也受了伤,但他把罐子拿走了,进了禁室,好像那些人也追了上去,但也并不能进到禁室里面,于是就放火烧了姑儿山。”   “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子了。”   说着说着,童果的声音越来越急促。   “百家的禁室在哪里?”石屿也不知要如何安慰人,只得轻轻握了下童果的手,让他稍稍放松一些。   童果感受到石屿握住他的手,稍稍愣了一下,他也从未想过,以石屿的性格会主动来试图安抚他。于是深呼吸了两口,对石屿和苏弥说:   “我带你们过去。”   ——————————————   童果带石屿和苏弥到了一个院落前,院落门口确实有着斑驳的血迹。   童果尝试着用手推了下院门,但院门却丝毫不动。   而后他又将一个咒符贴在那个门上,然后划了两下,只见那道咒符被肉眼可见的火光烧成了灰烬。   “我也试了不少办法,还从他们百家老头子那里拿了不少百家的咒符,可都没有用。”童果有些失落地说道。   苏弥点上烟,缓缓吐出,只见在院落周围出现了一圈淡淡的如屏障一般的阻隔,苏弥用烟杆碰了碰那个屏障,不出意外地被挡了回来。   苏弥将烟杆放下,捻出一根针一样的东西,侧头撇了下童果:   “用你的血试试。”   童果楞了一下,抿了抿嘴,有些犹豫着说:   “虽说百童两家关系还可以,可这是百家先辈的禁室,百家之人几百年来也就只有百子归打开过,我的血有什么用……”   “啧,半吊子不会是还怕扎针吧?”苏弥又用烟杆敲了敲那个屏障,又是立刻被弹了回来。   “谁会怕这个,”童果虽是不相信自己的血能有什么用,但被苏弥一激,还是把针拿了过来,在自己手上扎了一下。   苏弥将自己的烟锅伸了过去:   “滴在里面。”   童果将手指的血滴了进去,虽说嘴上说着不相信,但像是怕不够似的,又用针把另外几个手指也戳破了,都滴了一些进去。   “啧,够了够了,又不是给牲畜放血,”苏弥把烟锅收回来,“别弄得我这烟杆都是你的血腥味儿。”   童果鼓着嘴,想反驳什么,却又憋了回去。   指尖苏弥轻轻抿了一口烟,然后将烟雾吐出。   只见那烟雾碰到那屏障,竟真的穿透了那层屏障。随着苏弥的吐出的烟雾渐渐汇聚在一起,那屏障竟真的渐渐淡了下去。   院门上的屏障渐渐淡下去的时候,童果直接画了张符,强行破门而入。   石屿和苏弥也跟了上去,只见院内地上也有些血迹,院子也不算大,只有一间房,只见童果推门而入。   石屿和苏弥走到屋子门口时,看到百子归身上有大片血迹,可怀中还抱着那个封印窫窳的罐子,闭着眼睛侧卧在床上。   童果煞白着脸,试探着百子归的呼吸,然后稍稍松了口气。   然后他想将百子归抱着的罐子拿开,却发现那个罐子像是吸附在百子归身上一般,怎么也拉不开。   童果摇了摇百子归,也不见百子归有任何转醒的反应。   苏弥上前一步,划了一个法阵,然后和童果说:   “他的伤不算重,那个罐子在给他输送灵力,今晚应该能醒。”   童果有些不解的看了看那个管子,没再继续想把那个从百子归胸前拉开:   “那个不是封印窫窳的罐子么?窫窳……给他输送灵力?”   “不是窫窳,就是那个罐子,”苏弥抓了点烟草洒在了一旁的香炉里,然后点燃,“去外面等吧,他会醒的。”   童果虽有疑惑,可是看到苏弥难得有些认真的神色,便点了点头,轻轻掩了门,和苏弥石屿一起坐到了院子里。   “那个……”童果有好多问题想问,他觉得苏弥一定知道这其中的一些事。   “啧,半吊子别有那么多问题,”但关于童果和百子归前世的种种,他虽是知道,但前世之缘现在说来也并不合适,于是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盘腿而坐,“你跟个在门外等着自家媳妇生产的男人似的。”   “你……”童果被苏弥的比喻气得炸毛,但还是乖乖闭了嘴,毕竟他也知道这一次自己欠了苏弥一个大人情。   石屿坐在了童果身边,石屿也知关于前世之事,别人多言确实不一定是好事,于是抿了抿嘴,轻声道:   “你相信他是爱你的,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虽然童果倒也没有刻意隐瞒过他和百子归的情感,但也没有那么明确的说过这些,听到石屿这般直白的话,童果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下脸。   “我……我没有害怕……”童果有些别扭地扭过脸。   石屿点了点头,压了压童果些许翘起的头发:   “恩,别担心。”   童果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原本惴惴不安的心,似乎真的稍稍安稳些。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去,忽然屋内传来了“咚”的一声,童果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冲了进去。   看到百子归似是还有些恍惚地跌坐在地上,童果直接扑了上去,却因为害怕压到百子归的伤口,而稍稍隔了一点距离,只是握着百子归的肩。   一个下午都静静坐在那边等着的童果,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百子归看到童果,又看到站在门口的苏弥和石屿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伸手搂住童果的头,温柔地摸了摸:   “没事了,没事了,我这不是在这呢吗。”   结果童果哭得更凶了。   百子归稍稍叹了口气,眼中有了某些以往没有的神色,似是带着些愧疚也似是带着些难言的漫长隐忍。   石屿推了下苏弥,两人把门关上,给屋中二人一些空间,又坐回了院中。   苏弥点上烟,抬起头,竟又是满月之时了。   石屿看了看关起的门,抿了下嘴:   “百子归是不是看到前世了。”   苏弥吐出一口烟,嘴角带了一点笑:   “你怎么知道?”   “感觉很像。”石屿看到百子归那个眼神,他虽是不知上一世他魂飞魄散后百子归和童果又发生过什么。   可那一眼,就像是他那日醒来时那般,一梦千年,虽不至于漫长得难熬,可却也觉心中些什么不曾有的情感。   苏弥知道石屿所说的“很像”是什么意思,他吸进去一口烟,握起石屿的手,看向稍远的地方,这也曾是他和石屿所遇所知所伴的地方。   纵然青山不在,春日芳菲也落了一片荒芜,错过的时光数起来似是有些久了,可是——   “最是怕得大梦一场,却最是愿梦里识故人,失于口或未曾言,幸而再见于一寸方土。” 第73章 烛龙(三)   —————————   过了半晌, 百子归从屋内打开门,又轻轻掩上,而后走到院中。   “童果睡下了?”石屿看到百子归单独出来,轻声问道。   “他这两日怕是也没合眼,先让他睡下了,”百子归稍加解释道,又看向苏弥和石屿,“我百子归欠你们二位的, 这次又要多加上一件了。”   “前世之事你也是兑现了承诺,且你百家几百年来无人登仙也算是抵了,”苏弥吐出一口烟,“那些黑袍人你知道是谁么?”   苏弥确实怨过百家,但现在想来, 前世之事所牵涉的绝不只是一个引火食人的窫窳, 而百家可能也只不过是其中被利用的一部分。   况且百子归前世的后半生确实是竭尽全力寻了可代替石屿之物, 也算是兑现了承诺。而当下,石屿正站在他的身侧,与他执手,比起前世种种,苏弥想留住和护佑的更是当下的日子。   “那些人确实不是凡人,但却也不似化形之妖, ”百子归稍稍皱了下眉头, “与他们交手时,他们似乎也并不敢硬抢夺封印窫窳之罐, 也正是这样,我才有机会带着那个罐子跑到这里。”   “他们出现的十分突然,待我们的人发现他们时,那些人就直接发起了攻势,也并未有何言语。”   “但是我在跑向这个院落时,后面有两个黑袍之人追过来,我隐约听到他们提到'尊主''复活'之类的,不过那时我已经有些意识恍惚,其他的也并不是听得太清。”   “我在想,是不是前一世窫窳本就是有些手下,现在时机到了,想复活他?”   百子归前一世找到可替代石屿的九物之后,因又发生了种种之事,将自己那一世所剩的全部命数都用以加护这个罐子了。   而这一世,他也是通过这次之事,才有机会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这个罐子。   在他回到禁室昏迷之时,许是镇墓罐上前一世他所耗之命数与他有所感应,不仅使他的伤势有所缓和,而且他在朦胧间竟有了前世的记忆。   虽这一世他一直与童果在一起,但当他从前世之梦中醒来,看到童果时还是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和难忍的愧疚之情。   “他们口中的'尊主'应是另有其人,那些人也去了象蛇的住所想抢他所穿之衣,被我阻止后临走说了一些话,”苏弥想到他们在象蛇那一晚,那个人临走之前所说之言,“不知为何他们的主人竟对我的事也知晓得很清,我总觉得怕是和仙界有些关系。”   “我前一世的所闻所查,已几近都写在了那个册子之上,不过在凡间所闻,终究不过是凶兽纵火食人。”百子归倒是不知这件事在仙界是如何所传的。   “不过凡间倒是有一传闻,西平附近曾有人见到窫窳化为兽形时,背上有一红衣男子驾其而形。”   “窫窳甚至连法力高深的妖怪都会撕咬吞食,更不要说凡人了,可偏偏其却甘为红衣男子胯下之兽。”   “且据说见过那红衣男子之人,无一不被其外貌所吸引,像傀儡一般被牵引过去,最后就成了窫窳的口中食。”   “不过民间传闻,多是杜撰,我们百家从未有闻窫窳背后还有别人一同而行霍乱世间,也许也只是夸大其词的奇闻。”   “西平……”苏弥眯了眯眼睛,“那里似是离魔族领地较近,但自从千年前,魔族老首领与天界达成协议后,这千百年毫无魔族的消息。”   “加之窫窳虽是复活后为凶兽,不过他曾是天神又常年独居极北之地,与魔族应是没有交集的”   “现在还是先打探清那些黑衣人的来历是何。”   百子归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那我们……先去找烛龙?”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的石屿,开口道。   “既然那些人连苏弥都想拉拢,烛龙为窫窳之父,那些人更会去煽动的吧?”   “只希望现在去还不算晚。”百子归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时间,那些黑袍人来姑儿山和去到象蛇那边都是这两日的事,怕是烛龙那边……   “若有一劫躲不过,那终究也是无所可为。但不愧于己不失于人便可。”苏弥拉过石屿,将象蛇的鹅黄色绣袍递给百子归,“你且和那半吊子护好这个罐子,我若是得了什么也会给你送来。”   “走了。”苏弥拉了拉石屿,而后点上烟。   “去找烛龙?”虽是个问句,石屿却说的格外肯定。   “嗯,也该去见见那老神仙了。” 第74章 烛龙(四)   ————————————————   待苏弥的烟雾散去, 石屿只觉仿佛已置身秋日,周围毫无夏日的炎热之感,虽倒不至于寒冷,但也是多了几分凉意。   “这是北方么?”石屿扭头向四周看了看,四周山脉连绵起伏巍峨壮阔,空气也不似南方的潮湿黏腻。   “极北之地,烛龙一直住在这里”苏弥伸手在空气中捻了几下,而后将手揣进袍子里, “烛龙的地位可与盘古并列,哪怕是天帝都要敬他几分。你们人间也称他为烛九阴。”   石屿倒是对烛九阴这个称呼也有所听闻,虽他之前对于妖物的知晓远远多于仙神一类,毕竟在认识苏弥之前他也鲜少能碰到仙神之类,且他了解这些神怪也不过是为了有一些自保之道, 但神仙里, “烛九阴”这个名字许多书中还是提到过的。   当其阖眼则为黑夜, 睁眼又是白昼,呼气为冬日,吸气迎夏炎,呼风来唤雨去,确实算得上是上古神中数一数二的。   但真说起来,烛龙在人间所流传的许是比不及白泽麒麟之类的瑞兽, 就连其传说也留下的寥寥无几。   “烛龙自古就鲜少去到人间么?”石屿跟着苏弥往雾气更深处走着问道。   “仙神也不过都是些活物, 除了活得久一些,与人类其实也无所差, 各有各的性子,烛龙的性子许是格外淡些,”苏弥点上烟,用自己的烟将雾气驱散一些,“烛龙本就是上古神,开天辟地之时便存于世间,那时候的事情,我也不过是听他人之言或是看到书上所记。”   “据说烛龙自初就喜盘踞于北方,不争不辩地注视人间,对他而言似乎这天地间一切都只是眼中水雾而已,性子无喜也无悲。”   “后他有了儿子,就是窫窳,天帝为其大摆喜宴,但那日却也不见他有何喜色。”   “我只与他见过一次,五百年前我本想去问他有关窫窳之事,可那次我来的时候,恰逢他团雾而去,远远一见,其眼紧闭,所掠之息木然无味,当真是感觉不出半分情感。”   “烛龙之泪,这世间怕是从未有人见过,他失了儿子那次听闻也不过是天帝心有所愧才复活了窫窳,而烛龙却从始至终未有何表达。仿佛一切皆与他无关一般。”   “这活得久了,怕是心都木了,比初生为石木还要索然无味几分,仿佛这天地间再没什么可念也没什么愿得的了。”   说话间已是到了一个似是山洞的入口处,苏弥轻轻捏了一下石屿的手。   “不过虽说是情淡感薄,却也不会给人压迫之感。”   石屿也说不上为何,苏弥这句话明明是安抚之意,他却似是能感受到苏弥竟有些不安之感,许是以往所遇所见的,苏弥都能看透,唯这次,对苏弥来讲也是未知的。   于是他反握住了苏弥,稍稍偏过头轻声轻语地说道:   “越是无感之人之物,许才有着最感性的一面。总会有人不愿被看穿,或是不知如何表达。”   “有些事,或许随着时间流逝会看得越来越轻,在乎的事也渐渐变少,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两件事还挂念着或者盼望着,要不就算是仙神也无法这么长久的活于世间吧。”   苏弥稍稍愣了一下,石屿向来少言,但现在……自己这是被这么个小家伙安慰了么?   石屿的一双眸子依旧是淡色,但苏弥却知,这双眼睛与这一世相遇之时已是有太多不同,世人皆称石为顽,顽石顽石,草长星移唯海不枯石不烂,纵是百年千季,到真是如初。   自己的这块小石头,固而不拗,坚而不刚,若是外人看来许也不过是无情之物,可他却是知道石屿的千般百好。   这么想来,那烛龙许也是有着众人皆不知的柔软吧。   苏弥轻咳一下,用烟杆在洞口画下一个符文,施以法力,让其飘入阴暗的山洞之中,而后便伫立在那里等待着回音。   稍许,一个低沉而喑长的声音传了出来:   “龙之子狻猊啊,老夫就在洞内,请进来吧。”   ——————————————————   山洞内壁有些许草木,倒不显杂乱破败,只是实在昏暗。   石壁的草木间仅有萤火点点,忽明忽暗,引着两人向前走着。   直到觉得已是到了洞穴深处,连萤火都十分稀微,又是一转角,却是豁然开朗。   原来这山洞的最中心处,竟是一潭静水,水上通天可见星辰夜幕,水中只一孤岛一巨树,树高仰视似是都见不得顶,枝叶更是掩住半边天。   而一赤色蛇尾正盘在树干上,虽为蛇样却无那柔软滑腻之感,那赤色鳞片在星辰映照下闪着幽光,庄重无比。   再向上看去,首处为人面,一老者样貌,双眸微阖,银须染了月色星光仿佛如那静潭水一般,时间都在那之上静止了。   苏弥站在静水之外,微微俯身:   “匆忙前来,打扰您老了。”   “谈何打扰,不过是我恰好居于此处,而你也来了此处,如此罢了。”   烛龙说话之时,却也不见其张口闭口,只觉那声音是从他胸腹内而出,在山穴间震荡一番进入他人耳中。   “我们此次前来,确实有事情相求。”苏弥再次颔首,烛龙虽是闭着眼睛,他却也没直视烛龙的面貌。   “灵石开化,祥瑞降天,老身与天地同生,此等之事见到的也屈指可数。”烛龙未接苏弥之话,而是将头转向石屿的方向。   明明对方是闭着眼睛,石屿却也觉得自己似是被上下打量了一番,但就如苏弥所说,烛龙虽是沉稳庄重,且身形巨大,但当真不会给人太大压迫之感。   于是石屿倒也是直着身子,一双眸子定在了烛龙的面孔上,虽不是放肆的打量,却也是仔细地看了看。   尤其是那一双紧闭的眸子,不知为何,石屿像是看到了那眼皮之下的眼睛一般,那双眼睛,如潭水如山如风,包容着世间的一切,却也留不住这世间景色,都只是过眼云烟。   “你可有名?”烛龙也感受到了石屿的视线,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且伴着声音而来的,还有掠过潭水的风,裹在石屿身侧。   “石屿。”   “石屿……啊,”烛龙似是思索了片刻,而后说道,“石本无情,可偏偏将这祥瑞福泽都转为情用于情,老身活得这般久,倒也是见到了,幸哉幸哉。”   “你若是练己修为,用己福泽祥瑞,老身许是有幸可以见到,继女娲灵石之后又一天地之石的存在了。”   “因情起便为情生,若是没有这个起因,我许是也得不了开化时的祥瑞福泽。”   石屿想到自己的前世,虽那时尚且未开化,可确实是因苏弥这一人,让他有了“看一看这世间”的念头,纵使之后听闻自己开化时有什么祥瑞之兆他却也没有太大感觉。   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福泽因果,只是因为他想要苏弥。   “老夫活得太久了,倒真是记不起情之所动为何感了,”烛龙的蛇身从树上松开,落于地上,他整个身子盘在树下,红色的蛇尾伸入水中,卷起一点涟漪,“这世间的情啊,久了也就都淡了忘了,能记起来的,实在不多了。”   “亲人血脉之情呢?”石屿看到那一潭静水起了涟漪,不知怎么,心中也微微一颤,总觉得好像连自己都被搅动了一般。   “血脉相通是世间最亲近之事,”烛龙的头靠在树干上,“但这终究也不是自身之血肉,疼了痒了,也不在自己身上,时间久了,又能有何感。”   “这天地自然讲究血脉相承,人是这样,草木也是如此,这是生存之法,并不是情感所致。”   “老身也为生灵,留下生之延续罢了,这天气明灭皆在我眼中,四季更迭伴我呼吸之间,真说那几分血脉之情,也都揉于泥土,只是还知道罢了。”   苏弥感觉出烛龙似是有意回避自己,但却也说不出缘由,见烛龙对石屿有几分兴趣,便站在一旁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打量着四周。   苏弥也说不上来为何,虽已久远,但这次来到这个洞穴,总觉得和之前来的那次气息有所不同,且隐隐有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但却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您真的对窫窳没有亲情之感么?”石屿听完烛龙的话,抿了抿嘴,开口问道。   苏弥在一旁有些错愕,虽说他们来的目的确实是为了烛龙之泪,也是想稍加打听一下有关窫窳之事,但石屿如此直白的问出来,还是让苏弥有些惊讶。   “窫窳是我的独子,性情木讷,死而复生后性情大变,给人界带去霍乱,我对他并无责备,倒也无太多感伤爱惜之情。”   烛龙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动,像极了只是陈述太阳东升西落一般的事情。   连苏弥都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想着这如此无感无情,又何来眼泪之说,这烛龙之泪也不知要怎么得。   但石屿却直直地看向烛龙,对着烛龙那阖起的眸子,坚定地开口道:   “那您又为何与我们周旋,想要掩盖已落过泪之事呢?”   “我虽为石,却知情之所至才会落了泪。”   “也知,唯情至深处,才愿舍了信守抛了种种只为愿所念之人可生。”   “那您,这是为什么呢?”   石屿的话如玉石落珠般砸在潭水之上,一时间三人皆无言寂静,过了许久,烛龙那低沉地声音震着水面而来,喑哑而低落:   “我这木讷的儿子,还要我操多久的心啊。”   说罢,一滴泪水从那紧闭的眼角滑落,闪着如星辰微光,落入水中。 第75章 烛龙(五)   烛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缓缓开口说道:“我那儿子啊,也不知何时才能让我放下心。”   “我啊,自盘古开天辟地便立于这世间,掌管世间白昼黑夜,四季交替。说来你们这些小辈儿许是不信,老夫也曾腾云而起追春风,夜半邀月与星辰。”   “世间皆言,天下之大, 方圆不可数,山海无穷尽,可真活的久了,也总有看尽的一日。”   “渐渐的,我只知自己是那上古神, 与其说是掌管不如说是要为众生负责, 偌大世间, 自己想做的事竟是再找不出一件。”   “我向来是不喜与其他人鬼妖神相言甚多的,更无须说至情爱等事,众神敬我,凡人供奉我,妖鬼惧我,日子久了我竟也只得端着这脾性, 不可乱了分毫。”   “可世事弄人, 老夫的心本已苍老之时,竟偏偏遇了那么个小灵人, 这事怕是除了天帝和掌管生死簿的神吏们便无人知晓了,说起来怕是惹得非议,老夫便想一直瞒着,可偏偏我那木讷的儿子又走上了这么一条路,甚至比我更甚,本想责他,可想来若不是我这为父之过,他许是也可免了这灾祸。”   烛龙将自己的尾巴从水中抬起,两只后爪也立于地面,萤火点点渐聚集于他身侧,微光之中,他身上的鳞片渐渐退去,身形也在不断缩小,最后化作人形直立于水中小汀之上。   烛龙的人形,比石屿想象的看起来要年轻一些,虽也已双鬓发白,但也不过凡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到真说不上老态龙钟。那一双眸子依旧是微微闭合,也许真是这般,到不会给人凌厉之感。非要形容一下的话,那汀上之人,就仿佛只是凡人之中正在为家庭操劳,关心着孩子孝顺着老人的一家之长的模样。   人形的烛龙,轻轻拢起自己的衣袖,露出小半截上臂,意外的那手臂上竟是纵横交错的赤红色血纹,仿佛一道道伤口,令人看得有些触目惊心。   “我并非石木,也不是那无心无感,这血纹便是我的错却也我从未肯悔改之过。”   “世人皆知,窫窳是我独子,是上古神的后人,可实则窫窳并非整神之身,而是半神半魔。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挚爱,是魔族之女。”   “说起来也很好笑,我其实至今不知道他母亲真正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每次问起她时,她总是先摇头微笑,然后抬起头用那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只是让我唤她灵儿。”   “初见灵儿便是在这潭水边。”说着,烛龙向右走了几步,用脚轻轻点了点地。“这里。”   “她也应是在那时听过我的传说吧,特意跑到这极北之地来探索我的存在。其实她刚进洞口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但感觉身形不大又是个丝毫不懂得隐藏自己气息的魔族小家伙,想来也无危害,就也没太在意,毕竟每年都有几十个人鬼妖神或是冒冒失失,即便别有用心地闯进来,但他们一般在看到我之后就会鞠个躬,随后离开。”   “毕竟能来到这里的,多多少少都会从书籍或是长辈传言间听闻过我的脾气和性格。”   “但她没有。”烛龙顿了顿,背着手转过身去。   “她站在这,很开心地跳着向我招手:’嘿!你就是烛龙先生吗!烛龙先生你能看到我吗!’”   “我那时还不知道‘先生’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但听着很是新鲜,大概是魔族尊称的说法吧,我那时候想。”   “于是一时兴起,我便朝她点了点头。”   “哇!烛龙先生回我话了!烛龙先生!你能变成人形吗!”   “这次我没理她,甚至觉得这个魔族小姑娘有点不懂得人情礼仪,过于聒噪和熟络了些,心里想着要是她追着问的话,就给她吹口气,从洞里吹出去。”   “但她又没有。”   “许是见我完全没有反应,她脱去鞋袜,挽起裤腿,坐在潭边,将双脚伸入潭内,自顾自地踩着水玩。”   “‘烛龙先生!你那么呆着不无聊吗!来和我一起玩吧!’就在我开始心想这姑娘怎么还不回去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于是我愣了一下,然后就给她吹出去了。”   “谁知不一会儿,越来越近的笑声传入了我的耳朵, ‘嘻嘻嘻嘻!好有意思!烛龙先生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好不好!’”   “我又愣了一下,没有理她,抬起头凝视向了远方。”   “但大概是嫌她一次次的哀求有点烦,过了一会儿我就又给她吹出去了。然后在她欢笑着跑回来还没开口的时候又接着给她吹了出去,就这么循环往复着。”   “直到她最后远远地开口喊到:’不玩啦烛龙先生!让我回潭边拿下衣服!我要回家啦!’”   “但我没让她回潭边,这次我连着她的鞋袜一起给她吹出去了。”   “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直到我突然听到了这个耳熟的声音:’烛龙先生我又回来找你玩啦!’”   “于是我下意识地一口气又给她吹出去了。”   “我今天可是穿着新裙子呢!烛龙先生,你不能这么吹我的,衣服要脏的。”   “于是我又一次让她走到了我的面前,不同的是,我这次仔细地看了看她。”   “说她有多么美艳动人吧倒也没有,甚于连冰雪清灵也谈不上,只是从骨子里洋溢着一种与我这里完全不相符的气息。然而这次她却就又那么怯生生地站着,睁大了眼睛看着你,让你从内心不由自主地生出有些怜爱之感。”   说到这,烛龙又停住了,转过身来。   “我还记得,那两年间,她来到我这里的次数一共是307次。”   “第一百二十次的时候,我受不住她的央求与她一起走出洞穴,看了这北极之地每三四日就有一次的落雪场景,那场雪落得真是比以往热闹了许多。”烛龙轻笑了一声,“茫茫白雪间,她用手捂着自己有些冻红的耳朵,我竟是没忍住为她加了一个小法术,让她身侧不至于倍觉寒冷。”   “第二百零三次时,她闹着人间的花儿开了要我带她一起去看,胡闹般的在我这池水里扑腾,若不是知道她是魔族我简直会认为她是个过于好动的小妖,当然了,那次也没能坳过她,我便化做原型,让她乘我身上,飞去了人间山谷。这小丫头,竟真也不知客套避讳,就那么大大咧咧地乘于我这上古神身上。”   “第二百八十二次时啊,她说想去过节。也不知她哪里有那么多好奇的事情。”   “那夜花灯下,我问她,这些你从未来看过么?”   “她咬着麦芽糖,有些口齿不清地说‘不啊,我又不是凡人,也好几百岁了呢,这些早就看过好多次啦。’”   “‘不会无趣么?’我当时当真是疑惑的,我早已觉世间不过如此,也自认为看透了一切,成山千年,种树百年,风雨雪水四季尽然,人间见众生也不过匆匆而逝,看得多了,都一样。”   “‘怎么会无趣?每一个时刻,哪怕是叶落之片刻,这里的一切都不一样的,多有趣啊。’她笑嘻嘻地咬着糖,眼睛里满是灯火跳跃,仿佛她口中的那些耀眼时间都在她的眼中一般。我竟是一时哑口无言。”   “‘而且,能和烛龙先生一起看花灯,这样的事,比起其他,都要更不同些。’”   “我依旧很奇怪,她为何总是总‘先生’这个词汇称呼我,我总觉这小女是不会以尊称喊人的,可是否另有歧义,我又有些羞于问起。”   “但却隐隐觉得,那一日,灯火阑珊,她落发间有花,胭红似长空落日霞,那‘先生’二字从她唇齿间念出,竟有些不同的味道。”   “我本觉她聒噪,又甚是不懂礼数,可有一日,她在我洞中玩耍,问我:‘烛龙先生,你知道我这是第几次来了吗?’”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三百零七次。那一刻,还未及她那一双眸子亮晶晶地带着喜色,我便知,有些事,是我愚钝了。我竟是未曾发觉,自己变得不一样了。”   “她眼中带着喜色,却少有地低下头,像是有些迟疑着,要不要说什么。”   “过了半晌,她走向我,稍稍踮起脚,歪着头问我,‘你可知,在魔族,先生二字为何意?’”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她面若微红,抿了抿嘴,随之轻声和歌——‘先于吾行,昼夜佑卿,并足远恒,与君共生。’”   “‘先生呐,你可是,知道了?’她轻轻将头抵于我肩,言词动人久久不停歇。”   ——————————————————————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烛龙抬起头,似是从回忆中稍稍醒了过来。   “神与魔,也可在一起?”石屿只是有些好奇,毕竟以往看过的书籍或者电视,似乎神就是神,魔就是魔,二者若想在一起总是要有重重阻挠。   “可在一起,”烛龙也知石屿疑惑,但稍稍停顿一下说,“但不可生子。自古便言神魔之子,天性难测,必生祸端。”   “这世间,无绝对的正义,业无绝对的邪魔。神与魔只是互不干涉而已,且我尚为上古神,正邪亦心中明了,与一魔族小女在一起,也并无有何背德之过。”   “但是我自私了,在最后一刻,我选择了逆天下之大不为,留下了我与她的孩子。”烛龙的声音低沉下去,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小臂。   “我与她成婚,结为夫妻的日子着实是我这漫长时间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但命运作人,成婚不及五年,她便忽而病重,我访便世间用尽灵药,却也无法将她治愈。我自诩已看透世间,但偏偏她的病,我却无能为力,那时我才深知,这世间远比我看到得大的多。”   “我后有听闻,若是神魔相合诞下一子,以此子为基,许可除去身上百病。于是我便瞒着她,在她腹中安置了灵体。”   “当她发现时,灵体已成型,她虽是不愿,却也无他法,我本以为待这灵体出生,再吸附走她的病痛,我们便可永远在一起了。”   “可我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是在那灵体生产的最后一刻,强行压制住自己,不让浊气伤了那灵体分毫。”   “我想救她,她却摇摇头,对我说‘烛龙先生啊,这世间皆有因果,你虽可掌控白昼黑夜,更迭四季,但是你不可改天改命。正是这些不可改不可知的事,这世间才会一直令人期待下去啊。’”   “‘灵儿此生已了无遗憾了,先生已许了我这世间所有期愿了。’”   “弥留之际,她又轻轻唱了那几句词,‘先于吾行,昼夜佑卿,并足远恒,与君共生——先生呐,真是抱歉啊,我先走一步了,留下那个孩子与先生一同前行盼生吧……’”   “先生啊,先生呐……” 第76章 烛龙(六)   “而那个她留下的孩子便是窫窳, 我知天命所传之事必是有其因果的,我明知这孩子不可留,可是一想到这是我与灵儿血肉相连的佐证,无论如何也是下不了手将他杀死。”   “我与灵儿之事虽从未刻意隐瞒,但毕竟我为上古神又在这偏僻之地,知晓的人并不多。但这个孩子却实实在在的是记录在生死册中的,天帝自然也是知晓的,于是未过多久便找上了我。”   “他也知我的事, 虽是最后不逼迫我一定要杀死这个孩子,但他给了我一个咒术,和我说这孩子身上的魔族之力是无法除去的,但是可以压制。”   “那咒术将这孩子身上魔族那部分的力量以我的血肉压制住,他便无法化做原型, 只可保持人形的样子, 法力也远远不及他人, 却可保他平安地活下去。”   “可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事,他那部分魔族的血被封于我身上,只要他接近我,我便需耗尽力量来压制那蠢蠢欲动地想要回到他血脉中的魔力,更不要说肌肤接触,天帝一开始就与我说明, 我万不可与这孩子有何肌肤接触, 但凡相触,那魔族之力便回倒流进他的身体。”   “这孩子许是失了一半的血脉, 性格也更木讷些,半分没有他母亲的样子。而我也因担心,随着他的长大,魔族之力越发强大,也不敢日日与他亲近相见。”   “可是啊,他毕竟是我的儿子啊,我又怎会不念及于他,又怎会不想尽做父亲的责任呢。”   “我还记得,百日宴那天啊,他远远地被仙子放入仙池中,那是他第一次睁开眼,那双眸子圆溜溜地像极了他母亲,而瞳孔颜色却与我相同。我心中满是爱怜与欢喜,这么个小家伙,竟承载了我二人之血脉,怎叫人不喜欢。”   “我是个笨拙地父亲,他应是学习走路了,我却又因咒术无法触碰他,只得陪他一起趴跪在地上,看着他磕磕绊绊地自己站起来,他一要摔倒,赶紧施法咒护住他。”   “他牙牙学语时,我一遍遍教他喊母妈,这孩子口笨,含含糊糊地总是喊不清,我也不急,就拿着灵儿的画像在他眼前,教了一遍又一遍。”   “有一日,他翠着声音喊了一声‘母妈’可当真让我高兴坏了,这洞穴中那一声母妈回响了许久,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灵儿第一次与我说话的地方,池水涟漪点点,萤火映着花两簇,我总觉得仿佛看到灵儿踩着水与我说‘烛龙先生你能看到我吗!我们的孩子刚刚在喊我呢!’”   “我这一把年纪,那一刻也不由得湿了眼眶。”   “随着这个孩子长大,我能感觉到那魔力越来越强,即便是相距一里,我都会因压制住那魔力而耗去大量灵力。”   “后来,这孩子站在我面前与我说一句话,我的口中都会含着被魔力反噬的血。”   “那时天帝也找过我,与我说,不如就当做养了一个寻常凡人家的孩子吧,几十年的寿命,也够他看一看这世界了,时日尽了,他可派人除去这孩子。”   “可我怎么忍心,虽不是时时带在身旁,可这孩子的成长我也都看在了眼中,我不过是耗去些灵力便可保这孩子周全平安,又有何不可。”   “可偏偏,许是天命确实难违,我可改这孩子的血脉,却改不掉这孩子命中该有的劫数。”   “这孩子,几百年前遇见了魔族之人,我也是那时才知道,灵儿为何从未与我说她的真名。”   “灵儿本是魔族上一代的首领独女,却因巧合在水镜中见过我一次,偷偷跑来见我,后来时间久了她执意相伴于我。魔族首领气急了,要将她圈于魔族之地。可却最终被她逃了出来,临走前她只留下了一张字条——‘白昼长风春细夏明,黑夜落星秋和冬昃,吾此去除己名,只与天地共。’”   “我就是昼夜四季的象征,灵儿自己抹去了的魔族的姓名,隐去气息,跋山涉水来见我。魔族的首领不愿与仙界起争执,便未再来寻女,但心中一直思念,后年岁渐大择了一个魔族的孩子带在身边,当做亲外孙教导。”   “那个魔族的孩子也并非俗子,资质惊人,可似是心中一直有所不平,不愿自己被当做他人的替身被抚养。于是在上一代魔族首领去世,这个孩子成为新的魔族首领后,所做之事实在是有些骇人,但真论起来,也算是因果报应。”   “也就是那个时候,窫窳恰巧去到凡间,许是天命因缘巧合,竟让他和那个孩子碰上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所知也并不详细,但终究,我那木讷的儿子竟是走上比我还要骇俗之路。为父者,又怎看不出他的欢喜与苦恼,可我这个父亲却未多言,不是不愿说而是不知如何说,我本以为是我那儿子木讷,那时我才发现,我许是比他还要更笨拙些。”   “那魔族的孩子,也是个偏执之人。我那儿子,若想与他一起,怕是多坎坷。”   “我知他要走的路太过于艰难了些,我虽知不对,可作为父亲的私心,终究不忍让他这一世过得太难。”   “于是我将一直封印的魔族之力,解开了一部分,至少让他在魔族和人间时可自保也可护住心中人。”   “但他半神半魔的气息,被贰负察觉了,我为上神私自解去部分封印已是大错,再多加庇佑怕是更为天下乱,于是便未出手。”   “后得知,窫窳被贰负杀死了。但奇怪的是,我身上所封印的窫窳剩余的魔族之力却未消失,那时我便隐隐知道,这之后事怕是要难为了。”   “果然不出多久,天帝来找过我一次,将窫窳的魔族之力皆从我血肉中剥离带去。我胳膊上现在有的血纹,便是那时落下的永久的痕迹。我未多问,可也猜了个大概。”   “几日后,天帝唤人带我去天宫,我在那天宫门口,看到了我那本应已死去的儿子。说丝毫不为惊喜是假的,可我却也知此时的窫窳再不是我那木讷法术微弱的儿子了,现在的他拥有了神与魔之血。”   “我想将他带在身边,带回我这极北之地,哪怕他性情多变,至少不会伤人,便也无人会要他性命。”   “可天帝却说,只是让我与窫窳再见一面,从此窫窳不得再入仙界之地半步。”   “那一日,我见他半人半兽之样,眼睛猩红,早已无我瞳孔之色。可偏偏那一双圆圆地眼睛,依旧像极了灵儿。说来可笑,我伸手抚上他的头,这是那百年来,我第一次真正与他肌肤相触,我竟是在那一刻心中温暖不已。”   “那一刻,我似是看到灵儿站于那里,满脸愧疚地说‘烛龙先生,是我任性了,留下了这个孩子’,我多想告诉她,不是她的错,是我啊,是我不舍与她共生血肉,不舍那百日宴上这孩子一眼清澈,不舍那一声‘母妈’,不舍那日后成长种种。”   “混沌间,我听到他喊了一声‘父亲,我走了’,我有些晃神,那时的窫窳应已是失了心智,又怎会同我说话。可那句声音消失后,我那儿子就被天帝带走了,甚至未允许我送一程。”   “那之后,我再未闻凡间事。”   “对不起,”烛龙说至此竟是右手落于左手手背上,贴于额前,俯身跪于水间,“我知你便是那灵石,若非因我那儿子,你也不会自去全部修为,甚至险些无法入轮回。”   “且人间百难,说到底皆由我起,我便代我那儿子,向你道歉。”   石屿站在那里,抿了抿嘴,并未多言,直至烛龙跪拜又起,才开口道:   “我上一世为灵石,护佑天下本是职责。您的一拜,不应是对我的歉意,而是对死于火海死于兽口百姓的歉意。只是那些人早已不在了,我便不做推脱,代他们受您这一拜。”   “但若只是于我自己而言,我认为您是一位好父亲,好丈夫。”   “见您第一面,您虽紧闭双眸,但您眼角有了一小片细碎的花瓣,久久未落下,我想您便是落过泪了,泪水才让那花瓣粘于您眼角。落泪本就不易,于您或许要更难些。但您肯为至亲落泪,这便是情的证明。”   石屿眼神坚定,对上烛龙的眼睛:   “这一世也请您可原谅我的私心,有人等了我百年,我不愿再负他,可我也不愿见天下大乱再起。能不能借您的眼泪一用,我想您的儿子失去心智也是痛苦的,至少在他长久的睡梦中许还会有美梦。”   “世人所言的烛龙之泪并非是我的眼泪,”烛龙有些愧疚地看向石屿和苏弥,“在你们来之前,现在是魔族首领的那孩子也已来过了。”   “那人也同我要烛龙之泪,我当时闭口未提,但想着,这百年过去了,那孩子虽做尽错事,却终念着我的儿子,我又不忍过于苛责,只是将他谴走了。”   “烛龙之泪本是我同盘古女娲创世时,看见这天地落下的第一滴眼泪化成的结晶。并非不想给你们,只是那结晶,从那孩子出生,我便作为护佑放入了那孩子体内。”   “若是能将我那儿子,于其他几物一同在阵法之中,许是可以。”   “多谢。”苏弥上前一步,俯身一拜以示敬意,他知道烛龙若是执意护子本可不告诉他们,而是只用一滴眼泪糊弄过去。   烛龙摇了摇头,未再多言,他缓缓地变回原形,又盘缠于树的枝干上。   石屿也知烛龙做出这个决定心中也甚是难受,于是便也不再多问,而是拉了拉苏弥,一起往洞外走去。   走至洞口,石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   “老先生,过些时日,我定会再来同您说说话的,现在的人界变了很多,很有趣,您若是愿意也可去我那里坐一坐。”   说罢,石屿深深鞠了一躬,而后才离开了那山洞。   在石屿和苏弥走后,烛龙低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好——”。久久地回荡在洞中。   “灵儿啊,这世间真的大不一样了,许是总会有新的趣事了,我会代你好好看一看的。”   烛龙睁开了眼睛,眼中落了一滴泪。   洞外,天地间,亮起了光。   作者有话要说: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 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山海经 烛龙》 第77章 离朱(一)   石屿和苏弥从烛龙的洞穴出来, 茫茫白雪素裹北地,天际正是吐白时刻,昨夜风雪竟也是停了。   “等事情结束后我们还可以看望他么?”石屿刚刚在烛龙的洞穴之中最后所说的话,确实是他心中真心所想的,但毕竟人与神不同,也不知这么做究竟好不好。   “怎么?”苏弥瞧着雪也停了,从衣兜里捻了一小撮烟草慢悠悠地点上,“心里觉得自己有愧于他?”   “有一些……”   说完全没有愧疚是假的, 虽说是为了众生,但终究是要让窫窳永远地沉睡下去,但是对石屿来讲,更多想要如此的原因却是:“我总觉得他像极了人间父亲的样子。”   “无论多么严肃严格却终究想保护着自己孩子向前走去,有着期望却也有着私心。”   苏弥眯了眯眼睛, 看着身侧鼻尖有一点点发红, 眼神却认真的石屿, 心中微微一动,他的小石头当真与以前不一样了,不由得伸手摸了摸石屿的头发,低笑了一声说:   “那这么说起来,你也算是我养大的。”   石屿脸上羞恼得微微发红,稍稍偏过脸, 小声地说:   “这又不一样。”   “小家伙还闹起别扭了, ”苏弥笑着用手在石屿的鼻尖划过,那原本冻得有些发红得地方瞬间就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你以后若是想来,我再带你过来就是了。夏日避暑,这还是个不错的地方。”   “我们不会太过叨扰烛龙吗?”石屿还是有些担心烛龙这样的上古神仙不喜被拜访。   “神啊和人类相比不过是存于世间更久一些罢了,这时间一久就总是多了几分对世俗的淡漠,可终究这世间从无绝对的孤独。山石尚且聚而成山,林木盘根而生,何况有情有感之物呢。”   “一个人呆久了,没了点生气儿,许就真的就浑浑噩噩忘了生为何物了。神没什么伟大的,人也不都是俗物,真说对世间种种的真切,人比我们这些活了不知多久的家伙还要更多些。”   苏弥看了看身后的洞口,竟是恍然间有几分熟悉之感,在没有石屿前,自己在那瀚烟阁,许是比这北地苍雪之地更荒寂些。   苏弥正是那么想着,忽觉得指尖一热,而后手背也被温热地包裹住——   “等结束后,我们就回家吧,我想吃奶油面包了。”   石屿的手握着苏弥的,那指尖儿还勾着苏弥的手心,明明还是那么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话语,却真真的如暖炉烤雪,从底到芯都涓涓化开,暖了一满盏的温茶。   苏弥看着石屿,这个人他念了百年,这漫长的年岁时日,想他想的风都化成柔,从巴掌大的小家伙窝在手心,到少年之身拥入怀中,至青年俊朗携手身侧,忽而在这一日,恍若见他挺拔如木,却也依旧心思如棉。   他本以为石屿总是那温吞淡漠的样子让他心中想要护佑,不舍他一人。   可这风雪天地间,他看到青年迈出了那一步,坚韧却依旧温和,该说什么好呢,他的小石头终于长大了么,这么想着苏弥不由得笑了一下。   “怎么了?”石屿有些不解地看着苏弥忽然的笑意。   “觉得自家孩子长大了。”苏弥敲了敲烟杆,“走吧,快点把事情弄完,我也想回去了,这日日的也没个地儿歇着舒坦。”   说完,苏弥搂过石屿,吐出一口烟雾,准备启程去下一个地方。   烟雾中,石屿拉过苏弥的尾巴,别过头捏了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什么孩子啊,明明是爱人。”   苏弥头顶的耳朵一下子露出来,立起来抖了两下:   “你刚刚说什么了?”   “没什么。”石屿忽然也为自己地话觉得有一点点羞意,不由得抿了抿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苏弥挑起眼,也没再多说,嘴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小家伙,我可是,都听到了。   ——————————————————————   待烟雾散去,两人到了一处竹林之中。   四周皆为翠竹郁郁葱葱,风过压枝,窸窸窣窣,高枝半弯向内而簇,而那竹枝所向是一片空出的平地,空地之上有一座小小的精致院落。   “这里是……?”石屿站在竹林之中,竟觉眼前院落仿佛画中来,甚于不敢踏出半步扰了画中静谧。   “离朱的住所,”苏弥将自己的烟杆收齐挂至腰间,“他是西王母身侧的神使,但平日里也并不住在西王母的宫中,而是自己居住在这里。”   “神使?”石屿歪了歪头。   “朱离本是神兽,早些年间是西王母的坐骑,但后因办事得力,加上西王母天性较为洒脱不喜繁琐的事情,就成了西王母身边专门负责处理各种事情的神使了,”苏弥又想了想,总觉得这么讲好像还是有些不大明了,便又换了一种说法,“有些类似于你们人间,那个叫什么来着,秘书?”   “以前你们认识?”   “多少有些接触吧,”苏弥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但……啧……这人怪不讨人喜欢的。”   石屿总觉苏弥似乎有些话并没有完全说出来,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苏弥,但却被苏弥别过头。   “一会你见到就知道了。”   说话间,苏弥双手揣在长袍袖中,趿拉着步子晃到了那院落之外,稍稍探头,刚想开口,就见一团风从院内涌出,石屿还未回过神,只见一男人右眼带着一个金琉璃框的单片眼镜,耳后挂钩处有一朱红色流苏,一身金线绣祥云纹墨色唐装,头发倒是三七分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一双绸缎料圆头布鞋一点污渍都没有,一尘不染。   若不是苏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甩着尾巴揣着袖子站在那,石屿以为自己眼前是一幅民国竹林走出一富家公子的工笔画。   苏弥还没开口,只见那男人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动作十分利落地把苏弥那一头乱毛一手发油一手梳子打理成了苏弥永远不会自己弄得样子,而后眉头微簇,又拎了拎苏弥的袖口,变出了一个喷瓶对着那袖子喷了几下,再用胸口的绢布擦去上面的污渍。   继而又俯下身,不知从哪里拎出一双鞋,冷着眼看着苏弥。苏弥不情不愿地把自己脚上那双旧布鞋脱下来,伸脚踩进了新鞋子。   末了,那个男人眼神又落在了苏弥的狮尾上,从自己怀里又掏出一小罐香粉,递到了苏弥手中。   “啧,你怎么还这么惹人烦。”苏弥一边说着一边接过香粉。   “上神,劳烦了。”男人薄唇说出的话仿佛电台主播般字正腔圆。   苏弥扭过头看了看石屿站着的方向,不由得转过了身儿,背对着石屿,才把自己的尾巴抓到身前,撒了点粉,搓了两下,然后伸手把香粉换给了男人。   男人接过香粉,又用绢布擦了擦手,而后才对苏弥微微颔首:   “上神请进屋歇息片刻,”男人又看向石屿,“我进屋为那石先生拿一身新衣,石先生一路劳累了,屋内有热水可先沐浴。”   石屿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一本正经地喊着“石先生”,一时间还是有些不适应,但看着那男人一丝不苟的样子,竟是半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于是便换了鞋子,和苏弥一起进了那院落。   ————————————————————   石屿和苏弥随男人走进院子,只见园中前院是木板铺出的小路,两侧铺着鹅卵石,每一颗石头都不见有一丝尘土,虽不是烈日当空,但却觉石头仿佛泛着磷光。   院角做出了一个小小的景观,放一石桌两石凳,桌上一盆奇松盆栽。   男人将苏弥石屿二人引入屋内,拉出坐垫,又取两茶盏倒上热茶,让二人坐下:   “我去拿一下新衣裳,放一下热水,石先生一会可去后院西侧房间沐浴。”   苏弥歪着身子坐在坐垫上,一条腿立起来,手肘搭在膝盖上,伸手拿过茶杯: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   男人看了苏弥一眼,走到他身边,强行把他屁、股下的坐垫拉了出来,换了一个矮凳给他:   “上神若是无法好好坐着,便坐在这坐凳上吧,不至于过于不雅。”   说罢那男人,又为石屿拿了一小盘茶食放在茶盏旁:   “石先生慢用,朱离一会就回来。”   待朱离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后,苏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把坐凳推到了一旁,自己又拉过了一个坐垫,恢复了之前的坐姿,还顺便从石屿面前的小碟里抓了一小把茶食:   “这家伙是不是还挺讨人厌的。”   石屿看着苏弥一副如释重负地样子,又想起刚刚眼前这人竟是被逼得抓着自己尾巴毛上香粉不由得抿着嘴忍住笑意:   “我觉得离朱挺好的,刚刚那个香粉人间能买到么?”   苏弥往嘴里扔茶食地动作不由得一顿,然后甩了甩尾巴稍稍别过头:   “我身上皮毛及时不清洗,也永远都会光彩如初的。”   石屿看着像是有点闹脾气的苏弥,不由得笑意更重了一些,起身坐到苏弥身侧,伸手抓住他的尾巴在手心摸了摸,然后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那毛茸茸的尾巴尖:   “嗯,你皮毛最干净了。”   而后石屿抬起头,带着笑意看着有点愣住的苏弥。   苏弥抖了抖尾巴,晃了下神,想抱过石屿好好的亲一下,这小家伙怎么胆子越发的大了。   然而就在苏弥想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时——   “咳,热水已经放好了,石先生可以去沐浴了,新衣服也放在了桶旁。”   石屿看了看有些吃瘪的大狮子,不由得笑了一下,而后起身,谢过离朱便去后院了。   ——————————————————   “你故意的吧,”苏弥不满地坐回垫子上,点上烟,“怪不得西王母也天天躲着你。”   “我只是让上神注意仪态,”离朱利落地将石屿用过的茶具洗净,又自己拿出一个小杯子,倒了一杯茶,坐在了苏弥对面,“上神之事朱离也知晓些,想必上神此次前来也是为了封印窫窳之事,若有什么需要,朱离定尽己所能。”   “你的红玉。”苏弥放下茶杯,抬了下眼皮,沉着声音说道。   “上神知道,离朱唯这红玉是不可能给的。”朱离坐直了身子,垂着眼睛,抿了一口茶,仿佛没听出苏弥略带胁迫的语调。   苏弥定睛盯着离朱,身上也不由得散发出迫人的气息,片刻间,离朱手中的茶杯便碎成了两半。   “上神可是觉得这茶不满意,朱离再去冲泡一壶便是了。”离朱微微颔首,掸了掸自己沾了些茶水的袖口,将那碎成两半的茶杯用手轻握,待手心松开,杯子又恢复成完好无损的样子,放在了桌上。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片刻,而后苏弥便又瘫坐了回去:   “算了算了,你且当我带着那小家伙来你这过几天清净日子,我俩好几天没好好歇过了,过几日就走。你这有什么吃的吗,那小家伙爱吃肉。”   “我一会还要去一趟西王母那里,傍晚时刻会带食材回来。”   苏弥拿着茶杯,挥了挥手,示意离朱可以走了。   离朱起身,微微颔首,而后走向苏弥,又将他屁、股下的坐垫扯了出来,换成了坐凳这才转身离开。   “啧……”苏弥看着朱离那个完好无损的茶杯,掏出烟杆,缓缓嘬了一口。   ————————————————   而另一边,石屿本打算洗澡,却发现没有可以擦身的毛巾,于是又穿上衣服,想看看朱离是不是放在了外室。   可当石屿走到后廊,一抬头便看到了一个身着一袭青色长衫,还披着一个墨色暗纹祥云边的披风的老人,佝偻着身子,正坐在后廊的木踏板上,听到石屿的脚步声,扭过头,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出了些笑意:   “你是离儿的朋友吗?”   “我不过是一个凡人,此次有事前来拜托离朱先生。”石屿想能住在朱离院落里的应也是神仙之类的吧。   “凡人啊……”那位老人若有所思地喃喃了一句,而后抬起头看向石屿,“我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只是好多年没再与凡人接触了,小先生可愿与我这老头子聊上几句?”   石屿微微讶异,没想到眼前老人竟是凡人,便走了过去,坐到了老人身边。   “哈哈,小先生不用这么拘谨,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就是了。”   “那……您是……”   “我啊,”那老人眼中像是闪过大漠宽广星辰闪耀,“我曾是那乱世英雄,得了美人踏了江山,一刀一枪耀我中华。”   “您……”石屿更加疑惑,乱世早已过了,眼前这老人……   “可我现在啊,”那老人低下头,声音里满是叹惋和萧索,“我现在啊,不过是个拖累着当年那美人的糟老头子罢了。”   “你看,我的离儿还是那般风华正茂,可我,可我啊……唉……”   说罢老人苍老的眼窝不由得更深了些,声音颤抖着,一双手抓紧了自己的长袍。   作者有话要说:   今图作赤乌者,盖离朱之古图象也。是乃日中神禽即所谓踆乌、阳乌或金乌者。——《山海经 离朱》   朱离的原型在山海经里为西王母身侧的神兽,传言虽为兽却极为严肃认真。 第78章 离朱(二)   ————————————————————————   “那个硝烟和金絮共裹的时代, 我年幼倒是未吃过什么苦。”   “我家祖上在清末也算有个一官半职,算不上大富大贵,倒也是当地较有气派的书香大家。”   “后来世道渐渐有些乱了,我的父亲弃文从商,办起了民用企业,说实话那个时候我是从心里看轻我父亲的。   “平临城下枪火卷着绢绣花,这样的世道,哪里有苟安一隅的道理。”   “好儿郎自当身裹中华血泪, 哪怕赤手空拳也要踏遍神州四方,再得盛世光耀。”   “可那时啊,我的父亲却坐在我家院落的树下,晃着摇椅,一手拿着西洋镜, 一手拿着一本诗词集, 慢悠悠地对我说:‘这三亩院落便是我的神州家国, 你啊……还不懂。’”   “我本想反驳他,可屋内母亲做好了甜羮,唤我父亲去吃。父亲合了书,撑起身子,眼里无半点城外硝烟烽火,只带着一院翠绿和嘴边的浅笑, 就进屋了。”   “我以为父亲懦弱, 胆小,胸无大志。空有钱财和知识, 却依旧活得愚钝。”   “待独自出去读书时,我去了军校。送别那日,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是落了泪的,对我叮嘱甚多,我与父亲虽是志不在一处可父亲他却也从未阻拦我的选择。”   “那日,父亲从始至终都未多言,只是在我向他与母亲最后拜别后,缓缓地说了一句:‘你的国有一日若是不在了,便回我这里吧。’”   “我那时嘴上未说,心理却也是不屑的,战死沙场也总比逃兵回家英勇得多。”   “我那时年岁还小,军校班中与我同届生,身材大多都比我魁梧些,真刀真枪时我总归是吃些亏的,可索性我自小学的文化多一些,兵法军理学的也更刻苦一些,倒也成了那时班里的‘领班生’。”   “在军校的最后一年,正逢大革命,那时也未多想,便进了学生敢死队,一路随军打到汉口。”   “现在想想,那时候哪有什么信仰报复,无非是愣头小子一腔热血,有仗就打,有枪就使,也是命大,第一次上战场竟也是活了下来,看到了新政府的成立。”   “那之后几年,什么请愿陲边护疆,绞杀土匪,整兵南下,说不上战功赫赫,倒也算得一吐心中志气。”   “那时我以为,把外来入侵者都打跑了,把这神州土地上的祸害百姓的人都杀了,咱们就赢了,中华就能再度兴盛,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可后来啊我发现,那些洋人是打不走的,也不能打走,而这世道只要有人吃不饱,叛乱土匪也是绞不净的。而我也一度被政府施压,不得带兵布阵,只让我在一座城中驻守。”   “我看着满城疮痍,甚于夜半都没个孩子的哭声,原本那纸醉金迷的烟花之地现下也都熄了灯,只留隐隐几声女人哭,更莫说城根下褴褛赤足之人,不知每日夜间都要从此消失的有几个。”   “那段日子大约是我年轻时最消沉的一段日子了,明明外面烽火连天,可我无兵可带无仗可打,我那时也想过,是不是真的是我错了,如果我像父亲那般办个企业,是不是更有用些。”   “有一日,我在城中闲转,转过一个转角,远远地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孩抱着一个比他更小些的浑身是伤的女孩,跪在路旁的破窝棚下,有人路过就恳求着施舍些口粮,可那人心惶惶的日子里,寻常人家谁又能有富裕粮食,而富贵人家又能有几个愿看看人间疾苦。”   “看着那小男孩我不由得想到自己,我像他那般年纪时,正是家里百般呵护的时候,我摸了摸身上,倒是带了些铜钱,想着至少让这俩孩子多活过几日。”   “可就在我踏出一步时,忽然一个青年走到那孩子身旁,俯身抱过那个小女孩,我下意识地就退回到墙后。”   “青年一身绸缎金绣线的长袍,看着就非富即贵,可他却丝毫不担心那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子脏了他的衣服,我看到他修长的手指划过那小孩的破烂的衣服遮不住的双腿上的伤痕,那伤痕竟是一瞬间就痊愈了。”   “就连那两个孩子也惊讶无比,而后他把那个小女孩放在地上,又从口袋掏了一枚大洋,交到男孩的手里,远远地我听不大清他说了些什么,但我看着那窝棚残破,青石铺的路早已坑洼不平,前夜落过的雨混着落叶残碎积攒在水洼里。”   “空气里尽是枪火和世俗生活纠缠的气息,那个青年站起身,掸了掸衣袖,薄唇明眸,眼里不带一丝烟火气,就那么站在这破败泥泞之地。”   “一时间,什么长安烽火不夜天,什么花柳巷美人肩人人争唱玉琳琅,都不存在了,好像这世间在他身侧都干净了起来。”   “他遇风入画,恍然为世间不可得。”   “我晃神间,他似是朝我这里望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墙后躲了一下。”   “说不出为何,我总觉,哪怕是我这一寸目光,都会玷污了他的存在。”   “待片刻之后,我再探出身子看向那个巷子,那青年已然是不在了。只有那个小男孩,拉着已经可以行走的小女孩,拿着大洋欢欢喜喜地跑着笑着去买吃食了。”   “那日我回去后,恍惚了许久,越是细想,我竟是连那青年指尖指甲有几厘都回忆得清清楚楚。”   “那一晚,我久久未能入睡,鬼使神差地又从我的宅邸出去了,往白日那条街晃过去。”   “接近时,我心里隐隐有些不祥之感,愈发接近我竟是闻到了烟火味道,而后只见有些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喊着‘走水了’。”   “似乎只是片刻,大火便将那只是用茅草搭的破窝棚烧得不见轮廓了。”   “周围人一盆盆水浇上去,火虽是很快就灭了,但白日间那两个孩子却相拥着躺在那,再也醒不过来了。”   “周围人,唏嘘了几声,说着,明日找城外托尸的老汉把这俩孩子带出去埋了,便也散了。”   “我依旧站在那面墙后,远远地看着,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悲凉。想着,许是那一日,我彻底败落了,大抵也就是这样的下场吧。”   “待人群散净了,我抬头望向那交错屋檐之外的月光,那时我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能看看那盛世中华该有多好,不再是这般疮痍炎凉。空有兵权,空守一城,我却知,我连两个不过半大的孩子都救不得。”   “这样的孩子,这样的人,在如今的中华,太多了。不是几枚大洋,几次施粥就能就过来的,我想看到的是各居其位各享其乐的天下。”   “我握紧了双手,我想,我不可再蹉跎在此,我要救人,救天下人。”   “就在我打算回去的时候,忽然听到有浅浅的脚步声,我转回身,竟又看到那青年。”   “他还是白日间的衣裳,背手走至那两个孩子的尸骨处,俯下身,轻轻拂过那两个孩子的脸颊。”   “夜晚很静,这一次我听到他的轻语,他说:‘做个好梦吧’。”   “这世间声音我也停了不少,政界的尔虞我诈,战场的嘶哑悲吼,年幼时母亲的细语,烟花女子的婉转娇媚,却都不如那人的一句轻言摄人心魄。”   “待他起身,我竟也忘了躲闪,就那么直直撞上了嵯峨月下他的目光。”   “他看到我,不惊不躲也无做谦卑之态。那双眸子依旧似是无世间半分杂尘。”   “我不由得脱口问出:‘你知道今夜会起火?’”   “他稍稍抬头,月光打在他右眼的金丝框镜片上,我看不出他的神态,过了半晌,他说:‘为何这么问。’”   “白日你便在此处,还给了那孩子一枚大洋。你可是知道今晚之事,才有意为之?”   “‘先生这是说我可知天事呢,还是说我别有用心在现在这关头城内纵火呢?’他稍稍摸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框,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一时间被反问的哑口无言,那时我是不信什么神怪之类的,但却又硬是说不出疑他之话。于是只得有些呆愣地站在那里。”   “我们二人对峙了许久,他踏着洒落石板地的粼粼月光向我走来。”   “他站在我一步之外,微微俯身:‘若先生信我,我可助先生一臂之力,结果好坏许是无定论,但在下朱离定尽己所能。’不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朱离是他在人界的化名,他本为离朱。”   “若是换作他人,此时我许是要掏枪审问了,那个年头,你永远不知接近你的人抱着何等用心。”   “可偏偏,见他如此,我不忍疑他分毫。我总觉,他是遗落在这世间至纯之人。即便他那一副,分毫不可近的模样,我却似是能摸到他心底的柔软。”   “那晚,他随我回宅邸,住入别院,对外我称他是我的新管家。”   “之后不出半月,在他谋划下,我带兵出城,破湘潭大军,一路南下,直入桂地,自成一支,驻守统领中华之南。” 第79章 离朱(三)   ——————————————————————————   “虽是战火年代, 但说到底日子还是要过的。那时候桂地一带,虽是比不了中原江南那般富足新潮,但却在战乱之中难得的留着些风雅气息。”   “在桂地那几年,倒是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我这人,除去带兵布阵,平日里许是幼时受家中熏陶就喜欢听个戏文,写点字画,偶有饮酒。可我那军中, 竟是些粗人,真说能谈几句知己话的还真是没有。”   “那时候,离儿虽是日日在我宅子里,倒也不大主动找我说话,但我那宅邸各项事宜, 他倒真像个管家先生般, 打理的井井有条。我有时实在是无趣了, 逗弄他几句,他好像也从未有过恼怒之色,总是那副样子。”   “虽说不上歌舞升平,但我统帅桂地那几年,百姓也还算过得安稳,加上本就是雨水充沛之地, 稻米蔬果也够了。”   “我并非是想自圈一处当个土皇帝, 但那几年,内有各方势力暗涌, 外又是各路虎视眈眈,投靠我的人很多,暗地里想除去我的更多。”   “偏居一隅,也不得不时刻谨言慎行。”   “无事的时候啊,我就坐在那院子里,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树,会偶尔想起,小时候父亲教我的那句诗文的后半段,讲的是什么来着。”   “那么想着想着,也就日落了。”   “恍然回头,不见父亲讲书母亲婉笑,屋里空落落的。我总是不自觉地晃去别院,远远的看到橘色灯火初亮,有那么个人坐在椅上,翻着书,我这心里倒是踏实了很多。”   “这世上纵然有万千人,可你不敢信,不敢言,当真是孤单极了。还好有那么个人,纵然无言,可却让我无比柔软与踏实。”   “那么一日日的,虽是无言,可我却是知自己是离不了这人的,至少在那几年我是当真不愿他走的。”   “在桂地的第三年,又逢我生辰,当时有些脸面的人都来我府上说着为我庆生,但我又何尝不知那些笑面下各怀心思。”   “那晚,敬酒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我确实是喝多了。许是太久不敢如此醉过,那晚客人走后我竟觉难得畅快。”   “我又晃去了别院,我看到离儿还是那般坐在院中,我借着酒劲闯了进去,醉醺醺地坐在了他对面。”   “离儿看到我这般,脸上似乎依旧没什么恼意,只是放下书,恭敬地说了一声:‘先生醉了,我去吩咐厨房准备些醒酒汤。’”   “可我拉住了他,平日里不敢说不敢做的,借着酒劲也就放肆了,我有些无赖的抓着他袖子:‘今日我生辰,你怎么不为我祝生。’”   “‘已是有那么多尊贵的宾客为先生祝生,我不过是一个下人。’”   “‘你不一样,你和那些人不一样。’那时我醉得说话都有些不利落,大约也正是醉成那个样子,平日里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话语,就都说出来了吧。”   “离儿倒也没回绝我,站起身,俯身打礼,‘朱离祝先生身体康健,福寿延绵。’”   “‘那你的贺礼呢?’现在想来,我都觉得羞人,自己怎么像个幼稚的孩童般,耍赖一样地纠缠着他。”   “‘那先生想要什么?’离儿站直了身子,一双眸子对我对视。那晚月光正好,像极了第一次月光下与他相见,几年过去,我知离儿睿智独立,可我依旧总觉他是这乱世中内心最柔软的人,或者说最能让我内心柔软的人。”   “还未等我想出我究竟想要什么,离儿背手而立,看着我说:‘先生如果想要这天下,朱离也可帮先生得到。’”   “离儿的话,让我酒醒了几分。虽是旁人听起来,这好似不过是表忠心的一句话,可我却隐隐能感觉出,这句话离儿说出口并不是戏言,他或许真的有力量帮我站在这中华之顶。”   “我又何尝没想过,踏遍神州一统天下的光辉,年幼时那英雄之梦,午夜梦回时依旧会想起。可真的打了几年的仗,才知国事难,人心乱,哪有什么无上荣耀,眼前是疆土辽阔,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多少人想把你拉下去。”   “况且,我虽是自问无愧于中华之血脉,可也并非是多么正直之人,尔虞我诈中干过什么脏事我心里还是清楚的。若有一日,这天下太平了,百姓安稳了,那么好的盛世,还是应该给更心无所愧之人。”   “于是我摇了摇头:‘我只求若有一日太平了,能功成身退,后人不记恨我足矣。我可为中华之复兴打出一条血路,但真要有一日百姓可过上好日子,我这战场上的血还是不要污了那盛世才好。’”   “离儿似是愣了一下,而后稍稍附身,说:‘我敬先生是真英雄。’”   “我看着离儿那一副正经样子,趁着醉酒余劲儿笑着说:‘我的愿望,你都可实现么?’”   “‘我定竭尽所能。’”   “‘那……’我摸了摸下巴,‘你可否穿戏服为我唱一段鸿雁捎书?’”   “我自是知道,那段戏是王宝钏唱贺薛宝钗生辰,心意托思,祝君凯旋,妻盼郎归的桥段,我并非有戏辱离儿的意思,可却是想着,离儿若是为我一人而唱,心中就不由得一阵躁动。”   “离儿稍稍偏过头,月光下我看不清他的神态,只觉他似乎并未真的生气,过了一会,离儿低下头摸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框,转过身说,‘先生还是醉着,我去拿醒酒汤。’”   “他虽是那么说着便走了,但他低头片刻,我却见他三年来,哪怕是大敌临城都不曾有的一丝慌乱神态,已是满足万分。”   “只那一瞬,我便想着,这人我定要守住他的安宁。”   “我坐在树下,看他去了厨房又回,手上多了一碗汤,向我我走来。风过穿堂,恍若一瞬回到儿时家中院落与父亲对话的那个下午。”   “那般场景,我竟是懂了父亲当时的话,心有所念重于国,只愿护得天下一人笑。”   ——————————————————————   “后几年,有倭寇犯我中华,可那南京政府却迟迟不动,犯我国土者岂应肯与之和谈。”   “于是我带了一队精兵,直逼南京,要求政府出兵对敌。但因桂地也出现动荡,需有人驻守,离儿自请留在桂地,我以为不过是半月功夫,便就留他一人在那里了。”   “可南京政府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我竟是在那呆了一月有余。结果有一日,从桂地传来急报,说是倭寇奸人到我的宅邸,我留下的兵力虽是奋力抵抗,却也不抵奸人,府上血流成河,最后一把大火烧过去,连尸首都没有。”   “我顾不得问城内如何,其他留在桂地的军队此时如何,我那时心里最怕的是我再也见不了离儿。”   “我急急发了电报回去询问,可那边人却说,我府上管家前两日便已不见踪影。”   “那时,我心里第一反应竟也不是怀疑离儿里应外合,而是松了一口气,还好,他还活着。”   “不出三日,南京政府同意见我,但我却在那里看到了被绑起来的离儿。”   “‘白先生可认识这人?’”   “我愣了愣,看到离儿被绑在椅子上,神色依旧是那般不惊不乱,只是他向来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已经散乱开来,镜片也碎了一块,衣服也满是灰尘。”   “‘这是我的管家,您这样把人绑来,似是有些不妥吧。’”   “‘白先生不惜带兵来此一月只为逼我出兵对敌,自己府上管家却里应外合,让桂地沦陷,这怕是更不妥吧。’”   “‘还是说,白先生也是有意为之,有意放那贼人入桂……’”   “‘是我,’就在我还未开口辩解周旋,离儿居然开口了,‘是我里应外合,并非白先生所为。’”   “‘呵,倒是个忠心的管家,自身难保倒还帮你家先生开脱。’”   “‘朱离不过收人钱财为人办事,但这些年白先生也待我不薄,我也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临了不想白先生因我背上骂名而已。’”   “‘白先生你的管家这可是认了罪过,你若是真是为了中华大业,你杀了他,我便信你,明日就联合抗敌。’”   “说完,他将一把枪放到我手里。”   “我看着离儿的眼睛,他依旧是毫无所惧的样子,但当我的枪对准他的时候,我却见他合上眼,开口说:‘朱离祝先生身体康健,福寿延绵,大业可成,功成身退。’”   “我那时虽不知离儿为何如此,但我依旧记得那日他给了两个孩子一日美梦,也记得他向我走来,记得他一瞬慌乱,记得那日日夜夜间别院的一抹清净,恍若乱世唯一净土。”   “最终我将枪口对准自己胸腔说,‘既是我的人出了乱子,我有愧于桂地百姓,我今日以死谢罪,至于我的管家,也不过是奸人的一枚弃子,此后想必不会再有用处,看在他尚且随我平定桂地之功,望委员长放他一条生路。我的兵令,也只有他知放在何处,待他平安后,我想他自会感念委员长宽放,将兵令交与您。’”   “‘说完我便开枪,不过我也并非莽夫,那种情况下,我知道只有如此才能保下离儿。开枪时,我将枪口挪了两寸,避开心脏。’”   “委员长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让我死在他的地方,自然是要救我的,只是等我活过来,估计兵权就要交出去了,但只要是能抗敌,这兵权在谁手上倒也无差。”   “我昏倒前,看到了离儿好像是挣脱开,一脸慌乱地向我扑来,说真的那时我想着,行了,疼这一下,值了。”   “反正待我醒来,已是在医院了,离儿就在我旁边,比那天更狼狈了几分,他轻轻合着眼,不知几日没谁了,眼窝黑的不行,衣服也都是褶子。”   “我动了动手,抓了下他的袖子,他一下子就醒了。”   “‘我渴了。’”   “我见他,急急地去倒水,心里不由得一阵柔软。”   “‘外面可是已经打起来了?’我抿了口水,也不知自己已昏睡几天。”   “‘三日前已全面开战了,这里也已基本撤空了,即便你今日未醒,晚上也要转移了。’”   “‘兵权呢?’”   “‘还未交。’”   “‘那便交了吧,我这身子一时半会也不能上战场,无非谋划谋划罢了。’我知道,这兵权不交,后面离儿怕是还会被发难。”   “我看着外面兵荒马乱,但总觉身侧坐着这么一个人,就安稳万分。”   “过了半晌,离儿开口问我:‘你就不疑我?’”   “‘我的人,我不疑。’我看着他那严肃的样子,反而忍不住笑着调侃他两句。”   “‘你为何从不问我。’”   “‘问你什么?’我侧头看他,‘问你为何那日能让那孩子的腿瞬间康复?问你为何可知将要发生之事?还是问你为何做了这么个局,哪怕自己死也得让委员长信我?’”   “我醒来见他在我身侧,我便知道他定不曾背叛我,否则他完全可以以兵权相胁,离开这里。这么想想,我怎会不知他那日为何那般做。”   “见他哑口无言,我便大着胆子,握住他的手:‘这战火里,我不敢许你何,但若有一日,天下平了,除去那些,我更想问问你心意是何。’”   “他没有应我,偏过头,却未抽回手。”   “那一日啊,兵荒马乱战火纷飞,我却觉身前一马平川身后山花烂漫,而此以后,我甘愿为他一人的英雄。” 第80章 离朱(四)   ——————————————————————   “倭寇打了很多年, 我族同胞鲜血已布满神州大地,可最艰难的时候,咬着牙也就过去了,我们终于为那些死去的英烈报了仇,让他们的尸骨安于完完全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之下。”   “大战前几月我把离儿安置在了已收复的地方,让他帮我择一处住处,我独自接下了奔赴最后战场的任务,我所驻守的军区正是高度封锁的地方, 连粮食和水都好几日才能来一次。”   “最后一场大战前,又是恰逢我的生辰。那一年,战火早已让我脚下的土地伤痕累累,我也早已没睡过什么软塌温炉,生辰那日没了前些年络绎不绝的宾客, 我反倒是安心自乐, 只是身边没有离儿多少有些空落。”   “那晚, 我坐在一个破院子里,久违地没有盯着布军沙盘,抬头看了看满空繁星。”   “就在我想着,这一场大战后该何去何从时,忽然我的上空出现了一团似火的东西,我下意识地想掏枪拉警戒, 但那东西还未等我反应, 就直冲我而来,落在我眼前。”   “我一时间惊讶地发不出声音, 竟是一只有三人高的外表像鸟的生物。”   “那生物落地后,身上的羽毛渐渐退去,最后竟是身着红缎长袍的离儿站在我的眼前。”   “‘朱离祝先生身体康健,福寿延绵。’我还未开口,离儿恭敬地俯身打礼。”   “我自然是震惊的,可我心中那些以前不解的地方却也是有了解释,虽说我还是有些不相信这世上竟是真有神怪这些,但又想了想,离儿这般的人,定然不是凡夫俗物。”   “于是我也并未追问,只是笑道:‘明日日出时分,我便要上战场了,你今日是来送别的么?’”   “‘先生可还记得当年之言?’离儿背手而站,脸上虽还是那般严苛不苟的样子,可却隐隐带了些柔软之意。”   “我看着他,上前一步,轻抚他的侧脸:‘我自然记得,战乱年代谈情爱太奢侈,好男儿自是要踏遍四方驱逐外敌,可我这些年,我想着的并非中华光耀一人荣光,我想的是有朝一日可与你日有闲散花鸟泛舟,夜有西窗烛共剪。’”   “‘你可是愿意?’”   “‘若先生不惧我这粗兽之身,朱离愿伴先生此生。’”   “我能感觉到他的颤抖,却也知他的坚定,何德何能,让我可得此人。”   “我拥他入怀,四下无声,天地间只剩我二人,那一刻的我,如钢盔加身无所畏惧,却也如接到冬日落雪柔软万分。”   “半晌,他轻轻将我推开,稍稍偏过头:‘我今日是来为先生庆生的。’”   “‘你若是喊我一句修生,便已是最好的礼物。’我笑着看向他。”   “他似是纠结了好久,最后踏了几步,走到树下,稍稍提气,以戏腔唤了一句:‘修生——’”   “‘……贺郎君生日华诞,生日华诞……挥血指寄裙衫千语万言,滴滴血点点泪容含思念,行行字句句话祝福慰安……睡梦中常随你边关征战……胸中有你薛郎在,世间万物都是甜……鸿雁捎书你若得见,只盼你息干戈卸雕鞍,平了贼快回还,你逛山川呀走花市,我的薛郎啊,可定要带着你的王宝钏,带着你的王宝钏…………’”   “那年我醉酒,正是桂地好时候,我戏他为我唱《鸿雁传书》我以为他会恼,可他却为我热一碗汤。时过境迁,我困于战地,他化羽而来对我说尽世间最妙言语,与我诉心肠把曲唱。”   “我听过大上海当家花旦唱的戏,隔花巷听过夜间香粉女人靡靡之音,或刚烈或柔媚我都听过看过,可唯有这么个人就穿着一身红绣衣,唱戏时身段也算不得板正,我仿佛听尽了天下事看遍了人间媚。”   “走山川逛花市啊,我要带着他都一一看过。”   ——————————————————————   “那场仗自然是胜了的,那一日,我中华神州终于完完全全重归我国人怀抱,这是我们的国,是我们华夏血脉亘古绵延至今的荣耀大陆。”   “只是虽然外敌已清,但内战也一触即发。”   “我曾经也有自己的信仰,所以那么多年间,虽是被屡屡打压,却也终究是跟着委员长。”   “内战最初,我也是觉得自己是在为人民而战为中华而战,只有我们的做法,才能让中国在世界之东方挺直腰杆站起来。”   “但渐渐的,我却深感无力。委员长多疑,同僚勾心斗角只顾自己的利益。”   “最初的宏图,曾经信誓旦旦为国为民的誓言也都无一兑现。”   “随着战线拉长,时间拖得又久,我们的弊端和薄弱点都暴露了出来,从最初势如破竹到最后节节败退。”   “长江边最后一战,又是一黎明之前。我看了看窗外,江两岸灯火无一处,这一仗也太久了。”   “离儿那一晚化作原型,将我驮在他的背上,我俩飞入高空,向下俯瞰着这片土地。”   “我看到那京城故里暮夜有人家掌灯,江南青墙木桥已换新,田间麦穗陇陇,池水涟漪白鸟栖,恍若又是幼年光景。”   “离儿问我:‘你想赢么?’”   “我看了看繁星明灭,新月入梦,心中坦然,许久没那么轻松过了,我笑着说:‘还是输了吧,这么好的中华,是时候给更好的人了。’”   “黎明初现,炮声轰鸣,长江滚滚,尽载中华儿郎。我们最终还是输了,一路败退。”   “最后我们随着委员长,到了南边的海岛之上。”   “在那里的几年,我和离儿择了一个山间的院落,本想不问世事就那么过下去。可即便到了那里,委员长也依旧猜忌重重,我虽是无争夺之心,却也不得不步步为营。”   “最终,委员长还是派人将毒放入我的饭中。那一日,我知那饭中有毒,心里却毫无悲痛之感,反倒觉得,我终于可结束这一切。”   “我佯装将那饭吃下,那一晚,我对离儿说:‘此后世上再无白修生,只有朱离的爱人。’”   “后来,我们就来到了这里。对弈煮雪茶尚温,竹林日落风来晚,分酒对月诗且诉,执手剪烛相拥眠。”   “我自是知道我与离儿的寿命不可能相同,离儿倒是也随着我的容貌在改变,到当真像是我俩人携手度老一般。”   “可从有几年开始,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变老的速度越来越慢,我知道定是离儿做了什么,可我每每问起,他总是说不过是一些小法术。”   “直到不久前,我发现,离儿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露出他原本的容貌,有几次他原型后恢复人身时身上羽翼总是变不回去。”   “他虽是不说,我却知,他延缓我衰老绝不只是小法术那么简单。”   “他每日都要静心修炼,以往我都是不会去打扰他的,可那日我站在门外偷偷向里看去。我看到离儿似乎是将自己的灵力不断输送到他每日佩戴的一块红玉之中。输送的过程中,他的手臂慢慢现出红色的羽毛,结束后他瘫卧在地上,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   “我心中心疼万分,却不敢上前,也不敢与他说透。”   “可我心中,却是难过万分。我曾言要做他一人的英雄,现在却将他如此拖累。”   “人常言,英雄暮年最是悲凉,我自以为已是万分幸运,可得那么一人相伴终老,这盛世我也是看得足够了,此生了无遗憾。”   老人站起身,对着石屿俯身一拜:“小先生,你们若是离儿的故人,可否送我这老头子一程。”   他的眼中,无憾也无期,只留坦然与满足:“我啊,现只愿离儿身体康健,福泽延绵,才不算负了他这数十年。” 第81章 离朱(五)   ——————————————————————   石屿站起身, 扶过老人,搀扶他坐下,看着老人的眼睛说:“白先生,您有您爱他的方式,他却也用着自己的执念在爱您,无论最后您怎样选择,都应该好好告诉他,而不是自以为成全了他就好。”   “我敬您是战场上的英雄, 也敬您愿放下世俗只伴爱人在这数十载春秋,我更希望您直到最后一刻也能信守承诺,依旧是他心里的英雄。”   “所以很抱歉,您的请求,我无能为力。”   石屿看着老人苍老容颜, 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 苏弥等了自己不知多少岁月, 这一世自己又为凡身也不过百年寿命。   他心里清楚这一点,可从最初下定决心,他就未再恐惧过。短短百年又有何惧,他会用尽自己所拥有的时光倾尽相对,若到了暮年,也愿可有一日无悔告别。   老人怔怔地看向石屿, 而后不由得深深地叹一口气, 转过头看着屋后丛丛竹林,闭上眼睛, 任穿林风吹起已花白的发。过了半晌,才沉着声音说:   “是我自私了啊……”   石屿也不再多语,进了屋内,留予老人清净一片。   苏弥在走廊转角,看到石屿离开了,才也回了正厅室,捏了一撮烟叶子,混着屋内的焚香味道,深深吸了一口,皱了皱眉头。然后从自己的宽袍中,取出了一个香囊。   将香囊打开,从中拿出一两张黄纸剪的小人,两个小人身上有着朱砂符咒印记。   苏弥有些犹豫地放在手心摩挲片刻,最终又放回了香囊中。   ————————————————————   另一边,离朱为西王母处理完一些事物,准备回到自己的住处。   忽而一美艳的女子踏云而来,落在朱离身前。女子头戴高羽冠,身后一条长长地豹尾,尾上缀以如手大的珍珠与金铃,眼睛眯成一条缝隙,微微张开口便可看到一口白牙如老虎斑锐利。   离朱稍稍后退一步,俯身行礼:   “西王母。”   “说了多少次了,只你我二人时不必行此大礼。”西王母的声音好似少女般清脆,那条豹尾巴因挂了金铃铛,此时甩起来伶仃作响。   “离朱不过是走兽,礼数不敢忘。”离朱完全无视的西王母的不满,自顾自地又行了一礼。   “你真是……”西王母看着眼前这个认死理的人,不由得甩了下袖子,径直走进离朱身后的屋子,坐在了椅子上,随手拿了苹果就吃了起来,口齿有些不清地说道,“那个苏弥是不是去你那了。”   “上神只是路过我那里,小憩几日。”   “行了行了,别装了,我知道他以前的那块仙石这一世化作人身了,也跟着去了,”西王母换了个坐姿,把啃完苹果随便扔在了桌子上,“天帝那老头子和圣仙,要真想拿那块石头封窫窳早就干涉了,不会看着他俩大摇大摆地四处乱窜。”   “西王母说的是,”离朱行了个礼,上前把苹果核收走,又拿了帕子递到西王母手上,“您即便在我这里,也还请多注意自身仪态。”   “吼——”西王母不耐烦地发出了一声兽吼。   离朱一时没躲闪开,竟是大半张脸都露出了红色的羽毛。   西王母睁开眼睛,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把就抓住了离朱的手臂,结果被碰触到的那条手臂一下子就变回了离朱兽形时的翅膀。   “你的灵力已退到这般境地了?”   离朱抽回自己的翅膀,用另一条手臂从上而下抚过自己的翅膀,直至又变回手臂,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将右眼上的镜片重新带好,才恭敬地说:   “若有一日,离朱不能再侍奉您左右,望您再找一与尘世无牵的神兽伴您左右。”   “你……你知不知你身为神兽,强行为人续命,不只是去你点灵力,让你变回走兽那么简单的事情,”西王母又急又气,尾巴上下甩着砸到地板上咚咚作响。   “你此后便再不能为人,也无法登仙,永生永世都是只能是走兽,且你有神命在身,若是有人追责起来,你更是连个安生日子都不再有,生得痛苦,也无法寻死,你可能受得了。”   “况且即便你费去所有灵力,那人也早晚是要死的。他无仙命,不可能升仙了,等他死了,下一世就忘了你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记得你了,你就只是丑兮兮的傻鸟,笨鸟!”   西王母气得一双眼睛瞳孔骤紧。   “我当时只是准你去报恩,没让你把自己的后路算送上去!”   离朱蹲下,为西王母打理了下因为尾巴甩动而弄皱的裙摆,而后才站起身化作原型,又缩小了一些,站在西王母的肩头,一边用鸟喙为她弄好发间的金钗,一边说:   “离朱本只是想了却尘世恩欠,只是不曾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自生便时刻恪守本分,从未妄为。”   “他是我此生唯一执念,动了心乱了寸便舍不去了。”   “罢了罢了……”西王母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摸了摸朱离的头,有些哽咽地说,“若知今日,那一日,我定是不放你去那凡间。”   “是我负了您的期望。”   “我只问你一句,他这些年,待你可好?你可曾后悔?”   “他待我很好,我是我最为敬佩之人,也是极尽温柔之人,离朱,从未后悔。”   西王母听完离朱的话,将他渡到自己的手指上,走出了宫室,伸直手臂探到了云端之边:“今日之后,你可不再来我这西王母宫,好好与他在人间吧,我自会再找一神兽与我作伴。”   离朱飞离西王母的指尖,在空中变回原本的大小,面对西王母,啄掉了自己的三根尾羽,放到了西王母手心。   “你……可再唤我一句,像我刚刚把你带回西王母宫时。”西王母摸着那三根尾羽,轻声说道。   离朱闭起眼睛,双翅环在胸前:“这千百年来,多谢姐姐关照了。”   “姐姐,离朱走了。”   说罢,离朱便向人间飞去。   西王母站在云端久久才回过神,一双眼虽是闭起,却也是落了一串泪。   “我的傻离朱,姐姐自然知道那人待你如何好,可人间风雨,从此而后我可是再无法为你避去了啊。”   “愿那人此生不负你,来世不扰你。可莫要再让你受苦了。”   西王母掏出腰间的配玉牌,上面刻着“离朱”二字。   她将离朱那三根尾羽别在了自己的羽冠中,闭上眼睛,伸手抚上哪玉牌,而后玉牌微微亮起光,待光淡去,玉牌上的字已是不见了。   西王母站直了身子,走向自己的宫室,提了嗓子说:   “神使离朱,兽性顽劣,吾已去其神牌,逐其入凡间,宫内一众,皆不可私自去探望,违者重罚。”   “择良日,另奉一兽予吾。”   飞在半空的离朱,乎觉胸口一痛,而后他胸口当初西王母为他画的祥纹渐渐消失。   他回头看了看西王母宫室的地方,轻声说了句:   “谢谢。”   他知,这世上再无神使离朱,只有一爱上凡人的朱色痴鸟。   ————————————————————————————————   所有的一切开始得简单到有些粗陋。   离朱并非生而为神兽,最初不过是一只未开化心智的朱色小鸟而已。   那一世的白修生也是一介武夫,从军中小卒一路踩着鲜血而升至将军,为那个朝代帝王拓展疆土。   偶然一次打猎,白修生的弓箭射中了半大的还只是一只鸟的离朱,见朱离只是伤了右眼,又觉这么个红色的鸟儿看着稀罕,就带回家好吃好喝地养着了。   后觉这鸟儿灵巧,就日日放在肩头,还专门为其打了一小块金框铁片,又系了绳子,遮住其受伤的右眼,练兵狩猎上战场都带着,说是图个喜庆。   也不知是不是天命所定,自从白修生得了离朱,战无不胜,得了无数封赏,渐渐就成了朝中手中权力最大的将军。   他是个将军,却也是臣子。树大招风,即便他从无二心,只想为君战沙场,却还是不得不卷入权力斗争。   那时候不知是从谁那里开始传起,红色的鸟是大逆不道的象征,欲养此鸟者定会霍乱天下,更甚者会弑君篡权。   这等话一听便是有人别有用心编造的谣言,可传的人多了,便也就令人半信半疑了。不只是朝堂之上,就连那寻常百姓间都将朱色鸟视为不详之兆。   该来的终究也还是来了,新帝上位,大整朝堂。   皇上一纸诏令,言,念及白修生战功赫赫护卫疆土,只要他愿以弓箭射杀朱色鸟,便嫌隙尽除。   白修生接到诏书叹了口气后却又笑了一下,将离朱放在指尖,去了离朱右眼上那个他专门请人打造的金框片。   将铁片扣了下去,留了一个框子套在了朱离的爪子上,摸了摸他的头:   “行了,你个小雀也别跟着我受罪了,再找个好人家吧,或是干脆自己飞去吧,天地那么大,总有容身的地方。”   说着就把离朱放了,可离朱却迟迟盘旋着不愿走。最后白修生举弓,朝着离朱的身侧射了一箭,将他吓走了。   而后白修生,对着来送诏书的人,大笑妄言:   “皇上不信我,任我是杀净了天下红色的鸟,也依旧是不信我。”   “我是愿天下百姓安才浴血战场,不是为个皇帝小儿当座下夫的。”   “来世我倒要看看,这天下还是不是尽是些无能之辈。”   说罢,白修生就一剑刺入自己胸膛,血洒一地。   而那时的离朱,虽还只是一只鸟,却也隐隐有了情感,在高中盘旋许久,那一日他的悲鸣响彻皇城。   皇上派人射杀朱离,离朱一路飞到一座深山之中,栖于竹上,久久不眠。   一日,一农夫看到离朱,想将他捕捉拿去请赏。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阵风吹过,伴着一声虎声低吼,那农夫吓得丢了弓弩,赶紧跑走了。   离朱看到一个女子从空中踩云落竹枝。   “呀,还真是只一身朱色的鸟,”那女子有些惊喜道,然后将朱离捧起,“小鸟儿,我的羽冠就差三支正朱色羽毛做翎了,借你尾羽用一下。”   离朱那时并不信任任何人,于是挣扎着拍打着翅膀,挣扎间,他脚上的金框圈掉了下去,滚落悬崖,找不见了。   “不给就不给嘛,怎么这么凶……”女子揉了揉自己的被朱离啄红的手。   离朱扑腾着翅膀,站在悬崖边,竟是落了泪。   那女子,也一时慌了神:   “竟是只开化的灵鸟吗?”   “你……你别哭啊……我是西王母,你想要什么样子的金圈,我再送你一个就是。”   离朱眼泪吧嗒吧嗒落得更厉害了。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我带你回我宫里,你想要什么,你随便挑。”   离朱扭着脖子,就蹲在悬崖边,丝毫不肯理会西王母。   “那这样,”西王母也蹲在了离朱身旁,“你先随我回去,我那里灵药可多了,不出百年你就能化形,然后你再来找,也不会有人杀你,你看好不好。”   离朱似是有些听懂了西王母的话,怔怔地看着她。犹豫了半晌,跳到了西王母的肩上。   “真是只有灵性的小雀,”西王母开心地戳了下朱离的脑袋,“正好我缺个神兽,以后你就在我那里吧,天天在宫室可真是无趣,有你的话可能就不那么憋闷了。”   “对了,以后你能开口说话了,就喊我姐姐吧,我一直想有个可爱的弟弟或者妹妹。”   “以后姐姐保护你,别说那些凡人了,神仙都不敢伤你。”   说罢,西王母抬起手指,在离朱的胸前画了几下,渐渐有一与西王母玉佩相似纹路的光在朱离胸口亮起。   待光退去,西王母踏云而起:   “走了,这样你就可随我去仙界了,你可要好好修炼,早点陪我玩哦。”   ————————————————————   十年,离朱便可开口说话。   百年修为后可化做人形,却不喜着红色衣裳,喜墨色,右眼的伤早已在养好,却依旧终日带着一个金框单镜片。性情刻板,做事一丝不苟。西王母连日喊着,自己看错了鸟,怎么就捡了他回来。   三百年后,离朱自请下凡,说是去了了俗世恩情,从此与那凡人两不相欠。   西王母那时正是被离朱管得烦了,连连打发他去了人间。只是去之前,把一块日日放在床头的红玉给了朱离,说里面有自己的灵力,如若出危险是可为他续些时日,足够他回仙界。   再入人间,早已是变了样。   三百年前朱离与白修生征战四方,已是看过生灵涂炭,如今再见却依旧不由得心里一颤。   他在巷中看到一对兄妹,他为神兽,修为又较深,可知一些将发生的事。   他知这里晚上会起火,那两个孩子会葬身火海,他虽是知道,却知自身为神不可随意为凡人改命定生死。于是只是施了点法术,让女孩可得一日健康,又给了些钱,让他们过好这一日。   他转头离开时,感受到了一个目光,只那一瞬他便知,白修生就在附近。   那晚,果然大火。他知白修生还会再来,便站在月下等他。   白修生这一世多了些书香气,可那眼神依旧他这几百年来从未忘记的样子。   于是他上前,俯身说:   “若先生信我,我可助先生一臂之力,结果好坏许是无定论,但我定尽己所能。”   他为了方便些,将自己名字化为“朱离”这个更贴近凡人的名字。   他想还了上一世欠他的悉心照拂和终了也未伤他之情。   他更想看一看这一世白修生的忠骨铮铮,会成就怎样的天下。 第82章 离朱(六)   ——————————————————————   朱离最初是想帮白修生得了这片土地, 一举登上高位,受万人敬仰。他一直觉得为将且有谋略者,心中皆有此念。   他二人身处桂地,正是兵壮民心从的鼎盛时候,白修生那年生辰真是办的好不气派,达官显贵纷纷先来送礼庆贺。   朱离那日觉白修生风光无限,可他身为宅子里的管事,只得站在一旁远远看着。他看着白修生仿佛众星环绕, 可身侧却没了自己的位置,不由得想起上一世,哪怕是那王宫谢宴,白修生都要把它一同带着。   想到这里,朱离不由得有些自恼。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一只未开化的兽, 怎么能跟现下相比。且自己就是来帮白修生成大事的, 待事成他便可放下尘缘一心向仙了。   于是朱离摸了摸金边框, 自己回了别院,想翻书看一看静下心,可还未及他从自恼中缓过来,半醉的白修生就那么晃进了他的院子。   喝醉的白修生,少了往日的大将沉稳的样子,多了几分顽劣之感。真若是想来, 那时的白修生也不过二十多的年纪, 本应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却不得已早早圆滑世故在各种势力之间周旋。   白修生拉着他, 近乎有些耍赖地说,他和别人不一样。   那一刻,朱离心里一动,这百年来被他严严实实包裹起的情感,规规矩矩划下的分寸,似乎都有所动摇。   朱离自觉他不应该如此,尘世不是他应过多留恋的地方,于是他说:   “先生如果想要这天下,朱离可帮先生得到。”   他觉得自己帮白修生成了大业,自己欠下的恩情就了了。   可白修生,愣了愣,却认真地说,他不是想自己得了这天下,他觉会有大智者比他更适合给中华一个光耀的未来。   朱离似是看到了山海河图在白修生的身后都化作春雨绵绵,温柔又细腻的融进神州大地。   对啊,这才是他心中所念的白修生,勇而不莽,智而不阿,明明身披盔甲手握长剑内心却装着的不是鲜血与权力,而是这世间所有美好和期望。   那晚,这样的白修生戏他,说是想听他唱《鸿雁捎书》当做庆生贺礼,朱离心中不知为何,毫无羞恼之意,明明以他的性情可以大大方方唱两句便是,或是恭敬地断了白修生这念头。   可偏偏,朱离说不出拒绝的话,却也张不开口唱词,最后有些慌乱地,像是逃离般的择了个由头,就走了。   现在想来,许是那一夜桂地的星辰雨露都是极尽风华温柔,几百年来的刻板不变的东西,在那夜,都悄悄发了芽。   ——————————————————————   后倭寇犯华越发猛烈,残酷的暴行简直令人发指。   白修生所跟随的委员长,却迟迟犹豫着没有联合抗敌,还不肯放弃内战。   白修生急了,带兵一路压至金陵城下,想逼迫其联合抗敌出兵讨伐。临走前,他专门留了大半的兵力给朱离,嘱托他,万一自己出了意外,不用去救,这些兵全部由朱离统帅,至少保全桂地百姓。   朱离知白修生不得委员长信任,此去危险重重,那时他在人间也已呆了六年有余,西王母已经连传了好几次,让他早日回仙界,人间即将大乱,不是他一届神兽可左右的。   且那时,朱离隐隐已觉,自己若是再不走,怕是与这凡间牵扯越来越深。他知道自己既已是西王母的神使,还是要刻尽本分的好。   于是朱离在白修生走后,借着他可预知贼人会偷袭白修生宅邸,做了一个局,在那之前几日便择了个借口离开了宅邸,还遣散了宅邸上一些妇孺孩童,然后等事情发生后,故意让委员长的人将自己抓到。   如此这般,只要白修生杀了自己,得到了信任,至少可继续手握兵权,保卫他心中的国土,而他借着西王母给他的红玉,诈死后也可回到仙界。   可最后一刻,他却是不舍了,于是他想起,自己似乎还欠白修生一个生辰礼物,看来是送不了了,那便最后一次,由衷地为他祝福,于是他闭上眼开口说:   “朱离祝先生身体康健,福寿延绵,大业可成,功成身退。”   可原本以为的疼痛却没有到来,过了半晌,白修生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他将所有罪责都拦在了自己的身上,还以兵权相胁,给朱离留了一条可保全性命的后路。   而后,枪声响起,穿透的不只是白修生的胸膛,也刺痛的朱离的心。   恍若又是前世,那一勇夫在最后时刻依旧将对世间莫大的善意都留给了自己,而后身负难言,在他眼前消失不见。   血溅一地,甚至沾染到朱离的衣服上,即使是落在墨色的衣裳上,却也无比刺眼。   朱离挣脱开禁锢,一下子扑上去。将胸口一直佩戴的那块红玉,抵在白修生身上。   除了三百年前,京城上方那一整日悲鸣,他此生从未这么狼狈慌乱过。   朱离一双眼睛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露出为兽时的猩红:   “白先生若是出了差池,我朱离即便逆天而为,也会带兵杀你们片甲不留。”   委员长看了看朱离,仿佛倒是并未因这话而被震慑到,出门前轻笑说了一句:   “白修生在未遇你前,便是军中的‘小诸葛’,他自知是不会死在我这里的,你这一番作为,反倒成全他心意了。”   “会有医生为他救治的,朱先生我听闻你向来沉稳睿智,怎么这个时候,丢了分寸。”   说罢,委员长就离开了房间,不出片刻便有医生进来,将昏迷的白修生带走了。   朱离有些神不守舍地跟在医生后面,白修生满身鲜血实在是刺痛了他的目光。可细细想一下,他自然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委员长绝不会让白修生死,明明他也可以按照原本的计划,就这么离开。   可是,可是啊……   朱离看着病床上的白修生,不由得伸手抚了一下他的眉宇,心中柔软万分。罢了,罢了,皆言人间多离散,合欢能几何,既是你在这里,我便再多陪你几年吧。   ————————————————————   之后几年,抗击倭寇,打得甚是艰难。可中华儿郎,却也从不肯放弃自己的家国,终究形式渐渐明朗了起来。   那几年间,朱离陪着白修生浴血战场走遍四方,像极了前一世相伴的日子。   他知白修生年轻有为受人敬仰,也知他实则常寂寥。   他知他铁骨铮铮,却也只他可百转柔肠化酒乡。   他知他愿为英雄光耀,也知他可为天下人低下头颅。   他知他的骄傲他的柔肠他的英勇他的谦卑都恨不得拿手捧着,化成山河勋章,送给自己。   这么个人啊,怎么就偏偏让自己碰上了,真是太狡猾了啊。   于是大战前一日,恰逢白修生生辰,朱离回到西王母宫中,取了天羽织成的红袍。   “你怎么还要去人间啊。”西王母看着朱离回来又丛丛离开,不由得开口问道。   “西王母,”朱离跪于宫室之中,“朱离怕是难了尘缘,与那人之情,许是伴他过此生才能了结。”   西王母看着眼前的朱离,有些赌气的别过头,甩着尾巴。   朱离上前,给西王母整理了下衣衫,俯身道:   “望西王母成全。”   “那……那就这一世啊,等他死去你不可再去寻他。”   “好,就这一世。”   他为他下凡间,为他贺生辰,为他着红衣唱戏词,说尽心中情:   “……胸中有你薛郎在,世间万物都是甜……”   我的英雄,我的爱人,你便是我的山河故土,我的无上荣耀。   ——————————————————————————————   可终究是他贪心了,这情啊,只能一世太短了些。   他随着白修生幻化容貌,恍若一起老去。   不知何时起,朱离开始惧怕死亡,惧怕天命,他惧怕再也找不见白修生。   于是他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送入那红玉,日日放在二人床头,为白修生延缓着衰老的时间。   可这日日为之,纵使是那上仙也受不起,何况他不过是兽。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待白修生故去,他也会耗尽灵力,再无法登仙,还会受到仙界处罚。可是他更怕啊,他更怕温茶无人饮,更怕大河过眼无颜色,怕一人剪烛卧冰河,怕那伸手再无人携。   哪怕有一日不复存在,备受煎熬,他也愿多与这人多片刻时光,坐揽天地。   ————————————————————————————   朱离带了些食材,回到院里,做了些吃食,给石屿和苏弥送去了一部分,而后化作年迈的样貌,回到了后院。   石屿隐隐觉得苏弥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便坐到了他的身侧:   “怎么了?”   苏弥敲了敲烟杆,把手搭在石屿的头上:   “他这的菜太素了,都没什么油水,忽然觉得那个半吊子做的还是挺好吃的。”   石屿看了看眼前,清煮蔬菜和排骨,虽说看起来还算精致,但确实是没什么油水。   但他知道苏弥断不是因为这个事情,他隐隐觉得苏弥似乎也有些在意朱离和白修生,大概是从他们二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   人啊,太短暂了,若是可以,他也愿和苏弥看尽人间繁华与荒芜。   可是他知有些事不是强求而为的,他理解白修生,换做是他也定是不愿意看到自己所爱之人因为自己而受苦。   可他却也理解朱离,在神明的漫长时间里,孤寂总是更多一些,若是能抓住些什么,执念也更深一些。   他与苏弥从未谈过这个事情,苏弥是不是也在不安呢。   于是石屿稍稍斜过身子,靠近了苏弥的胸口,一只手抚上苏弥的挑烟的手背,稍微撑起身子。   两人唇瓣离得很近,四目相对视。   石屿看着苏弥半眯的双眼,抬起头,用鼻尖蹭了一下苏弥的鼻子:   “我答应你,这一生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好好的活着。”   “我们的便利店等到了春天,我想重新翻修一下,想去青要山看一看武罗有没有长大一些,还没有和邹吾一起吃火锅,我和童果都没有去过游乐场上次他说很想去,再过年的话我贴春联还是想要财源广进那一副。”   “这些事,我都想和你一起做,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现在,这一刻,是最爱你的时候,比以往所有的时间都要更爱你。”   “以后的每一刻,我都会更爱你一点点。”   “所以即便有一日,我老去了,时间停止,那一刻都是我最好的时光,因为我是爱着你的。”   “等到了那个时候,你也要继续好好活着,让我自私一点,你要记得我。”   “我还会生在人间,等着你春日里到来,给我插上一束花。”   说罢石屿浅浅地吻上了苏弥的唇,柔软间,石屿感觉唇间有一点咸涩。   他也不知那是自己的泪还是苏弥的。   这世间有太多不可知,但他不想惶惶终日,他愿倾尽温柔回赠苏弥,一世也好,千百年也罢,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他都愿为了苏弥再入轮回,来到人间陪他看尽风光。   ——————————————————————————   夜深,待石屿睡下,苏弥起身从怀中摸出了那个香囊,向后院走去。   苏弥见后院离朱屋内的灯还未熄灭,便轻声走了过去,刚刚走近,便看到离朱推门出来,脸上似是还挂着泪痕。   离朱看到苏弥,有些讶异,但很快还是俯身打礼:   “让上仙见笑了。”   苏弥抿了抿嘴,将那香囊打开,拿出里面的两个符咒小人。   “这是……”离朱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弥。   “共生符,我花了百年世间,也只做出这么一双。”   屋内的白修生听到外面有谈话声,也不由得走出来。   苏弥看到白修生,稍稍颔首:   “白先生,在下苏弥,与朱离有几面之缘,此次住在这里,叨扰了。”   而后苏弥继续看向离朱:   “你身上西王母赐给你的神符已祛,已无神位,虽然不再受那些条框束缚,但灵力也弱了不少。”   “我知你们二人之事,这共生符便是生则共生,但一人死去另一人亦死,只是死后可双双入轮回,永生永世无论是入人道还是畜道,都会纠葛在一起。”   “你们若是愿意,这符我便可给你们。”   离朱虽是并不精通这类法术,却也知这等符咒需要耗用大量珍贵物品,费劲心力,不知多久才能做得一个。他知道早就听闻过苏弥石屿那一世的事情,也知道这一世石屿是人类。   他也有心爱之人,为爱人放弃仙位这种事,别人看起来荒诞,他却完全可以理解。   想必这个符咒是苏弥想等石屿暮年时,用在他们二人身上的,怎么现在就送给了他俩。   “上仙……”离朱刚刚想开口,就被苏弥打断了。   “也不是白送你,以你那红玉来换便可。”   若是有了这个共生符,那红玉自是没什么用处了。   “可上仙与石先生日后……”   苏弥看了看院子的另一侧,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浅笑:   “那个小家伙,许是比你我都要更勇敢些,也看得更透些。”   “况且我二人本都有仙命,他即便再入轮回,也依旧会是最初的样子,我记得,能找到。”   说罢,苏弥将那一双符人给了离朱和白修生。   离朱也将那红玉从脖子上摘下,放在苏弥手中,而后深深一拜。   这已是莫大的成全了。   “夜深了,你们早些歇息,我明日会再为你们选些调养身体的药草。”   说完苏弥顺手将红玉贴了符咒传送到了百子归那边,自己挑着烟往院子另一侧的屋子走去,还哼着“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画阁里从娇养,伺娘行,弄朱调粉,贴翠拈花,惯向妆台傍。陪他理绣床,陪他烧夜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   —————————————————   屋内的石屿在睡梦中,总觉心口有些发痛,可渐渐却又平复了下去,若是他那时睁开眼便能看到,他的胸口在黑夜中亮起了如萤火那般淡淡的光,光晕十分模糊,虽是看不清却隐隐像是有着什么纹路。   时间还长,这人间故事啊,且要一一说尽才好。 第83章 金天氏(一)   ————————————   “先取荔浦县今早刚刚产出的芋头搅拌成芋泥, 掺和鱼、鸡、冬笋、香菇的碎丁过油煎作薄饼。再取上品五花肉切成薄片,下油锅炸至金黄,使其肉质软糯而肉皮酥脆。最后将芋饼与肉片相间排列,浇上由盐、糖和桂地特有的腐乳调制成的酱料。”   “最后一道菜,荔浦芋扣肉,希望二位喜欢。”说着,朱离推了推右眼处的单片眼镜,微微欠身鞠了一躬, “二位还请自便,吃完后的盘碟碗筷放在桌上就好,我稍后会来一起收拾。”   苏弥还是懒散地窝在地上,甩了甩尾巴,对离朱说:“有劳了, 我们来时穿的衣服是在房间的柜子吗?”   不过离朱这次看到苏弥这般懒散地样子, 倒是没再苛责苏弥要端正姿势坐着, 只是开口道:   “上神和石先生这就要离开了么?”   “在外面待得也有点久了,想早点处理完回去休息休息。”   说罢苏弥转头望向下午小休憩刚醒的石屿,石屿的眼睛带了些还未完全睡醒的迷茫,听到有人说话似乎很努力想睁开眼睛抬头看看。   苏弥不由得轻笑一声,伸出手在石屿的头上揉了揉:“起来吃饭了,离朱就不同我们一起吃了, 他还要去陪白修生。”   朱离推了推镜片, 又打了个礼数:   “二位吃着,之后我便也不再多留二位了, 只是西王母在我离开时对我说,她那里正缺一神兽为坐骑,离朱想着上神若是闲得无趣,也可去她那里呆上一段日子。”   “啧,”苏弥点上烟,“我才不去那个女人那里,她那脾气也就你受得住。”   随后离朱离开了苏弥他们的房间,石屿也算是从午睡里完全清醒过来,坐到桌子边看着一桌丰盛的吃食。   “这道菜可是我指名要来的,忘了什么时候,在西王母那里吃过一次,可是让我记忆深刻。肉的口感醇厚而绵软,配上芋饼的酥脆和鲜香,我想着你应是喜欢的。”   果然石屿眼睛亮了亮,伸筷子就要去夹,却不想苏弥倒是现夹起来就放在了他的嘴边。   “昨晚是不是累坏了?”苏弥勾着嘴角笑着说道。   石屿偏过头,抿了抿嘴没说话。   “行了行了,不逗你了,”苏弥将肉放到石屿唇边,“吃饭吧。”   石屿张开嘴,吃了进去,脸却依旧觉得有些发烫。   —————————————————————————————————————   转日清晨,苏弥和石屿便离开了离朱的院落,去往下一处了。   “倒数第二件了,好快啊。”石屿抓住苏弥的手,轻轻摇了摇。   “倒是比我想象的要顺利一些,等这事忙完了我们一定要好好在家里歇几天,喊上驺吾他们一起好好玩玩。”苏弥从腰侧卸下烟杆,叼在嘴上天上烟草再将火点燃,轻轻吸了一口。   “啧,还是算了,”苏弥捏了一小撮烟叶子,又嘬了一口,“还是让他们晚些来吧,总觉得我似是与你在一起的时间总是不够。”   “嗯?”石屿歪了下头,“我们这些日子不都是在一起的么?”   苏弥瞥了石屿一眼,伸手将石屿揽到了自己的怀中,俯下身子,凑在石屿耳边低语了些什么。   烟雾混着温湿的气息钻入石屿耳中,宛如初光卷着缱绻绵长,遍布身体,肆意游荡。   石屿不经意地红了下脸,抿了抿嘴,别回头,手却依旧紧紧捏着苏弥的指结。   当烟雾散去时,石屿立即感受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咸咸的水汽。   “我们这是来到海边了吗?”   “嗯,这里便是东海之滨,金天氏的国度。”   不同于先前或是竹间的院落,或是极北的山洞,此刻呈现在苏弥和石屿眼前的,俨然是一座金碧辉煌的阁楼,形形色色的鸟儿在阁楼各层的门窗间穿梭进出,鸣叫不停,像是彼此在传递着什么信息,又或是仅仅相互间打着招呼。   回身望去,却是一幅翠微遒遒之景,攀上云霄的树木相互勾连着荫蔽住天空,枝与枝交缠,叶与叶贴近,大大小小从阁中窜出的鸟儿在投入林子的瞬间便消失不见。   就在石屿欣赏着这金台阑干与翠叶虬枝相互掩映的美景时,苏弥却突然一甩尾巴,要看就要缚住从头顶飞过的那只体羽呈灰褐色,颈部却有一块黑白相间的圆形斑点的鸟儿。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稳重却又带着些无奈的声音传来:   “好了好了,快些放下我的言官吧,狻猊,我这不是出来见你了吗。”   一个头顶圆帽,脚着方鞋,一身皂袍的中年男子突然出现在了石屿面前,男子天庭饱满却不显得富态,面容瘦削但不显得苍老,加上手执了一把羽扇,端是很有一番儒士气息。   苏弥听言,收回了尾巴,却依然一言不发,只是斜过头,用余光瞥着那个儒士般的男子。   逃过一劫的那只鸟也并没有立即飞走,而是张开翅膀朝着中年男子的方向伏下脑袋,又咕咕地叫了两声,这才离开。   “我承认上次你来的时候我没第一时间出现,还让这群家伙在你闯进来的时候薅了你不少毛去筑巢是我的不对。说吧,狻猊你这次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我能帮你的话一定帮你。”男子轻轻地笑了笑。   苏弥沉吟了一下,这才开口道:“我需要百鸟之羽。”   谁知男子一直云淡风轻的脸色却突然愣了一下,缓缓说道:“不是我故意不给你,只是现在我这里只有九十九种鸟。是,本来我确实有一百位臣子,但这几年朝会时每次点卯都只能点到九十九位,而且着实记不起是谁缺席。”   “算了,这么说你也不一定会信,我把他们都叫过来吧,你要是找到少的那个是谁,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说着,男子突然一个腾身,转瞬间就出现在了阁楼顶端,四平八稳地站定在阁楼最高处的尖点上,轻轻挥动右手,将羽扇往肩膀处扇了两扇。   霎时,一道金光从男子的身体内向外迸发而出,并在与阳光的碰撞中转而散发出五色的光辉,而后又化成了一道光环,由近及远,转瞬间向着整个树林辐射而去。   不一会儿,石屿的耳畔就喧闹了起来,此起彼伏的振翅声,高低婉转的鸣叫声,甚至是树枝叶片被拍打、气流与风被划破的声音由远而近、从小到大地充斥向整个空间。   那个儒士般的男子倏地又落回了地面,对着苏弥和石屿说道,“二位随我来吧”,说着,便飘飘然踱入了阁楼之内。   苏弥拉住了还楞在原地的石屿的手,拿着烟斗向地上敲了两下,二人便也飘进了阁楼。   “他便是金天氏吗?我们是没法走进这个阁楼吗?”石屿扭头看了看苏弥。   “是的,他就是金天氏少昊。这座楼是少昊的行宫与办事之地,凡人不可见,未离土地者不可入。”   当石屿再看见少昊时,他已不是刚刚的儒士模样。此时的少昊,头戴一顶由无瑕明珠串成的平天冠,身着一袭由金线绣成的帝袍,威严地坐在阁楼最深处的高椅上。   少昊面前,是两排长短粗细均不同的树木支架,唯一相同的是,这些支架,都是鼎鼎有名的梧桐枝。   此时这些支架已站了半满,身后也陆陆续续有一些晚到的鸟儿赶来。只是不同于石屿先前初到时从阁楼外望见的景象,这时就算是一起抵达的鸟儿,也是一个接一个地从大门处鱼贯而入,而不见有借道窗户的。   约莫过了半晌,鸟儿终于都稳稳地站上了自己的树枝。   少昊便朗声道:“今日招众爱卿来并无它事,只是这天下有一桩灾祸即将发生,需借得众爱卿的尾羽一用,以助平息灾祸。”   “今天先领着诸位与狻猊一认,诸位三日之内将一根尾羽交付给他即可,若府内确无脱落之羽,也只能烦请诸位稍作牺牲,为这天下苍生贡献一份力量。”   说着,少昊走下了高椅,引着苏弥与石屿和众鸟相见。   “这四位是玄、伯赵、青和丹,各司分、至、启、闭。这五位是祝鸠、鴡鸠、鸤鸠、爽鸠、鹘鸠,各司徒、马、空、寇、事……”   —————————————————————————————————————   介绍完毕,诸鸟又依次从阁楼正门处鱼贯而出,不一会儿就只剩少昊与苏弥石屿三人。   少昊道了声“担待”,便踱回后厅换回了那身儒士服又走了出来。   “如何,可确是九十九之数无差?”少昊向苏弥问道。   苏弥点了点头,石屿却看向了少昊的右肩。   那里趴着一只眸似宝石,羽翼仿若晚霞晕染的雀鸟,石屿无比确定此前的九十九只里绝对不包括这只。因为以这只的美丽,只要看了一眼,就绝对不会忽略或是忘记。   正待开口,却见那雀鸟转瞬间化作了一个姑娘。   这姑娘左臂环住少昊的脖子,又把头偎在少昊的右肩上,先是向石屿眨了眨眼,而后微微笑着。   举起右手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作者有话要说:   “又西二百里,曰长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其兽皆文尾,其鸟皆文首。是多文玉石。实惟员神磈氏之宫。是神也,主司反景。”——《山海经 金天氏少昊》 第84章 金天氏(二)   少昊背手而立, 看向苏弥和石屿:“我这些年确实也只见过这第九十九位,似是也未曾听闻有哪位常年病弱不可出门。”   “你们若是这几日无事,也可在我这随意参观,若是能幸而遇到,也请务必告诉我,倒也是让我这百鸟之国不负虚名了。”   说罢,少昊招了招手,四鸟车架飞来, 带着少昊便离开了。   而石屿看到的那位攀附在少昊肩臂上的女子,却没有随着一起离开,倒是保持着人形的样子,坐在那高阁的围栏上,手指点在自己的唇瓣, 稍稍歪头, 带着些若有所思的笑意直勾勾地看着石屿。   石屿也不由得打量起这个女子, 女子一身轻薄的羽衣,脚裸上是一串和她眸色相同的宝石链,女子算不得多么较小,有些异域美人的样子,明艳却不妖媚,一双眸子仿佛鎏着光, 奕奕动人。   “看什么呢?”苏弥感觉石屿似是有些出神, 不由得往石屿看的方向望了望,但除了空空的高阁什么也没看到。   那个女子两个食指交叉, 放在胸口,摇了摇头,而后用手指了指高阁后的一棵金楠木,笑了笑,又化作了翠鸟,飞了过去。   石屿虽不知为何少昊、苏弥都看不到那女子,但既然那女子如此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存在,想来其中定是有些缘由,于是便暂时缄口不言。   石屿对着苏弥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这里跟以往看到的有不同。”   “少昊本是五帝之一,为人时所掌管的部落皆以鸟为图腾,他所带领的部落才人辈出,文字、计量、歌舞、军事都自成体系,而他本人也深受爱戴。”   “而后他建立的百鸟之国,以凤凰为首,下部百鸟各司其职,也是欣欣向荣好不热闹,那时候在他国家的百姓都富足安乐,算得上是人间一方乐土。”   “他登仙那日,百鸟环簇身边,鸣叫声不绝于耳,明明还是白日,天边却如晚霞浸染,百鸟带他飞过的地方都染上了霞色,一时间壮丽无比,那般景色直到现在都在仙界时不时地被感慨几句。”   “晚霞么……”石屿小声地喃喃了一句,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霞色的鸟,“那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妻子么?”   “他为人时,娶过部落中的一女子,还生下了数子,你还记得句芒么?”   “嗯。”石屿点了点头,他还记得那个小耗子挺可爱的。   “句芒就是他的儿子之一,后被天帝赏识,封为木神,掌管人间的春天。”   “那他的妻子呢?”   “他的孩子都是还未登仙时,与部落中一女子生的,可那女子似乎很年轻就去世了,也未等到少昊登仙,不过这些也都是些传闻,仙界那些人活的久了,也总是闲聊些这些东西。”   石屿点了点头,有些若有所思地看向高阁后的金丝楠木,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呢?   “怎么了?”苏弥总觉今日的石屿似是有些心不在焉,不由得甩了甩尾巴,勾住石屿的手指。   “我们去转一转吧,”石屿并非存心想瞒苏弥,但却又觉得应该为那女子保守这个秘密,他想等有机会去亲自问一问那女子,于是石屿捏了捏苏弥的手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这么多鸟,我都没见过。”   “我带你去看看。”苏弥伸手摸了把石屿的头发,他知道小家伙定是有事情瞒着他,但他也知道石屿不愿说自是有原因的,多留个心就好,在少昊的百鸟之国,许是比在仙界还要安全得多。   ——————————————————————————————————   石屿和苏弥转了大半日也不过才走遍百鸟之国的一半不及,晚上少昊并未大摆宴席,只是谴了两只鸟前来带领苏弥石屿二人到了一处湖间小亭。   “我知你们二人并不喜热闹,便只摆了些我这里特有的吃食和前些日子才得的果酒,”少昊坐在亭间软塌上,着一身赭石色宽袍,抬手在空位上摆了两只酒杯,“请坐。”   苏弥收起尾巴,微微颔首,坐在了软塌上,石屿也坐在了另一侧。   “论起来,我也算是你们二人长辈了,此次人间将乱,我本也应入世尽一份力,只是实在是远离世俗已久,太多事许是反而不如你们做的好。”   “您愿将鸟羽赠与我们,我们已是万分感谢了。”苏弥难得十分有礼地应答道。   “能出一份力也是我应尽的,”少昊抬手将酒壶放在苏弥杯前,“我这许久没什么客人了,我那几个儿子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你们来了,便陪我喝些酒吧。”   苏弥接过酒壶,为自己和少昊斟满,而后给石屿只倒了三分之一杯。   石屿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苏弥,这果酒闻着清甜,他也并非是滴酒不沾的人。   “金天国算是人间西域了,酒性都更烈一些,你慢些喝,”苏弥放下酒壶,对石屿解释了一下,而后又转头看向少昊,“他为凡身,酒性也一般,白帝若是不介意,他的那份我陪您喝了便是。”   少昊看了看石屿,又看向苏弥,不由得笑了一下,那一双本略显老态的眼睛,多了几分温情。   “仙界传闻向来不问世事少与人交的狻猊为一仙石踏遍六合,谈遍列仙,连我这百鸟之国都曾到访,只为求一解,现在看来,这一解是求到了。”   石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稍稍地了下头,却被苏弥握住手:   “多谢白帝曾为我召百鸟而询,这次又再为我二人召百鸟借羽,这份恩情,苏弥铭记在心。”   苏弥这般恭敬,倒是让少昊有些哑然。   龙之五子狻猊闲散度日,厌于礼数,仙界都是知道的。但他生而为上神,且确实又并未作恶,也就并无人去责问他些什么。   再后据说他的仙石被拿去封恶兽,这么个似是没心没念的人竟是大闹天帝,最后踏遍仙界人间,只为了寻他那仙石的游魂。那百年间,他也曾来过自己这百鸟之国,可当时自己却也因不愿沾染凡世,加之有些摸不清狻猊的性情所以避而不见。   可狻猊却执着地在自己这高阁外坐了三天三夜,自己最终还是应他的请求。   那之后他自己有意地打探了些狻猊的事情,仙界皆言,不知何时开始,狻猊的性情竟是慢慢变了,知人间苦难,知与人礼交,虽还是那般闲散的样子,但却有了些为神者的样子。   就连自己那最得意却也是最高傲的儿子句芒,竟也和狻猊交好。   此次再见狻猊,竟是有了些欣慰的感觉,仿佛看着自家的孩子长大了一般。   本性未改,却修身得礼,感念情至。   都是那个小仙石的功劳吧,天命所至,无论曾为何做过何,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人或者一物,会帮你成为那个更好的你。   少昊思至此,不由得举杯与苏弥石屿二人对碰:   “这一杯,就算做是我这个长辈,祝你们二人可得圆满。”   说罢一饮而下。   ————————————————————————————————   石屿喝着这酒十分清甜,果然和以往喝过的都不同,不由得看了看苏弥,想要再添一些。   少昊也发现了石屿的小动作,倒是主动拿起酒壶,给石屿添了一些酒:   “这酒多喝些无碍的,这并非西域烈酒,是用我已故发妻的酿酒方法做的,许是比你们那里的酒还温和些。”   “您的发妻不是西域人么?”石屿想到苏弥说的少昊的妻子似乎是当时部落女子。   “我的发妻是西域最美的女子,”少昊为自己也添了些酒,含着笑说,“说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为人时虽为部落首领,但实则酒量实在不好,很多时候却又不得不饮酒,那时候宿醉后经常要难受许久。”   “我的发妻也不知从哪寻来的方法,每次饮酒前,她都会把我的酒换成她自酿的这种酒,外观看起来和别人的无差,但是酒味清冽回甘丝毫不烈,也并不伤身。”   “我那发妻,生而有缺陷,并不能言语,与我交流也都是一些简单的手势,或是在我手心写一些简单的文字告知我一些事情。”   “可她对我的情,我都是知道的。”   “这世上,情人话语虽多,可有些情用言语是表达不了的。”   “只有两人在一起,日日相对,那些流淌在血液里的温柔情意,慢慢地就都能感受到,这比言语要美妙百倍。”   “我总觉是我亏欠了她,我的情意似是到最后都没能完完整整地传达给她。”   “她喜欢鸟,每次她望向天空,一双眸子里都如流光宝石般光彩照人,她靠在我身侧如小鸟般楚楚依人却也如大鹏包容我的一切。”   “我大婚时送她的一身羽毛编织,百种花的汁、液染色而成衣服,她总是穿在身上。”   “我还记得她穿着那一身羽衣在大漠上起舞,宛如晚霞落沙,我此生都不会忘记。”   “世人皆言我建百鸟之国,心胸宽广慈悲为民。”   “可是啊,我那时不过是一个有着私心的男人,一个爱着妻子的幼稚丈夫。”   “我想将天下的鸟儿都送给她,让她一生无忧。”   “可是啊,我得了天下鸟,成了天下帝,我守着这富丽堂皇地百鸟之国,备受世人敬仰。”   “我得了一切,唯独再也寻不得她了。” 第85章 金天氏(三)   ——————————————————————————————   果酒虽是不烈, 但喝多了还是让人有些微醺。   少昊倒是褪去了白日间站于高阁那般气势恢宏,也少了儒雅却宽广的姿态,酒过三巡,少昊微微阖眼,开口道:   “我还记得,初遇她时,那年我与她都不过七八岁,她正被部落中其他几个小孩子哄笑着给绊倒, 我本想上去帮忙,可却只见她自己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还笑着将几颗漂亮的小石头送给那几个小孩子。”   “我那时想着,部落里怎么有这么傻的小丫头。”   “后来再大一些,我独自外出狩猎, 远远地在河边看到她, 只见她头带一鸟翎为饰, 手中有一受伤的小鸟,她似乎正在救那鸟,我那时想,这世间本就弱肉强食,那小鸟受的伤重,活不了多久, 救了也无任何意义。”   “几日后, 在部落中再见她,只见她织补衣物时, 怀中都放着那鸟。她侧脸低垂,鬓间几缕发散下,隐隐绰绰能看到她似是还是那副带着笑的样子。”   “再隔半月有余,我见她一人站在小丘上,正是好奇她在干什么,刚刚走近就见她抬起双臂,继而如鸟展翅般张开,一只小鸟从她手中飞起。”   “她转头,我来不及躲开,就那么直愣愣地与她对视,她的眸子在阳光下如宝石般闪耀,一瞬间我似是看到了世上最美的鸟正要起飞。”   “那之后我总是忍不住地多去留意着她,那个时候,生于部落,能活着有肉吃已是万幸,大家都带着原始的血性,我们脑子里大多也都是如何屠杀,如何扩展领土。”   “可偏偏她总是自己静静地呆在一个角落,她的口粮少了几分也不争不闹,这日采了花籽种些花,那日又帮部落里没有妈妈的小孩子编个漂亮的带子,隔些日子又不知从哪弄得野果子撵成汁给自己的破旧的衣服染染色又开开心心地穿上。”   “好像一切荒蛮,在她这都停止了。”   “明明她在部落中过得算不上好,甚至还会挨饿,可她就那么笑着,仿佛比所有人都要快乐满足。”   “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意识到,杀戮和不断扩充领土这样的方式,若是长久下去并不会为我们的部落真正带来什么。”   “应该寻些别的方法,让部落的人安定下来,居有定所,食有保障。”   “于是那之后,我开始联合其他部落,相互交换各自部落所精通和擅长的东西。”   “我们试着种粮食,试着制作更舒适的衣服,试着建造更牢固的房子,于是我们的部落越来越强大,渐渐不再需要掠杀和抢夺,大家都能活下去。”   “我也渐渐部落的人所推崇,成了首领,渐渐地部中许多人想要我娶妻。”   “待一次我从远处带着许多新的我们没接触过的知识回来,我骑在马上回到部落。”   “许多人都来迎接我,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一双宝石般的眸子,格外显眼。”   “我俯身在一片惊叹中拉她上马,我至今都觉得那是我做过最大胆却也是最正确的事情。”   “我拥她骑马,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二人,那一刻我知道所有的野心和所有的心安都是她。我想建立一个国,让她可永远不愁吃穿,可翩翩起舞也可听便世间美妙音律。”   “后来我与她成亲生子,即便岁月流逝,她却依旧是最初的样子,那般温和带着善意,似是对一切都充满希望,而我只要看到她,无论何时都仿佛得到了救赎。”   “再之后,我开始建立百鸟之国,只是还未建好,她在一场大病中没有挺过,就去世了。”   “只剩下我自己守着这个国,和对她的思念。”   “也不知是不是我念她念得太深了,这些年,偶尔我似是能在这宫室之中能看到她的身影。”   “她还是最初的容貌,闭口不言,却静静地带着笑看向我。”   “可我想伸手触碰她,却又总是很快便消失不见。”   说罢少昊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笑道:   “今日喝得有些多了,这些话也不知怎么就跟你们这俩小辈说出来了,真是失态。”   “也不早了,你们早些去歇息吧,我的宫侍会带你们去休息的房间。”   安排苏弥和石屿去休息后,少昊自己便待在亭中有些怔怔的不知在看向何处。   石屿离开时,回头看了看,只看到少昊的背影在这富丽堂皇的宫室之中显得有几分落寞。   “无论人或妖神,活于世间,总是寂寞的时候多一些。”苏弥看出石屿的恻隐,将自己的长袍解下搭在了石屿的肩上,而后自己拿出烟杆点了火。   石屿抿了抿嘴,心中有些闷闷的,他独自在人间二十余载,不与人交,那时似是也未曾感觉有何寂寞可言。可现在,只是想一想,若有一日回到便利店中不再有苏弥,只有自己一人,便有些难过。   “若是从未遇见,是不是……”   石屿抓着苏弥披在自己身上的袍子,小声开口说着,但还未说完,一个略带阻拦意味有些强势地吻便落在了他的唇上。   “若是从未遇见,这世间便再无可期了。”苏弥伸手捏了下石屿的脸,“正是因为开始的时候不可知的未来,所以这世间才会有人不断地前赴后继去信仰些什么,努力些什么,这便是一切开始得意义。”   石屿往苏弥身边靠了靠,是啊,这样的温度和亲昵是自己以前从未想过的,比起以前那般虚晃度日,哪怕现在一切未知,他都会更加喜欢现在。   只有这种感觉,才像是真切的活着。   石屿抬头看了看身侧的苏弥,这便是他的心之所愿,生之所信,他想和这人好好的生活,哪怕依旧平凡琐粹,可却也已是他最大的幸运。   ——————————————————   转日清晨,苏弥还在睡着,石屿想了想昨日那位女子,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位女子和少昊的亡妻会有些关系,于是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下了床,凭着记忆向高阁后走去。   高阁后有一小处花园,比起外面一路走来的景色,还要更精致些。   花园正中间便是那高有数十米的金丝楠木,石屿走近,看到那枝上正是白日间看到的那只鸟。   那只鸟看到石屿来了,从枝头跃起,向下飞来,快及地面,鸟羽退去变成了那位女子。   女子虽无翅膀,却可悬浮于空间,有些好奇地绕着石屿前后飞了几圈,最后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戳了下石屿的肩膀,然后一双宝石般的眸子瞪得更大了些,流光带彩地与石屿对视。   女子伸出食指,在空中划了几下,一排字便也浮现在石屿眼前。女子写道:   “你是什么?”   石屿想了想,开口答道:   “我这一世是人,不过以前是石中鱼。”   女子歪了歪头,然后稍稍远离了石屿一些,点足站在了树下,写到:   “我知道了,你就是心。”   “心?”石屿有些不明白女子说的意思。   “眼睛是看不到我的,只有心才可以。”女子向石屿飞来,拉住石屿的胳膊,将他带到树下的石坛边,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下,而后自己也勾着矮枝子,于石屿对坐。   石屿还是不大明白女子话中的意思,干脆由自己开口问:   “你是谁?”   “鸷鸟。”女子写下这二字后还刻意化作鸟形,拍着翅膀飞了两下,才又化作人形坐在枝子上。   “你便是百鸟之国的第一百位鸟官?”   女子点了点头。   “那为何你从不现身?”   女子歪了歪头,抬手在空中写道:   “我一直在,只是大家都看不到。”   “那为何我……”   女子指了指石屿,又摸了摸心脏的位置,再次写道:   “你是用心,而不是眼睛。”   石屿依旧是一头雾水。   女子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半晌才抬手在空中继续续写道:   “百鸟各司其职,我掌管的是情感。”   “我本是因情所生,情感眼睛是看不到的,只能用心看。”   “所以他们都看不到我。”   “你是石头包裹的心,心能看到我。”   “可我这一世也不过是一个凡人。”石屿大概有些明白女子话中的意思,但依旧有些疑惑,即便上一世他是石中鱼,姑且能算作是石头的心脏,但现在自己就是一个凡人。   女子又飞近石屿,前后仔细打量了一番,而后笑着飞开,食指交叉放在嘴边摇了摇头,并未再继续解释。   石屿只好换一个问题:   “那……你和白帝少昊是什么关系?”   女子晃着脚,大大方方地写道:   “他是我的夫君。”   “可是他看不到你么?”这个答案石屿之前也猜出了几分,倒算不得十分惊讶。   “我本已经死了,可却因他的思念所至,在死后化作了鸷鸟。”   “他思念我时,是能看到我的,不过因为他不能时时刻刻用心看,而且他也不是心,并不能碰到我。”   “或者说,我只是他的一个梦。”   梦会醒,情会散——   “那,你会消失么?”   女子笑了笑,一双眸子弯起来:   “只要他还念着我,我就会一直在。若一日他不念我了,我存在的意义也就消失了。”   “你不会消失的。”石屿看着女子认真地说道,少昊的爱意和思念,他这个旁人都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愿意相信有些爱是绵长的,有些思念也不会止。   女子愣了一下,而后继续笑着,写下:   “谢谢。”   “他的爱意,我都知道的,我信他。”   “自他立于众人之巅,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无论生死,我都会永远追随于他。”   “不是因为他是首领是帝王,而是因为他就是我所爱的男人。” 第86章 金天氏(四)   ——————————————————————————————   “我为人时, 不过是部落中一个最普通的女子,又因不能言语,总会是受些排挤。”   “第一次见他,他站在风里,似年幼的鹰,蓬勃又懵懂。可他那次和我对视不一会就儿就跑掉了,我以为是我并不好看,他不喜。”   “可那之后, 似是经常与他碰面,他总是有些莽撞又慌乱的样子。”   “部落总是在打仗,粮食不够也总会吃不饱,可既然还活着,就总还有新的希望, 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他就是我心里的一阵风, 让我欣喜也让我期许。”   “那时, 我以为他心里是有些喜欢我,于是我学着编了好看的彩带,拿果子汁液染了衣服,总是欢喜地等着下一次遇见。”   “可渐渐地,我知他是部落里的勇者和智者,许多人都推崇他。”   “我想, 我不过是一个哑女, 是我之前妄想了。”   “可那一日,在众人簇拥中, 他拉我上马,拥我看大漠日落,说想要娶我为妻。”   “那日的他明明早已羽翼丰满如雄鹰翱翔蓝天,可他与我对视许久,用了一整个落日时间,才说出那句话,便让我觉得,他似乎还是最初的样子,带着莽撞和慌乱,我知他是当真喜欢我的。”   “我们成婚,他送了我世上最漂亮的羽衣,我甘愿为他一人舞。他像部落里所有普通男人一样,为我打鼓,我听到了这世上最温柔的情意。”   “我从未觉得自己与他不配,我知他的爱意,我不能低辱了这份爱。”   “我知他的睿智,也知他偶尔的愚笨。我看过他的勇猛,却也抚摸过他柔软的胸口。”   “我与他相敬如宾,但我从不畏惧他。”   “即便我们已有了孩子,我却依旧将他当做最初的少年般来爱。”   “我不知他要成就的大业有多艰难,可我知道这世间哪有高高在上坚不可摧的人,我愿他在我面前永远是漏洞百出的凡人,却也是我最真实的爱人。”   “这就是我对他的追随,对他的回报。”   “只是可惜我身体不大好,还是先离他而去了。”   “但待我再有意识时,发现自己化作了一只鸟。”   “虽说掌管情感,可这些年我也不过是伴在他身侧,他心烦时我帮他舒缓,他低落时我让他宽慰些。”   “我并不懂得那么多事情,也没有很厉害的力量,我只是想可以把自己的爱意好好地交付于他。”   “即便我就在他身侧,他却看不见我,我也不觉落寞。”   “我知他眼望天下,心中方寸间却是有我的。”   “我的存在,我能感觉到的温度,都来自于他。”   女子一边写,脸上的满足和幸福,即便不用言语,却也能清楚得被人感受到。   只是写到最后,女子的指尖在空中顿了顿,而后垂下眼帘,抿着嘴只留一个浅浅的笑窝,而后抬起头,看了看高阁写下:   “只是啊,好似能触碰到他的最后一刻,我都还未谢谢他,告诉他,他是我心中,这世间最好的爱人。”   ——————————————————   “我能帮你些什么么?”石屿总觉,明明所爱之人就在身边却看不到,看得不真切,实在太过可惜。   女子本想说些什么,但远远的已是晨光乍泄,四周原本只是隐约几声的鸟鸣瞬而变得此起彼伏,啼叫声一片。   而苏弥醒来看到石屿不在身侧,便出来寻,正看到石屿一人坐在树下不知在干些什么。   而女子看到苏弥后,依旧是对石屿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写下一句:“我再想一想,两日后我还在这里。”   然后化作鸷鸟,绕着石屿飞了一圈,尾羽不经意地扫到了石屿的脸上,而后就向少昊的高阁飞去。   就在那一瞬,苏弥看到石屿的脸侧似有鸟的羽毛现出,但很快又消失了。   “怎么不多睡会?”苏弥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的,打着哈欠,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向石屿走来。   石屿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一时间也编不出什么谎话。   “跟人约好了,不能告诉我?”苏弥看着石屿那一副不会撒谎又犟着不说的样子,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嗯。”石屿下意识地勾着手指,他也不知道这些事是不是告诉苏弥会更好。   “危险么?”苏弥也坐在了石屿身边,拉过石屿一只手,放在自己手掌中舒展开,省得石屿勾手的小动作弄得他自己指尖都发红。   “不危险,”石屿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与苏弥说一些,“她……”   还没等石屿说完,苏弥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嘴角,而后对着石屿的眼睛说:   “不危险就可以,白帝这里我还是放心的。”   “你不要知道么……”石屿总觉得不论是前世还是现在,他和苏弥似乎总是毫无隐瞒,一一袒露的。   “你是我的,却也不只是我的。”苏弥一边填烟草,一边缓缓地开口道。   “上一世,你初开心智,鞋子都不会穿,我自然要一一教你。”   “可我从未认为你只是我的一块石头,我为你取名,便是要这世上从此有了石屿这个存在,独一无二的存在。”   “虽然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但你的身边不能只有我。”   “你也确实并非无情无感,驺吾并非因为我才与你交好,他是当真将你看做朋友的。”   “还有童家那小子,也是你自己交的朋友。”   “这一路走来,虽说是我带你四处寻物,可实则每一件东西也都是你自己争取到的。”   “你的善意,你的勇敢,你的情感别人都看在眼里的,我自然也都知道。”   “这人世间复杂的事情太多了,我不能一一教你,很多事我许是还比不得你。”   “所以啊,”苏弥吐出一口烟雾,摸了摸石屿的头,“你做你想做的事,认为是对的事就可以。”   “若是遇到困难,我会帮你挡下。”   “你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勇敢,有自己的抉择,即便我不认同,但我终究不会阻止。”   “只是就像上一世那般,我不会放弃你,即便你只有一丝游魂,我也要找到你,再一次与你相遇。”   “我好像只说了,你是我的掌中石,我的心上人。”   “那还有半句,我会是你的一人的庇佑之神,是你的身后归宿。”   晨曦微微,世人皆浅眠,执手相拥固然惹人羡,但有些心意,果然还是要说出来的好。   ————————————————————————————   鸟羽收集的比预想的还要更快一些,第三日傍晚白帝便遣自己的鸟官将九十九种羽毛装在一个盒子里送了过来。   “是不是百子归记错了,本来就只有九十九种。”苏弥甩着尾巴,扒拉着那一盒子鸟毛。   “是一百只,还差一种羽毛。”今晚便是和鸷鸟约定的时间,石屿暗暗想着要如何将那无形之物拿到。   “啧,”苏弥知道石屿想自己解决,便转过身子打了个哈欠,“那毕竟是白帝的鸟官,总会有办法的。”   石屿看着苏弥明明有点担心想帮忙,却还是选择相信他的那个样子,不由得抿嘴笑了一下。   他走上前,捏了捏苏弥的尾巴毛,下巴搭在侧卧着的苏弥的侧腰上,忍着笑意地说:   “要不等回去时养只鹦鹉给你捯毛玩吧。”   “多张嘴抢吃的,不养。”苏弥也觉得自己扒拉鸟毛的样子有点丢面子,于是把盒子合上,翻个身就把石屿搂在了胸前。   “养只鹦鹉能教他说恭喜发财,财源广进。”石屿继续忍着笑,趴在苏弥胸口说着。   “恭喜发财,财源广进,大吉大利,红包拿来,我能说的更多。”   “噗——”石屿终于还是没忍住,埋在苏弥胸口笑了出来,“你要蹲在门口,会把客人吓跑的。”   苏弥看着窝在自己胸口笑得肩膀都在抖得小家伙,不由得心里舒畅了不少。   “谢谢。”石屿伸开手臂,抱住苏弥,他从未想过有这么一日,自己有勇气走出那一步,有机会可以感受喜悲冷暖。   “嗯。”苏弥将石屿抱的更紧一些,无比踏实。   ————————————————————————————   天还未吐白,石屿又到了高阁后的那个花园中,果然鸷鸟依旧栖在金丝楠木上。   鸷鸟看到石屿到来,从枝子上飞下来,化作人形站在了石屿面前。   “你想好需要我做什么了么?”   女子稍稍犹豫了一下,提起手指,在空中写下:   “我想告诉他,我不只是他的一个梦,我一直在他身边。”   “因为谁都看不到我,我本一直在犹豫,我是不是只是他思念的幻影。”   “不过前两日见到你,我觉得这许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我还是想好好把心意告诉他。”   “那……”石屿本想问他该怎么做,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于是转过身看去。   结果居然看到了少昊正向这里走来。   少昊看到石屿也是有些讶异的,但很快神色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你也睡不着么?”   石屿只得点了点头。   “我每次睡不着时都会来这里,”少昊伸手抚摸着那高耸的金丝楠木,“这木头是我那发妻最喜欢的一种木头,后来建了这国,我便寻了天下最完整的金丝楠木,放在这里。”   “虽是枝叶已枯萎,可木却不朽。”   “我每每于高阁观天下理政事,这木就在阁外,总觉分外安心些。”   那女子就站在少昊身侧,少昊明明也思念着她,可却就是见不到。   石屿看向女子,女子摇了摇头写下:   “并不是只要思念就能看到我,以往情义至浓时看到的,也只是一瞬。”   “所以,我是想请你帮我,将我写的话念给他听,这就足够了。”   石屿虽是觉得可惜,但是确实一时间也没有别的方法,于是开口道:   “您的百年之国确实有一百位鸟官。”   “第一百位鸟官掌管情感,只是因为情感无形,所以无法被看到。”   “我不知为何,有幸能看到,这位鸟官有些话想借由我与您说。”   少昊这次确实是十分惊讶的看向石屿。   而石屿看向女子,想将她的话念给少昊听。   可女子的手提起又放下,反复许多次。   过了半晌,女子还是没有完整地写下一句话,而石屿和少昊就那么对视站着。   “请您再等一下……她……”石屿怕少昊有疑惑,于是想开口解释。   少昊却抬起手,示意石屿不必再说。他闭上眼睛,声音有些颤抖:   “伏阙,是你么。”   只见那个女子身子抖了一下,忍着眼泪拼命点着头,她明明知道少昊不会感觉到她的触碰,却依旧紧紧抱住少昊。   少昊的表情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他向石屿问道:   “她就在我身边对么?”   石屿点了点头,犹豫着开了口:   “她正抱着您。”   少昊试探着伸开臂膀,虽在他的眼前不过是空气而已,他却依旧闭上眼睛,扣着伏阙的腰肩,拥住了她。   “伏阙,我是不是抱住你了。”少昊微微低头说道。   石屿也有些讶异,因为少昊真的刚刚好的将伏阙抱在怀里。在他的眼里看来,两人确实是毫无违和的在拥抱,但他知道少昊只不过是拥着空气而已。   “她的身形,我在脑中不知描绘过多少遍,分毫都不会错的。”   “她啊,从以前就是每每想与我说些什么,总是写了很多却又划掉。”   “我曾看到过她扔掉的废纸里满满都是写给我的话。”   “每次我在外收到她的书信都是短短几句,可我却一直知道,就这么几句话,她定是写了满满好几页,才选出这么几句寄给我。”   少昊保持着那个姿势,低头说道:   “伏阙,你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可我却也爱着你不过豆蔻年华正是少女时候,你不用怕给我添麻烦,也不用端庄得大体为我分忧,我只想你永远无忧无虑。”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只是我过于思念才产生的错觉,才觉得你好像依旧在我身旁一般。”   “是我愚钝了,我竟是没发现你。”   “伏阙,无论多少个岁月,我依旧念着你,爱着你。”   伏阙转过身,在空中写道:   “请告诉他,我会一直陪伴他,从最初到现在,关于他的,都是我此生最真挚的情感。”   石屿将伏阙的话传达给少昊,只见这个天下帝王也是眼角落了一滴泪。   “嗯,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石屿站在一侧,直至天已微亮,少昊才走近石屿,认真而郑重地颔首道谢:   “谢谢你,否则我二人怕是再无机会互诉心意。”   石屿连忙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没有做什么。   此时伏阙也飞向石屿,一只手搭在石屿的身上,想在石屿的手心写下“谢谢”。   但就在伏阙触碰到石屿的刹那,少昊一双眸子睁得很大,几乎是惊呼出口:   “伏阙!”   伏阙也抬头看去,她清楚地看到少昊的眼眸中映出了自己的样貌。   天边的晨光压着团云,露出柔和的黄色光芒,落在伏阙身上,一身晚霞色的长裙,晃而飞起。   伏阙眼中含着泪,脸上却是满足而欣喜的笑容,一双宝石色的眸子迎着晨光。   她轻越上石屿肩头,而后向少昊扑过去,少昊也张开了双臂,接住了伏阙。   两人额头相抵,这一简单的肌肤相亲,于他们却已是等了太久太久了。   在伏阙的裙摆最后一角离开石屿的肩膀,她便又从少昊眼前再看不见了。   “我可以抓着她的裙角。”石屿也绝于这二人而言,刚刚那一瞬间太过短暂,于是急急地想让他们再多接触一会。   但石屿却看见,晨光下的二人携手,一起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我知道她在我身边。”   “我会一直在他身边。”   说罢,两人同时侧头看向对方的方向,相视而笑。   虽眼中空无一物,却满含这世间所有温柔爱意,想来这般已是不再寂寞了吧。   而石屿下意识地摸了摸被伏阙裙摆扫过的肩膀,竟是有一片晚霞色的羽毛。   石屿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正挽着少昊胳膊的伏阙,她笑了笑,又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然后在空中写道:   “谢谢你,愿你和所爱之人也可永远以心相待。”   而少昊也在此时开口道:   “我会学着用心看到她的,我们时间还长,希望你和狻猊可以顺利度过这次难关。”   “多谢。”苏弥的声音忽然出现在石屿身后。   “还有一事,既然找到了我的第一百位鸟官,”少昊脸上带着笑意,“可否告诉我她的官称为何?”   “她说自己名为鸷……”石屿没觉得这个有何好隐瞒的,开口便说了,可说着一半就看到伏阙连忙摆手,脸上有些慌乱。   “鸷……”少昊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我会在官册上记上鸷鸟的。”   只见伏阙脸颊微红,低着头攥紧了少昊的衣服。   石屿有些疑惑的看了看苏弥,只见苏弥也带了点笑意。   于是石屿小声地问道:   “鸷鸟怎么了?”   “白帝少昊为人时,在部落里便都喊他鸷。”   “鸷”。   以他之名,为己之任。 第87章 狪狪(上)   拜别了白帝少昊, 石屿将那最后一根鸟羽放到了盒子之中。   “最后一物了?”石屿看了看已然完全亮起的天际,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怪异的感觉,像是心口有什么东西要破蛹而出一般,如洪如流。   “嗯,”苏弥将那个小盒子收到了自己的宽袍之中,“最后这一物还是好得的,不过是个有些贪吃的小瑞兽。”   石屿忽而想起了之前遇见的那只圆滚滚的小鹿属,不由得笑了一下:   “现在的瑞兽都很贪吃么?”   苏弥看着石屿因笑而微微眯起的眼睛, 心里仿佛徒步万里最终遇一池水,细风过而皱,轻微抽搐地悸动让他真切的感受到,身边的这个人,终于有了冷暖悲喜。   一颗带着点顽固又不言不语的小石头, 现在竟也抽丝剥茧生成一棵树, 还落了一树花如晨星。   于是苏弥点上烟, 将石屿拉倒自己的身前,用长杆的中部轻轻敲了石屿的头一下:   “能吃是福,你也一样。”   “我又没有吃很多。”石屿小声嘟囔道。   虽是这么说着,他却想到几日前,他们二人还在离朱那里时,那盘什么肉好像……都是他吃掉的, 一时间竟是有点心虚。   “啧, ”苏弥甩了甩尾巴,顺手捏了把石屿的脸, “没说你能吃,我说你是福,我的福。”   石屿被苏弥打趣了一下,更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侧过头,肯定是跟大狮子呆久了,怎么越活越回去呢。   “行了行了,”苏弥拉着石屿的手,嘴角勾起一个痞里痞气的笑,说道,“我的小祥瑞,我的好福气,可以跟我走了吗?”   石屿瞥了苏弥一眼,抓着他的袖子,不肯说话了。这么个人,是不是比以前更没正行了。   苏弥倒是不掩饰越发明显的笑意,勾着他的小石头,敲了敲烟杆,就向下一个地方飞去了。   ————————————————————   放眼望去,四周尽是高耸如云的松树,稀疏的几束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打进来,落在满是青苔枝干交错的地上,恍若到了电视里那种热带雨林。   不过四周的温度倒是凉爽,加之四周都是松树这一类温寒类的树,感觉和石屿以往生活的城市气候有些相似。   两人走了几步,向下看去,石屿这才发现他们是在一座山的山顶。   林间有小涧,顺延山体而下,直至汇入一条溪流,溪水东流,隐隐能看到远处已成一条大河。   而穿过林间的溪水,在阳光下都反射着光芒,不是单一的白色,甚至有彩色的琳光,十分好看。   “狪狪生活在这里么?”石屿四下看了看,周围除了山林的风声水声,一片寂然。别说人影了,连鸟叫声都没听到分毫。   “嗯,”苏弥拎着烟枪在地上扒拉了两下,“传闻狪狪形似小猪,叫声奇特,体内有珍珠,这座山便是环河的发源地,河的上游多有水晶。”   “自古便有许多人闻名寻来,想得那河中水晶,不过狪狪为祥瑞又可迷惑人的视野,所以人们都只是在河的下游转了许久,却找不到上来的路。”   “也正是因为这般,这里才一直保持着这般样子。”   石屿听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不该拿狪狪和小鹿属比的,这么听来好像狪狪比小鹿属厉害多了。   “不过这也就是说的好听一些,据我所知这个小东西可不是一般的蠢,听说……”   苏弥话音没落,石屿就听到有细微的咀嚼声从身后有一棵树的位置传来。   于是石屿对着苏弥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放轻了脚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绕到树后,石屿探了探头就看到一个圆滚滚大约手臂那么长的一个东西,想来这个就是狪狪了。   虽说形似小猪,但更像一个放大版的豚鼠,身上是红色与灰色相间的绒毛,它的毛很长拖到了地上,让人看不见它四只爪子,身后的尾巴倒是短短的一根还卷了个圈,尾巴的端部还有一小撮毛球样的东西。   苏弥也走了过来,但却不像石屿那样,轻手轻脚的,大大咧咧地还用烟杆戳了戳那正在树干旁边拱来拱去的一大只。   狪狪感觉自己的屁、股被什么戳到了,却好似不在意一般,只是甩了甩那短小的尾巴,像是驱赶蝇虫一般扫在苏弥的烟杆上。   “啧。”苏弥擦了擦自己的烟杆收起来,伸手把那一小节卷尾巴拉直了又松开。   狪狪这次感觉到了有点疼痛,一下子跳转了过来,结果一眼就看到了眼前的苏弥和石屿,很明显的被吓到了,翻着身子向后滚了一圈。   它抖了抖毛上沾到的土,一双黑色的小眼睛滴流圆地盯着石屿和苏弥。   石屿这才完全看清狪狪的长相,眼睛很小,鼻子和嘴较长,突出出来,四足不像猪那般是蹄子,而是像鼠一般的小爪子,总觉似乎很艰难才撑起这么一个毛茸茸的身子,一对耳朵是红色的,微微耷拉下来。   “我们是想向你借一样东西。”石屿蹲下身子,保持与狪狪平视,平和地开口道,生怕再把眼前这个有点大的毛球再吓到。   狪狪听到石屿的话,两只前爪离地,坐了起来,其中一只小爪子指了指西面的方向,抬起头高声叫了两声,而后往西面走去,还扭头看看石屿。   “你是让我们跟着你?”石屿猜测道。   狪狪赶紧点着头,小尾巴还晃来晃去的,像是十分积极的样子。   石屿站起身,看着苏弥想寻求下他的意见。   苏弥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狪狪的叫声更加急促了些,石屿看苏弥虽是没说话却也没反对,便拉着苏弥跟着狪狪往前走去了。   石屿只觉似是走了许久,身边的景色却一直都是高耸的松木林。忽然狪狪加快了速度,往某一个方向快速跑去,石屿想追,一时间松开了苏弥的手。   可狪狪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苏弥,狪狪不——”石屿回过头想与苏弥说,却发现身后除了数不清的松树,什么都没有。   “苏弥……”石屿稍稍提高声音又喊了一遍,可回应他的甚至连个回声都没有。   石屿走到一棵树下面,试探着伸手摸了一下,可是手指触碰到那个树干的瞬间,树干就有一个缺口,并不能真切的摸到。   他心里思衬着,如果没有猜错,这就是苏弥之前说到的狪狪制造出的幻境,不过既然之前苏弥说的比较轻松,大约这幻境也不会对人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况且他又没什么能力能打破幻境。   于是石屿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想着苏弥许是过一会就能找到自己了。   想到这里,石屿忽而觉得有些微妙的心安。   去年春节的时候,他与苏弥还算不得十分相熟,那时他也还未真切体会到不舍难过离别这些情感,只是觉得若是有一日客厅里没那么个大狮子了,房间好像会有些空。   后来他们二人一同回孤儿院,那夜像花儿沾了露水落入泥土,一切都湿、漉漉的,他隔着烟雾看向苏弥,他怕某日落了那么一场雨,就再也找不见苏弥了,这么想一想,心里就空落落的。   再后来,他在梦里见了两人前世缱绻,有些情惹了满山荡漾,往事迢迢,却留人间一朱砂在心间,一切因果都有了解释,也有了归宿。那日起,他那空悄悄的心,也落了人间尘埃。   而后至今,二人也算踏了六合八方,有趣的有情的遗憾的执着的,一路看来,石屿确是觉得自己好像身体有什么在肆意生长,欢愉而心安,纵有千场大雨流落他方,却也知道,苏弥啊,会一直在的。   因为爱意,所以信任。   石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眼中仿佛春水涟漪,温和荡漾,这些情感他都能拥有,真是太好了。   ——————————————————   石屿正想着,苏弥怎么还没来,结果就看到不远处好像有个眼熟的东西在树下拱来拱去。   石屿走近看了看,不出所料的是狪狪。   狪狪看到石屿吓得又向后翻了个滚儿,然后警戒地看着石屿,一身毛都扎了起来,尾巴直直地竖起来。   石屿就那么蹲在那托着下巴和狪狪对视,心里想着怎么在幻境里还能看到它。   狪狪和石屿对视了半晌,那个毛也不炸了,尾巴也耷拉下去了,圆滚滚的身子似乎很焦急一般在原地打着转,鼻子也不停地在地上嗅来嗅去。   石屿总觉得狪狪这个动作有些眼熟,于是试探着问道:   “你不是也在自己的幻境里迷路了吧?”   石屿话音刚落,就见狪狪身上的毛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炸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它慢吞吞地转过身子,两只后爪一岔,坐在地上,两只前爪就很费力地试图捂住自己的脸,虽然毫无什么遮挡可言。   一双小眼睛湿漉漉的,还叫了两声,声音里满是委屈悲戚。   这个时候,石屿忽然就想到苏弥那个时候说的后半句,这个大团子,好像真的挺蠢得啊。   对不起小鹿属,这么比起来好像你更聪明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又南三百里,曰泰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金。有兽焉,其状如豚而有珠,名曰狪狪,其鸣自詨。环水出焉,东流注于江,其中多水玉。——《山海经》 第88章 狪狪(下)   ————————————————————   石屿看着眼前这只大号豚鼠吧嗒吧嗒掉了半天眼泪, 犹豫着伸手想安抚它一下。   狪狪正哭得伤心,不过石屿要碰它,它还是躲了一下。   石屿看到狪狪依旧有些戒备,于是干脆让自己的掌心摊开向上,伸到身前,等着狪狪主动过来。   狪狪嗅了嗅石屿的气味,还不等石屿有什么别的动作,狪狪仿佛触发了什么开关一般, 一下子就扎到了石屿的怀里,毛茸茸的身子在石屿的怀里拱来拱去,还哭得愈发放肆。   石屿虽是向来喜欢这类毛茸茸的东西,但是看到自己身前的衣服有着被沾上了有些不可描述的粘液,还是不由得把自己的衣服拽了拽。   狪狪似是感受到了石屿的小动作, 抬起头, 一副委屈万分的样子, 像是被遗弃的小蠢狗,简直让石屿哭笑不得,怎么这个始作俑者还自己委屈起来了。   “你能把幻境消除么?”石屿戳了戳耷拉着脑袋,还在啜泣的狪狪。   狪狪哭着哭着打了个嗝,而后低声叫着摇了摇脑袋。   “这个幻境什么时候能消失呢?”   狪狪不再哭了而是歪了歪头,似乎在认真的思考着, 原本石屿觉得许是到了傍晚, 最多明天,这个幻境大概也就自动消失掉了。   结果狪狪居然用自己的小爪子指了指自己, 又指了指四周的幻境,那能分叉的小爪子居然比了一个“棒”的姿势,看得石屿一愣。   “你是说你做出的幻境很厉害?”   狪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甩着尾巴叫了两声。   “那……不会是……一时半会都消失不了了?”石屿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狪狪。   狪狪听到石屿的话,前一秒还沾沾自喜自鸣得意的表情不见了,那两眼放光的小眼睛也躲开了石屿的眼神,拼命往别的地方撇着。   “……”石屿脑子里一时间居然冒出一个想法——碳烤狪肉了解一下么?   ————————————————————   狪狪一直抻着小鼻子这里嗅一嗅那里嗅一嗅,看起来是在寻找什么似的。   石屿站起身子跟在狪狪身后,跟着他走了两步,俯身按住到他膝盖处的毛豚鼠:   “你是不是在找可以消除幻境的地点?”   狪狪仰着脖子叫了一声,表示石屿说的没错。   “我还大约记得走过来的方向,可以试着沿原路回去找一找。”石屿也并没有别的好办法,看着狪狪焦急的样子也不好坐以待毙。   狪狪一瞬间眼睛就亮了亮,紧紧地贴到石屿的腿边,还咬了咬他的裤脚。   虽然石屿不知道狪狪为何那么着急走出幻境,也不太确定自己的方向感到底对不对,但是还是硬着头皮,拖着腿上的挂件,向着来时的路又走了回去。   一人一兽走了一会,石屿觉得两边的景色好像和来时候不大一样,于是稍稍减缓了走路的速度,一边摸索身边哪棵树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一边捡了些地上的小树枝插在他已经走过的地方,防止一直在原地打转。   可狪狪却仿佛已经十分信任石屿了,干脆自己也不搜寻了,几乎是贴在石屿的腿上跟着他走走停停。   “以前没有迷路过吗?”石屿看着狪狪刚刚惊慌的样子不由得问道。   狪狪站定了脚步,歪歪头认真地扒拉着自己小爪子,结果前爪用完了还不够,又艰难地数着后爪,最后翻着肚皮,四只爪子都竖起来。   看着狪狪这个蠢蠢地样子,石屿不由得笑出来,继续问道:   “那以前迷路了怎么办?”   狪狪翻过身子,在地上嗅着,转了好几个圈,然后伸着前爪高高举起,画了好大一个圈。   “走遍整座山?”   狪狪努力地点了点头。   “每一次有人来都要放幻境么?”   狪狪又点了点头。   石屿低头看了看腿边的这一大团,不由得心里感慨下,这也就是有幻境,要不这么个几小时前还警备得不行现在就全然信任别人的瑞兽,怕是早被人抓去了吧。   想到这里,石屿倒也是也有些同情起这么个大毛团子来。   这座山上似是也没别的生物,平日间只能自己在林子里看着它可能永远数不清的树,又要守着下边河里的水晶不被人偷走,这么个蠢蠢的大团子,这千百年来自己跌跌撞撞,也不知道要迷路过多少次,要张皇失措多少次,才好好地守住了这一片净土。   说它蠢笨也好,胆小也好,可它却也有着别人所不及的毅力和认真。   生而为祥瑞,并非只是天注定。   石屿蹲下身子,好好地摸了摸狪狪一身长毛,用额头抵在它的背上,轻声说道:   “真是辛苦你了。”   狪狪听到石屿的轻语,毛茸茸的身子抖了一下,而后又伸了只小爪子,指了指自己,比了一个“棒”的姿势。   “嗯,你很厉害的。”石屿抿着嘴,看到一只大豚鼠做着这样动作还是很想笑。   狪狪却很开心地围着石屿转了三圈,高声叫了叫,毫不遮掩地表达着自己被夸奖的喜悦,然后往前跑去。   石屿站起身,看着欢脱的大团子,想跟上去,再找一找幻境的出路。   可狪狪刚跑出去十来米,忽然就身子侧滑了一下,凄厉的叫声瞬间传来。   石屿赶紧也跑了上去,可他在胳膊可以摸到狪狪时,也明显感觉到身体一坠——是悬崖。   在幻境里看得时候,这里不过是几棵树,可真的走到上面时就感觉脚下的土地瞬间都消失了。   狪狪明显吓得不轻,胡乱地扒住了石屿的裤脚。   石屿情急之下,也下意识地就扒住了身侧,很幸运地抓到了凹凸不平的悬崖岩体上。   石屿刚刚松口气,却看到狪狪的小爪子却因为打滑,没有好好地抓住他的裤架,不停地打着滑。   这样下雨,狪狪一定会掉下去的,石屿心里也是着急,可他的胳膊根本够不到自己裤子的下方。   就在石屿万分着急时,石屿忽然发现虽然四周依旧是幻境的景色,可自己的手周围却能看到一小圈岩体。于是石屿动了动狪狪没扒住的那条腿,发现自己腿划过的地方,景色和四周有微妙的变化。   虽然只有片刻,石屿看到幻境景色之外,距离他和狪狪不远的下面,似乎是一块横出来的岩体,只要能掉到那上面他们应该就不会受什么伤。   石屿感觉狪狪很快就要滑下去了,而自己的力量也不足以支撑他一直挂在岩石上。   “一会不要乱动,我会抱住你。”石屿低头对狪狪说道。   而后就松开了自己的手,身体蜷曲,捞住狪狪,尽可能的护住他们俩的头,想要尽可能保持竖直地掉下去,掉在那块较平的岩石上。   不过几秒,石屿就看到了他们已经出了幻境,下面果然是一块横出来的石头,而且距离不远,顶多有些摔伤。   石屿闭上眼睛,已经做好了会摔疼的准备,可却意外被一股熟悉的味道环绕,一双臂膀稳稳地将他圈进了怀中。   “是苏弥啊。”石屿闭着眼睛,不由得嘴角上翘。   还不等石屿睁眼,他忽然感觉自己裤腿一轻,继而就是一声熟悉的凄厉叫声。   “呜——————”   石屿一睁眼就看到自己虽然是被苏弥好好抱着,可狪狪却被苏弥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上扒下来,扔了出去。   狪狪打了个滚,控诉般地炸着毛瞪着苏弥。   “也几百年了,你怎么还这么蠢?”苏弥这句话虽是有些轻飘飘地听不出什么情感,可却着实让身侧的气温都低了几度,那半眯地眼睛也露出与以往不同地光。   狪狪瞬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地尽量蹲在苏弥的视野之外。   “我们其实也没受伤……”石屿感觉到苏弥明显的怒意,不由得开口辩解道。   苏弥看了看石屿,然后毫不客气地用烟杆敲了一下他的头:   “小家伙你胆子是不是越来越大了,什么都看不见就敢往下跳,万一直接摔下山怎么办。”   “我知道你会来的。”石屿也难得有点讨好似的把下巴搭在了苏弥肩上,虽说是讨好,可这句话却也是石屿真心所想的,他知道苏弥会找到他的。   苏弥原本还想再打石屿脑袋一下的手,悬在半空,最后叹了一下气,翻过手用手心摸了摸石屿的头发:   “也就是你们俩运气好,这里离幻境的出口最近,你们到这边时我在外面就感觉到了。”   “然后就听到那蠢东西地嚎叫,猜着就是他掉下来了,结果你也跟着往下跳。”   苏弥果然还是觉得不解气,还是伸手捏了下石屿的脸:   “以后不清楚情况,先顾好自己,那个蠢东西好歹在这呆了几百年,也不是第一次挨摔,皮厚,死不掉的。”   石屿揉了揉自己的脸,小声嘟囔道:   “也不是看不到,我看到有石头才跳的。”   苏弥捏了点烟草:   “狪狪的幻境是能让所有幻觉实体化,哪怕是不存在的树和石头,摸起来都仿佛是真的一样,所以这几百年来不只是人,就算妖鬼之物想要盗取那水晶修炼都从无得逞。”   “可是幻境里的树,我一摸就没了,像是空气一样。”石屿想到自己在幻境里试图摸一摸树干,结果扑了个空,这好像和苏弥说的不大一样。   苏弥听到石屿说的话,眯了下眼睛,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想,但却觉得有些荒谬,等事情结束之后他再回仙界好好查一下吧,于是干脆转移了话题:   “那就是它的发法术还不及以前了。”   一旁蹲了半天的狪狪抗议地叫了两声,却被苏弥瞪了回去。   这时天色已是日落时分,晚霞入山,漫山青松也如炽热一捧,红了半边,狪狪忽然高鸣,那声音与之前不同,婉转悠扬,叫声音似:“彤——彤——”   像是在呼唤它自己的名字,也仿佛与彤色山景相神交。   继而那原本蓬起的长毛,在它一声声的倾诉呼唤中变得愈发晶莹透明,仿佛一丝丝水晶做的细针,晚霞在它的毛发上划过又徜徉,那水晶般的细毛发被山上了彤红的色彩。   山谷万籁俱寂,所有颜色都在褪去,唯有狪狪这一身毛发,在空谷闪耀。   待最后一抹晚霞也消失在山谷西侧的瞬间,狪狪那水晶般的毛发瞬速炸开为成为这一日山谷内最后一道光彩,而后瞬速收缩,所有毛发搅在一起,在他的腹部团成一个球。   狪狪紧紧蜷缩着身子,待它舒缓开身子时,它的肚子上赫然是一颗彤色的拳头大的珍珠,如今日晚霞的颜色。   而它一身毛茸茸的长毛此时也尽然褪去,变成了短短的小刺毛贴在它的皮肤上。   狪狪喊着那颗珍珠向石屿走来,用两只小爪子高高举起,一副邀功的样子。   “送给我吗?”石屿俯身蹲下与狪狪平视。   狪狪点点头,又指着山下的河流,使劲摇了摇头。甩了甩小尾巴,凑过身子,把珍珠塞到了石屿的怀中。   然后举起小爪子指了指刚刚晚霞消失的地方,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最后两个小爪子团在一起扭了扭,然后做出夸张的表情把爪子张开,指着珍珠又指了指石屿。   “因为不能把水晶给我,所以你把今日和晚霞和自己的心意做成珍珠送给我了?”石屿摸了摸手里的珍珠,仿佛带着晚霞的余热,心里一阵柔软。   狪狪点了点头,但又像是生怕石屿不高兴一样,指了指珍珠又指了指山下的河,对着珍珠比了一个“棒”的手势,似乎极力想告诉石屿自己的珍珠比水晶好多了。   “嗯,我知道的,”石屿摸了摸狪狪,“我最开始便是想向你借这个珍珠。”   “虽然我很喜欢这个珍珠,可是我们需要用这个要救很多人,可能不能好好保留它,这样也可以吗?”石屿觉得这个珍珠是狪狪的心意,若是直接放入法阵消失了,狪狪会伤心的吧。   狪狪歪了歪头,然后看了看自己的皮毛,又开始扒拉自己的小爪子,很认真地在算着什么。最后很认真地比了两个爪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石屿。   石屿有点看不懂狪狪的意思,于是求助地看向苏弥。   “狪狪的珍珠是要靠一年中最美的晚霞和自己的毛发做出来的,但它的毛发长得十分缓慢,二十年才能长到你今日白天见得那么长,”苏弥吐了一口烟,“加之它实在是蠢,经常做完一个珍珠没几天就弄丢了,所以这个珍珠才格外难得。”   狪狪哼叫了两声表示不满。   石屿抿嘴笑了笑,然后摸了摸狪狪:   “你已经很厉害了,不过不用二十年,过些日子等我们把事情办完,就过来看看你,就算没有珍珠,但还可以一起看晚霞。”   狪狪开心地拱了拱石屿。   “啧,还是这小东西总这么傻乎乎的。”   苏弥虽是这么说着,却将一个小香包放到了狪狪身前:   “这个可帮助你辨别方向。”   说完苏弥拉过石屿,看向他的眼睛:   “准备好了吗?”   “嗯。”石屿自然知道苏弥说的是什么,八物已齐,那接下来——   “走吧。”   “好。” 第89章 念因   苏弥和石屿并未再多加耽搁, 直接利用法术就回到了姑儿山。   百家众人凡青年者,均在山下驻守,年纪稍长的则在本家日夜维系着封印窫窳陶罐上所附着的法术。   苏弥本以为百子归会在本家与那些老头子一起,于是将法术落在了百家之外,结果烟雾一散去眼前却是百栖平。   石屿看到百栖平,说完全不介怀也是不可能的,可他却也懂得百家的立场,于是还是主动开口说了句:   “您好。”   而相比起来, 苏弥则是完全不愿与眼前之人多说一句话,他还记得这老头子在明知石屿这一世是人的情况下依旧想要让他用自己的魂魄帮助他们封印窫窳。   苏弥想拉着石屿直接去找百子归和童果,将最后两样东西交给他们。   可百栖平却主动叫住了他们:   “上神可是已集齐传说中的八物?”   苏弥稍稍眯起眼睛,语气依旧是有些不悦:   “与你何干?”   “既是与非人之物相关又与天下福祸相关,则自然与我百家有关。”   “事情因果不是你们百家一族能决定的, ”苏弥实在是厌烦百家这些长辈的姿态, “天下众生是否能躲过一劫, 也不是你们会些法术就能改变的,即便送上性命,也并非就能逆天而为。”   百栖平听到苏弥的话,神色变了变,但却不是怒火或者不满,更多的像是那一瞬间就苍老了几岁, 眉宇间尽是说不尽的落寞。   石屿注意到百子乾的神色变化, 截下来苏弥的话,开口问道:   “还有两样东西要交给百子归, 您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么?”   百栖平看了看石屿,开口道:   “子归这些日子一直在百家禁地疗伤。”   “之前的伤势还未好么?”石屿想到上次百子归的伤势确实很重,不过这也过去些许时日了。   “那次的伤早些日子就好了,只是前几日……”   “石屿!”   百栖平的话还未说完,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石屿转过身,就看到童果朝自己这边跑过来。   “你们可算回来了,”童果一边跑一边说,“前几日……”   跑到近处,童果忽然看到百栖平站在石屿和苏弥的后面,于是赶紧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只是恭敬地喊了一句:   “师叔好。”   “既然你来了,便由你带上神与仙人去子归那里吧,我还要回本家。”   百栖平看到童果,倒是也未再多说,对苏弥稍稍打了个礼就离开了。   直到百栖平的身影消失在他们三人的视野中,童果似乎稍稍松了口气,而后对石屿和苏弥说:   “我带你们去我和百子归的那个院子吧。”   “前几日……发生什么了么?”石屿还是对百栖平神色变化和童果说了一半的话有些介意。   童果的神色也变了下,不过走出几步后还是开口道:   “前几日,窫窳的封印又松动了些,百家不得不又多加了一批人日夜加固那个封印。”   “所以守结界那里的人就少了一些,结果之前袭击过我们的那些人又趁机攻了过来。”   “虽然受伤的人很多,因为百子乾一直是守在最外面,所以伤势也格外重一些,不过最后姑儿山的结界还是没被那些人打破。”   “啊,百子乾是百子归的表哥,也就是百栖平的独子。”   “可是封印窫窳的那个罐子那晚却裂开了一道缝隙,而且越裂越大。”   “那天刚守完结界,大家的所剩的法力都没什么了,何况还要提防那些人杀个回马枪。”   “可眼看着裂缝越来越大,即便是百家所有人都聚集在那里维系,也只能是减缓裂开的速度,却不能补上裂口。”   “就在那个时候,百子乾自愿以自己的血肉化作灵力去填补。”   “百子乾那时虽然受了重伤,但如果好好救治应该也能救回来的。”   “可他却说他是他们这一辈资质最差的,若是只牺牲他一人,也并不可惜。”   “百栖平当时想用自己的血肉换回百子乾,可是被百家其他长辈拦下了,最后还是百子乾用最后的力气开了一个法阵,自己坐在了其中,补上了那裂痕。”   “百子乾消失前只是与百栖平谢过养育之恩,最后说了一句:‘父亲的教导,子乾铭记于心,生为百家子,心为天下人,儿子也算不负您的期望。’”   “反正百家这几日给他单独整理出了一个小祠堂,族谱记名仅家主之下。”   “因为是以血肉为契,所以连具肉身尸体也留不下,只是放了一个衣冠冢,百栖平这几日虽是嘴上未提,可我几日晚上去本家帮百子归送东西,总是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百子乾最后消失的地方。”   童果说到这里,扁了扁嘴,音语间似乎有些哽咽:   “所以说,我最讨厌百家这些老头子和那些奇怪的规矩和家训了。总会有办法的嘛,干嘛随时都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我们这一辈里,除了百子归,就百子乾那个傻大个最好欺负了……早知道小时候就不抢他的糖瓜吃了。”   ——————————————————————————   三人说话间就走到了百子归的那个院子,院子中布满了法阵,而法阵中间赫然是那个封印窫窳的罐子,现在用肉眼看去,罐子上并无裂痕,但想到这竟是以一个人的血肉为代价,石屿心中还是有些难受的。   石屿努力回想着那个只在孤儿院树下见过一面的青年,想来年纪并不比他大多少。   那时候甚至没有好好说一句话,现在忽然知道世间再也没这么个人了,多少有些让人惋惜。   百子归在屋子内听到外面有动静,猜测是石屿和苏弥回来了,便也出来了。   “上神,”百子归打了个礼,又看向石屿,“你们后来没有再遇到危险吧?”   石屿摇了摇头:   “最后这两物很顺利。”   而站在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苏弥,看到百子归出来,换了些烟叶子,点燃后开口道:   “前几日晚上为何不告诉我们?”   石屿知道苏弥虽是嘴上说着不愿意帮忙,可真的有了难处,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若是前几日百子归和童果及时联系他们,或许……   “此前已是说好,你们二位愿意帮我寻找那八物,我作为百家之人已是万分感谢。”   “而守住姑儿山和这封印窫窳的罐子,是我百家的责任。”   “即是有幸修了法术,又让百家可代代相传至今,虽说我们不过是凡夫肉体,许是无力回天,但应尽的责任应做的事情,也是组训相传,断不可推脱的。”   “可能这世上,除了有幸与非人之人结缘,或者不幸被妖鬼所扰之人外,都不会知道自古便有百之姓氏一族,可我们却也甘愿百年来恪守职责,站在人的立场去保护百姓。”   “我们有人的自私和目光短浅,却也有人的感恩和执念。”   百子归看向苏弥和石屿,露出浅浅的笑意:   “这世间万物不都是这般,人神妖鬼魔,各有各的立场,有时为友有时为敌,可也总还是有一个‘正’字浩荡存世间,能守住这个,这世间终究不会天翻地覆。”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听他说这么多了,”童果站在一旁打断了百子归,“自从他当他上家主,简直不能更烦人了,天天跟大彻大悟了一样。”   “他们百家的家训简直就是反人类的血泪史,”童果扒着百子归的对石屿说道,“最后那两样东西找到的话,我们赶紧开法阵吧,赶紧完事了我还想快点下山呢,这个破地方手机都没信号。”   石屿看着童果一副跳脱的样子不由得抿嘴笑了笑,童果和百子归的性格实在是相差甚远,可偏偏就着这么两个人站在一起却丝毫不会有违和之感。   童果给百子归添了几分生气儿,而百子归也让童果懂得了许多人间道理,也为他小心翼翼的守护着身处人类与非人之间的安稳港湾。   该说这世间真是奇妙么,好像很多事细细想来都这么恰到好处。   ————————————————————   苏弥也未在多说,直接将那放百鸟治羽的盒子和狪狪的珍珠拿了出来,交到了百子归的手上。   百子归小心地将这两样东西,用黄布包好,又画了咒符贴在上面,打算放进法阵。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一声巨响,而后山林间惊起一片鸟。   霎时间,半空中都是盘旋的鸟在高声啼叫,而林间树木也沙沙作响。   苏弥眯起眼睛,这股力量……   “你在这里和他们一起,”苏弥迅速在石屿的胸前画下一道护身符,而后看向百子归,“你们不要出去,尽快封印。”   “我……”百子归刚想说他作为家主,应该出去顾全大局。   “你若是想护住你所认为的‘正’,就应在这里尽快封印,”苏弥一边说一边点上烟,摸了一下石屿的头,“我去去就回。”   然而还未等苏弥离开院子,院子的结界外,风尘卷起,而后一个人影隐约的出现在那里。   “来者何人。”苏弥眯起眼睛,将石屿拉到了自己的身后,盯着结界外的人。   “上神何必这么警惕于吾,”随着被卷起的风尘渐渐落下去,一个红衣青年坐在三头龟背之上,挑着一双凤眼,薄唇勾起,“吾名念因。” 第90章 念因(二)   ——————————————————————————   石屿在苏弥身后, 稍微探出头,闻声望去,只见结界外并没有想象中的千军万马那般大战将至的样子,只有一个甚至算得上有些纤细的青年,懒懒散散地穿着一身红袍。   念因□□是有着三个头的乌龟,龟背乌青,三龟的头部最鲜明的特征分别,左头顶牛角, 右头为羊角,而最中间的一口恶犬之齿尤为显眼。   龟背上念因的容貌,说得上令人十分惊艳了,即便是石屿这些日子与苏弥一同结识了许多仙人,但无论男女和眼前这人比起来, 都要黯然失色不少。   一双凤眼细而长, 右眼下面一泪痣为朱砂色, 一如他衣服的颜色。   可偏偏是这算得上柔美纤细的青年身形,一手擎着套住三头龟的藤绳却毫无违和之感,那一双黑眸目及之处硬生生逼得人心里发寒。   “上神,吾不过是想与你要个东西,并不想大动干戈。”   念因拉紧藤绳逼迫犬齿龟向后仰起,而他自己则借力跃身坐到了羊角龟上, 伸出右手安抚似的摸着那尖锐外露的犬齿。   “守在山下的百家众人呢?”苏弥也并未慌乱, 从腰间摸出一把烟叶塞入烟斗,一个弹指打上火, 深深地吸了一口。   “啊,那些没趣儿的东西啊,”念因抬起自己右手,左手指腹抚过右手的指尖,眼睛看都没看向苏弥他们,“让他们暂时动不了罢了。”   而后念因看向结界里百子归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嘴角微微勾起:   “吾并非好战又肆意屠杀之人,又是些无趣的俗胎,杀了也无趣。”   “那你觉得什么有趣?”苏弥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缓缓问道,那些烟雾看似向上飘散在了空中,实则却在苏弥的身后悄悄凝练,化作符文加持在了结界上。   “有趣儿啊……”念因动了动薄唇,一双凤眼一时间多了些凌厉,看向法阵,可声调却还是那般,“吾觉那罐子有趣儿,这不就来向你们讨了么。”   苏弥摇了摇头,将烟杆挑在手里,凭空将烟斗向下磕了三下,“这人间安稳日子,我也觉得有趣,恐怕不能成全你了。”   这烟斗看似是磕在了虚空之中,但磕撞之处却传来金铁交击的声响,随后烟斗之中便有大量的烟雾喷涌而出。   只是这次的烟雾却全然不像先前般淡薄飘逸,显得凝实了很多,乳白色的烟气仿若瀑布般从烟斗里肆意奔流而下,却又规矩地汇聚在了苏弥的脚下,化作一团云浪托着苏弥向法阵外飞去。   “稍稍等我一会儿,你们只管继续法阵就好。”苏弥略显轻松的话语传进了石屿的耳朵里。   只是石屿没有看到,背对着他飞出结界的苏弥脸上,露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认真。   “看来上神是执意与吾交手了?”念因也随之起身,赤足站在羊角之上。   “明知故问只会显得你这个魔族首领蠢笨。”苏弥面无表情地擎住烟杆,先是轻轻嘬了一口,随后快速地身前挥舞着,烟杆上下翻飞,烟斗中逸散出的雾气却留在了挥舞的路径上,转瞬间形成了一道十分复杂的符文。   “利有攸往,亨”,苏弥对着符文喷出了含着的那一小口烟雾。   霎时,一道金色的光芒自下而上在整个符文上鎏过,原本稍显缥缈的符文也随之变得凝实了起来。   而正当这道光抵达符文的最上方时,一记烟斗凌空敲在了上面,符咒瞬间消散,苏弥的背后,却开始有隐隐的雾气浮动着。   念因松开了藤绳,右脚在羊头上轻轻一踏,整个人便飞了起来,身下的红袍无风自鼓,带着念因凭空站在了和苏弥同样的高度。   “上神竟是认得吾?”念因微微偏过头,浅浅一笑,“那可真是吾的荣幸。吾以为,你们仙神在列,可是从来瞧不上吾之魔族。”   “魔不过是你们自拟的,非人非仙亦非妖鬼,又会些巫术,不过尔尔。”   念因听到苏弥的这句话,也毫不动怒:   “巫也好,魔也好,吾之族也存世至今,也是时候来这六合内外走上一遭了。”   苏弥扬手,将烟杆直直地举过头顶,随后用力地向下一划,笔直地指向念因:   “世间有世间的秩序,正邪皆有道。”   话音未落,苏弥身后原本浮动着的雾气瞬间凝实,化作刀斧枪剑,向着念因怒射而出。   念因也丝毫不乱,将右手虚抬至胸前,拇指与中指轻轻一捻:   “哈,这句话吾竟是从上神嘴里听到,可真是令吾惊讶。”   原本激射而来、在金光的加持下显得锋利无比的刀剑,转瞬间却仿佛撞上了最为坚硬与致密的网格,瞬间被割裂成了无数块碎片。   “吾听闻上神向来不问世事,只愿得己乐,吾还以为若与上神相见可交心而谈。”   仍然捻着拇指与中指,念因只是将手轻轻向右一挥,无数道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的丝线就这样出现在了苏弥的眼前。   随后念因一振衣袖,黑色的魔气从他捻着的中指和拇指上沿着丝线向前涌动,原本柔软的丝线瞬间被激得坚韧无比,那些黑线彼此纠缠环绕,就这样形成了一把吐信黑蛇般的细剑。   念因一脚重重踩在了虚空中,俯下身去,抓住这把细剑,脱兔般冲着苏弥飞射而去。   苏弥再将烟杆向上举起,不过须臾,一柄铡刀凭空形成,势若雷霆般向着电射而来的念因狠狠斩下:   “我为己乐时,只是不庇护于人却从未加害他人。”   “袖手旁边便是正吗?” 念因大笑道,红袍又是一鼓,险之又险地擦着落下的铡刀向右飞去,“吾是不懂你们的正邪之论。”   “吾只知,”念因的身体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吾愿则必得,吾弃则不存。”   说着,念因又向虚空里重重一踏,揉身便要连同着那把细剑,一同撞入苏弥的怀中。   “这世间的一切不是只因你才存在或是消失的。”苏弥的神色间却丝毫不显慌乱。   “那些怨念悔恨。”苏弥将烟斗插回了腰间。   “那些颠沛流离。”苏弥抓住了胸前那把由所有云气凝成的虎首斩刀。   “那些期许心愿。”苏弥将斩刀擎过头顶。   “那些情爱感念。”苏弥猛虎落涧般将斩刀用力劈下。   “都有他们存在的意义,而这所有汇聚在一起,”念因见势不妙,转瞬间横举起细剑格挡,却仍被重重地斩飞了出去,“才是妖神人鬼所安的六合内外。”   苏弥松开刀,任由刀落下再度飘散成云气,复又从腰间抽出了烟杆,抽了一口。   “这世间的正,可不只是一个有趣而已。”   ——————————————   被斩飞的念因却又是红袍一鼓,便施施然落回了三首龟的头上,狭长的凤眼里带着一股莫名的笑意。   念因拍拍手,就那种一副看戏的样子。   “上神可真是顿悟得道,吾自愧不如,不过——”念因伸出右手拍了拍牛角□□,那龟吐出一个小金瓶,“五百年前,吾不过是用这个,那天帝便用烛龙之血将窫窳复活了。”   苏弥善炼丹药,所以对一些巫术之法也略有了解。若是他猜得不错,念因手中那金瓶就是传说中若是不慎吃下,可在一小段时间内控制仙神的魔族秘药。   但因为魔族人向来不多,所用巫术大多也不如仙神的仙术,若是与仙界为敌定是长久都要颠沛流离,所以那秘药在上一任魔族首领还在时,与仙界达成协议,两方互不干涉,魔族已是将那药尽然销毁了。   念因打了个响指,用手指了指天,数十道黑色的细线犹如标枪般悬在了苏弥的头顶。   “神魔之子祸乱人间,世人皆知,可烛龙因不忍弑子,依旧留下此子,这便是正?”   念因又用手指了指地,数十道惨白色的丝线闪烁着幽光出现在了苏弥的脚底。   “吾不过把秘药让杀死窫窳的那个名为贰负的神仙吃下,并放了一些在天帝宫内流水之中。”   “再把贰负带到天帝面前,控制他,令他自行一点点抽去仙筋打碎仙骨,天帝就因不忍看他和那些下仙受苦,便同意冒着人间可能大乱的风险复活窫窳,这也是正?”   念因十指交扣,手心向外撑了一撑,霎时间,无数道无色去却晶莹剔透的丝线从四面八方指向了苏弥,在虚空中沉沉浮浮,仿佛在瞄准苏弥身上的弱点。   “而你所爱之人,就是因为所谓的‘不忍’,为他们的错误送上自己的魂魄。”   “所以吾从不信因果不信天命!吾想要的,即便逆天而为,吾也要得到。”   念因的双手向上托举而起,无数道丝线也随之劲射向了苏弥,每一条线都锋利得仿若这世间最锋利的矛,每一道线都迅速得如同这世间最迅速的雷。   “不过是一群愚笨之物,这世间最可笑不过是论孰是孰非,何为正邪。”   “上神,吾知你失爱之痛,只要成吾所愿,吾保你和所爱之人依旧可安稳而度。”   苏弥抓住烟斗在身前快速地画了个圆弧。   刹那间,弥漫在苏弥身周的烟雾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球形护盾。这护盾虽在众多丝线的撞击中虽摇摇欲坠,却终究抵挡了下来。   然而那丝线却也仿若没有尽头般从虚空中不停地产生,又不停地向着苏弥射去,让人不禁担心那摇摇欲坠的护盾还能撑多久。   “我本是有怨的,”苏弥却仍然没什么焦急的神色,似是原本严肃的面容都有些放松了下来,“不过你说完,倒是没了。”   几百年前,或者说直到再与石屿之前,苏弥都是不愿再与天帝、圣仙有何交谈。虽说一切都是因果所致,但他们却偏偏非要石屿不可,苏弥心中全然无怨是不可能的。   但刚刚听了念因那几句话,加之之前与烛龙交谈,苏弥却也知道了大概。   天帝复活窫窳,是作为君主对自己臣子的庇佑和责任,作为君,他无法对自己的臣置之不理,而除去这一层原因许是也有作为后辈对烛龙的敬意。   天帝自然之道窫窳对烛龙的意义所在,许是也是抱着侥幸,毕竟在这之前从未有过神魔之子降世,加之那个时候天帝也许是也知道这世间有物可克窫窳,于是便复活了窫窳。   只是怕是连天帝也不知,因为自己日夜为小石头输送灵力,以至于它比原本所需化作人形的时间少了许多,等天帝和上仙知道后,一切已不可逆转了。   至于上一世童果偷偷留下的那一丝魂魄,天帝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许是对他也心有所愧,并未再追回罢了。   想到这里,苏弥转过头看向结界中,一直看向他的石屿,不由得心中有些释然,却也多了份坚定。   苏弥举起烟杆,在胸前缓缓地挥动着,烟杆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阻力,但终究还是坚定地挥舞了下去。   这世间啊他确实依旧觉得无趣要多一些,也不觉自己有什么庇佑之责,可是啊——   “是非正邪,论起来确实无趣。”   “我便是不和你论正邪,只与你说说世间有趣的。”   苏弥提起挥舞完的烟杆,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又对着面前喷了过去。   “烛龙留下窫窳,那是父对子之爱,对其妻之念。”   这次的符文却没有凝聚成形,而是缓缓聚合在了一起,一点一点向内坍塌,缩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球。   “天帝复活窫窳,是君对臣之垂爱,是对先辈之敬。”   小球逐渐缩小,慢慢地从直径三尺缩到不足一枚枣核大小,就在这时,苏弥缓慢而坚定地将烟斗敲在了小球上。   “而你,从未想过,这一切灾祸原本可以结束的,却因为你一人荒诞而复活窫窳导致人间灾祸。”   “我是不知你为何执意复活窫窳,但你从未想过有何后果,你想到的只有你自己。”   霎时间,小球猛得炸裂,一圈几乎要形成实质的冲击波伴随着渺渺的雾气向着四面八方冲去,所有的丝线仿若遇水的灰尘一般转瞬消融。   天地间一片清澈明朗,再也看不到任何丝线的踪迹。   念因叹了口气,垂下的右手中又出现了一把黑色的剑,只是这次的这把剑依旧的锋利,却并无先前那把坚硬、一往无前的样子,而是仿若一只扭动的灵蛇,在空中嘶嘶的吐着信子找寻着机会。   “吾就是看不得这世间假惺惺祥和的样子,明明所有人都有怨恨,却隐忍着互相找着借口。”   “神怎样,人又怎样,吾为巫魔,可吾就是要得了一切,比你们过得都快活。”   念因从羊首上,又是一个大跨步向着苏弥的方向跃起,只是脚下的羊首这次却仿若不堪重负般大幅度向下摆动,龟足深深地陷入了土地中。   念因仿若大鹏展翅,身上的红袍又好似一团燃着的烈火,他的右手高高举在半空中,抓着那把软剑对着苏弥当头就是一记凌厉的下抽。   苏弥也曾觉得人界都是欲望相争,仙界不过表面祥和实则淡漠,这世间不过如此,没什么好喜欢的也说不上讨厌,尔尔而过罢了。   可是却又那么一个带着点顽固的小石头悄悄落入他的掌心,带着人间风里的温柔,卷着为神的庇佑感念,在他眼前,在他怀中,在他背脊,也在他心里。   哪怕只为这一人,他也愿意做尽天下无趣事,担起世间烦恼忧。   他也曾不信因果不屑天责,可现在看来,终是注定。   苏弥对着念因飞来的方向直直地举起了烟杆。   “确实,人有顽劣,神也无法全然肆意,”苏弥的烟斗中快速飘散出大量的雾气凝结成一面坚硬的盾挡在了念因击来的剑轨上,“可正是因为,相互独立却又相互交缠,这世间才有了现在的样子。”   “这就是我与我所爱之人所期许的样子。”   “你敢言心中毫无怨恨?”剧烈的金铁交击声又一次响起,念因一击未果,踩在云气形成的盾上一个借力又翻腾向了空中。   “我有怨恨,”苏弥探出手,将烟斗放在了烟雾上,“可我绝不因自己的失意而为那些本应祥和安乐的人带去灾祸。”   “虚伪之言!”念因升到了最高处,鼓动魔力撑直了长剑,又摆直了身躯,身上的红袍如烈焰般肆意绽放开来,随后又紧紧地贴附住念因的身躯。   念因整个人仿佛燃烧着尾羽、从炽热的日心中穿透而过的利箭一般,一往无前地向着苏弥射去。   “这不是虚伪,”苏弥淡淡一笑,“这是我的责任。”   说时迟那时快,念因已冲到了苏弥的头顶,血色的红袍与黑色的魔剑仿若凝成一柄利钻,狠狠地凿向了苏弥,而苏弥却松开了烟斗和云气,像是放弃了抵抗。   激扬的尘土从地面升腾而起,罩住了苏弥和念因,结界内的石屿只能看到炸裂而出的苏弥的衣服的碎片。   就在石屿忍不住要冲出结界时,灰尘渐渐落下。   呈现在石屿眼前的,是略显凄惨躺在地上的念因。   和须发皆张,昂首露颈,浑身奔涌着夺目金光,一只脚紧紧踩在念因身上的大狮子。   大狮子高高翘起于身后,鬃毛处呈火焰状镂空尖形的尾巴发泄般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与往常相比稍显张狂与浑厚的声音响彻了天地。   “所以,我是神,而你是巫魔。”   作者有话要说:   在山海经的传说中,窫窳是被贰负杀死后,被一群会巫术的独立在仙与人之外的人复活的。   至少在山海经的故事体系中,是没有明确的“魔”这个概念,而是以巫魔出现的。   念因是我自己编的人物,但窫窳和贰负是确实有传说记载的,这个终章故事,还是会稍稍依托一点点山海经的记载,但主要故事都是我编的,考据党不要太认真 第91章 念因(三)   ——————————————————   石屿在梦见前世中见过苏弥原型的样子, 本来只觉确实很大,但此时亲眼所见,苏弥,狻猊,龙之五子赫然立于他百米开外,除去震撼,更多的却是一涌而上的心悸。   他本为自己一人之愿而来,现却负天下之重而战。   这是他的爱人, 也是天下神明。   石屿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充实和热盈,关于生活的希冀,与苏弥并肩的勇气,前世的愧疚懊悔, 这一世还可遇见的感恩, 甚于连那些, 不愿自己的大狮子被他人所欺负的不满,也不希望苏弥看向别人的嫉妒。   石屿站在那里,恍若四季流转星河陨落,记忆中种种如走马灯一般一一从他眼前滑过。   百年前刚化作人的不谙世事,这一世自幼对情了无所感,似乎在现在这个时间里与周遭的一切的融合在一起, 蔓延生长, 最终成了那不可名状的心意感觉。   “百子归!”   童果的一声叫喊,将石屿从那怪异又充盈的感觉中拉了回来。   石屿回过神, 看到那封印窫窳的罐子,在刚刚那短短的瞬间,又多了几条裂痕。而百子归的手掌已竟开始渗出血,染红了袖口的位置。   童果连忙画下几道咒符,加固罐子的封印,而后坐到百子归身边,与他肩膀相抵,继续一起进行封印。   “窫窳即便出来,只要还在结界之中,就可再用罐子收住,”童果看着那个罐子的破裂之势似乎不可逆转,“我们不如干脆让罐子裂开,再进行封印。”   “那样的话,只我二人的力量或许不够。”百子归也并非没有想过这个方法,但此刻苏弥也在结界之外与念因交手,百家其他人都在山下被定住无法动弹。   “拼一下试一试总比这样苦苦维持的好。”童果知道百子归这样维持实属勉强,不如放手一搏。   “那……”百子归抿了抿嘴,也觉得或许破而重立或许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差。   “不可以,”石屿打断了他们,“我们给你们的,其实只有七物。”   因为刚刚见面实在匆忙,石屿还未向百子归他们说清楚关于烛龙那一物的情况。   “烛龙之泪在窫窳的血脉中,可以说窫窳本身就是那八物之一。若是将他放出,只要他不在这个法阵中间,依旧无法进行封印。”   “可是这样下去,百子归你……”童果看着百子归的伤势不断扩大,心里也是着急万分。   “没有大碍的,”百子归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安抚着童果,“前几日的伤基本上都好了,这般维持而已,我还不至于这般体弱。”   “可是……”童果刚刚与百子归一起维系法阵,自然感受到了那股逼人的力量。   “怎么,昨晚我还不够……”   “你你你乱说什么,”童果一瞬间臊得耳尖儿都在红,心虚地瞥了下石屿,“你快别分心,我,我去给你拿些药。”   说完童果就一溜烟地往屋子里跑去,给百子归去拿些外伤用药。   百子归平日里很少说这般逗弄童果的话,他自然是知道自家这个平时咋咋呼呼,真说些什么立刻就手忙脚乱的。   只是现在——   他虽是嘴上说着无碍,可实际上他明显地感受到了那封印窫窳的结界越发松动,即便他用尽全力,那原本的结界就像是活了一样,不断地从罐子上剥离,不知究竟被吸到了何处。   百子归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在渐渐地反噬过去,可即便是这样,那个逐渐缺失的封印像是一个无底洞,无论怎样都填不满。   ——————————————————   伴随着苏弥的那声怒吼,念因的身躯逐渐衰老,原本姣好的面庞仿若被烈火灼烧的朽木一般逐渐灰白,直至化作了粉末状的灰烬随风散去。   而不远处的犬齿龟的头上,却又仿若虚空中打开了一扇门,毫发无损地走出了在嘴角邪勾着一抹笑意的念因:   “不过是对付吾这般巫魔,上神竟是显出原型,真是看得起吾啊!”   念因理了理衣服,似乎全然不见刚刚一时败落的狼狈,语气中依旧是那般狂妄又带了些嘲讽。   苏弥并没有被念因装出的云淡风轻所迷惑,他深知自己已将念因伤得不轻,此时念因多半是在暗中治疗自己的伤势,当即四肢发力,一个闪身就来到了念因的面前,寒光凛凛的爪子转瞬就要拍上念因的面庞。   “也是成全了你的执念。”   “吾的执念?”念因歪头笑了笑,足尖在犬齿龟的头部轻轻一点,身体向后方飘去,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苏弥的这一拍,“吾从无执念,只是你们信的天命既是对吾不公,那——”   一道白光乍现,苏弥的腹部赫然被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泛着金光的血液止不住地渗出来,将苏弥腹部的毛发染得血红。   “吾纵是毁了天命,也要得了吾想要的!”   又是一道白光闪过,念因的身旁赫然出现了一个人型生物,若用神力充斥双眼,还能隐隐看到那人型生物和念因左手手心连着的一条无色无形的丝线。   “贰负?”苏弥稍稍站定身子,这才看到,眼前被念因操纵之人竟是和他记忆中的贰负有些相似。   只是眼前这个人,头发已是乱成一圈,长发下的眼睛看不出一丝神采,身上的衣服不过是几块破布,周身散发着血臭之味。   “你——”苏弥虽是和贰负不过是几面之缘,甚至从未交谈过。   可贰负身为武神,人间战事连绵之时,供奉信仰他的人自然无数,在仙界也曾是风光一时。金戈巨斧开洪荒,火光星辰皆于铁马之下,长翎不压弓弦,马踏烙土三寸。   完全不敢将那时之人与眼前这个人认作同一个人。   “怎么,上神莫不是怕了?”念因睥睨道,那眼下之痣又为其添了几分傲慢,“神嘛——也不过如此。”   念因伸出左手先是招了招,而后又向下虚按,贰负便乖乖地伏在了地上,任凭念因将自己的脚踩在他的背脊之上。   “上神说世间有正邪,亦有规矩。”贰负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念因原本略显苍白的脸庞却不自然地红润了起来。   苏弥的口鼻处也弥漫出了一股雾气,静静地附到自己腹部的伤口上。   “那——杀人偿命算不算也是其中之一?”念因将脚从贰负身上抬起,一种莫名的力量感充斥在念因的全身上。   苏弥的腹部也停止了流血,白雾弥漫间,翻开的伤口也逐渐地愈合。   “窫窳原本也并无过错,却被他杀了,吾说他有罪,上神并无异议吧?”   念因一脚踢开了贰负,原本勇武无双,铁骨铮铮的武神此刻却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冷颤着蜷缩在了一旁。   “吾不过是让其赎罪,甚至并未杀他——”念因的右手中,黑色的丝线瞬间涌现了出来,又不过刹那,一把黑色的巨斧就此成形,念因大步跃起,一往无前地擎住巨斧向苏弥劈去,神态动作,与当年率部冲杀的贰负丝毫无差,“上神,你口中的神与巫魔,究竟孰对孰错呢?”   苏弥抬起双掌,用利爪架住了巨斧,却架不住巨斧上传来的充沛巨力,向着后方不住地飞退,腹部赫然又有一丝血珠渗了出来。   ——————————————   石屿看到苏弥不堪念因猛攻,渐渐处于下风,心脏宛如被揪起那般担心。   而百子归在此时也再次明显感觉到了封印窫窳的结界不断松动,而他此时也注意到结界外的焦灼,心里知道,这样下去那巫魔迟早会打破结界攻进来。   于是百子归心一横,趁童果拿了药还未跑回来,对石屿说道:   “童果虽说是我们这一辈资质最好的,他自己又口口说着自己是童家单传除妖师,但其实他的家人在他小时候就都去世了。”   “他自六岁便是被我父亲带入百家学习。但终究并非我姓族人,长辈对他照顾终究不比亲生父母,同辈之人也多嫉妒他,从小到大,他身边除了我便没有别人了。”   “但我知道,他是当真信任你,把你当成朋友。”   “且又有上神在,若是有何意外,我百子归愿用我百家之主的掌印相托。”   “请你,”百子归艰难地换成了跪姿,深深俯身而扣,“多多关照于童果。”   “哪怕只是说说话也好,他性子活,一个人会憋闷坏的。”   “这,便是我此生所愿了。”   说罢,还来不及让石屿反应,百子归双手划出了一个符文,紧接着骈指为剑向着自己的心脏处一点,一口充裕着灵气的血液从百子归的口中喷出,喷在了罐子上。   而后百子归便将罐子牢牢地抱在自己的怀里,闭上眼,苍白的脸上透出一股决然却又解脱的微笑。   石屿看到此情景,心中也未多想,赶紧也扑了上去,想将那罐子从百子归怀中拿开。   可是石屿刚刚踏入法阵,就感觉自己的胸口一阵痛楚,而后便觉得有什么东西不断地从自己的身上被剥离开来。   那疼痛和陌生之感,让石屿一时间失去力气动弹不得。   这个感觉,为何这么熟悉——   好像——   上一世最后,他走入法阵时也是这般感觉吧……   石屿意识模糊间,不由得喊出“苏弥——”   我还想和你好好活下去呀……   为何——为何……   就在石屿快要失去意识时,一股力量,忽然将他推出了法阵。   “傻子!”石屿还未睁开眼经听到一个有些炸毛地声音,“你们两个都是傻子么?!”   石屿的身子被推出法阵的刹那,便恢复了意识。   他睁眼看去,只见童果在法阵中,把已经倒地的百子归费力地拖了出去。   可就在百子归离开法阵之时,那原本将院子保护起来的结界也应然而破。   念因注意到结界已破,不由得笑了一下:   “那个人类小子的修为已全无了,这百年来的禁锢之壁再也挡不住吾了!”   念因只凭着一把巨斧,大开大合间,却打得苏弥只得连连招架。一方面是苏弥先前被偷袭负了重伤的原因,另一方面却又证明了全盛的贰负是一个多么威猛不可挡的存在,念因不过临时吸收了他八成的神力和战意,便有如此威势。   “休想过去!”苏弥被一斧劈到了空中,却一个扭身又加速冲到了想要向法阵飞去的念因面前,一声怒吼,全然不顾腹部又逐渐绽开的伤口,须发皆张,硬是奋勇神力,将念因倒拍了回去。   而那法阵中,原本封印窫窳的罐子,此时也动了起来,裂痕瞬间布满罐身。   石屿不受控制地被那罐子吸附过去,即便他紧紧地抓住院中石桌,也依旧觉得自己随时都要被吸走了一般。   忽然这种感觉消失了,石屿抬头看去,却看到童果已一己之力紧紧地用自己的身子压住了那罐子。   百子归已然是昏迷不醒。   “我无父无母,无族无亲,”童果一边说一边画下咒符,“我从小有的,就只有百子归。”   “我任意妄为,不学无术,可我有百子归,所以就天不怕地不怕。”   “而我的百子归,却是有他的家族,有他心中的天下人。”   “他想要的,他所在意的,我也不舍得他会失去。”   童果说着一半,忽然苏弥一阵低吼,使得石屿向院外望去。   只见苏弥晃了晃头,瞪大了眼睛盯住了面前已停止动作的念因。   “上神还真是厉害,如此重伤都能挡住我五成的力量加上贰负八成的力量”念因右手的黑斧骤然消散,一道红光却涌上了念因的左手,“只是——”   “贰负,吾改变主意了,那个凡人若是抓来,或许也很有意思。”说着念因笑着,手的方向指向了石屿。   原本蜷缩在角落的贰负此时突然起身,浑身力量虽不如全盛时期的五成,却终究不是石屿所能抵挡的。   苏弥只能暂且放下站在原地不动的念因,闪身挡在了贰负身前。   童果看到贰负和苏弥离院子越来越近:   “石屿,等他醒了,你便告诉他,我终究不喜百家,也不想除妖了,我去过舒坦日子了。”   “还有,”童果手中的咒符写下了最后一笔,那原本满是朝气的脸笑着落了泪,“如果有来世,除了百子归,我还想早些遇见你。”   “那时候,我们一起去游乐场吧。”   说罢童果将咒斧贴在了罐子上,光芒四起,他的身子渐渐与罐子融为一体。   “贰负,抓住他。”   就在贰负快要碰到石屿的刹那,苏弥挡在了贰负身前,一口尖牙死死地咬住了贰负的手臂。   但就在同时,石屿忽然觉得自己的耳畔一阵风掠过,一只冰凉到让人有些骇意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脖颈。   然后就看到从自己的身侧,一张肤质细腻,凤眼微睁的脸正在朝自己咧嘴微笑。随后,石屿就被一把抓起,朝着苏弥的方向扔了过去。   贰负手上的巨斧也随之改变了方向,向着飞来的石屿砍去。   苏弥怒睁双目,揉身前冲,硬是赶在巨斧抵达前将石屿抱在了怀里。   寒光乍现,被抱在怀里的石屿感受到了苏弥一阵不自然的颤抖,腹部原有的伤口又涌出了大股的血液,染红了石屿的衣服。   “苏弥——!”石屿大喊道。   “上神,”念因缓缓地落在了苏弥的面前,微微躬身,“是吾赢了。”   不远处童果的身影在光芒中越来越稀薄,而眼前苏弥的血也刺痛了石屿的眼睛。   愤怒,悲伤,慌张,不安,在这一刻同时涌起。   石屿并未发现,他的身子已经挣开了苏弥的怀抱,又离开了地面。   他只觉胸口充盈的东西满溢出来,一瞬间四周风声鹤唳,眼前恍若山海浩荡,巨浪冲叠云。   而念因与苏弥的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石屿直至升到里地面十尺有余,当他睁开眼睛,他的四周形成了一道岩石屏障,而他在石头之中却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一切。   石中冰泉漫灌,将他包裹其中。   石屿有些慌张地摆动着手臂,就在他的手指摸到石壁的刹那,石壁破裂。   随着石屿重出,红缎加身,赤足点与空中,而原本包裹在他身侧的水,迸发开来,仿佛瞬而天降大雨。   虽然石屿还不清楚,自己究竟发了什么,但留在地面的苏弥看到石屿一身绯色衣,从石而出,卷水而来心中已是了然——   石屿已重得所有魂魄,再为石中鱼。   而随石屿而出的水,全然落在地面,那被童果抱住的罐子,不再反噬童果,而罐子本身,在沾到水的瞬间,也消失在空气中。   随之而出的是一团黑气,那气体渐渐凝聚成型,成了一个人形。   原本狂妄的念因,除去身体不能动弹外,神情也仿佛愣住了一般。   那个人形越发清晰,最后完全成了一个五官清楚的男人。   他开口道:   “兄长,你何苦执着与此。”   作者有话要说:   贰负之臣曰危,贰姓始此,望出河东——《山海经》   贰负在山海经中确实为武神,喜杀戮,后因杀了烛龙之子窫窳而被降罪。   ————————————   因为封印窫窳的罐子原本就是以石屿的魂魄聚成   石屿这一世最初其实只有童果上一世偷偷留下的那一丝游魂   剩下的魂魄都是在与苏弥相处之中 因为情感逐渐丰富 而慢慢回归的   所以那个罐子的封印也自然越来越不稳   当所有魂魄都回归了 罐子破了 石屿也就算是再度为仙石了 第92章 念因(四)   ——————————————————————   眼前这人的样子, 念因在几百年之间,不知在记忆中打磨过多少遍,直到最后轮廓都模糊了,神情也定格了,可却还是仿佛愈合不掉的伤口,叫人不得不反复舔舐。   连念因都说不清究竟为何,眼前这个人他想彻骨扒皮吃入腹中,也想囚他于自己的牢室之中让他完完全全被自己操控, 可是,他却又想再与这人去乌冥泉下,再无其他,夜寒之时这人给他挡风避寒肌肤相亲而眠。   这个人,念因恨着、厌恶着却又不舍恨入骨, 他只想占有他, 让他的一举一动只听他一人, 只为他存在。   就像——   几百年前,念因还不叫念因,所有人都叫他——窫窳。   他不是窫窳,却要如窫窳一样活着,在魔族领地,他只能作为窫窳而存在。   ————————————————————   念因还未当上魔族首领前, 魔族一直保留着奴隶制度, 而他作为奴隶的孩子,从一出生就被烙上了奴隶的印记, 被从父母身边带走。   从他有记忆开始,就和一群同样大的孩子一起,日日被关在狭小的监牢中。为了方便管理,作为奴隶自小无人教授,直至五六岁,这些孩子大多连简单的话都不会说,更不要提看懂文字。   而他们这批奴隶又格外特殊一些,因为魔族中法力深厚的多半性情也更加暴戾阴晴不定,但这些人却有着更高的权利和地位。所以每年都会选一些面相姣好的孩子,作为斯子与斯女单独圈养。   到了合适的年龄,每当有大人物修法到颠魔之时,就会送去几个孩子,任其自行安排,当然这些孩子,大多就有去无回了,或是被玩弄致死,或是被魔力反噬成为了修法时所需的养分之一。   侥幸活下来的,运气好的就作为普通奴隶继续活下去,运气不好的可能还要承受第二次作为斯子斯女的任务。   那时念因还不懂,什么是奴隶,什么是斯子与斯女。   他只知道每日永远吃不饱,屋子总是昏暗,身上的破布总是有着难闻的气味。有时候会有和他们穿着截然不同的人过来,带走一些孩子,那些孩子他再也没有见过。   念因并不懂喜恶,他们从小就被像猪猡一样养着,可以说连人都算不上。可念因却一直觉得,他不想在这里,他想像每次来的人那样,穿那样的衣服,吃那样的东西。   于是念因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有人给他们送饭时,他可以蹲在屋子的最外面,听那些人说着他们都听不懂的话。   念因虽然也不知道那些词是什么意思,却暗暗学下了几个总出现的词。趁大家都睡了,就小声地一遍遍念着。   “我……你……今天……阿爸……姆妈……大人……快点……”   念因并不能数清他在那个屋子里呆了多少个年头,只知道,屋子里很冷或是很热的交替了好多次,他身上的破布越来越无法遮盖住身体时,有一日,那些人又来了。   这次,轮到他和另外几个孩子一起被拽出了屋子。   他们的手被绑起来,跟着那些人走了许久,忽然觉得眼睛被亮光刺痛。   念因努力适应了一下,然后睁大眼睛,他无法用言语形容眼中所看到的东西多么令他惊奇与喜欢,和那个屋子不同,外面的一切都好看得不行。   他们被带到了一个地方,有些奴隶拿温热的水为他们擦拭身体,念因从来不知道水还能这么舒服,以往他们都是很久很久才被浇一次刺骨的冷水。   “啊……啊……”念因并不太会说话,只是觉得有些兴奋地对着为他擦拭身体的奴隶比划着手势。   可那个奴隶却低垂着眼睛没有说话,只是为他擦拭的动作更加轻缓了一些。   “我……啊……你……”念因尝试着说着自己学过的词。   只见那个奴隶一下子抬起头,眼睛瞪着老大,而后赶紧捂住了念因的嘴巴,然后使劲摇着头。   “那边!怎么了?”远远地一个带他们过来的人,忽然大声喊道。   “大人并没有发生什么,只是刚刚不小心把水冲进了斯子的眼睛里。”   念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眼前的人忽然跪下。   “别出岔子!”   “是,大人。”   “差不多洗洗就行了,首领可看不上这些斯子斯女,不过是要那他们作魔力补充而已。”那个人又补充道。   念因晃着脚,并无恐惧,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稀奇又有趣。   可他却看到眼前人的眼中,有一种他无法形容的情绪,那种情绪让念因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很快,这个过程就结束了。念因他们被穿上了柔软的衣服,又给了很多好吃的东西,让他们吃到饱。   念因却是欢喜的,原来只要出来就能穿上这些衣服,吃到这些东西。   但他也依旧是习惯性地听着在他们身边那些人的谈话。   “你今天把这群奴隶带过去赶紧出来,千万别扰了首领。”   “怎么了?”   “雾灵小姐到今日刚好去了十年了,”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首领说是与小姐断绝关系,但终究首领就这么一个孩子。”   “雾灵小姐当初也是,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和那神仙在一起,最后连尸骨都没回来。”   “要不是为了生那个孩子……那孩子叫什么来着……窫窳?”   “你可别乱说,”其中一个人捂住另一人的嘴,“这俩字,提不得。”   而一旁的念因,努力听着,虽是听不懂,但心里又暗暗记下“窫窳”这个读音。念因想着,有一日,他一定会都能听懂都会说的。   而后他们被带入到一个屋子内,那些人把他们送进去后,就跪着倒退着离开了。   念因和其他几个孩子正好奇地四处打量着这精美的房间时,忽然觉得身体一紧,他们发现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枷锁,将他们都绑在了一起。   继而他们的脚下,有光亮起。   随着光的亮起,念因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无比痛苦,比被冰水刺骨的痛还要疼上百倍,身下的光像是一个巨大的吸盘,不断地从他们身体里吸走了什么,而身边的孩子也无一不大叫着,大哭着。   念因迷茫而痛苦地看着四周。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都出来了,还会这么难受。   那些吃的是骗人的吗,这些漂亮的东西都是假的么。   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人可以日日吃那些,穿着好看的衣服,我却永远不能得到那些东西。   念因这么想着,心中越来越难受,不满怨恨不甘这些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一瞬间涌起。   而随着心中情绪越发多,念因竟是渐渐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疼痛了,而那个不断剥夺他身体的光阵,好像还是为他身体输送着什么。   念因不知道这股源源不断,有些温暖的东西是什么。但他下意识发力,身上的枷锁也应声而碎。   当他再看向身边与他一起的孩子,却只看了几具已经被吸干的皮包骨头,眼窝深深凹进去,一双双眼睛还惊恐地瞪大着的干尸。   念因吓得从中间爬出来,跌坐带地上。   “是谁!”一个浑厚的声音传到念因耳中。   念因听到声音,下意识转过头,他看到一个面容略显老态可身子却十分健朗的人从屏风后走出来。   念因吓得发不出声音。   “怎么还有一个斯子?”   说罢,那个人大手一挥,念因就腾空而起,下一秒自己的脖颈已是被掐在哪人手里。   那个人看到念因的脸,神色有些讶异。   念因听不懂眼前人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有危险,只好拼命挣扎,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竟然蹬腿把掐自己脖子的人踹出去一步。   踹完之后,念因心里却是更加害怕了,眼泪模糊了整张脸,也顾不得什么,开口拼命说着他能想起来的几个词。   “你……阿爸……我……我……”   那个人已是全然愣住了,而后把满脸是泪的念因放在了地上,甚至伸手擦了擦念因的泪水,仔细地打量着他。   “你刚刚喊我什么……”那个人声音有些颤抖,捏着念因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   “你……阿……阿爸……”   “我的小雾灵……你回来了?你回来了……”说罢就把念因紧紧抱在了怀里,也落了泪。   念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是大哭着,直到他被人又带走,又换上了更漂亮的衣服,三日后又坐到了一把椅子上,台阶下好多好多人,念因还是没有缓过神。   “吾众,此子今后便是吾孙,名唤窫窳。吾会倾己所能,亲自教授于他。”   底下一片哗然,有反对者大着胆子上前一步:   “首领念及雾灵小姐在下无异议,只是此奴不过斯……”   那人话音还未落,魔族首领抬起念因的手腕,只是点了两下,念因就感觉三日前那股奇怪的力量一瞬间涌出,化作光束,打在了几尺外说话人的旁边。   “这……”   底下再次哗然一片。   “吾孙天资可与吾相提,现在已可自行吸魔且不受反噬。众,可是有何在十岁有余便也可做到。”   说罢台下再无人有异议,都谦卑地跪在地上,齐声喊了一句:   “窫窳小少爷。”   而念因坐在椅子上,明明身边一切都是他曾经想都不可想的华丽,可却觉自己仿佛被关进了另一间房子那般憋闷,别的他虽是不懂,但他知道——   他不是窫窳,也并不想做窫窳。 第93章 念因(五)   ——————————————————   魔族首领唤他窫窳, 心情好时也会唤他乖孙。领族里的其他人,看见他自那以后也是一副恭敬的样子,只是念因却看到,那些人底顺的眉眼间依旧有着自小“那些人”看他们的神态。   厌恶嘲弄,或者说,从未把他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蝼蚁、猪猡、傀儡娃娃,不过如此。   首领倒是倾其所能教授他本事,只要他能做好“窫窳”。   首领听闻窫窳总是着黑衣, 所以念因的衣柜从未出现别的颜色。   首领听闻窫窳向来少言,所以哪怕念因多言几句,都会被其用巫术封住声音。   首领听闻窫窳喜吃素食,所以念因每顿饭竟是看不到半分荤腥。   连念因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分不清,自己究竟喜欢什么, 厌恶什么, 他只知道, 自己要像窫窳一样。   从未有人教过他是非对错,直到他十六,第一次用斯子斯女来辅助补魔,他看着屏风另一端的几个小孩,恍若又想起自己幼时场景。   结束之后,他走到屏风外, 看到的又是惊恐凹陷的一双双眼睛, 念因忽然觉得,自己现在似是依旧与这些斯子没什么不同。   他依旧什么都不曾拥有, 他所拥有的的一切都是窫窳的,而非是他自己的。   那一刻,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憎恨而厌恶着“窫窳”,他想着,有一日,他要让这一切都真真切切属于自己,他要让窫窳这个名字彻底消失,他要得到属于“窫窳”的一切。   自那之后念因几乎是有些癫狂地学着各巫术法术,他迫切地想要真切地得到些什么别人夺不走的,也不可能属于真“窫窳”的东西。   不出百年,机会来了,老首领年岁已高,临终前,将魔族首领之位传给了“窫窳”。念因就这么坐上了首领位置,但自然是不满的人占多数,甚至依旧那些在魔族有些威望的人当着他的面说:   “不过一个斯子。”   念因从未想过什么魔族繁荣昌盛,他只知道,是时候,占有这一切了,即便得不到,那也要毁掉。   那一夜的宴请,至今都深深地铭刻在王都人的记忆里。   新王登基的第二天,香车嫔影,金玉齐鸣。每一个前往王宫的大臣脸上,都带着胜利的笑容。   因为新王不出所料地向他们低头了。   老首领找了个斯子当继承人,斯子也很识时务地表示愿意听取他们的意见。新王上台自己的权势一点不会减少,反而可以更多地攫取老首领那一脉的利益,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到底是斯子出身,没有一点贵族的气节和尊严,不过这样也好,终究不需要让一个斯子站到自己的头上来了,听说他今天还会亲自去挑选一批斯子斯女供我们享用,如果我们玩得尽兴了,也没必要非得让这个傀儡下台嘛,让他一生吃喝不愁,他应该很知足了。   只是这些大臣不知道的是,他们眼里低头的斯子,却早早地在宫室内部下法阵。   就在宴会高潮,那些“大人物”想要将这些斯子斯女玩弄过后就吸干血肉作为自己力量时,念因却将自己的法阵打开,将那些人的力量和血肉都占为己有。   一切结束后,宫室内只有满地身着华衣的干尸、张皇失措的上奴和惊恐无助的斯子斯女。   “吾是王,吾诺你们从此自由了,”念因褪下外面黑色沉重的长袍,露出里面大红色的单内袍,一跃而起赤足站在巨鼎之上,“吾巫魔一族,此后再无奴,亦无斯子斯女,想修法者,自凭本领。”   说罢,念因纵身跳出了宫室,他才不想理会魔族失去这些高位者之后究竟会怎样,他只知道,从此他再也不会是窫窳。   只是念因也未想到,许是短时间内吸食得过多,他不知自己走出多远,身体越来越热,无论怎么施法都压不下去,于是他想找一处泉水泡一泡,可是刚刚到一潭水之上,忽然一股可怕的力量涌起,不断反噬着他。   闭上眼睛前,念因看到水中有鱼跃起,念因不由得想到——   “我好像还未尝过鱼鲜的味道啊……”   当念因再次睁眼,他感觉自己的额头上有着什么湿湿的东西,有些凉,十分舒适。   他努力想支起身子,一个声音传来——   “你醒了?”   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念因眼前,念因能感觉到眼前之人身上散发的气息和他以往遇到的截然不同,加上男人的表情实在算不得柔和,于是念因警惕着没有说话。   “先喝些汤,你几日未进食了。”男人上前把念因扶起。   “你先吃。”念因暗中聚力,却发现不知为何,自己的法力竟是全然用不出来,于是更加警惕。   “我平日大多食素。”   “那吾……那我怎知这汤里是否被你加了东西。”   男人愣了一下,而后倒也未多说,直接把那一碗汤喝了下去,虽然脸上的表情有些许微妙。   然后起身又去给念因盛了一碗,念因这才把碗拿在手里。   “你是谁?为何在这里?”   “我是窫窳,我的母亲是魔族之人,早些年去世了,我想把她的东西送回她家里。只是我也不知确切位置,只要暂时住在这山洞中。”   “昨晚经过这里,看到你倒在泉水边,就将你也带到这里了。”   念因听到窫窳二字时,手不由得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自然。   “你当真喜素,不食荤鲜?”   窫窳大约是没想到念因忽然又问到了这个,于是只好点点头:   “自小的习惯,但……”   “刚刚那碗确实没问题,可这碗就不一定了,你再喝半碗我才可放心。”   窫窳的脸色变了变,但还是没有多说,又喝下去半碗。   “这碗沾过你的气味了,你再盛一碗用汤匙喝,我再喝。”   之后念因又挑了许多不满,就这么折腾了下去大半锅,念因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是他带着恨意的人,吃着不喜欢的东西,心里有着莫名的畅快。就好像自己这些年都因为窫窳的习惯,不得不一直吃素一般。   念因忽然觉得,占有首领之位,占有那些位高权重人的肉身,占有宫室,占有那些衣服吃食能有什么趣,不如占有眼前这个人,让这个人以后像自己一样活着,只能吃自己喜欢的,穿自己喜欢的,做自己喜欢做的。   “你叫什么?”窫窳喝下去大半锅并不喜欢的鱼汤后,终于向念因问了个问题。   念因挑眼笑了笑,指了指汤锅:   “这是什么鱼?”   “大约是鲶鱼吧……”窫窳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我从泉水中捉到的,看起来和鲶鱼有八分相似。”   “鲶鱼啊……”念因小声重复了一下,低头喝了一口鱼汤,那般鲜美是他从未想过的,而后抬眼说道,“我叫念因。”   起初不过音似鲶鱼,随口而取。只是那时他还不懂——   一念而起,因果皆定。   ——————————————————————   念因在之后的几天尝试过多次,可自己的法力无论如何让都施展不出来,想来是一次性吸食了太多,导致自己的法力被反噬了。   他们外面的泉水是魔族领域中的乌冥泉,泉水有疗伤的功效。   念因倒也毫不着急,他那日临走前说废除奴隶与斯子斯女的制度,不过是觉得为了自己痛快,并未想过以后要怎么做。   至于魔族现在是不是混乱一片,有没有人趁机篡位,那些奴隶究竟是死是活,他都不在乎,关于活下去这件事,自凭本事,他长这么大,也没见有谁来帮过他。   窫窳白日就出去找魔族宫室的方位,念因一直一口咬定自己也不知道,窫窳就也没在问他。   所以念因干脆就安心在这山洞呆着了。   再说,更有趣的不就在眼前么——   “我看见黑色就难受,”念因侧卧在床上看着还在为他烤鱼的窫窳说道,“不如你把衣服变成大红色吧。”   “我换成蓝青色可好?”因为念因说法术做出来的不好吃,窫窳不得不盯着烤鱼,头也没回地说,“红色于男子而言,着实……”   窫窳话音还没落,忽然肩膀一重,转头看去,念因袍子大敞着,露出胸膛。   “那你看看,我是男子么?”   窫窳赶紧把头有转了过去:   “我知你是男子,只是我是在不大习惯……”   “除了红色,我看着都难受。”念因半靠着窫窳的后背,蹭了蹭自己的指甲。   “那你稍稍退开些……我……”   “不用,你就这么施法换了吧,”念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窫窳好像很不习惯和自己有肢体接触,“我靠会省力,一会一起吃鱼。”   过了半晌,念因再转过头瞥了一眼窫窳,看到身形有些魁梧地男人,被包裹在红色的长衫里,脸色有些不自然地烤着鱼,着实有些舒坦。于是干脆坐在了窫窳的肩膀上,身下人也不反抗,念因总有一种自己胜利的愉悦感。   夜晚略寒之时,念因看准了窫窳不喜与人肢体接触,就口口说着自己体弱怕寒,石洞地面太硬,硬是把窫窳当做肉垫。   窫窳实在受不住念因瞎折腾,就干脆把上衣脱了,趴着身子,让念因睡在自己的背上,再用法力维持体温,给念因取暖。   “傻子,”念因躺在窫窳背上,一手顺手捻过一撮窫窳的头发,“你陪我说说话。”   “我……”窫窳犹豫了半晌也说不出个什么,“我不善与人交流。”   “话有什么不会说的,”念因拽了拽窫窳的头发,惹得窫窳吃痛地闷哼一下,“我七八岁才会说话,现在不也能说。”   “我……我自小并无人与我说话。”   念因忽然愣了愣,他以为窫窳为神,他父亲还是上古神,定是自小就备受关注,什么都能得到,身边有数不清的人簇拥着。   “你父亲呢?”念因松了松窫窳的头发。   “自我有记忆,我父亲并不亲近我,见面都很少,母亲生下我就去世了。我住在极北的山洞,只有雪,没有人。”   念因抿了抿嘴,窫窳为什么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心里有些怪怪的,但念因也不知道这种情绪叫什么,侧头看向外面,有泉叮当,星子滑落。   “那曲儿会唱么?”   “不会。”   “可我想听。”念因翻过身,胸膛贴着窫窳的后背,“我教你一遍,你学着,以后都得唱给我听。”   “嗯。”窫窳闷着声说道。   但是其念因会的也不多,他自小便不被允许多说话,更不要说听曲唱曲了,只是每年有魔族高位之人娶亲他作为首领的孙儿,还是要去的,礼成时总会唱一首歌,词好像是——   “先于吾行,昼夜佑卿——”念因哼了一句,而后戳了戳窫窳的后背,“学着唱啊。”   “嗯……”窫窳深吸了一口气,背部有些起伏,而后浑厚的声音和着念因清脆的声线,“先于吾行,昼夜佑卿——”   “并足远恒,与君共生——”   “并足远恒,与君共生——”   “……——”   那夜星草皆卧泉边,礼成之歌,晃过了一整个黑穹。 第94章 念因(六)   可悠闲的日子总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魔族那些高位的子嗣亲眷终究还是搜寻到了乌冥泉外。   那天窫窳又出去找宫室了,念因正在洞中盘算着晚上再让窫窳干点什么时,洞外就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念因走出洞外,就看到低崖下泉水旁,一群人正气势冲冲地对他喊着:   “你个疯子,居然敢害我族人!”   念因打了个哈欠,靠在洞口:   “吾是你们的王,吾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不过一个斯子, 你若是听话些,我们看在老首领的份上,也就留你个位置,可你居然胆敢干出这般事!”   “吾不过和你们一样,补魔罢了, 且, ”念因眼睛眯了眯, “吾那日说了,魔族再无奴亦无斯子。”   “你和我们一样?哈哈哈,你们听听,这个斯子居然说他这个傀儡能与我们的身份一样?”   “真是可笑至极,魔族谁不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窫窳,老族长就是当个玩宠一样养着你。”   “大家瞧瞧, 这斯子怕不是被魔力反噬, 连从那下都下不来了吧?”忽然人群中一个人高声说道。   “是啊是啊,若是他真的补魔成功了, 定是比老首领法力深厚,可现在你们可有谁感受到什么气息?”   “没有。”   “没……”   “趁还有点姿色,不如好好伺候我们,我们还可留你条命。”崖下之人笃定念因并无法力,于是更加放肆道。   “哈哈哈哈……”   “想要吾伺候你们?”念因不怒反笑,一双眼睛挑起,“你们倒也算算自己的命够死几次的。”   虽说念因确实半分法力都释放不出,但他自幼时那一次之后,就再不知恐惧为何,也在不肯与人示弱半分。   于是他纵身一跃,就向下跳去。   落至半空,念因忽觉身子一暖,而后就听到一声长啸。   他睁开眼睛,只见窫窳青雾缠身,一双眸子不似平日的黑色,而是猩红,继而眨眼的功夫,刚刚几个妄言之人就被直落而下的火焰烧得只剩灰烬。   “是谁……”剩下的人声音有些颤抖着说着。   念因和窫窳已落到地面,念因跳下,走到那些人的面前:   “吾的仆从已可将你们烧成灰烬,你们可还想要吾来伺候你们?”   说罢,念因抬起手,还未待他手落下,那些人就都作鸟兽般逃窜。   念因没有再追,而是踱步回到窫窳身侧。   “困了,我要回去睡觉。”   “你果然是我的兄长。”这一次窫窳没有依着念因,而是按住念因的肩膀,低着声音说道。   “你刚刚听到些什么?”念因反手握住窫窳的手腕,从自己的肩膀上拿开。   “都听到了。”   “那为何不早些出来。”念因的眼睛眯了眯,他发现自己对于窫窳不在自己掌控之中,有些烦躁。   “我只是为了确认你是不是我的兄长,”窫窳从自己怀中拿出一个画轴和一个小玉瓶,“你实在与我母亲有些相似,所以……”   “呵,”念因的眼神冷了几分,“吾是念因,是魔族之王,吾骨子里只有巫魔之血,与你这个神毫无关系。”   “我只是想将母亲的……”   “啪!”   念因打开了窫窳的手,而后径自走开。念因心中有说不出的烦闷,但又不完全似是愤怒,他觉得原来自己的玩物也有着自己的目的,这一个念头让他无比憋闷。   窫窳也并不再多说,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跟着念因。   念因没有法术,跑不快,有怨气也撒不出来,只能大步走着,走着走着竟是回到了自己的宫室。   而后转过身:   “这就是魔族的宫室,东西扔下,你可以走了,吾魔族不欢迎你。”   说罢,念因就关上了门。   念因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何就回来了,因为刚刚窫窳救了他一命?念因自认为是没有什么感恩之心的,甚至他恨不得把窫窳关在这里,让他尝尝自己小时候被日日关在一处的滋味。   可偏偏,念因就是做出了这种他自己完全解释不清的事情。   念因烦躁地在屋内踱步,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天都黑了,他忽而听到门外有隐隐歌声。   他气冲冲地推开门,就看到门外一个穿着红衬衣红外袍甚至连鞋子都是红色的人,端着托盘,里面都是荤腥菜,木着个脸,直直地站在门外唱歌。   念因一时间愣得说不出话,缓过神,才啪地把门又关上。   过了会,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门把那几盘菜都拿进来,再把门踹上。   那晚外面的歌声就没停过,虽然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词,可念因心里的怒火却渐渐淡了下去。   到了后半夜,念因看了看他这个曾厌恶无比的屋子,搬了把凳子,坐到了紧闭的大门内侧。   外面的歌声断断续续,算不得好听,却是念因从未想过的舒畅平和。   一直到天大亮,念因终于给自己这些奇怪又微妙的情绪下了个定论。   管他什么窫窳还是上古神,管他什么母亲兄长的,现在吾是王,这个人既然来了,那就是吾的了。   吾要把这个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搭上自己的烙印,就算这世上还有窫窳,那这个窫窳之前也得加上念因二字。   ——————————————————   之后他们二人似是又回到了在乌冥泉的样子,不管念因说什么,窫窳即便是再不喜,也都会全部照做。   而念因,自然也完全知道窫窳的喜好,所以永远挑着那些刁钻的要求。   魔族经过念因这么一闹,已是剩不下多少法力深厚的人了,宫室之中也只剩了些什么都不会的奴隶,和话都不会说的斯子斯女。   念因从未想过以后怎么办,他的念头都在怎么折腾窫窳身上,这偌大的宫室,念因只觉,只有这个人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   但有一日,念因却发现窫窳不知何时将那些奴隶和斯子斯女安置在一起,还教他们认字法术。   每每窫窳做什么念因不知道的事情时,念因就觉得一阵憋闷,而他这些日子也肆意惯了,那日他看到窫窳在教一个斯子认字,待窫窳走后,就将那斯子抓来,虽说他的法术也是在重新修炼,但终究还是比这些小孩子强一些的。   念因把斯子带到自己的房间,捆住他的手脚,在这个斯子身上加了一道又一道法术,令地上的斯子痛苦不已。   待窫窳来时,地上的孩子已然只剩了一口气。   “兄长你在做什么?”窫窳怒道。   “吾不是你的兄长,”念因踩了踩地上的小孩子,“吾是魔族的王,吾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不是一族之王该做的,”窫窳上前抱起地上的孩子,“兄长你对我如何都可以,但你不可对自己的子民如此。”   “有何不可,”念因上前一步,笑着伸手摸了摸那小孩子的脸,感觉到孩子的颤抖,笑得更深,而后眼神一狠,发力道,“吾就是要杀死他。”   “兄长!”窫窳赶紧后退一步,用法力护住了孩子,甚至把念因击退了半步。   念因一愣,恍若想到那一日窫窳将自己抱在怀中,打退了那些人的样子,现在——   “那吾要你所有的法术。”念因眼神暗了暗,“你将灵力法术都渡给吾,吾就不杀这些孩子。”   “好。”窫窳几乎是毫无犹豫,他用法力给孩子简单疗伤后,将他放到门外,关上门说道,“可能会有痛苦,兄长若是受不住了,就和我说。”   念因也没想到窫窳会答应的如此之快,随之就感觉到窫窳的双掌贴在他的后背,源源不断地力量被输送进来。   念因原本想,干脆把窫窳的法力都吸过来,这样自己就可以完完全全控制他了,也可以控制这一切。   可他看着窫窳认真地神色,最后还是在输送了不久后,就打断了窫窳,自顾自的裹着被子回到床上了,闷着声说:   “太疼了,吾不要了。”   窫窳也愣了愣,最后难得的主动从背后抱住念因,轻轻唱起了歌。   那一晚,念因总觉,鼻子有些酸。   ——————————————————   断断续续地还是偶尔会有以前的残党来偷袭,虽说那些孩子也都学了些法术,可以用作保卫,可终究还是有些法术稍强的会攻进来。   一日念因正在花园里打盹,忽然一个人不知从何处攻过来,念因一个躲闪不及,胳膊有些伤到,虽说窫窳赶到时,念因早就自己把这人收拾了,可窫窳还是不放心地检查了念因一遍又一遍。   那晚,念因临睡前,迷迷糊糊听到窫窳说:   “兄长,我回仙界一趟,最迟明早就回来,兄长继续睡。”   念因没太当回事,就继续睡了。   可转日窫窳没回来,念因有些无聊地坐在门口,等着等着,就日落了。   第二日,窫窳依旧没回来,念因想着,等他回来定要让他吃三大块扇骨。   第三日,念因扒拉着自己的手指,仙界应该也没那么远吧。   第四日,念因干脆不顾宫室里人的阻拦,自己去外面晃悠了,想着万一能碰见窫窳呢。   念因用法术,越走越远,直到接近魔族边界了,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直接落在那那身影旁边。   可当念因落定,看清,眼前的窫窳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窫窳。   这个窫窳浑身是血,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一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而另一边的眼睛处已然是一个深深的空洞。   “窫窳……”   念因时隔多年,又记起了幼时的恐惧,那一双双瞪大的,惊恐的眼神。   “吾命你起来给吾唱歌。”念因努力用手擦着窫窳脸上的血,想让这张脸和他记忆里相似一些。   “吾……吾要喝你煮的鱼汤。”念因颤抖着,那怎么也堵不住的血洞让他惶恐。   “你敢忤逆吾,吾就杀了所有孩子。”念因一双手紧紧地攥着窫窳的衣服。   “吾……吾……吾不许你私自离开吾。”念因一瞬间近乎咆哮着,法力也不受控制地从他体内一涌而出。   念因法力压着草皮向外波及,直到某一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声响。   念因向那一处直冲而去,看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那个人也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   “是你伤了吾的仆从?”念因感受到眼前之人身上气息与窫窳有几分相似。   “仆从?哈哈哈,那个怪物果然是逆天之子。”   眼前这人丝毫不惧念因,反而放肆大笑道:   “逆天不说,居然还成了巫魔的仆从,可笑,可耻!我堂堂武神贰负,这是在替天命除害!”   念因眯了眯眼睛,运力一掌就将眼前之人打晕过去,而后将贰负和窫窳都带回了自己的宫室中窫窳为自己母亲搭建的一座小小的灵堂。   “你为何杀他。”待贰负醒来,念因将他手脚锁住,自己坐在他面前。   “神魔所生逆天之子,现又与巫魔勾结,天道不容!”   “何为天道。”念因表面不喜不悲,只是冷着声问道。   “天道定天命,天命让我成为武神,我就要替天行道,横扫这些恐乱世之物。”   “天命?”念因甚至笑出声,而后一脚踩上贰负,“那天命给了吾有何?”   “天命让吾生为斯子?被人玩弄,为人鱼肉?”念因脚上的力道重了几分。   “天命让吾自幼被圈进,一无所有?”念因施法,一道鞭痕赫然抽在贰负脸上。   “天命让吾苦修多年法力一招尽失?”“嘎嘣”几声,贰负的四肢随着可怖的扭曲,全然骨断。   “天命让吾唯一所有就因是神魔之子就得暴尸荒野?”   念因俯身,捏住贰负的下巴,将他狠狠地甩了出去。   贰负滚到一侧,撞到了那个灵台,而后灵台上一个小玉瓶落在地上,瓶身应声而碎,里面滚出一颗小金丹。   念因看了看那金丹,想起他好像曾经看过,魔族曾有一种药可以短时间内控制神明,只是后来和仙神达成协议后,尽然销毁了,但……莫非这个就是。   念因将那金丹直接捅、入了贰负的喉咙。   “咬断自己的舌头。”念因说音刚落,就看到贰负神情痛苦,嘴角也有血陆续流出。   “停,”念因上前把贰负拎起来,“还不到你死的时候。”   “天命?”念因嘴角带了些笑,“那吾的天命就是要逆天而为!”   之后就如念因与苏弥所说一样,他带着贰负和窫窳去找天帝,复活了窫窳,又将仙骨全去的贰负关进了自己宫室的地牢。   窫窳复活后,神色混沌,话都说不清,只知道横冲直撞,一副狂躁的样子。   可念因却丝毫不在意,而是把窫窳关在自己房间正中央的大笼子里,日日问着他:   “吾是谁。”   回答他的只有窫窳的低吼。   “吾是念因,你是我的所有物。”   念因额头贴在笼子上,笑着,伸手要去摸窫窳。   窫窳将他一遍遍伸进来的手,又一遍遍地咬伤。   可念因却也不恼,只是依旧笑着说:   “你现在完全是吾的了,你的命是吾给的,你只能听吾的。”   “吾不信那天命,你看,吾这不是把你要回来了么?”   “他们居然说你是怪物,你是吾的,怎会是怪物呢。”   “吾啊,讨厌他们,你也定是不喜欢他们。”   念因就那么日日坐在椅子上,看着窫窳自言自语地一句句说着,直到有一日,他忽然眼睛一亮:   “你与吾一起去人间吧,吾还没去过呢。”   说着念因给窫窳带上一个巨大的铁锁,而后将他从笼子里放出来——   “走吧,吾带你去那人间瞧瞧。”   ————————————————   念因带着窫窳到人间,所及之处血火交融。   “吾呀,还是第一次这么自在过。”   “在这人间,吾只有你,你也只有吾,真好。”   念因搂着窫窳的脖子,也不怕自己被伤到,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走,仿佛得了一切。   可有一日,念因又找不到窫窳了,他沿着自己在窫窳身上留下的法术,一路寻到一个山中,看到了一群凡人围着一个法阵,还几个天界的神仙牵制着一个巨大的形似狮子的东西。   念因看到一个人渐渐消失在法阵中,念因也知道,那个罐子里就是他的窫窳。   于是念因在暗中施法,将那个渐渐消失人的魂魄打散一些飘了出去,正正好好飘到一个凡人暗中藏着的留魂咒上。   “天命?”念因看着那个困兽,那个消失的人,还有那个偷偷想留魂的凡人,“吾从不信天命。”   而后几百年,念因蛰伏在魔族之地,教授那些孩子法术,而他自己也近乎癫狂地自行研究法术,他在贰负身上试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学会了操控之术。   自他知道那一世留下的魂魄,终于再度入世,他知道,他的窫窳终于要回来了。   他原本想去抢夺那几物,但后来他亲自去了烛龙那里。   “吾是来向你要烛龙之泪,吾要再度复活窫窳。”   “窫窳不可再活。”   “因为他是你与吾魔族之人的孩子?可吾要复活的不是你的孩子,是吾的窫窳。”   “莫要再执着于此,”烛龙并未看向念因,“窫窳已不是最初那个窫窳了。”   “天不要他,你为父不要他,世人也不要他,”念因大声笑道,“正好正好,顺遂了吾的心意,这世间,就只有吾要他。”   说罢念因就离开了,他离开时留下一个小小的传音阵在水中。   而后便听到了,烛龙之泪就在窫窳体内这件事。   “天命也算向着吾一次了,吾的窫窳,只要吾要,他怎会再离开。”   于是等念因算着日子,那罐子也该裂开时,便独身一人来了这姑儿山。   吾的窫窳,吾来了。 第95章 念因(七)   ——————————————————————   念因看着眼前之人, 此时的窫窳一如他最初所见的样子,一身黑色的素袍,看起来些许木讷,可神色却无比认真。   念因不断地想汇聚力量,可就是丝毫提不提力气,动弹不得。   而此时,不只是念因,苏弥和童果也完全动弹不得。   石屿缓过神, 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依旧浮在半空之中,翻腾了两下身子,发现自己依旧被包裹在水中,可却毫无窒息之感, 反而意外的舒适。   石屿看着那黑色烟雾聚拢而起的男人, 总觉得有些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   “窫窳,吾命你过来。”念因被定在地上动弹不得,可气焰依旧跋扈。   “兄长,切莫再犯下大错了,”男人并未向念因走去,而是站在原地说道, “我本已全无神志, 不过行尸走肉,现在只是在灵仙的显形下, 才暂可维系人形。”   “是人是魔是神,你这条命都是吾要回来的,吾要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   “兄长,”窫窳的神色暗了暗,似乎有着什么难言之隐,“我若再度出来,便只能和上一世最后那般,浑浑噩噩,记不得你也记不起我自己。”   “吾以数百年修得操控之术,吾会天天将你带在身边,吾想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   “你当真觉得这样就好么?”窫窳的声音十分低沉。   “有何不好?我们不是一直都是如此么,吾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你就一一照做。”   “行尸走肉,毫无神志,只做你手中的傀儡,”窫窳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念因,“兄长,想要的一直都只是如此么?”   窫窳的形容,念因听起来也并算不得十分舒服,可此时的念因已然全然不顾,他只想窫窳回来,不管怎么样都可以,他只想窫窳依旧是天天与他在一起,永远满足他一切要求的窫窳。   他想这个人的眼中只有他,身边只有他,这世间最好谁都不要这个人,这个人只有自己。   于是念因说道:   “吾就是要你被吾掌控,你有吾就够了,别的你都不需要。”   “如此……如此……”窫窳低垂着头,声音里满是失落悲戚,继而他抬起头,“那,我再为你唱一首曲儿,我们从此便了了罢。”   说罢,窫窳开口唱出那首,他不知道唱过多少次,包含了他所有爱意希冀情意,却又于念因而言只是一首打趣儿的礼成之歌——   “先于吾行,昼夜佑卿,并足远恒,与君共生——”   这世间啊,终究没有真心与他相亲之人,这个人啊,也永远不会懂得何为爱意。   ——————————————————   窫窳自有记忆以来,大多时间都是在极北之地的山洞中。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而自己的父亲也鲜少与他相见。   他虽为神,可父亲却也鲜少带他去天界与别人有何接触。   与其说他生来木讷少言,不如说他确实连个可一说话的人都没有,日日对着无尽荒雪,无可慰藉。   一次偶然,他从外面回来,看到父亲见他过来,似是慌忙将一个什么东西藏了起来。虽说他向来规矩守礼,可那次也不知道怎么,待趁后来父亲不在时,鬼使神差地在父亲日日所栖的树下,找出了一个盒子。   他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幅画像,一些书信还有一个小玉瓶。   那些书信大多是父亲的思念之情,而从书信中拼拼凑凑他才得知,原来他的母亲是魔族之女,因生他而死,连尸骨都没留下,母亲抛弃自己的族人,只带了这么一个小玉瓶,就嫁给了父亲。   而自己,就是那神魔之子,逆天而为所生,生来便注定不为天命所容。   怪不得父亲不喜与他过多见面,怪不得他一直被限制在这极北之地,怪不得他虽为神却连年年神会都不可去。   但窫窳心中倒算不得怨恨,不知他的母亲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将他生下,而父亲又是因为怎样的爱意而最终同意母亲生下自己,又留住了自己,不至于生下就被天帝杀死。   窫窳看了看那个小玉瓶和那张画像,他想,还是要将母亲送回她自己的家中,才算还下母亲的生育之恩。   于是窫窳拿着画像和玉瓶,去往了魔族领地。   可魔族领地实在是气息比较混乱,他到了之后的几天,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半个人都没看到。直到一天夜里,窫窳在泉水中沐浴,忽觉头顶有别人的气息,他抬头望去,只见一红衣如炽,划破星辰赫然落河,直直从他上方掉落。。   窫窳下意识地就将那个人接住了,定睛看去,只觉这人虽是男子却实在与画中母亲样貌有八分相似,至于那两分——   窫窳忽然有些不自在,这个男人,怎么长得比女子还好看。   他将失去意识的人,带回了自己住的洞穴,连着守了好几天,这人才悠悠转醒。他本想问问,他究竟是不是自己母亲的兄弟,或者有何血缘关系。   可这人一醒来,就像是小孩子无理取闹一样,变着花样的捉弄他,明明他都知道,却又并不想点破,反而心中有种异样的踏实——   原来被人需要,是这样的感觉。   那人说他叫念因,并不认识他的母亲。窫窳也没多问,便继续自己出去找。   他确实不喜欢吃荤,可念因一直闹着要吃肉,他也觉得病人应该吃些荤腥补补,便哄着陪着就吃了,见眼前人笑得开心,他也觉得最终荤腥也没那么不好吃了。   念因闹着要看他穿红色衣服,他拗不过,还是穿了。念因坐在他的肩上,他用余光看去,两人红衣相抵,竟是多了几分亲昵,人间娶亲时好像……算了算了,自己想什么呢。   晚上他给念因当着人肉垫子,最初他是当真不习惯,这些年,哪怕是和父亲也从无有过肢体接触,可几日过去,身上的人明明在他背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窫窳心里却开始想着,还是太轻了些,明天再给他多抓几条鱼吧。   那夜的歌啊,晃晃荡荡飘过了大半夜梦,也落在了窫窳的心里,与人肌肤相亲,被人所需要,有人日日相陪,竟是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   有一日他外出寻找,忽然觉得心里惶惶不安,于是便往回走了,远远地他就看到念因一个人站在矮崖之上,下面有近百人围堵着。那些话他都听到了,比起自己被念因的欺骗,他发现自己更听不得那些人的污言秽语。   而连他都没想到,法力全无的念因竟敢那么直直地往下面跳,一时间担忧与对那些人的愤怒涌起,窫窳以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力度飞了出去,接住念因,又将那些人打退。   窫窳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股力量,自幼他虽是也学习法术,增加修为,可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天资不佳,比起下神还不如,但是……   再加之他知道念因就是现在魔族首领,老首领的义孙,说来也是自己的兄长,所以就有些焦急地想问念因到底知道些什么,关于自己,关于自己的母亲,也关于——念因为何会法力全无,还被人围杀。   但也许是自己的口气不好亦或是别的什么,他好像惹念因生气了,于是他也不敢多问,就那么远远跟着念因,怕那些人万一再杀回来,念因会受伤。   可念因竟然把他带到了魔族的宫室,虽说把他挡在了门外,但窫窳也并不着急。   他找了宫室内的下人,询问了关于念因的事情,他这才知道,斯子是什么,而念因都曾经历过什么,也知道那些人为何会要杀念因。   他也知道了——   原来,念因曾就是魔族的窫窳,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当做自己来要求。   窫窳一时间心里难受无比,母亲死于自己,魔族老首领思女至偏执,父亲也不知背负了些什么,而就连这么个鲜活的人,也因为自己受了如此罪过。   于是窫窳不由得为自己白日说过的话更加懊悔,可有不知怎么补偿才好,只得巴巴烧了一堆荤菜,又穿上念因喜欢的衣服,念因不愿见他,那他就在门外唱一整晚的歌。   这空荡荡的宫室,竟是比他极北的山洞还要骇人三分,窫窳想啊,这个时候,知道有个人是陪着自己的,会好过些吧。   而那之后,他也只唤念因为“兄长”,恍若二人本就有血脉相连,交织不会分开。   ————————————————   窫窳知道魔族现在就是一盘散沙,念因如果想可安稳当首领,必须要有一批效忠于他的人。于是窫窳向宫室里所有的奴隶和斯子斯女说,他们的命都是念因救下的,也是念因给了他们自由,现在念因又派他来教授他们文字和法术。   这些孩子自然都开始无比向往念因,在他们心里,念因就是他们的王。   但那一日,念因暴虐的残伤孩子,着实让窫窳有些心惊,他知道念因对自己有着近乎病态的偏执,他也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有些享受着这份偏执的。   被人厌弃,被天命抛弃的他,念因却全然接纳着他,需要着他。   所以当念因说想要自己全部法力时,窫窳自己毫无迟疑——   他想要,就给他吧,他本就是王,有了法术也更不容易受伤。   可最后念因却主动放弃了,闷着声缩在被子里,窫窳心里一软,这个人跋扈偏执狂妄,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看在眼里,纵然别人骂他癫狂疯魔。   可窫窳却知,在这一刻,或者说无数个时刻,念因不过是个孩子,至纯却也至魔的孩子,他什么都不懂,却又什么都看得透。   这样的人,他甘愿放弃自己一切,只为陪他到永远。   于是在念因再一次被偷袭受伤时,窫窳决定去找父亲,把自己体内的烛龙之泪取出,送给念因,至少可保他平安。   可他回到极北,烛龙却对他说,烛龙之泪早已融入他的血脉,取不出了。   窫窳暗暗想到,既然自己就是烛龙之泪,那便让他做念因的烛龙之泪,永保他平安。   只是他临走前,父亲难得的主动叫住了他:   “窫窳,你可是,决定了?”   父亲虽是闭着眼睛,但那一刻窫窳却了然,他的父亲啊,是烛龙,是那上古神,一双眼睛掌控天地,又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孩儿不孝。”窫窳双腿跪地深深一拜。   烛龙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说:   “我从未后悔娶了你的母亲,也从未后悔留下你,你去吧,不悔足矣。”   ————————————————   可是他在回魔族领地,却碰到了贰负,那个赫赫有名的战神。那个人说他是逆天之子,又勾结魔族,他要替天行道杀了自己,再去杀了那魔族头子。   于是窫窳用尽了全部法力,和他大战了三天三夜,最终是他败了,可贰负也被他打得耗去了绝大多数的法力,想来是不会对念因有威胁了。   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打得再看不见分毫,最后他躺在荒草之上,仅剩的一只眼睛努力瞪着——   “不知,还能不能看到一红衣如炽,落入怀中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混沌间觉得自己好像活了过来,可周身被污血包裹,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仿佛被困在其中,除了横冲直撞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他被困在那个里面绝望、精疲力尽却又死不掉逃脱不了,忽有一天,一道光,划破那污血牢笼,他睁开眼,身边是只剩了半截身体的人,而自己不知道是被包裹在什么之中一般。   他看到自己居然完全显出了人面马身的原型,而抬头看去,他就看到自己几步之外,是一个清秀的少年,一张脸上并无太多表情,看到他的原型,只是那双眸子露出些慌张,而后掉头跑掉了。   窫窳并无再追,只是呆愣在原地,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久后他就看到那个他放不下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此时的念因身上都是伤口,那一双眼睛也不似从前那般,反而是带着些别的东西。   念因上前抱住他,而后念因似乎愣了愣,继而才更加放肆地攀在他身上:   “吾的窫窳,今日怎么不咬吾了,是不是已经吃人吃饱了?”   “这人间真是有趣啊,吾可喜欢了。”   “吾让你活过来果然是对的,你看,你又与我在一起了,你是吾一人的。”   说着说着,念因的声音越来越近乎偏执和癫狂,可最终,念因轻轻趴伏在窫窳的肩头:   “只是吾还是怨啊,天命为何要如此。”   “吾只有你啊,吾的窫窳啊。”   “吾还想听你唱那首歌呢。”   说罢,念因轻轻,轻轻地贴在窫窳耳边,小声哼唱着那几句唱词。   窫窳也猜出了大概,自己不知为何复活后,甚至不清,神魔之子的力量释放出来,食人残暴,所过之处,火光一片。   窫窳闭了闭眼睛,天命啊,自己又何其不怨呢。   罢了罢了,便是陪他大闹一场吧,就这一次,不论天命,不论因果,不论孰是孰非,不论轮回往复,只为他一人,只让他一人畅快,只陪他一人,踏遍人间。   窫窳就这么陪着念因在人间走了三月有余,他知道这般下去,仙界不会坐视不理的,于是趁念因睡觉时,找到天帝和圣仙。   “罪臣窫窳,愿被永世封于人间,不可轮回,只望您可不降罪于魔族之人。”   “如若您愿与我订下血誓,我自愿进入封罐,若非如此,我会用尽神魔之力,与天界抗衡。”   于是天帝和圣仙同意了,窫窳在一个清晨,自己走进了法阵,随着光芒四起,他的意识也越发模糊——   终究还是没问问那人,知不知心意为何啊。   ——————————————————   而此世,窫窳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又是那股混沌之力将他唤醒,他知道,定是念因又来了,可自己依旧无法控制自己,这次怕是连好好看看他都不能——   可许是大幸,他身上的束缚全然消失时,他竟是又感自己像百年前那般被包裹住,神情清明。   他睁眼,就看到了念因,也看到了上一世那个一面之缘的少年,不过现在已是青年样子了。   他以为几百年过去,念因会懂人情知人事,可他却未曾想,眼前之人,所剩的只有近乎病态的执念。   念因那已全无理智的神态,那会被万人所弃的举动,窫窳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错了。   如若没有自己,如若自己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是不是,这个人,又能回到最初那般。   所以窫窳唱完那一支歌,将不能动弹的童果扛出法阵,放到一旁,自己再度走进那法阵,光芒乍起。   “此后,世上再无窫窳。”   而随着光芒乍起,石屿一世情急所开的结界也松动开来。   苏弥一个跨步上去,稳稳地把从半空落下的石屿抱在怀里。   而念因也再无心其他,直直地向法阵冲过去。   “吾不准你死!”   “念因,”窫窳并未再唤他兄长,“我不是的傀儡,也不是非听从你命令不可。”   “可你从来都是吾的,你……”   念因说着说着,忽而觉得,无论初识还是之后,窫窳其实一直比他法力强大,相处久了也知窫窳并非是全然不懂世事的木讷性子。   他明明可以不迁就自己,明明可以早早逃开的,可是……   “我曾经是你的,可以后不再是了。”   “我曾伴你,是因一个甘愿,是因我不舍,我想你平安,想你无忧。”   “那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对我……”念因忽而一瞬发现,原来眼前之人,和他所以为的并不一样,那些昼夜轮回的时间里,微妙的酸涩的满足的情感都涌至口喉,说不清道不明。   “因为,我……”然而窫窳还未说完,就消失在光芒之中,而其他的七物也在按照顺序,一一消失。   “窫窳……为何……为何……”念因跪在法阵之外,“你还未说完,吾不许你走……”   “他应该是想说,他心悦你……”石屿看着浑然不悟的念因,不由得开口道。   “心悦?”念因神情有些茫然,看向石屿,“何为心悦,从未有人与吾说过。”   “心之所想,悄然悦矣,得其真心,再无他悦。”苏弥敲了敲烟锅,想填些叶子给石屿稳一稳灵力,“回去吧,你亦为魔族首领,总还是有别的事情需要你做。”   念因就那么呆呆地坐在法阵旁,直到最后一物的渐渐淡去,忽而站起,一步就迈入法阵。   “你……”   “别……”   苏弥和石屿几乎是异口同声。   “吾本就不稀得什么王,什么首领。”   “吾亦不知何为心悦。”   “吾只知,”念因一双细眼带了些笑意,这个笑意依旧带着些狂妄跋扈,却不会尖锐伤人,“神魔也好,人妖也罢,这世间,吾从始而终所有的,不过一窫窳矣。”   “吾所信所需也只他一人。”   “所以吾要亲自去问问他,何为心悦。”   “这世上终究再无窫窳,可吾却永远拥有他。”   随着念因的声音渐渐淡去,法阵之中,空空荡荡,山间有风,风一吹,法阵所在之处起了尘土,再不见分毫。   恍然,这姑儿山,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切不过醉梦一场。 第96章 山石烟海   念因和窫窳的事情, 即便有再多叹惋可惜,也终究是画上了句号。   百子归和童果的伤势虽是并未伤及性命,但也着实元气大伤,那日念因一同消失后,山下的百家人过来,将他们带回了本家修养。   念因消失后,被他操控的贰负也一并倒了下去,虽是再无半分气息救不回来了, 但终究也算得了安宁。   苏弥也受了不轻的伤,毕竟念因那一下还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身上,加之石屿再化为石中鱼,确实应该去仙界求证一下,于是久违的, 他们二人回到了瀚烟阁。   瀚烟阁千年来都是这个样子, 烟雾缭绕草药丹药气味混做一团, 可是却意外地不难闻。   苏弥身上大多是外伤,石屿虽是并不大会包扎,但也坐在一旁静静给苏弥擦拭着伤口周边,只是——   擦着擦着,也不知怎么就成了苏弥一手挑着烟杆,一手握住石屿还拿着擦布的手, 缓缓往自己的下半身游移过去。   此时瀚烟阁, 还是白日里光线正足的时候,石屿能清晰地看到苏弥那微微散乱的头发, 晕着光圈儿,打着卷儿,一口烟雾吐出时,两人间时而模糊朦胧,时而看得清楚,正是一派懒散的好时候。   这么个人在这大白天,脸不红气不喘地就这么借着石屿的手耍着流氓勾当。   石屿向来并不怎么反抗,但现在苏弥有着伤,加之也不知是不是石屿的错觉,苏弥在这事儿上的脸皮越发厚了。   所以石屿伸了一只手,戳了下苏弥伤口的边缘,没有听到预料的疼痛得抽冷气的声音,反而这手也被苏弥按住,牵引到唇边,落下一吻,一双眼就那么半眯着,却丝毫无认真地神情看向石屿:   “你夫君疼着呢。”   “知道疼就安分会。”石屿被苏弥弄得也有些脸上发烫,不由得别过头说道。   可苏弥却支起身子,靠得石屿更近些,几乎整个人都半倒在石屿身上,弓着身子,下巴搭在石屿肩上侧过脸,混着烟雾湿气在石屿耳边说道:   “你夫君这里可是疼的厉害。”   一边说一边掰开石屿的手指,握着石屿的食指,在自己那处,毫不知耻的勾勒着形状。   石屿被弄得身上发烫,苏弥还耍赖似的拿自己一头蓬松微卷的头发,在石屿露出的脖颈处来回蹭着,末了还在那轻轻舔舐。   石屿被那一下子激得差点跳起来,苏弥低笑一声,准备实施自己下一步计划了,可当他刚刚伸手想圈住石屿,却扑了个空。他的身侧,只剩一个巴掌大的小石头,正滚在滚去。   苏弥将小石头,窝在手中,久违的手感:   “还这么怕羞?”   “不……不是……”小石头抖了抖,“我也不知道怎么……”   石屿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紧张,缓过神发现自己变回石头了。   “呵,你可比上一世怕羞多了。”苏弥把石头拿在手中把玩,语气中带着调笑。   “不是,”小石头都要蹦起来了,“你先想想办法,我不会变回去。”   “那先叫声主人给我听听?”苏弥得寸进尺起来。   石屿被这人弄得一个劲后悔刚刚就应该戳得重一点。   可苏弥却心里软得不行,这个巴掌大的小家伙,从山间最不起眼的灰石被自己带走开始,历经两千年,终于会喜会怒,知情意也与自己诉心肠。   天命啊,还真是,六合内外芸芸众生谁都逃不掉却也无一人可看透的。   好的坏的,冥冥之中都有定论,那只希望——   苏弥将石头托在掌心,轻轻吻了吻:   “最终是你来了,已是我最大幸事。”   “你是我的掌心石,你不必温柔,记得我爱你就好。”   瀚烟阁千百年后,终于漾开了春日水夏日露,温柔缱绻。   这些事啊,你别着急,也别抗拒,总会有一个人为你而来,带你看尽世间一切风华,再在那老旧春光里,对你说上一句:   “你看,我是这么这么这么的爱着你啊。”   ——————————————————————   苏弥的伤痊愈后,他们二人去了一趟掌管仙神册的密殿,看到上面确实有了石屿的名字。且上面标注道:   “灵石,实鱼也,其本为心,故其所触,样可化初,情灵等缥缈,其皆可见。”   再之后,他们二人又回到了人间,回到了石屿的“有一间便利店”。   又是一年到了末了儿,石屿终于如愿以偿地贴上了“生意昌隆,财源广进”,这幅对联还是鴸为了表示谢意。   听说石屿回来了,就赶着年当前,以为他祈愿为由头,单独写了一副春联。   鴸把对联送来时,苏弥正在外面晒太阳。   “你们……就要这个对联?”不是鴸瞧不上商贾之词,只是这两句词俗得实在是连他都不想承认是自己祈福所写。   “嗯,就这个吧,”苏弥伸了个懒腰,从自己口袋掏出了一大把钢镚儿,“你瞧,穷得响叮当了。”   鴸瞧着眼前这个龙之子懒散的样子,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加之今天寺庙需要祈福的也较多,他寻了个由头就赶紧走了。   年三十儿一大早,何顾带着武罗就来了,早几天石屿想着过年也不用开店,何顾和武罗在青要山估摸着也没什么事,就干脆邀请他们一起来过除夕了。   小武罗穿着一身红色的小袍子,一进门见到石屿,也不藏着尾巴了,直接扑到石屿身上,那条豹尾甩来甩去:   “石哥哥身上的味道更好闻了。”   “啧,小丫头鼻子还挺尖。”苏弥在货架上找着有没有什么甜食。   “苏弥叔叔,春节快乐。”小武罗这一年多也在何顾的教导下,学会了很多人间的规矩。   被叫了叔叔的苏弥也没什么不满,拿了一包水果糖塞给小武罗:“小嘴挺甜,吃去吧。”   可小武罗不为所动,一双大眼睛依旧眨巴眨巴地看着苏弥。   “还怎么了?”苏弥瞥了武罗一眼。   “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小武罗一手搂着石屿的脖子,一手伸出来。   “武罗,”一旁的何顾见状制止道,“我是怎么教你的?”   小武罗瘪了瘪嘴:   “苏弥叔叔不一样嘛,他是大神仙。”   “好好好,大神仙给你压岁钱,”苏弥对这个称呼理直气壮地接下了,然后大大方方从口袋掏了几个钢镚儿给了武罗,“拿去玩吧。”   武罗其实对钱没什么概念,只是看电视都这么演,觉得好玩,拿了几个硬币的武罗,开开心心地从石屿身上跳下来,四处跑着玩了。   没一会邹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石屿打开门,迎面扑过来两个东西——   “小石屿呀!我和宝贝儿想死你了!”   苏弥利落地把獜接下来放到石屿怀里,把另一只巨型少女原路扔了回去。   “你怎么脾气还这么差,小石屿早晚会嫌弃你的。”邹吾揉了揉自己跌痛的屁、股。   “那你连个嫌弃你的人都没有。”苏弥点上烟怼了回去。   “谁说没有的!”邹吾往后走了几步,然后拉着一个人过来,“我今天就很想给你们介绍我家亲爱——&*……”   “见笑了,”只见一个身形高挑,宽肩窄腰的男人手上一手拎着两袋子菜,一手死死捂住邹吾的嘴,“我是他的邻居,黄祎,因为明天还要出任务就没回老家,今天来与你们一起过春节,打扰了。”   石屿倒是没想太多,只觉得怀中的獜好像又胖了几斤,倒是苏弥站在一旁看着邹吾又看了看那个黄祎,点上烟,若有所思地勾起嘴角。   邹吾一来,至少厨房就热闹起来了,只是另一个负责掌勺的——   “叮咚——”   石屿前去开门,入眼的就是不知道从哪弄来一身鹅黄色唐装的童果和裹着羽绒服的百子归。   “石屿,春节快乐,”童果晃了晃手里的菜,“我来给你包饺子。”   但邹吾体型本就不小,加上百子归又去一起帮忙,他俩在厨房炒菜,半个人都站不进去了,于是包饺子就被转移到了客厅,正好小武罗也好奇万分。   干脆剩下的人就在客厅包起了饺子。   “你和百子归后来怎样了?”石屿只知道他们回到本家疗伤,后续发生什么却也没太细问。   童果抿了抿嘴,而后微微低下头:   “我没什么事情,身体也没什么太大损伤。”   “只是……”童果声音低了地,“百子归在那次的事情中,最后虽是身体修养的没很么问题,但修为全废,百家本说让百子归哪怕没有修为,但因其作为,依旧要他做家主,但最后他也拒绝了。”   石屿正不知如何安慰时,百子归正好出来,端着和好的肉馅,敲了下童果的头:   “我还以为你得着重说我的英勇事迹呢。”   “你……你那哪是什么英勇事迹,”童果不知道为何,一时间脸色涨红,“这么多人,你别乱说。”   “英雄?”小武罗却在一旁亮了亮眼睛,“我要听我要听。”   “我也想听的。”石屿也搭话道。   童果涨红了脸:   “有什么好说的。我去厨房拿擀面杖。”说完就遁走了。   百子归上前,也抱了抱小武罗:   “我呀,那天就说了一句,我自愿入童家,不再为百氏一族的除妖师,今后一切所为,皆为童家。”   “这算什么英雄呀。”小武罗瘪瘪嘴,觉得没劲。   可在坐知道些内情的人,却都有些哑然。   “确实不是什么英雄,”百子归把武罗放下,“不过能与他共姓相携,这便是我一生的勋章。”   石屿刚刚就觉,今天的百子归似乎是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现在心里却了然了,他的心中不再是天下不再是家族荣耀,而从此只为那心上一人。   ————————————————   最后那些饺子,除了童果和何顾的,根本就惨不忍睹。   石屿包的要么是破的,要么几乎没有陷。黄祎神色认真地包了半天,可每次都是最后一下,直接把陷都挤了出去。武罗纯粹是拿着面团瞎玩,那张精致的小脸上都是白白的面粉,至于苏弥的——   没有破皮,陷大小也正正好,可就是太丑了,丑到不忍直视。   “这煮了……谁吃?”童果看着苏弥包的饺子,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评价。   众人都摇了摇头,原本如果只有大狮子包的时候,石屿肯定毫不犹豫地会吃下去的,但和旁边童果何顾包的饺子相比,大狮子那个饺子,从视觉上太残害人了。   “啧,一群没口福的,一会问问句芒。”   话音刚落,门就响了,石屿前去开门,但先传来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苏弥!我刚刚遇到句芒就一起来了,我听说你的伤都好了,快给我当坐骑吧。”   石屿并没有见过眼前的女人,这女人头顶有三根朱红色羽毛做的翎,身后也有一条豹尾,只是比起武罗的粗壮的多。   然而还没等石屿说话,一旁的小武罗一下子就扑上去,抱住女人的尾巴。   那个女人被揪住尾巴,仿佛炸毛的豹子,刚想发怒,就看到小武罗扬起还沾满面粉的小脸:   “妈妈。”   “哈?”   “你看我也有尾巴,”武罗晃了晃自己的尾巴,“所以你是我妈妈。”   “这哪来的小蠢丫头,我可是堂堂西王母。”   石屿这才想起,离朱似之前就是西王母的坐骑也是她的神官,最后以三朱色羽毛相别,没想到他竟是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见到了这位西王母。   “爸爸,爸爸,”小武罗冲着何顾喊着,“我给自己找了个妈妈。”   何顾也一时尴尬,他确实是让小武罗对外喊自己“爸爸”,虽然不是他本意,但总觉得好像无意间冒犯了眼前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女神仙。   “是我没教好小孩子,冒犯了您,十分抱歉,”何顾上前一步,顺手拿了一盒自己做的糕点,“我也不会别的,自己做的点心,当做赔罪,希望您不要太跟小孩子生气。”   西王母本是看不上眼前这些凡人的,但碍于这是苏弥的地方,还是不情不愿地接过东西。   结果尝了一口,一双铃眼瞪大了些,这是什么,这怎么比自己天宫的东西都好吃,然后又连着吃了好几块,很快一盒就见了底。   “妈妈妈妈,这边还有。”小武罗拉着西王母,往桌子那边走过去。   “都说了,我不是你妈妈,”虽是这么说着,西王母还是跟着武罗一起过去了,“诶,小孩儿再给我拿一盒刚刚那个。”   “好的妈妈!”   “不是你妈妈!”   苏弥看着眼前吵吵闹闹的一大一小,转过身子对才刚刚进门的句芒说:   “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句芒虽然不似上次见面时,穿得那么鲜艳,但身上的衣服若是细细看去,暗纹依旧令人惊叹。   “我的小耗子还挺喜欢她,”句芒一边说一遍掏着自己的口袋,“咦?我的小耗子呢?”   苏弥指了指已经往厨房跑去的一小团身影,笑道:   “它明明是有吃的就喜欢。”   ——————————————   原本人已是到齐了,傍晚时百子归和邹吾把菜都装盘上了桌,一群人围坐在一起打算开吃,这时门又响了——   “你还叫了谁?”石屿有些疑惑道。   “啧,肯定是自顾自来蹭饭的。”说着苏弥起身去开了门。   苏弥打开门,门外是一个抱着白猫的少年。   “你找谁?”苏弥打量了下,确定这个少年就是个普通的人类。   “我想给我的猫做阉割。”少年晃了晃自己怀中的猫。   苏弥看着同为猫科的,姑且同为猫科吧,忽然身下一痛,赶紧把门关上。   “是谁?”石屿看苏弥站了半天,干脆也过来了。   门外的人还在不屈不挠地挠着门,等等,挠着门?   石屿上前把门打开,眼前的少年竟是有些眼熟——   “柏陆?”石屿有些惊讶地喊出声。   “嗨!”少年挥了挥手,“我记得你,你是帮白九把东西送给我的那个人!”   “嗯,”石屿点点头,又看了看少年怀中的白猫,“这是……白九?”   “你快和他说,我们妖不会闹猫,也不会生病,我不要阉割。”白猫看到石屿出来,探着身子,伸长着爪子,死死勾住石屿的衣服,愤愤地说。   要不是他骗柏陆说,猫妖做阉割要到专门接待妖怪的地方,他可能前天就大势已去了。   “可前些日子我看你一直在舔自己的蛋、蛋,我看百度上说有可能是得病的前兆,这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柏陆拍了下猫头,而后看向石屿,“我听白九说,你这里专门接待妖怪,给这些猫妖狗妖做绝育,我本来还以为是他骗我的,没想到是真的。”   “我这……”石屿刚想辩解他这里真的不是。   “这是什么品种的猫妖啊,这个尾巴好粗啊,他也绝育了么?”柏陆看到苏弥的半截尾巴,以为这是比白九更高级一点的已经可以化作人形的猫妖。   “大势已去”的“猫妖”苏弥,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只白猫,九尾猫他是听说过的,可不是早就位列仙班了么,这又是哪一出,而且竟然说自己被阉了。   苏弥勾起嘴角,干脆把柏陆迎了进来,然后说道:   “那边的两只是豹尾,那边有一只老虎,地上的一只是犬类,甚至还有一只老鼠,这里经验丰富,把你的白猫给我们,我们立刻帮你阉割。”   “那真是谢谢你了,我就说就算是妖怪也得做绝育嘛,还好白九给我推荐了这里。”   白九原本以为这里就只有石屿,结果现在看去,他几乎要晕厥过去,那个是西王母吧,还有那个是春神句芒啊,那个是什么忠义之兽邹吾吧,剩下的不认识,可是凭借气息就知道就各个都不好惹啊。   白九愤愤地看向把事挑大的苏弥,但苏弥眯起眼睛,瞥了白九一眼,甩了甩自己尾巴,又拿出烟杆。   白九瑟瑟地,伸出爪子摸了摸自己的小猫根,呜,我舍不得你啊。   桌上的人,自然也明白了苏弥的意思,也猜到这白猫大概说了什么,于是原本一场热热闹闹的年夜饭,变成了一场捉猫大会。   一片混乱中,石屿最后还是把真相告诉了柏陆,并且和他说,妖确实不用做掉的。   只不过柏陆已经不担心自己的白九会怎样了,而是不得不感慨道:   “有生之年,居然真的能看到神仙打群架。”   最后一群人闹哄哄地也到了零点,柏陆和白九也被留下来一起吃了饺子。   至于苏弥包的那一份,最后是石屿用法术弄得好看了些,又与苏弥一起开了法阵,把饺子传送给了烛龙。   白九被折腾了一晚上,对那些神仙依旧心有余悸,躲得远远的。   石屿单独乘了一小碟子吃的,给白九拿了过去。   “你若是真的不想被阉掉,化作人形不就好了。”石屿好奇道。   “我要能化人形早就化,”白九叼了一口肉,含糊不清地说着,“早知道就不给你许那个愿了,现在法力不够,只能是猫。”   “你给我许愿了?”石屿有些讶异,因为他记得最后他自己也并未许愿。   “嗯,”白九虽是说着后悔,可他看着现在的石屿,却也是觉得心里暖暖的,“我在这人间只想欠他一个愿望,别人的算了,所以私自给你许了。”   “你许了什么?”石屿蹲在白九身边问道。   “我许你命定之人早日出现,拥有家人,一生幸福。”   零点的烟花炮竹响彻了新的一年夜空,石屿听完白九说的话,看向几步之外,何顾抱着武罗,武罗的尾巴却执着地要勾着西王母的尾巴,邹吾不知道说了什么被黄祎又捂住了嘴,小耗子趴在句芒的头发里抱着什么在啃,磷跳着对小耗子叫着,童果好像喝得有些多,赖在百子归肩头,百子归轻轻拍着他的背,柏陆还沉浸在和神仙一起吃饭真奇妙之中。   还有——   “怎么了?”石屿头顶被一个熟悉的手掌摸过,“我们不闹这白猫了,蹲着累,回去吃吧。”   原来所有的故事,从那一日就已经开始了。   石屿抱起白九,低下头,轻声说了一句:   “谢谢你,我很幸福。”   ————————————————   后半夜,送走了那些人,苏弥和石屿站在便利店门口,忽而一阵风吹过。   暖暖的,懒洋洋的,不带半分锋利刺骨,石屿觉得鼻尖有一点痒意,伸手摸去,竟是一片碎花。   “春天了啊——”   “新的一年有什么愿望么?”   “不告诉你。”   “那我也会知道的。”   ——————————————————   几日后清晨,巷子两侧树上的碎花被春风吹散,落了一地,石屿把立牌放在了外面,开始了一天的营业。   有人经过巷子——   “有一间便利店?这什么名字?真奇怪。”   可虽是这么说着,却忍不住驻足看着那被碎花铺满门前的便利店。   如果细细看去,在那便利店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这里是有一间便利店,欢迎再来。”   (終) 第97章 百子归&童果(前世)   他生而可见非人之物, 人人皆言他是怪物。爹娘死后,祖母怨他,将他赶出家门。   幸而被一除妖师捡回家。   “我可收你为徒,我也有一子,与你年龄相仿,可做玩伴”   “我叫百子归,比你大两岁,你若愿意可喊我一句哥哥。”   “子……子归哥哥。”   那年他六岁, 百子归八岁。   “百子归,我要出去看花灯。”   “除妖修仙之行不可贪恋人间玩乐。”   “你越发像师父了,无聊。”   那晚他偷溜出去没有三里就被师父抓了回来,在屋内赌气时,却瞧见自己屋子院后亮起灯火, 推窗一看, 花灯满院, 窗口一盏格外漂亮。而树下,百子归正手捧一盏,用法术控着,漂浮在空中。   那年他十二,百子归十四。   “百子归,在你右边。”   “嗯。”   “哈哈哈哈!捉到了!这恶妖不知吃了多少人, 这么难收。”   “嗯, 这个你带回本宅交给家主。”   “我才不,那些老头子又要念我, 等你当了家主再说。”   百子归叹了一口气,还是暗中在那封妖罐上贴上童果的名字。   那一年,他十六,是百家最有天分的门徒。   百子归十八,是百家公认的下一任家主。   “百子归,今天我就及冠了!”   “嗯。”百子归把刚炒好的菜放到童果面前。   “我都到娶媳妇年纪了,百子归你怎么还不娶亲。”   “等你。”百子归难得在饭桌上喝酒。   “等我娶妻之后你再娶啊?那你大约要单一辈子了,我不打算娶妻哈哈。”   “也好。吃饭。”   “还是你做的最好吃。”   那一年,他二十,百子归二十二。   除妖人中皆言,只要他俩合作,没有收不了的妖。   “你……你这孽徒!你可知此事危及多少人安危?我今天就家法处置你!”   “父亲,我代他受罚。”   “你……逆子!逆子!你这家主也不要当了!”   他们被双双赶出百家。   “你留我灵石一魂,作为报答我可助你登仙。”   “我……不了吧……我还想陪着他。”   他看了看屋内刚刚抹了药□□上身睡着,身上是百父气急时打得深深浅浅地红紫色印子的百子归,忽然红了脸,登仙有什么好,还是和这个人捉妖最好玩。   那年他二十二,百子归二十四。人间刚过一加大劫,灵石封兽,童果与灵石相识,偷留灵石一魂,触怒百家,百家再无他们一席之地。   “百子归你看!我捡到个小萝卜头!可不可爱”   “没你可爱。”   “你……你乱说什么。”   “哪来的小孩子?”   “他也有阴阳眼,爹娘不要他了,我就收他为徒了!”   那年,他二十五,百子归二十七。收一小童为徒,虽童果之姓。   百子归教小童法术书文。他教小孩吃喝玩乐。   “子归,只要你与他再不往来,你依旧是百家家主。”   “我不会再回去了。”   “百家只有你修得善行最多最有可能登仙,你回来,百家一切都可随你用。”   “我不会回去的。”   “家……家主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除妖门派么!我童果自己建一个,我徒弟也这么优秀,一定不比你们百家差!到时候,家主给你做,你还是家主!”   “好。”   “……你怎么答应的这么快……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占了我的便宜?”   “没。能和你在一起就好。”   “什……什么嘛……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没有误会。”   “?”   “我心悦你。很久了。”   “……不会是从放花灯那次吧哈哈哈哈。”   “再早一些。”   “……”   “你喊我子归哥哥开始,我一直,只心悦于你。”   “……”   “嗯?怎么了?”   “你你你你还问怎么了……这这这突然……”   “很突然么?“   “……”   “那好吧,那等你准备好了我再说。”   “也……也不是……”   “嗯?”   “子……子归哥哥……”   那一年,他三十,百子归三十二。   一切才刚刚开始。